第六章

金財送走劉五走後,坐在指揮棚裏仔細體會劉五的話,他當過醫生,在考慮手術的同時也想到術後恢複問題,心中默默製定著撤出窯店的方案。直到天蒙蒙亮昏昏欲睡中被幾聲隆隆炮聲驚醒。

五更時分,馬營一標統領任玉屏選出的三百官兵持短刀穿箭衣頭紮白巾,一身輕裝摸黑向寨牆偷襲過來。趕到陣地前二百米左右時被秦軍哨官發現,急令鳴炮告警。兩邊山頭陣地接著響起零星槍響。過了一會兒才形成比較密集、對偷襲者有殺傷力的交叉火力。三百人中有被射殺戰死的、有後退集結的、有躲藏在障礙物後伺機反攻的,同時有五十多名軍漢在管帶童仁甫的率領下衝到寨牆腳下。

童仁甫名為管帶,實際上是馬營的武術教練。當兵前是銀川城裏開館收徒的拳師,精通“回回十八肘”,號稱“肘打四方人難防,手肘齊發人難擋”,同時獨創“童家刀法”,自稱“神刀仁甫”,揮舞戰刀大劈大掛,刀背生風,十數人不得近身。馬安貴愛馬愛槍,也敬重武術在強身健體中的重要作用,但不喜歡死吹強牛撩嘴片子的人,因而將他收在門下教戰士習武強身,掛了個管帶職務。當陝軍打響阻擊槍聲,他與另外一些人發動輕功,以布滿大路上的石塊絆馬樁為掩護,快速接近寨牆。

金財在寨牆目睹了戰鬥打響後戰場上瞬息變幻,傳令兩側山峰停止射擊,密切監視敵軍動向。同時寨牆上的槍手瞄準偷襲到寨牆附近的敵兵猛烈射擊。暴露在戰場上的活動目標很快被殲滅,但童仁甫同剩下的十數人趁混亂爬上北山腳的叢林裏,伺機反撲。這是靠近寨牆北麵山坡根腳的一片次生梢林,北接山崖青石,南臨大路,東西長約三五丈,麵積不是很大。但植被密度大、蒿草叢生、枯枝敗葉布滿其中,冬天的落葉盡管給樹木隻留下光禿禿的枝條,卻把仁甫等人隱匿得無影無蹤。

金財命三十名鍘刀隊員在哨長黑頭的率領下出寨迎敵,隊員們亮出鋒利的寬刃鍘刀,一字排開走向梢林深處。童仁甫等人躲在暗處,相對掌握發現敵情第一時間,以短刀迎戰鍘刀、在茂密的叢林中占有利位置。黑頭發現一棵枯樹樁下有人影閃動,用力撥開梢林接近搜索,突然從身子左側冒出一敵兵揮短刀向自己猛撲過來,黑頭下意識側身躲閃、雙手舉鍘刀向來敵砍過去,幾棵小樹被攔腰砍斷,沒有傷及敵影,自己右肩卻被對方砍出一道血口。黑頭見身邊幾位兄弟都遭到同樣的突然襲擊,密林中三尺長半尺寬的鍘刀很難發揮它的威力,黑頭隻得把鍘刀隊撒出梢林。就在他們走出梢林的一刹那,馬營密集的步槍火力向寨牆掃射過來,剛邁出梢林的幾位鍘刀隊員應聲倒下,其餘人利用地形和障礙物掩護,無法動彈。直到山頭陣地秦軍開槍還擊,才稍稍減輕寨牆方麵的壓力。金財大聲喊話要鍘刀隊原地不動,同時從寨牆內向梢林投擲火把,不大工夫梢林冒出濃煙,接著劈啪作響火光衝天,冬日裏幹燥的梢林熊熊燃燒起來。突然童仁甫等帶著衣物燃燒的火苗,像火人一樣從林中衝出,邊跑邊張嘴大罵:“伊不利斯!伊不利斯!(魔鬼)”守候在林邊的鍘刀隊員應聲而起,黑頭脫下帶血的戰袍,貼身一件紅馬夾,受傷的左手用勁塞進腰帶,右臂橫握鍘刀於胸前,粗壯有力的胳膊肉腱隆起,在朝陽下顯泛出耀眼的古銅色。童仁甫認準黑頭頭目身份,幾個健步躍身黑頭麵前。其他軍士則在大路障礙物中間展開單兵作戰。這時戰場上火炮聲驟然停止,所有人的目光投向寨牆前肉搏戰場。仁甫衣衫被林火燒成網洞索狀,褲腳冒著縷縷黑煙,周身煙火顏色,臉龐卻露出大丈夫一去不複返的英雄氣概。他看似以馬步定力運氣,實則腳跟肌腱猛然發力,一個餓虎撲食短刀向黑頭迎麵砍來。黑頭振臂阻擋,兩柄戰刀刃口碰撞,一時金星四濺留下豁口。黑頭側身就勢用力將右臂下壓落回,仁甫迎麵趴倒在地上。不等聲隨人到,仁甫已經翻身屈腿騰起,又一次向黑頭撲來。其他鍘刀隊員有的一手按著傷口,有的雙臂揮動鍘刀,有的赤手空拳、步履艱難地與敵人周旋,鍘刀指處斷頭折腰損臂,鮮血噴流。馬營的士兵對生存已不抱幻想,頑強地絕不示弱,雖然烈火灼痛身軀仍困獸猶鬥,仍然認真地展示出一招一式與對手殊死拚殺。那些快要被烈火吞噬的戰士,隻要還有一口氣,就會抓住破綻,快速近身抱緊鍘刀隊員,使鍘刀失去威力,與對手在烈火中同歸於盡。戰場上還剩下黑頭與仕甫對決,一來一往兩個人都殺紅了眼,幾個鍘刀隊員爭著要替換黑頭決戰,黑頭揮手拒絕。幾個回合下來,兩人的武器都從手中失落,以拳腳對陣,仁甫突然一個鷂子翻身貼近黑頭麵前,下蹲身軀抱拳擴肘左右開弓痛擊黑頭下腹部,黑頭單臂揮拳猛打仁甫麵門,但腹如刀絞漸漸力不支身,舉手接招的節奏慢下來,在場的鍘刀隊員這裏一哄而上將仁甫砍死。就在仁甫倒地的一刹那,馬營傳來猛烈的槍聲,黑頭和戰友們來不及轉身躲避,被流彈擊中,一個個倔強地倒在地上。初冬的太陽從東方升起,露出慘淡的旭日,它想照亮山河染紅大地,但做不到。馬營發起的第一次攻堅在戰士血跡染紅的陣地上,在梢林黑色濃煙中,在空曠寂靜群山裏,在將士疲憊的哽咽聲中結束。金財在寨牆上目睹戰況進展全過程,作為軍中主帥,他極力控製自己,努力把人的情感和兄弟情誼深藏不露。當身邊將士們失聲痛哭時,他流下眼淚,下唇嘴角咬出了鮮血。入夜後,金財將戰死在寨外的鍘刀隊員抬回,默默地為他們舉行了嚴格洪門儀軌的安魂典禮。

從組織進攻開始,馬安貴就站在一處高地上用望遠鏡了解戰場進程,叉開雙腳紋絲不動。當進攻的最後一幕在眼前出現時,他用手狠拍了一巴掌前腦門,發出幾句輕輕地叫罵聲,接著紅潤了眼睛。第一波進攻不能得手他心裏有準備,但陣前搏殺英勇壯烈的場麵卻大大超出了預料。唯一收獲就是基本摸清了對手的防禦態勢和火力配備,知道了戰場地貌和進攻重點部位。“昨夜令火炮營速來窯店,怎麽還不見動靜?”馬安貴問。

“回馬帥話,白師爺與火炮營昨天後半夜出發,估計午後可到窯店。”傳令官回答。

“任玉屏聽令!一標擔任窯店主攻,把戰馬集中起來喂養,用步兵作戰的辦法奪取窯店。每次炮擊完成後,都要組織進攻直到奪取窯店。同時專門組織一支隊伍夜間清理路障,保證部隊順利通過。武壽田聽令!二標組織兩隊人馬在炮火的支援下分頭向窯店兩側山峰發起進攻,即便不能完全占領,也要壓住敵人火力,讓他們不能正麵支援大路和寨牆方麵的戰鬥。第二次衝鋒午後發起,都回去準備吧。”

下午與白學旺一起來到窯店的還有火炮營五門光緒十九年江南製造局生產的八五口徑火炮,雖然大炮著彈點精度差,體積龐大且操作笨重,但在摧城攻堅的戰場上仍顯示出巨大威力。午時三刻,隨著火炮轟鳴巨響,十幾發炮彈落在金財營山頭陣地和寨門附近,頓時山石爆裂、林木起火、彈坑累累、巨響轟鳴不絕於耳,戰場上充滿火藥濃煙和肅殺氣氛,寨牆一角被炮火擊中出現垮塌。炮聲停止後,馬營出動五百兵力發起第二輪衝鋒,但這次進攻持續時間不長。雖然火炮對寨牆和山上陣地造成破壞,但炮彈發射間隔時間長,第一排火炮打響後秦軍大部分士兵已經跑到山背隱蔽處待機,對戰鬥力的影響並不十分嚴重。對南北二山發起進攻的馬營將士被陡峭的懸崖擋住去路,無法展開攻擊,隻能虛張聲勢對天開槍。當馬營以步兵向寨牆發起進攻時,兩側山上和正麵寨牆立即組織起有效的交叉火力,造成馬營兵員嚴重傷亡,難以接近寨牆,又一次迫使他們返回集結地。

“將爺多斯蒂(兄弟),都士曼(敵人)占據險要地形,不同於我們以往與敵作戰,在平川地上縱橫千裏所向披靡,如入無人之境。此次東進剿匪畢竟不像在自家地裏種穀子,收種碾打由著自己性子。再說過了陝甘交接的山區地帶,乾禮一帶地勢平坦,會把這幾天的時間補回來。大帥的用兵方略沒錯,取寨子進長安是當緊任務,寨牆附近戰場狹小,隻有消滅南北兩山的守軍,才是拔寨的前提要務。我想在敵前方二裏之地命二標武壽田部組織部隊攀過青石懸崖,從山頂向敵守軍發起進攻,進軍的步子會更快一些。”二次進攻失利後馬安貴一直悶悶不樂地坐在軍帳中,晚飯後白學旺師爺站在身邊弓著腰小聲對他說。

馬安貴仍坐在原地不動,他若有所思地對白師爺說:“咱倆想到一塊兒啦,我已命二標連夜架雲梯備繩索占領山頭陣地,明天照舊對寨牆佯攻,用火炮清除大路路障,待山頭集結完成後再正式對窯店發動進攻。我想:這打仗早一天遲一天也沒啥了不得,死幾個人也是軍中常有的事。經過二次進攻,叫人不能不把事故往深裏想。咱常說洪門哥老會是土匪亂黨,都是些見不得人的背陰貨,但窯店的守軍不論是陣法士氣紀律,還是設陣指揮調度,都有一些新鮮的氣息,是啥手法把這些人捏合到一起?咱們的對手劉五究竟是什麽樣的人?”

倆人話音剛落,馬安貴的親兵頭目帶進一員將領,安貴隔著油燈搭眼一看,是自己的侄子馬九娃。按照安貴的安排,九娃帶一百軍士隨徒手營行動,提供安全保障。“九娃,徒手營這麽快就到了?”馬安貴問。這才發現九娃衣冠零亂渾身血跡,滿臉汗漬神色驚慌不安。

“為了不使徒手營與大伯距離拉得太遠,我們日夜兼程,今日上午趕到孫家寨打算宿營,並派人前來稟報,聽大伯將令進止。不料想隊伍剛坐在路邊休整,隻聽三通鼓響從溝底下山上頭竄出幾千人,對徒手營形成合圍。這些人穿什麽衣服的都有,背皮桶子的、紮白手巾的、穿對門襟的、罩藍大褂的,手裏拿著木棍砍刀、連枷手扣,同時還有百十名穿新軍製服的軍人手執長槍對徒手營發動進攻。徒步手營五百兄弟手無寸鐵,加上騾馬車輛背架挑筐,隊伍一時亂作一團。我與護營的將士前後衝擊突圍,徒手營的兄弟們也隨手操起家夥與敵搏鬥,但近戰混戰中戰馬難以發揮作用,多數馬匹被匪徒攔腿砍斷。敵數倍於我,經過一個時辰激戰,徒手營竭盡被殺,孫家寨血流成河,堆屍如山,慘不忍睹!隻我一人趁亂逃出……”

聽罷九娃述說,馬安貴長呼“白倆!白倆!(災難)……”倒地暈死過去。恰巧允吉派出的督戰檄文剛剛送達,白師爺向送信的小將說明東進受阻的情況,小將遂回營複命。

此刻在關中首輔之地長安城內,北院軍政都督府會議室氣燈高懸,軍政府吳玉良大都督坐在一長方形會議桌的頂頭主持會議。東路軍總指揮商紡,西路軍總指揮劉五,同盟會陝西支部的全體成員,以及軍政府財政、民政、糧餉等部的首腦分列左右圍坐在會議桌前,相互點頭致意,拱手問候。

“各位將軍同仁,清政府為挽回陝西敗局,自九月下旬開始從河南、甘肅兩個方向向我發動圍剿,幾個月來,章、劉二將軍赴潼關奔彬州率眾抗敵,取得了不小的成績。就全國反清大局而言,形勢依然對我軍民有利,清廷自顧不暇,醞釀改良,十一月十六日組成袁世凱北洋內閣;同盟會亦準備棄盟建黨,成立共和政府,總之各忙各的,顧不得陝西的事。唯獨朝廷為保留帝製苟延殘喘,把陝西革命當成心腹之患,出兵兩路剿殺。但從東西兩路戰局看,潼關二次得手,彬長兵臨城下,省城兵員不足。有商劉二將軍前敵指揮運籌帷幄,敵軍企圖終不能得逞。看起來地分東西兩個戰場互不相幹,其實是一個整體,我們今天會議要討論當前戰局,還要研究東西互動的問題。先請商劉二將軍發言。”吳玉堂點明會議主題。

商劉二人互相謙讓一番,商紡將軍說:“我軍集結兵力於十一月二十八日三麵圍攻潼關,於二十一日克複。當時的戰況是:敵布重兵於城外東西高原上,火炮設在原頂,欲作持久之戰。我軍迂回敵後,先占領牛頭原東側,在大雪天於敵腹背展開進攻,敵不支乘雪夜退出潼關,我軍二次克複。從目前知道的情況看,清軍已攻下漢陽,袁世凱認為江南獨立的省份與他較遠,秦地起兵卻是肘腋之患,目前秦軍東征氣勢甚旺,袁氏準備調北洋陸軍進駐洛陽為清軍後援。後又派北洋軍第二鎮統製王占元,第六鎮協統周符林挾山炮五六十門,準備沿觀音堂一線向潼關我軍發起進攻。說困難確實不少,關鍵看民心。潼關二次收複,起決定作用的是各地百姓組織起的民軍!特別是我赴潼關途中,大量的渭北刀客加入,不僅壯大了我軍聲勢,而且他們地形人緣熟,打起仗機動靈活,容易調動起當地民心,我看在這方麵還要下功夫。”

劉五接著說:“長武失手後我即趕往乾縣建立行營。現正在彬縣以西建立防禦陣地,我軍有信心取得西線抗敵勝利。現在麵臨的主要困難是兵力不足。清軍督辦陝西軍務的人物是原陝西巡撫允吉,對陝西的情況十分了解,而且清軍東征進入陝西也不止彬長一個口子,據前方探報:允吉已令清軍同時向鳳翔、千陽等地進剿,如不盡快向這些地方增派軍力,恐腹背受敵,困難會更多。”

吳玉堂原以為會提到錢草糧餉等具體問題,想不到通過辛亥革命戰火考驗的將領們,都學會了從政治和全局的角度思考問題分析形勢,心裏有幾分高興。因為就陝西實際而言,增兵意味著發動群眾組織更多的民團。

這時督軍府參議、同盟會員尚鬆如拍案而起,他發言的矛頭直指吳玉堂:“玉堂兄主政陝西,幹了許多好事,領導會黨取得革命勝利,但在對待群眾問題上總是不展拓,革命勝利後一門心思研究共和、考慮憲政。你也不想想,如果沒有哥老會眾哥弟參加起義,哪裏有今天的革命成果?如果沒有東府刀客等民間團體參與東征,哪裏有潼關二度收複?前一陣子同盟會故友朝邑人李仲山要求回鄉組織民團參加西征,你借口杆子習氣不允。誰是杆子?什麽叫杆子?你先前在清軍為官難道不是地地道道的杆子頭?”

“尚兄為增兵事著急說氣話了,不為過!李仲山提出回鄉組織民團是好事,但當時我考慮咱們以往組織民團都是由職業軍人指揮管理的,怕單純由百姓管百姓打不了仗。”吳玉堂解釋說。

“大敵當前,長安無兵可增,近臨無援軍可助。好在長安反正後全省各地紛紛響應,地方政權轉到軍政府手中。也隻能走組織民團這條路。仲山為人誠實,聽說在家鄉要李氏宗族親戚聯親,已經建立起民團班底,隻要有經費就能壯大為伍。我意速給李仲山調銀五萬兩,由他回鄉組織民團,開赴風翔一帶抗敵。”財政廳井仕元慷慨承諾。

會議到天亮時才結束。除組織民團事項外,還就東西互動達成共識。劉五覺得尚參議對吳玉堂提意見生冷強倔的態度值得玩味,算是有一點“共和”的意味吧?長安反正後劉五參加過軍政府多次會議,都出現過不同的意見和聲音,有些人認真的程度像皮影子唱戲跟真的一樣,最後還不是誰的官大誰的表準?劉五信服鐵血紀律不相信國體製度。還有一件事出乎劉五意外,會議決定由軍政府發出布告,限製哥老會公開設“碼頭”,把社會事務管理權交還地方政府。由於其中很多要求與劉五意欲洪門兄弟回歸正常社會生活的想法吻合,不過心裏對出布告這種形式不舒服。再說決定能否真正實施下去也抱有疑問,在會上沒有表示反對意見。

周福來帶領的“柳”營此刻已到達麟遊縣境。昨天在孫家寨全殲馬安貴徒手運輸營,全營將士至今還沉浸在興奮中,一夜急行軍絲毫沒有倦意,平日在家種地打雜、當下人幹粗活的男人們,從來沒有參與過如此轟轟烈烈的戰鬥,他們發現打仗並不難,和平時幹活隻要肯出力氣一樣。戰場從來都鼓勵殺人,見血見肉的搏鬥對男性昂揚**大有益處,窮苦人從來都是天生的決鬥士。福來的聰明不僅表現在這次戰鬥鞏固了他在“柳”營的地位,而且保存實力即時退走麟遊也是深謀遠慮的具體體現。當然從徒手營奪取的糧食裝備也使“柳”營增色不少,這不,清晨天氣灰蒙蒙的,空中生成淡淡的霧氣。“要下雪了!”福來抬頭觀測天氣變化,然後下令埋鍋做飯,營盤中依然迷漫著喜氣洋洋的氣氛。

馬安貴連呼“白倆”暈倒在軍帳的第二天早晨,渭北西部山區下起了入冬以後的第一場雪,雪花嫋嫋娜娜地在空中飛舞,悄然無聲地落在地上。樹枝被雪花壓成形態各異的曲線,生成漫山遍野一株株聖潔的白樹銀花。落在地上的雪編織成一領無邊無垠的白絹,把戰火血痕和人間汙垢全都壓在底下。大雪把窯店周圍戰場裝扮得無比莊嚴肅穆。馬安貴走出軍帳時地上積雪約寸厚,他已經從昨晚失常的悲憤中恢複過來。依然光頭大腦、依然寡言少語、依然健步如飛,隻是目光中時時露出切骨仇恨。走出軍帳之前他發出嚴令,一是全軍所有後續部隊立即從駐地起程,在乾縣城外會合;二是炮營從上午九時起不間斷向窯店寨牆猛攻;三是由一標組成爆破組用炸藥引爆大路上的路障犄角。隨後帶領十幾名護衛乘馬飛也似的向二標攻堅攀山陣地跑去。

馬營二標選擇的攀登地點在離窯店寨牆約三裏遠,大路南邊的山勢呈緩坡,但山腰有一段三四丈高的陡峭青石絕壁。士兵們采取搭雲梯、鑿腳窩、釘鐵丁、布繩索的辦法一夜晚有三十多名戰士攀登和山頂,另有百十人準備趁大雪掩護白天攀登,北山的攀登速度也大致如此。馬安貴要求武壽田加快進度,下午四時不管上去多少人都要對東邊兩側山梁守敵發起進攻。

九時剛過馬營的五門火炮同時打響,金財營山頂和寨牆附近響起震耳欲聾的巨響,雪花裹著碎石枯樹塵土硝煙四下飛濺,斷斷續續的火炮一直延續到午後時分才慢慢停了下來。窯店的寨牆在炮火中幾乎被完全摧毀,兩側山頂防禦陣地被火炮炸得七零八落,寨牆前道路上的石塊犄角絆馬樁等障礙物被火炮清除幹淨,形成高低不平的彈坑。金財昨夜三更得知馬營從東西兩側攀崖待攻的消息,他預感到窯店決戰時刻已經到來。根據他查看地形掌握的情況,山頂隻有農夫藥工們踩出的羊腸小道,一些地方坡度大、易守難攻,主動出擊損失會更大,無論出現什麽情況,決不能打亂窯店阻敵的整體部署,打亂了兩側山頂陣地的火力支援,等於拱手把窯店交給清軍。當夜金財與山頂守軍的頭領商定,不驚動攀崖馬營士兵,從寨牆預備隊中抽調兵力上山,在山頂陣地西端建立固守陣地,阻擊來犯之敵。

馬營炮擊停息後,金財知道決戰時刻即將到來,他詢問各處陣地的情況,除防禦工事遭到不同程度破壞外,人員也有相當傷亡,但還不影響形成基本戰鬥防禦力量。馬營在炮火停止後沒有隨即發起進攻,是因為還沒有完成山頂兵力部署。他派出探報向劉五報告戰況的同時,組織全體將士以人為單位構築工事掩體備足彈藥,靜候迎敵。

下午四時幾聲炮響過後,馬營從三個方向對金財率領的秦軍發起猛烈進攻。南北山頂的攻堅打得比較艱苦,由於秦軍事先做好了陣地準備,而且戰場的正麵隻有三四米寬,又沒有重武器可資使用。馬營將士雖發起勇猛密集進攻,卻屢屢不能得手。寨牆正麵馬營采取步騎協同的方式,先由一百騎兵向寨牆衝鋒,遭到在南北夾擊和正麵火力封鎖,仍有三十餘騎衝到寨子前近五十米長的斜坡上,接著參加攻堅的步兵開始發起進攻。金財派出兩名炸彈隊員手持炸彈突然從寨子飛身躍出寨牆,在離敵騎兵五六步遠的地方拉開引信投向敵陣,剛準備脫身離去即遭到騎兵射殺。緊接著炸彈轟隆響起,三十幾名騎兵戰馬非死即傷,血肉橫飛,馬刀槍械血腿斷臂拋向空中,形成一道血幕。

劉金財主動將守寨將士陣地前移,利用彈坑及戰馬屍體等作為掩體,向馬營步兵射擊。這時馬安貴見雙方戰場間有近百米的接觸空間,下令火炮向寨牆猛烈炮擊,一時間窯店寨牆被徹底摧毀,守備將士大多陣亡,金財大腿掛彩受傷。炮聲稍靜金財立即把預備隊拉上陣地,又一次組織起有效火力,打退馬營瘋狂進攻。

馬安貴感到下午的進攻已經徹底瓦解秦軍守敵的基本力量,奪取窯店已經勝利在望,隻有山頂方向能聚集起更多的力量,才可以最大限度地減小士兵生命損失。同時兩天來窯店爭奪戰使他放棄了速戰速決的想法,遂下令明晨五更發起進攻。

金財在夜幕降臨後,命將士在陣地前沿點起火把,從寨牆開始,部隊有序地從陣地撒出,頂著雪夜寒風,悄悄向乾縣方向退去。

當淩晨戰鬥打響時,馬安貴見對方沒有還擊,才知道金財演出了一折空城計。從這一天開始,安貴心中豎立起劉五將爺形象,消盡會黨神秘色彩。

劉金財率部退守亭口,與剛剛趕到在此地布防、準備增援自己的常文厚營會合,打算對馬營設防阻擊。亭中附近有一道長十餘裏,深十餘丈的土溝,亭口橋是東西方向橫溝架起的一座土木結構的便橋,車馬人員東西往來必須經過此橋。馬安貴率部傍晚時到達溝西陣地,見溝東地勢險要且有秦軍伏兵布陣不敢貿然過橋,便偃旗息鼓在溝西布兵排陣與秦軍形成對壘。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文厚、金財得到探報:馬營全軍後撤並派出小股人馬到溝邊拆除亭口橋。常、劉二將軍來到陣前,昨夜建起的馬營營盤已**然無存,隊伍正急匆匆向西撤退,在溝邊的小股部隊已經將亭口橋拆斷,準備離去。兩軍陣前這種戰爭態勢急速變化使常、劉二將興奮不已!劉金財說:“近日風聞甘肅境內會黨起義不斷,想必馬營保境責任重大,準備罷兵逃竄?”常文厚回答說:“極有可能,否則馬回回不會在戰局有利的情況下善罷甘休。雖說‘兵不厭詐’,但也不至於弄出派兵拆橋這樣的小把戲?”二人商定由金財領一千騎兵及少量火炮輜重過橋追擊,文厚固守增援,並命軍士快速修複斷橋。

金財帶領一千騎兵剛剛追出亭口橋邊一裏地,身後從南北兩處方向響起猛烈的火炮巨響,正在回撤的馬營將士轉過身來向金財反撲過來。已修複的亭口橋瞬間被炮火炸毀,炮火響處,戰士的殘肢、刀槍、車輪等騰空飛起,亭口橋瞬間不見蹤影。埋伏在溝西兩側據點的敵兵形成兩麵夾擊,金財見況已無心戀戰,急令部隊回撤。文厚則連呼:“上當、上當!當當不一樣!”急令炮火向馬營炮陣地還擊。可是由於中隔著金財部隊,無法有效地組織對馬營反擊部隊的火力進攻,眼看過橋追擊的兄弟在後撤過程中落馬喪身,飛崖撲溝,傷亡慘重。牲畜、車輛、軍士被馬營追擊到深溝中不死即傷,不大工夫在原先建土橋的地方形成了一座由戰士和馬匹屍體以及各種軍械堆起的“人肉橋”!

金財率軍走在隊伍前頭,當馬營突然回身反擊,從三個方向向自己發起猛烈進攻時,他清醒地知道馬安貴用兵狡詐,已非前幾日在窯店阻擊戰中初入陝境時驕橫蠻勇的一介武夫。自己下令撥馬回撒的同時,看見馬營的炮火已經將一刻鍾前剛修好的便橋炸毀,後隊回撤的戰士被迫紛紛跳入深溝,文厚雖想組織精銳快馬回撤,但無法通過土溝,金財見狀知道中了馬安貴的誘兵之計,這次追擊大勢已去,準備浴血飲恨、戰死疆場,這時身邊的將士們突然傳出一聲高喊“兄弟們讓出道來,叫金財將爺先走!”隨即從已經散亂的隊形從中間讓出一條道,接著兄弟們拔刀策馬主動迎敵,掩護自己後撤。在敵人占有絕對優勢、三麵重兵夾擊的情況下,主動出擊的勇士們像一顆顆出膛的流彈,帶著一腔熱血一身豪情向鐵箍一般圍追緊縮的敵陣衝擊,很快被馬營分隔圍殲,他們用古老的俠膽義腸為大哥回撤拚搏時間。當他後退到橋邊時,木橋早已不見蹤影,幾百名兄弟屍體高壘,形成了一座用神鬼英靈血肉築起的便橋,金財禁不住號啕痛哭,身下戰馬踏著鬆軟的屍體走過土溝,金財翻身下馬跪在溝邊,向戰死的將士猛磕三個響頭,腦門碰出鮮血,心中暗暗發誓:一息尚存,誓為兄弟報仇雪恨!他站立起身,用戰袍抹去臉上淚水血跡,在身邊幾位戰士的催促下,上馬向乾縣方向跑去。西涼馬營鐵騎踏著陝西革命會黨用軀體構築的橋梁一路過關斬將,取彬縣,破永壽,**。

到了十二月下旬,馬安貴率全營將士抵達乾縣,在城外打了兩個勝仗,將劉五及屬下精銳常文厚營全部圍困在縣城裏。並在縣城西北部唐武後陵高地上部署炮兵陣地,在東西南三個方向上重兵把守,似鐵桶一般形成對縣城的合圍。此時允吉已趕到乾縣馬營,立即召開會議,督促各路清軍齊頭並進,同時展開對乾縣、禮泉、鹹陽、麟遊、鳳翔等地進攻,要求春節前占領長安,剿滅陝西起義。

允吉心中也有隱隱作痛的事:一是袁世凱雖然已經應詔入京組成北洋內閣,但據總理府衙門一位私交甚密的師爺托人帶給他的口信,袁世凱上任伊始就私下派長子袁克定約見黎元洪等重臣企圖南北聯合,逼清帝退位。同時電令北洋軍停止進攻武昌。二是東征軍餉事已多次上書催促,但朝廷終日為各省舉事起義所困擾,至今無人理睬。三是從河南方麵西進圍剿的清軍,由於受中原革命黨準備起事的影響,以及山西會黨支持陝西革命,隨時準備入陝作戰的壓力,雖然清軍已三取潼關,但在二華一線遭到頑強抵抗,時時有敗退河南的危險,同盟會將領商紡必然兵抵西路支持劉五作戰。他唯一能震懾下屬的法寶是頭上“巡撫”頭銜,西涼軍人曆來不關心政局,也缺少直接與朝廷溝通消息的渠道,允吉決心誘使西涼軍攻破長安,了卻自己對長安城愛恨交織的心願。

允吉在一處土城堡的上房設立巡撫衙門,西征各路清軍統領以上軍官參加今天軍事會議。他在一條案後落座,特意換上三品文官服,文人的優雅智慧、官場的爭鬥磨礪、行營生活養成的幹練果斷一股腦兒寫在紅潤的臉上,與一應俱全的儀仗相呼應,使今天巡撫衙門升堂議事充滿莊嚴肅穆的氣氛。隨著中軍一聲高呼:“大清東路剿匪各營統領以上將領入堂議事!”等候在院中的將領由馬安貴領頭魚貫步入上房,十幾個人分三排在允吉對麵案前立定。

“自入陝剿匪作戰以來,各路軍旅在本巡撫的調遣指揮下,以國家社稷為重,上不辜皇恩、下不忘百姓,鞍馬勞頓,轉戰千裏,旗開得勝!尤其是馬安貴部連破三陣梅開二度,本巡撫已專帖上報朝廷祈請舉功嘉獎。辛亥年多事之秋,蓋因會黨蠱惑民心實施妖術攜揚共和之故也!今北洋袁大臣已受命組閣,不日祭祖於廟堂,降福於山河,全國局勢會很快平定下來。夫世受皇恩長期供職於長安,深知長安城高、地富、民悍,對待爾等刁民宣禮布教揚大清法典如對牛彈琴,隻有鐵血彈壓。目前河南北洋勁旅三取潼關,正向華陰華縣挺進,不日即可搗渭南取臨潼逼近長安。我西路東進各營克服陝甘邊境山地阻礙,破長武取鳳翔逼近乾禮,已進入秦川沃野,從此東進已無險峻可守,西涼鐵騎坦途數百裏直指長安,正是各位建功立業、封妻蔭子的好時機。眾將聽令!三日之內各營齊頭並進,同時對乾縣、禮泉、興平、鹹陽、岐山發起進攻。馬安貴營主攻乾縣,將民軍主力及匪首劉五全殲在彬乾一線;陸洪濤統率的振武軍占領禮泉;駐固原的張行誌壯凱軍占領鹹陽;天水崔正千營分兵岐山、鳳翔。本巡撫在鹹陽建立行營,恭候各位將軍共赴長安,在長安城裏歡度新年。”

眾將齊喝:“遵命!”

馬安貴前趁一步,拱手對允吉說:“大人布局論陣敞天意,順民心,足智多謀,可謂智能雙全神武將軍。馬營將士擔當乾縣攻堅重任,必竭盡全力剿滅劉五於武後陵下。然我營九月受命入陝剿匪,十月奔襲銀川叛亂,十一月東進長武拔城摧寨,出發時部隊攜帶的糧草軍需輜重消耗殆盡,眼下冬日嚴寒,許多士兵仍著秋日夾衣。加之糧草籌措,軍械添置,傷病治療,哪一項都少不了銀錢。可是軍營欠餉多有時日,長此以往軍心難穩,還望巡撫大人緊急籌措周濟三軍為盼!”

允吉看在場的其他將領低頭不語,知道他們讚同馬安貴的要求,同時也不把他這個與西涼軍政派係毫無瓜葛的巡撫放在眼裏。允吉這些年在仕途榮辱、宦海浮沉中深知權術就是官場中的兵法,對看得透卻又無力回天的事,從不評論,更不生氣。他微笑著說:“常言道‘兒是人的臉、錢是人的膽’,征戰關頭隊伍缺錢的難處我同各位將軍一樣知其禍患。給朝廷的奏折已通過蘭州電報局專送北京,但各位知道,軍機畫押、皇上禦批、司庫撥銀要些時辰,說不定還要協商外交交涉銀行借貸銀兩。長庚總督為解我軍燃眉之急,從蘭州商會借銀五萬兩不日即可解抵。但我也要把話說白,軍人的膽量是王爺給的,是行營戰事教的,是腥風血雨的鐵血環境練就的,可不是銀子堆成的。說到糧草軍餉,自周秦以來,血流漂杵的戰爭哪一次不是取之於民,就地取財?關中自古富庶地,不比西涼不毛地,是取之不盡的銀號,用之不竭的糧倉。糧餉之事不要再提了。”遂結束會議。

劉五從長安返回乾縣後,在縣西孟村和六裏鋪兩個地方由馮世清營與馬安貴接戰,馮營有效阻擊馬營進軍速度後,作為預備隊退守三橋,同時護衛長安。劉金財營奉劉五將令返乾途中趕往麟遊與“柳”營會合抗擊清軍。劉五與楊守道、常文厚、張一文、王魁勝等人以及直屬炮隊、鍘刀隊、炸彈隊進駐縣城,緊閉四門,以守代攻。乾縣縣城高二丈、寬丈五,青磚砌護,條石固基,方圓十數裏,是一處堅固的軍事要塞。劉五把八門德國造新型火炮部署在西北方向城牆上,對付架設在武後陵高地上的馬營炮兵陣地;把炸彈隊安排在東南方向城牆上,防備敵軍攻堅;馮世清營守備四城,鍘刀隊維護城內治安,做好了長期抗敵準備。

六天來,馬營不斷向縣城發起猛攻,尤其是地勢高過城牆的馬營炮陣地,對城內民房造成嚴重破壞,西北部城牆也部分受損。但架設在城牆上的八門精確度較高的大炮迫使馬營炮兵不斷轉移陣地,還摧毀了馬營幾門火炮。同時劉五利用夜色修補城牆,用炸彈襲擊攀城敵軍,使馬營進攻屢屢以慘敗告終。

傍晚時分,劉五等人坐在城隍廟裏邊烤火邊分析戰況敵情。常文厚說:“今天馬回回用兵與往日不同,從下午起隻用步兵遠距離打槍,不見炮兵動靜,也看不到刀槍手雲梯攀城的攻堅場麵。現在兄弟們都躲在箭垛後麵休息。劉哥,馬瘋子唱的是哪出戲?”

“怪、怪!仗才剛開始打炮就不響了,馬賊布的是啥陣法?”一文應聲說。

“火炮是馬營目前進攻乾縣城池唯一有效的手段,遠距離步槍火力對攻堅不起作用。敵人不響炮必有緣故。我看西征目前敵盛我弱的基本態勢沒有變,馬營攻占乾縣的基本意圖也沒有變。同時在劉哥的親自指揮下,六天來我營固守城池、以守為攻的戰術運用得好。劉哥與戰士同甘苦,白天在城牆上指揮戰鬥,夜晚又組織力量修補城牆鞏固陣地,我軍士氣高昂誌在奪取最後勝利……”文厚的話還沒有說完,魁勝興衝衝地跑進屋內,高聲對在場的人說:

“在上午的炮戰中,兄弟們給火炮披紅掛彩,設壇念咒,滴酒獻供祭火工老爺,而後一排炮彈打出去,摧毀馬營一處炮陣地,其中一顆炮彈正中敵大炮炮口,頓時炸裂炮膛,驚得敵人四下逃竄。”魁勝奉劉五將令在炮營督戰,剛才聽到城外傳來消息。

劉五聽罷大吼一聲:“火工爺敬得好!炮營兄弟打得好!”回頭對楊守道說:“這幾日咱倆閑談中提到,古來成大事者,要有學問知天象。知天象就是順應潮流跟大勢走,這我同意。至於學問嘛我也想了想,說當官有學問其實就是指會玩權術,知道如何保護自己,剪滅異己。再說曆朝曆代開國太宗太祖,有幾個是喝墨水汁成就的?周武王是個農民;漢高祖劉邦是個街頭混混;曹操當過幾天小官,可讀過幾車書?明太祖朱元璋會念經做和尚;成吉思汗、努爾哈赤均一介武夫!武力是改天換地的前提,我大說過,學問是給百姓做樣子的,狀元給舉人、舉人給秀才、秀才影響百姓,才使人心思定,天下太平。我看當大官不一定要有大學問,會說幾句文明話、認得幾個字就行了,那麽多師爺參謀還不是跟你混飯吃?楊老先生,學問的事回長安再說,眼下一心打仗,把狗日的允吉打發回老家!”

從此馬營一連五天隻圍不攻,說起來這還是馬安貴與白師爺二人徹夜密謀的結果。

馬營圍困乾縣一連六日攻城不果,軍隊和火炮都受到重大損傷,營中還傳出劉五營“神兵鬼將”的閑話。馬安貴思量要白師爺想出一條“智取”乾縣的錦囊妙計。白師爺引用《孫子兵法》中“兵者、詭道也”的論斷,講述了公元前494年吳王夫差與越王勾踐大戰梅山,越國兵敗,勾踐詐降夫差為臣,臥薪嚐膽嚐人糞便,最終打敗夫差的故事。說:“這件事被後人多作為個人意誌磨練的經典經久傳頌,但它的核心內容是‘詐降’,沒有‘詐降’就無從臥薪嚐膽。對乾縣智取可分三步:一是明日圍困縣城的主力部隊後撤二裏紮寨,圍而不攻,造成疑兵;二是大哥二日後拔大旗帶小數部隊奔鹹陽助陣,以打糧籌款為主;三是選一標主將任玉屏帶五百軍騎三天後到乾縣南城門外詐降,如開城受降則一舉攻入,如城外收編駐營則伺機裏應外合消滅劉五。”馬安貴十分讚同白師爺的計謀,單獨給任玉屏如此這般地交代了一番。

這幾天劉五的心情特別舒坦,早飯後步上西城牆,入冬以後的第二場大雪使空氣中迷漫著清涼甘爽的氣息,大雪掩蓋著戰場殘損汙垢,壓低遠處敵軍營帳,點綴起乾縣高牆的威武壯觀,遠處的武後陵被大雪裝扮成銀裝素裹的雪山,幾天來兩軍對峙隻有零星小範圍的交火衝突,劉五心中似乎鬆弛許多,第一次發覺原野上飄舞的雪花竟那麽美麗,怪不得有曆史上有那麽多詩人詠雪讚雪,他一時沉浸在雪天的享受之中。這時張一文已近身耳邊,小聲說:“大哥,吳玉堂都督密電,河南清軍打算退兵鄭州,軍政府準備讓商紡將軍率部支援鹹陽,要我營相機行事,出兵策應。另外同盟會內正醞釀組建國民黨,準備明年一月在南京成立民國臨時政府。”

“真是瑞雪順風!都是好消息。這幾天戰場上冷冰冰的,馬營有什麽動靜?”

“正要報告大哥,昨日馬營後退二裏,但仍形成對我軍嚴密合圍,今天清晨起城南馬軍大營亂哄哄的,據偵察,馬安貴的中軍營盤拔旗的拔旗,喂馬的喂馬,解帳的解帳,像是要開拔離開此地。文厚等幾位將領的意思再派出探報,靜觀其變。”

劉五來到南門城樓,馬營大隊人馬已經走上離城門不遠的大路,風雪中“馬”字大旗迎風招展,馬安貴在近千鐵騎的護衛下向長安方向奔馳而去。

第二天早飯後,劉五還在想著馬營近期一些不尋常的行動,電報詢問長安,得知馬安貴昨夜在鹹陽城外安營;探報偵察,馬營主力仍在乾縣城外固守。楊守道昨晚的話很有意思,他說:“雪飄秦西塬,馬營長官竄。看似東進路,意欲在乾縣。”馬營會用的什麽戰法?劉五見魁勝興高采烈地走進門來,腦子稍稍安靜下來。“大哥!馬營一標統領任玉屏率幾百多人馬起義投誠,現在南門外靜候大哥發落。”

劉五登上南門,文厚等將領向城外觀望,城牆上守備士兵警惕地在垛牆後持槍瞄準城外目標。清晨大雪已停了下來,橘紅色的太陽照在遠處雪地上發出燦燦魚鱗般的亮光,城牆下三丈遠的地方,五百多名步騎混同的軍隊跪在雪地上,雙手高舉步槍戰刀,有些人高舉白旗低頭不語。靠近城門中央馬營一標統領任玉屏牽馬站立,看見劉五出現在城樓上,立即單腿下跪,高聲喊道:“清銀川新軍馬營一標統領任玉屏率眾向秦軍兵馬都督劉五投降!企望收容,共創共和。”說罷低頭靜聲。

劉五麵對城牆下如此悲壯的降軍陣容、雪原上如此眾多的跪兵哀將,心中難得一絲虛榮引發的惻隱之心,很快,行伍軍人充滿熱血的冷酷和猜疑占據了心頭。他平靜地板著臉龐,威嚴地嗬斥:“降將任玉屏聽令!全體後退五丈列隊待命。”隨後與文厚等將領走下城牆,圍在一起商量處置眼前突發事件的對策。

“大哥,此意萬萬不可取!任玉屏是馬安貴的鐵杆心腹愛將,投降有詐。在眼下兩軍對壘的重要關口,陣前收容的不是幾匹戰馬,而是五百精兵啊!稍有閃失全局皆輸。再說眼下受困的是秦軍,咱尿得不高,勢還不大,歸順的道理不足!為防不測我已經命炸彈隊上城,守城將士手不離槍百倍警惕。”常文厚針鋒相對地談了自己意見。

“可否先放任玉屏一人進城審出真情?”一文說。

“不妥!騎快馬執長槍的五百精兵就在離城不到三丈遠的地方,風險太大。”魁勝談出自己的看法。

……

“拉磨的驢,狂叫的狗,上套的騾子雜耍的猴,頭上都有主家的繩繩牽著哩。”跟在劉五身後的馬夫白崇禮冷不防冒出一句。

劉五聽取這些意見的同時,腦子一刻不停地思索著。戰場瞬息即變容不得他有絲毫的猶豫和怠慢。任玉屏如果真心投降歸順,對戰局的影響不言而喻;如果是詐降則會對西征帶來無法預料的後果。劉五很快在腦海中對任玉屏的行為形成了三點認識:一是中國官場通行後任否定前任的權力規則,應該是在掌權後發生的事;二是按洪門的行為規則,背叛兄長的男人不是男人,不能信任。三是軍中生死與共的兄弟關係是用生命和鮮血凝聚而成,特別是在清軍中高層,還有著千絲萬縷血親利益維係。任玉屏是馬營鐵杆悍將,沒有棄主擇兄的可能,是另有圖謀的詐降。當軍人的勇氣、男人的自信同時在劉五身上產生共鳴時,解決棘手難題的辦法便胸有成竹。

“任玉屏雪天奔乾州,詐降無疑。這其中最耐人尋思的地方是動機,我找不出能說服自己的理由。馬安貴形走神在,主要作戰力量對乾州的合圍還在,這麽多人在陣前投敵馬營能坐視不管?馬營增援部隊就在附近,今天會有一場惡仗。兵書上對戰場形勢分析:‘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將,五曰法……凡此五者,將莫不聞,知之者勝,不知者不勝。’如果我軍利用敵詐降機會,以詐對詐,就勢消滅這支軍隊,對西征的影響更大、對馬營的震懾更強,這一回叫馬賊小兒哭都沒眼淚。”劉五做出判斷後,對眾將一一下達作戰任務,然後分頭遣兵布陣組織落實。

各項準備很快就緒。向守城將士下達進入作戰準備命令,並就近設置兩門山炮備用。王魁勝以最快的速度組織起一百名鍘刀隊員,穿黑衣肩鍘刀、威風凜凜地從城門洞到南街口分兩列一字排開,南門通往城隍廟大營的街道上空無一人。任玉屏已經把隊伍後退至離城門八丈遠的地方,按步騎分列成整齊隊形。小號兵吹響集合號,張一文站在城樓上高聲宣示:“秦軍兵馬都督劉五令,歡迎清軍馬營兄弟棄暗投明。馬營降將任玉屏人等,不分官佐士卒馬夫差役,一律將隨身武器依照隊列順序堆放到隊列前中央空地,騎兵將戰馬集中到後方空地聽候安置。而後任玉屏帶各隊頭領徒步進城議事,商談駐防事宜。”

任玉屏等六人走到離城門一丈遠的地方,城門半扇敞開,看到城內一街兩行威武莊嚴的鍘刀隊員,一律黑色戎裝,頭紮黑巾,肩扛雪亮的鍘刀,倒吸了一口冷氣。對暫時解除武裝事前有所考慮,但隻要少數頭領入城議事卻始料不及。剛才陣前片刻猶豫中,曾突然產生進鴻門走麥城的不祥之兆,但事到如今也隻能硬著頭皮闖關冒險進城。這次詐降按照馬安貴將令,要不惜一切代價取得劉五的信任,伺機奪取乾縣。後續增援部隊偃旗息鼓埋伏在離縣城不遠的地方,隨時準備配合進攻。按事先約定,任玉屏馬上揮刀向增援部隊傳遞出劉五接受詐降的消息,他寄希望於劉五對形勢急功近利的判斷,因為白送的肥肉軍人曆來笑納不誤。

不大工夫一行人在一文等少數陪員的帶領下,來到劉五設在城隍廟的指揮部。走進城隍大殿,除了幾個供香添油的道士,殿內空氣平靜得有些壓抑。任玉屏感到氣氛不對,剛想發問,一文一聲喝令:“拿下!”從神龕塑像後及殿門外躍出十幾名全副武裝軍士,任玉屏等見詐降反落陷阱,計謀被計謀順水推舟,知道已經落入劉五設下的圈套。雖然進城前任玉屏曾猶豫過,但詐降的軍令在身,隻能冒險闖乾縣,冒險走麥城。此刻沒有任何兵器在手,任玉屏等人在驚慌之餘束手就擒,隻求快死。

當一文把消息告訴坐在廂房的劉五時,劉五接過魁勝手中小號,走出房門鼓足氣力向天空吹起衝鋒號角,城牆上響起密集的槍炮聲。

城外失去自衛能力且列隊待降的幾百將士,在突然而至的槍林彈雨中成為一個個固定的射擊目標,暴露在廣場上的馬營將士如同一具具行屍走肉,在猛烈的槍炮聲中紛紛倒下,戰馬四處逃竄,戰場一片血風腥雨,隻有少數人逃離戰場。馬營擔負援軍任務的部隊趕到現場時,戰鬥已經結束,鮮血和碎屍染紅了乾縣南城門外大片雪地,直到殘陽如血的夜幕將至,空中成群的烏鴉“呱呱”歸林棲息,夜風吹得樹梢牆頭落雪沙沙作響,大批馬營援軍仍在這片血海麵前失聲痛哭不止,詐降造成的泣雨血風動搖了馬營東進剿匪的意誌。

劉五隨眾將領一直在城牆上觀察戰鬥進程,冷酷威嚴的臉龐上偶爾露出一絲欣喜、一陣嘴角的**,戰鬥結束後一聲不響地走下城牆。魁勝平日在戰場上短兵相接從不眨眼,今天卻險些流出熱淚,他從未想過當兵的生命如此脆弱,也想起了新婚久別的巧巧。楊守道稱見不得血腥場麵,一直沒有親臨戰場,卻十分了解戰鬥進程。劉五回到城隍廟時楊守道出門迎接,並拱手祝賀:“將軍英明,將軍英明!”

為了乾縣早日解圍,在鹹陽取得粉碎清軍圍剿勝利後,省軍政府督軍吳玉堂率學生營突破馬營圍城防線,為劉五送來了近百枚新式炸彈,劉五黃昏時組成敢死隊,向乾陵坡地馬營炮陣地發起偷襲。經曆入陝作戰多次失敗的馬安貴開始學會戰場上的乖巧和縝密。得知劉五營偷襲消息,馬安貴故設疑兵圈套,以少數兵力且戰且退,將劉營敢死隊引至乾陵後開闊地帶,突然鳴炮為號,以大部西涼鐵騎從側麵左右兩個方向向敢死隊發起猛烈衝擊。這次敢死隊的成員基本由歸營不久的“柳”營二百名壯士擔當,周福來任隊長。福來見鐵騎向隊伍突襲過來,急令敢死隊停止前進,就地形成幾個陣地,待敵騎兵靠近時投彈還擊。第一波炸彈扔出後,馬營鐵騎的先鋒遭受到沉重打擊,登時人仰馬翻,血肉橫飛,使黃昏天幕沾上點點血紅顏色。炸彈雖然能在局部戰場給馬營造成巨大的心理壓力,而戰馬的疾速運動很快衝破炸彈防線接近敢死隊員,離敵最近的陣地上有六十多懷抱炸彈的勇士,有近一半人慘死在馬營鐵騎的戰刀下,其餘隊員冒死四下衝入敵軍騎兵陣營,引爆炸彈與敵同歸於盡。這時夜幕已經降臨,震耳欲聾的炮火聲和隆隆綻起的火光在乾陵墓園相繼泛起一朵朵巨大的橘黃色小葉**,這是“柳”營的敢死隊員們以血肉之軀編織的告慰祖宗和戰友的戰地黃花。福來腿部受重傷,由兩個兄弟攙扶著指揮戰士邊打邊撤,最後趁夜色四下散去。直到第二天傍晚僅有十幾名隊員隨福來返回乾縣大營。

戰事進入一九一二年一月,南京中華國民政府宣告成立,孫中山就任臨時大總統,不久又傳出邀請袁世凱南下組閣的傳聞。在那個民主剛剛伸出手臂將要敲響專製國門的時代,軍人對政治的麻木仍停留在對法統的認知階段。馬安貴認為劉五犯上作亂不合法;劉五認定自己授命於天,救民眾於水火之中,是最合法的事。何況北京離他們太遠,政治問題又太深奧,西部省份消息也閉塞,兩軍停停打打、打打停停,劉五堅守、安貴硬攻,西征東剿的戰爭持續進行。但戰場形勢朝著不利於清軍的方向發展。金財營與“柳”營在麟遊全殲清軍,向乾縣方麵增援;甘肅省內會黨起事局勢不穩,長庚打算調部分部隊回省駐防;各省官員及國民政府逼清帝退位的呼聲甚高,孫中山向袁世凱提出讓位大總統條件。但馬安貴為之不動,國仇家恨一股腦兒怪罪在劉五身上,誓要與劉五拚個你死我活。

劉五率大軍返回長安途中,在三橋鎮休息。駐守在這裏的馮世清命士卒抬出一頂綠泥八抬大轎,捧出一身黑色錦緞長袍馬褂,請劉五過目。常文厚說:“楊守道先生三日前派人專告,要我準備這些衣物,我不知你的衣服尺碼,隻得讓人從府上取一身舊裝比劃,不知是否合身?另外軍政府早上通知,讓你午飯後從三橋鎮出發,下午入城時組織民眾歡迎。”

劉五不解地望著楊守道,守道說:“大帥功勳卓著,乃長安國民革命第一人耳!定長安平西征全憑將軍虎威英雄。天下曆來武打文座,從今往後要以文服為主,特別在入城式上要給民眾一個文武兼備一代英豪的形象。”

劉五聽罷樂不吱聲,急令備飯燒湯沐浴更衣,還不時向守道請教坐姿、手勢、衣襟、綬帶等細節問題。飯後整裝向長安城出發。

部隊走進安定門甕城,受到吳玉堂等軍政府要員迎接,劉五下轎與之一一拱手道謝,喝接風酒、接過民眾代表敬獻的“三秦英雄”牌匾,率軍仗禮儀精銳部隊向市區進發,隊伍沿西大街、繞南大街、過粉巷,向鹽店街帥府緩緩前進。走在隊伍最前麵的是五十名長安古樂手,吹打出悠揚的古調;接著四縱一排六十名騎兵,白馬紅鞍黑靴銀刀,甚為莊嚴壯觀;劉五的綠泥大轎由前後各二十名穿黑戰袍的鍘刀隊員簇擁,轎簾洞開,劉五正襟端坐,神情嚴肅;後麵是步伐整齊的步兵、炮兵、騎兵方隊。古城用濃烈的親情迎接子弟兵凱旋,大街兩旁站滿看熱鬧的人群。披紅掛彩的店鋪,執杆鳴放鞭炮的漢子,揮動紙旗的學生,躲在人後指點說笑、麵帶羞色的姑娘媳婦,還有跟隨隊伍一路小跑打鬧的孩子。最熱鬧地方是長安城內洪門各家山堂沿街安置的供桌,桌上心香一炷、清酒一壺、糕點四色、紅燭一對,卻不安放關公神像,因為在哥老會眾兄弟心中,劉五大哥才是長安城中最親近的一方神聖。他們或長跪不起,或捶胸頓足狂呼“劉大哥!”或焚香祝福,把劉五凱旋看成是比開香堂還隆重的典禮,比喝酒吃肉還令人向往的節日,比娶妻生子還振奮人心的快活喜事。

劉五看似平靜的內心世界,其實像街道上此起彼伏歡迎的人群一樣久久不能平靜。他喜的是男人成就感、占有欲,威風八麵,受人尊敬;他思的是故鄉山水,父親教誨,洪門兄弟情深,行伍生涯征程;他念恩師父女……他憂……不過劉五行進中的思維活動並不像涓涓清流那樣,有程式化的先後秩序,邏輯化的推理演進。如同歡迎人群**迭起,思想活動像大海波濤,是跳躍性的、不連貫的、隨機性的有感而發,為情所動。他眼前閃過頻率最高的事有三件:娶妻生子,回鄉祭祖,帶領洪門兄弟們融入社會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