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初冬的渭北高原丘陵溝壑區,高低起伏的黃土坡上稀稀疏疏地散落著黃土壘起的村舍,大片槐樹林樹葉已經脫落,蒼勁的枝幹和盤踞斷垣殘塬上的荊棘敗葉在寒風中輕輕抖動著,田壟裏的麥苗卻泛出綠色。初冬的太陽金燦燦地灑落在原野上,行進中的金戈鐵馬已被汗水濕透,將士們解開征衣、勒緊綁腿,神色肅穆地沿著甘陝黃土古道深深的車轍向西北方向挺進。劉五率領的西路軍經過兩天急行軍,於農曆十一月初八傍晚時分抵達乾縣縣城。

昨晚到達鹹陽時,劉五心情異常興奮,省城周圍各縣洪門山堂派出的“民團”武裝已有三千餘人先一天到達鹹陽,恭候劉五大軍。這些人盡管年齡相差甚遠,既有稚氣未脫的青年,也有滿臉絡腮胡的壯年漢子,純樸的莊稼人像父輩為朝廷軍隊征戰支差服徭役一樣,背著幹糧,手持各式刀劍槍械,穿著家人縫紉的粗布冬衣,在城外大道旁田壟裏燃起火堆歇息說笑。他們受各山堂龍頭大爺的委派,為劉五西征助威,心中有一種難以抑製的激動,他們希望通過自己的行動表達對洪門山堂的忠心。

劉五路過長安老家子弟“翠華山”營盤時,大部分人經過一天的急行軍,相互背靠在一起,躲在土崖背風處的火堆旁邊入睡。這支隊伍由周福來率領,大約有三五百人的樣子。他們與其他民團的最大區別是每個人的額頭上係著一條黃布頭帶,上麵寫有“翠華山”三個字,顯得威風凜凜、與眾不同,大有子弟兵義無反顧,決勝疆場的味道。

劉五記起一月前在長安城鹽店街公館會見長安縣老家鄉紳名流的情景,在到訪的客人中,韋曲“翠華山”堂舵主周福來給劉五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大約四十歲,六尺高的個頭,麵色紅潤,天生一張國字形特別忠厚的臉,周身黑粗布棉衣棉褲,腰係寬布帶,腳腕打著綁腿,穿白粗布襪,腳蹬圓口黑布鞋,由著嗓子說話,聲音洪亮。周福來胳膊腕裏夾著一口二尺長的楠木匣子,進屋後並不行三跪九叩大禮,而是雙手抱拳喊了一聲:“劉大哥!韋曲周小弟來遲了一步!還望大哥見諒。”在場人們被周福來的嗓音震得雙手捂上耳朵。接著他打開了楠木匣子,裏麵是滿滿一箱子白花花的銀子,然後說:“小弟身家性命全數交給大哥!願隨大哥赴湯蹈火!”劉五心想啥地方冒出了這個生生貨?是道中人又不行道中禮?是鄉親也不說句客氣話?一見麵就直戳戳地表忠心,把關中漢子一門心思豁達坦誠性格表現得淋漓盡致。劉五沉思片刻,心想這小子還真有膽量,頭次見麵就能把自己的願望直白地說出來,有奇招者必有奇才,將來或許能派上用場。但銀錢絕對不能收,一則在家鄉人麵前要留下清正廉潔的形象,二則要對周福來施以知恩圖報懷柔之計,讓他日後口服心服死心塌地跟著自己走。劉五走到楠木匣子前,取出其中一枚碎銀拿在手上,順手關上木匣,對周福來說:

“你是大哥桑梓故園的一山之主,我應上門造訪才是,但革命始得成果,軍政要務在身,一時難離省城,還望見諒。你的心是用金子做的,我收下了,但錢是銀子做的,我隻取一枚當成信物,讓它見證日後兄弟情誼,說不定哪一天會歸還給你。現在革命成功了,你在家鄉要好生照顧好同門兄弟,把地方上的事辦好,有事我會讓管家找你。”

周福來覺得劉五的話在理,也有幾分震懾力,於是在眾人的勸說下抱起木匣子精神抖擻地向屋外走去,邊走邊默默自語:大哥說我像金子,是看得起我;卻又不收我的銀子,我欠大哥人情,來日當以性命相報……

突然,有人在身後高呼一聲:“劉大哥!”打斷了他的回憶,來人正是周福來。

周福來參拜過劉五後,從身上取下斜掛肩頭的白布包袱,恭敬地遞給劉五,同時說:“行前劉家堡子村托我帶給大哥幾個芝麻芽糖托托饃,盼望大哥西征路上保重身體,凱旋返鄉。今天我把‘翠華山’堂四十歲以下的男人都帶來啦,眾哥弟決心跟著劉大哥西征,跟著大哥殺退清兵,保衛長安城。鄉黨們此行有一個心願,就是‘翠華山’堂要打出‘劉’字大旗,一步不離地跟在大哥身後,用自己的身體給大哥開路護駕。”劉五看著圍在四周的鄉親壯士,頓時覺得眼圈紅潤,他克製住自己內心的激動,從布袋裏取出一個托托饃放在手中。這是家鄉常見的一種食品,有手掌大小,用發起的白麵包著芝麻芽、紅糖和鹽巴和成的餡,周邊捏出花邊,上下兩麵各貼一枚薄荷樹葉,表麵烤得金黃。劉五情不自禁地咬了一大口,一種別樣的親情和信心湧上心頭。他邊吃邊對眾鄉親說:“香,真香!許久沒有吃到這樣香甜可口的饃饃了!自古以來,咱們關中人就像這糖托托鍋盔饃一樣紮實耐饑、吃苦忠誠,此次西征可不比在家種地拉長工,戰場上稍不留神就會喪命,從今日起腦袋上要多長幾個心眼,在戰場上求生存的唯一辦法就是多殺敵賊。鄉黨們一定要奮勇殺敵,決不能臨陣退縮給家鄉丟臉。大家夥走了一天路都累了,先好生休息,你們的要求我與福來商議後再說。”

當晚劉五召集各民團帶隊的先生執事開會,將各山堂碼頭的隊伍統一編成“柳”字營,由隊醫劉金財和周福來任正副首領,隨西征軍開赴前線。劉五沒有同意打出“劉”字大旗,卻取其諧音“柳”字命名,滿足了鄉親們的願望。

十一月十九日晚劉五一行到達乾縣縣城,當地哥老會首領郝漢民率當地商賈民眾代表打著紅燈籠在南城門恭候迎接。省城武裝起義勝利後,陝西全省大部分州府縣都發生了武裝起義,郝漢民率眾起義,逐縣令、殺惡吏、宣布光複。雖然事先接到省城軍政府接待西路軍的通知,郝漢民在應差公事中摻進了同門兄弟的情分,事無巨細地安排好西路軍接待事宜,城外有駐軍的村寨都預備了酒肉糧草,城內設立糧台供應軍需,自己辦公的縣衙已經騰空,升起木炭火盆改作劉五行營。劉五進駐縣城後稍事休息,連夜在縣衙大堂召開了西路軍第一次軍事會議。

參加會議的除了高參楊守道,還有張一文、馮世清、常文厚、王魁勝等心腹愛將,以及新近編製的“柳”字營劉金財、周福來兩位頭領。這些人圍著火盆坐在一圈太師椅上,魁勝先把幾天來了解到的情況向劉五做了簡要匯報:

“據魯金豹講,他到長武後曾派出兄弟到甘肅、寧夏等地與當地洪門山堂聯絡,得知進攻陝西的清軍中除了寧夏回軍馬安貴,還有蘭州陸洪濤統率的振武軍,駐固原的張行誌壯凱軍,天水崔正千的驍銳軍等,分南北兩路,從兩當和平涼進攻陝西。對外宣稱有五十六營十萬精兵,陝甘總督長庚授權允吉全權指揮,督辦陝西軍務,已在涇川設立行營布防。十一月初馬安貴的先頭部隊已經到達定西,但寧夏的同盟會和洪門兄弟在銀川舉事起義,殺了寧夏總兵賀明堂,馬安貴奉命北上寧夏彈壓那裏的革命黨人,由於寧夏革命黨人沒有掌握軍隊,慘遭鎮壓。現已調過頭來向長武進發,幾日之內即可抵達。”

魁勝的軍情通報加劇了會場上的凝重氣氛,以哥老會為骨幹的西征大軍各位將領又一次感到心頭壓有一塊沉甸甸的石頭。與省城武裝起義相比較,真正意義上的兩軍築陣對壘搏殺才剛剛開始。清朝末年軍事裝備基本完成了由冷兵器向槍械火炮等熱兵器的過渡,一些新的戰術思想也隨即廣泛應用,但短兵相接的肉搏仍是結束一場戰鬥的主要形式。劉五的部隊雖然已經裝備了火炮、步槍和手雷等武器,但劉五與他的一幫子兄弟們對刀下見血的男兒氣概有一種近乎神聖的崇拜,靠長期軍旅生涯凝結的膽識和經驗,有“太白山”堂大旗下聚起的豪情義氣,特別是經過省城武裝起義的鍛煉,劉五已經邁過了從士兵到將軍的門檻,此次西征他不僅有了都督的名分,還有一支完全由自己熟知信任的兄弟組成的軍隊。對西征的全部意義從政治上講也許能說出幾條,但劉五最關切的是與兄弟們一起建功立業、完善人生。在劉五的眼裏,世間的英雄有些是天生的,有些是自己努力的,有些則是外人給的,他打算靠自己的奮鬥做一名世人稱譽的“好官”,所以對戰局發展懷有信心。

“魯金豹現押解在何處?”劉五問。

“金豹在我到達乾縣的當天,不知從何處聽到大帥親征的消息,到乾縣縣城負荊請罪,幾天來光著身子不解繩索荊棘,把脊背的肉都紮爛了,大冬天的光著上身,兄弟們實在看不過眼,把他關在曖房子裏用棉被圍著。”魁勝說著說著眼圈都紅了,險些哽咽出聲來。

劉五看會場上的人木訥著長臉一言不發,知道他們與金豹同生共死的兄弟情分,此刻都想為金豹求情。劉五何嚐不想放過金豹的性命?遠的不說,省城武裝起義以來哪一場硬仗不是金豹衝在前頭?劉五思量把這件事暫時放下,仔細斟酌再說。於是他轉開話題,講到西征抗擊清軍圍剿的形勢:“長武失守後,一直由清軍寧夏馬安貴部一標營固守,馬部是一支以回族騎兵為主的精銳部隊,省城事變後馬安貴揚言‘書生鬧事,不堪一擊’,要‘踏平長安’。眼下在寧夏剿殺革命黨起義得手,氣勢正盛,不日即可抵達長武。另外允吉這個老王八蛋率領蘭州、固原等地清軍向麟遊等縣逼近,敵數倍於我,在這種情形下,西征禦敵之策應該如何應對?”

“清軍此番進犯陝西來者不善,看樣子清軍要撒開性子發一回瘋。以我之見先要給狗日的一個下馬威,乘其初來乍到立足未穩在郴縣外圍布防,利用當地坡高溝深的有利地形布置疑兵,殺它個措手不及,就勢奪取長武。另外這次戰事可能形成拉鋸局麵,時間可能會拖得長些,要多想幾個高招,以防出現不測亂了陣腳。”常文厚先說了自己的想法。

“文厚兄言之有理,這次西征時間會拖得長些。說到可能出現拉鋸局麵,主要原因恐怕在於清軍從潼關、長武兩個方向對陝西革命政權形成合圍,東西兩個戰場雖相距八百裏,但相互製約策應。二者允吉這個老賊長期在陝西做官,對陝西地理民情十分了解,對革命黨懷有刻骨銘心的仇恨。三者全國反清浪潮雖風起雲湧,但在很多省份形勢並不十分明朗,宣統皇帝要求甘豫兩省對陝進剿的壓力會更大。劉帥應向革命政府行文,細說西線戰事的形勢,要求吳玉堂在迅速解決東線戰事的同時關注西線局勢的發展,隨時發兵增援策應。行前從軍政府了解的情況分析,甘軍號稱十萬之眾,其實能夠作戰的不足三十營,大約五萬人左右,劉帥此次西征連同各地民團不足三萬人馬,敵強我弱是西征的基本態勢。”張一文接著談了自己對形勢的看法。

馮世清不停地吸旱煙袋,偶爾停下來沉思片刻,劉金財第一次參加劉五主持的高層軍事會議,不敢貿然出口,楊守道一直仔細地聽取每個將領的發言,幾次欲言又止。會議出現了短暫的沉默。劉五點名讓劉金財說說個人的看法,金財用自己熟知的中醫理論打比方,說出自己的想法:

“中醫講究金木水火土、陰陽五行,是指人體的各個器官是互生互存的。頭痛可能是胃虛,耳鳴不一定有肝火,大敵當前,先要知道清軍的弱點,進而避實就虛,攻其要害,以少勝多。甘軍遠道而來,必然有大量糧草輜重殿後,我們‘柳’字營不乏鎖匠、皮匠、鐵匠、木匠等各色人物,可以分成小分隊深入敵後,以奇襲動搖軍心。”

“在敵強我弱的情況下,西征能否成功的關鍵在消滅清軍的有生力量,我聽說馬回回為了擴充軍隊、解決糧餉不足的矛盾,召集河州一帶的大小門宦,利用教權撥付門兵,很快擴充十營。同時還給配屬了由教區男丁組成的隨營徒手,隨時將掄掠的財產運回甘省。這個仗究竟如何打?劉大哥定奪,我照辦就是了。”馮世清一如既往地表露出對大哥的信賴和服從。

作為隨軍高參的楊守道老先生,對具體排兵部陣沒有多談意見,但他擅長從理學思維高度解釋具體事物,他的發言確定了劉五西征的基本軍事部署。“老朽隨劉帥一路西行,沿途渭北高原一馬平川,到了乾縣縣城黃昏中始見唐武後陵高山之一隅,負山麵野,深穀懷抱。孫子兵法曰:‘夫地形者,兵之助也。料敵製勝,計險隘遠近,上將之道也。’兵家所言地形可通者,進能攻退可守當屬乾縣縣城。乾縣古稱乾州,城牆高垣堅固,早在唐時已初具規模,明清重建城垣,挖掘城河,增設炮台、敵樓、垛牆。城牆高三丈二尺,頂闊二丈。周長十一裏,設六門,東曰紫陽,西曰躍清,南曰新奉,北曰儲胥,小東門曰好峙,小西門曰率西,六門均設甕城。城內號稱‘九樓八潦池,七十二個半巷子’,有糧庫廟宇學校可供軍隊食宿。守住乾縣即可護衛鹹陽、長安,此曰以守待攻,守就是攻,也就算完成了西征的一半任務。有人擔心西路清軍會以優勢兵力直奔長安,允吉不會這麽幹,這不僅因為長安城高池深易於防守,而且容易形成合圍。消滅革命軍的有生力量是清軍的主要戰略意圖。從這個情形看,固守待援、尋找時機、決戰乾禮兩城,是這次禦敵製勝的關鍵。再者長安與乾縣間坦途大道,便於兩地相互策應支援,形成合力……”

“從各位的發言看,這次西征的主要作戰任務和麵臨的困難大家都清楚,是清湯麵上漂的油蔥花。這次從省城出來一路上我想得很多,允吉糾集起甘寧青數萬大軍像餓虎撲食一樣對郴長一線發起進攻,目的是想消滅陝西的革命黨,重新占領長安,進而穩定清政府對西北的統治。但我又一想,武昌長安的武裝起義像捅了宣統皇帝的馬蜂窩,如今全國反清起義一浪高過一浪,清廷氣數將盡,骨架子都散了,憑允吉一張皮能收拾這個殘局嗎?他的心是虛的。軍政府把西征抗擊允吉的任務交給咱們‘太白山’堂眾兄弟,而且從繳獲的皇城清廷庫銀中撥軍費十萬兩以支西征,是看得起我劉五,也是‘太白山’堅如磐石的力量表現。咱們看似人手比允吉西省清軍少,但人心齊,很多兄弟手裏握著軍械庫裏沒有拆封的德國造武器,有些鋼炮和炸彈京畿之外清軍尚未裝備。打仗的事我倒還想得不多,最擔心平日兄弟們散漫慣了的杆子習氣,腦子裏淨是錢和女人,稍不管教就搶,見了酒就醉,為了屁大個事就撕破麵皮地鬧,招惹八方怨氣,長此以往非害死山堂不可!金豹在前失了長武就是這種壞習氣造成的,使咱們在全省人民麵前丟盡了臉。金豹與我兄弟一場,對山堂也出了大力,省城反正事變中也是一條有膽有識的漢子,但此時不借他的人頭整飭紀律,接下來西征的仗就沒法打。本想明晨用金豹的人頭在全軍將士麵前祭旗,以軍法扶正壓邪整肅軍紀,看兄弟情麵改用堂規家法處置,明晚一文代我辦一桌酒席,在座的都出席作陪與金豹訣別,三更時分向關老爺講明金豹犯律亂紀事實,然後按家法堂規自行了斷。各營事後隻在堂內兄弟們中口頭傳遞通告,要兄弟們日後引以為戒、好自為之,家醜不可外揚,在外人麵前不要多提此事。會後你們幾個去看看金豹,叫他放心身後事,家中老娘會接到省城有人照管,洪門兄弟也都記著他。古人雲:‘妻子如衣裳,兄弟似臂膀。’殺金豹實不得已為之,斷我手臂焉有不流血的道理?我就不見他了……”劉五此刻已泣不成聲。

參加會議的人都知道,同堂洪門兄弟在外麵不管發生了什麽違法亂紀的事,隻要對龍頭大哥說出實情,山堂和大哥都保護他。如果犯了家法則設香堂在兄弟們麵前砍頭祭關老爺,對堂內地位較高的人,也可以讓其獨自在關公像前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自行了斷,事後也會享受到兄弟們英雄般的喪葬禮遇。劉五為金豹選擇了後者。

劉五西征第一次軍事會議開到四更天才結束。會議形成了劉金財營與“柳”營天亮後開赴彬縣西北部防,劉五率餘部固守乾縣的決定,並由張一文行文省城軍政府,通報西線戰場形勢及防務要點。

當劉五西征第一次軍事會議剛剛開始的時候,允吉在甘肅涇川行營結束了進攻陝西的最後一次軍事會議,確定了具體作戰方略。會後他回到行營後院居室,叫仆人撥旺盆中炭火,衝一壺用蟲草大棗浸泡的湯水,用熱布巾擦一把臉,換上便服坐在燈下動手起草給內閣衙門的緊急電報。

允吉時年雖五十有餘,但臉色紅潤、神色沉穩、眼光犀利、髯須整潔,長年養尊處優的官宦生活在他的臉上生動地寫下了深不可測的威嚴和優雅。

允吉是一位極具皇權思想的新派人物。他出身滿族官宦世家,從小受到的所有教育就是皇恩浩**,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是皇帝給的。允吉從小接受過良好教育,使他的血脈中帶有濃濃的漢文化營養,他雖然是武舉應第升任甘陝總督,但平日對諸子百家儒學孟子的研究頗有造詣,也從更高的層麵上成全了儒將的名聲,居然與當時關中幾位名噪四方的“理學耆儒”成了至交。十年前八國聯軍犯京慈禧避難逃落到長安,允吉是隨駕西行的一員將領。當時的陝西巡撫深知天子與平民一樣是人,是人就有嗜好有私利。因而竭盡長安物寶天華討好老佛爺,除了珠玉字畫、奇石異寶、名貴藥材、金丹驗方等不計其數,慈禧逃來長安時騾馬車轎約千輛,一年後返回北京時竟有三千輛車馬隨行。允吉最為津津樂道的有兩件事:一是某日慈禧路過西街橋梓口一家羊肉館,忽然從空中飄來奇異濃香的肉香味,老佛爺喝令停轎,允吉進店索二斤臘羊肉敬獻給老佛爺,慈禧吃畢讚不絕口,提筆寫了“輦止坡”三個字,從此成為店家的金字招牌,允吉把機靈演化成忠誠;二是行前他把早年讀書時寫過的一篇文章從書架上找出來,撣去封麵灰塵,認真用楷書抄寫隨身攜帶,打算利用這次西行近身護衛的機會麵呈,一日老佛爺在長安城北院駐地散步,對滿城飄香的桂花樹讚歎不絕,臉上露出難得的笑容,站在樹下久久不願離去。當時允吉正伺候左右,適時呈送給慈禧,老佛爺讀後大喜,在文稿尾頁上朱批“人才難得應重獎厚用”。允吉用忠誠換回了前程。允吉的這篇文章套用了荀子的《天論》為題目,卻從根本上背離了荀子這篇文章關於“天”既不是有意誌的人格神,又不能主宰支配人類的觀點,允吉在文章中列舉了開天辟地以來中國曆代君主王爺族長首領與下屬的稱謂演變曆史,論述了主仆、父子、君臣、皇帝和奴才的稱謂演變過程,把“天子”二字的構成及含義分析得頭頭是道,認為主子和奴才是表達“製天命而用之”皇權思想最完美的稱呼,隻有大清朝才有膽識和氣魄一改曆代漢室的迂腐,稱皇帝和臣民為“主子和奴才”,進而完善了法度、振興了國運、美滿了人倫,是曆史上一件了不起的大事。這裏卻不說引用荀子原話的真實含義是否正確,反正慈禧當時從字麵上是滿意的,但回京後卻忘記了允吉其人。當維新變法呼聲迭起,“憲政”新風勁吹時,允吉在長安積極地練新軍,開油田,征賠款,裁閑官,甚至還提出了“抽肥補瘦”等財政措施,當他滿懷壯誌地為朝廷貢獻全部生命和智慧時,被光緒皇帝一道聖旨“革除甘陝總督”職務,以廢員居長安城,老佛爺在這件事上竟沒說一句公道話。幾年官場沉寂從讀書賦詩交友中允吉得出這樣結論:當官的本事再大,隻是皇阿爺治理國家棋盤上的一顆棋子兒,且不說裝黑扮白由不得你,進退留去也要按皇上的需要進止。按說允吉對人生的領悟也算是爐火純青。但文人士大夫階層的靈魂深處,“忠君報國、經世致用”的儒家學說如同肌體內不竭的動能,隻要遇到合適的氣候會再次裂變爆發,允吉在落難途中被任用為陝西巡撫,除了對皇上感恩戴德,還在隴西的一處黃土高坎上含著眼淚麵朝東北方向三跪拜,他發誓要鏟除陝西革命黨人,為朝廷力挽狂瀾,阻止陝西反清武裝起義在西部各省蔓延,又一次把自己的命運牢牢地捆綁在已經散架的清廷破車上。

“長安自古帝王都”,在很多人的眼裏它是遙遠西部的一塊荒蠻之地,但允吉深知古都人、古都文化、古都的精神風貌和古都的傳統食品羊肉泡饃一樣,形似單調實則具有鉛華褪盡般的成熟和質樸。自漢唐以後,皇權南移、東部崛起,但長安城依舊保持了崇尚傳統儒理、吸納先進技術、接受外來英才的都市品格,仍不失漢文化的代表特征,是漢文化的主流。長安所以能夠繼武昌之後成為第二個舉行反清武裝起義的都市,由此可見一斑。對付這樣的叛逆城市,講道理沒有用處,隻能下猛藥、用重兵,實行鐵血鎮壓。

在剛剛結束的軍事會議上,允吉向統領以上將領下達了對陝作戰的任務和用兵方略。他自恃擁有甘青寧三省五萬鐵騎雄兵驍將,也看清了長安軍政府受到南北夾擊的戰略弱點,要求甘青寧三支清軍齊頭並進,分別奪取乾縣、禮泉、鹹陽等重鎮,月內合力收複長安。但也有三件對戰局起決定意義的問題讓允吉寢食難安:一是全國反清浪潮風起雲湧,而各省官員大都持靜觀態度,局勢的發展是否會向不利的方向突變?他寄希望於朝廷經久不息的官油壯撚子多燃時日。二是甘青寧三省軍費曆來由朝廷供給,皇上能否及時保障此役的靡費?這是允吉手中指揮軍隊的一張硬牌,也是他的軟肋。三是寧夏馬安貴擁兵自重,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裏,同時從甘肅征集了大量“徒手”民工隨行,大有趁機打家劫舍掠取財物的勁頭,馬部的騎兵雖然彪悍,但火炮利器少於對手,他能把對敵作戰當成主要任務嗎?允吉對馬安貴采用“激將之法”,把馬部放在攻打郴乾兩縣正麵戰場,讓其麵對敵軍主力。同時令蘭州的崔正千營奔襲禮泉,固原的張誌行營攻占鹹陽,其餘各部隨大營進止,齊頭並進。至於劉五任軍政府西路軍總指揮一事,允吉雖已知曉,他鄙視由哥老會烏合之眾組織起來的所謂軍隊,從未往心裏去過。

約四更時分,允吉寫好了給內閣衙門的《請代奏電》,交幕僚通過蘭州電報局發往北京,然後在仆人的幫助下洗腳淨麵,上炕入睡。電文的大意是:“近日允親督甘青寧三彪兵馬長驅長安……陝西兵匪構變,八百裏秦川無不遍遭**,戮官劫獄,擄掠財帛、婦女,焚殺**掠,荼毒生民……查賊西路匪首劉五種種逆惡,均係土匪,並無軍民程度,與各省情形迥然不同,不日即可**平革除。允深知此戰必勝、責任重大,失陝則損甘,損甘則禍及新青寧邊……眼下允最慮者司庫如洗,羅掘俱窮,設一旦軍餉不支,不維諸軍短氣,且有嘩潰之虞,後顧茫茫,憂心如搗……無論如何務懇度支匯寄銀元五十萬兩,暫濟燃眉。俟前請銀一百萬兩,再乞陸續撥解。不獨允吉一人之叩禱,實陝甘青寧億萬民庶之生機。不勝迫切泣懇之至,並乞代奏”雲雲。

按照十一月初八劉五在乾縣召開軍事會議的部署,劉金財營和新組建的“柳”營於初十從乾縣出發,於當天深夜抵達彬縣西北方向的窯店、亭口兩處險要地布防。劉金財營以輕步兵為主,士兵隻身攜帶步槍及彈藥,沒有重型裝備和馬隊支持。該營大約有不到兩千人馬,分為步兵兩標,加上“柳”營民團和收編魯金豹的殘部,總共有三千五百人左右。金財從隊醫崗位被迅速提拔到劉五心腹愛將,並委以一營主將的職務,在金財看來是情理中事,因為在省城反正前,他已經是“太白山”堂的重要成員,手下已經有一幫生死與共的哥們弟兄,按堂內論資排輩的傳統,也該輪上自己了。金財深知,那天乾縣軍事會議的部署,已經把自己擺到了前敵刀鋒的位置上,在大哥的意誌麵前,自己沒有選擇的餘地,唯有盡全力打好這一仗,才可能在堂內進一步鞏固自己的地位,為日後個人發展創造條件。畢竟金財多年在軍中行醫,觀察問題的視覺更細致開闊,多少對這次西征的政治意義也了解一些,他有可能把醫生的精細、幫會的忠誠、革命黨人的理想巧妙地結合起來,完成西線阻擊任務。

馬安貴率領的清軍以騎兵為主力,金財和周福來商定用陣地戰的方式阻擊入陝清軍,在彬縣西北方向窯店和亭口崇山峻嶺間設兩道防線阻擊敵軍。窯店與亭口之間相距八裏路,其間有長安通往蘭州的古驛道蜿蜒通過,兩側是高聳的大山,生長著茂密的次生槐樹林,窯店和亭口兩處山高坡險隘窄道彎,便於在道路兩旁設伏兵築壕溝壘工事。劉金財以五百兵力作為後援駐守亭口,為窯店一旦失手退守亭口留下退路。窯店是一處有幾十戶人家的偏僻小鎮,出小鎮繞過一座小山頭是一段“之”字形陡坡石板路,金財將全營的主力部隊部署在窯店兩側山頭修建防禦陣地,並用石頭、圓木等堵塞了斜坡,用砍倒的大樹築起寨門,並在離寨門外一裏的古道上布滿了用銳石木樁構築的犄角絆馬樁。寨門後金財的前線指揮所搭建完成時,天已經大亮,冬日的太陽剛剛躍上東山的脊梁。

當金財營連夜在窯店修築戰地工事時,“柳”字營在周福來的率領下已來到窯店外十二裏地的孫家寨埋伏。孫家寨建在一座小山腳下,甘陝大路從山腰樹叢中通過,山腳下有一排十幾孔廢棄的煤窯,便於設伏藏兵。按預先商定的作戰方案,清軍主力通過孫家寨開始向窯店發起進攻時,“柳字營”負責攔擊隨清軍東進的徒手營。“柳”字營沒有實戰經驗,劉金財特意抽調一百多軍士持快槍為每個山堂的民兵配備十名小頭目,協助柳營作戰。待柳營進入埋伏陣地時,已是下午時分。周福來在大路北麵山頭一處小廟擺起神案,敬起關公,召集各山堂帶隊的首領及五十名兄弟前來議事,最後確定具體作戰方案。周福來將行前從戲班子要了一身古戲中花臉武將的行頭穿戴起來,腦後還插了四麵小旗,隻是臉上沒有油彩,汗水和灰塵在臉盤上凝聚成平日不多見的肅穆神色。等到各內堂首領到齊後才發現,每個頭領人在棉衣褲外罩著一件戲裝,腰間掛著一柄戰刀,並由一位持三角旗幟的士兵陪同。福來知道,按哥老會不成文的規矩,戴著古裝行頭參加開香堂一類的典禮,是對堂主至高無上地位的認可,是重大流血事件前夕哥弟們對山堂表示忠誠、準備以身家性命捍衛山堂組織的至高形式。局外人可以把他們看成是無知、粗俗、不可教化的野蠻人,但對團體內生活在城鎮社會最底層的哥弟們來說,卻是熱血男兒心中的驕傲和榮譽。

哥老會雖然是以城市下層人士組成的結社團體,形式上帶有濃厚的宗教色彩,洪門香堂如同佛門的大雄寶殿,既是供奉關公神像的地方,也是活動據點和龍頭大哥的居住地。香堂有大中小之分,小的如新人入夥,中型可號召組織拒捕、窩贓、械鬥以及處罰內部違反幫規家法的同伴,大型的開香堂儀式依據山堂內特別重大的問題“開堂立會”、“設會拜盟”。香堂可根據需要隨意在茶館、酒肆、郊外、廟宇等地設立。戰場設大香堂的想法出自福來的兩點考慮。一是劉五雖任命他為柳營首領,但營中成員來自省內十幾個山堂,不經過隆重的香堂形式,難以形成首領的“神賦”權威。二是激戰前夕鼓舞士氣的需要。

當眾人在香案前定位後,福來長吼一聲:“止定!”在場的人即刻鴉雀無聲,直立挺胸。周福來按洪門秘籍傳授的禮儀主持香堂儀式。

“淨口!”由於參加儀式的人多,戰場上找不到大量的容器,隻有幾名士兵提著銅壺跑到各堂口帶隊的頭領麵前,各人對著壺嘴猛吸一口,在口中翻滾幾遭,隨後吐到地上。

“洪水滔滔,好漢盡招,何故到此?哪方神聖?”周福來站在隊前大聲發問。

眾人齊刷刷地將食指中指和無名指三指按住胸口,拇指朝天,小指指地,高聲回答:“從水裏來,到浪裏去!”表明自己是洪門兄弟,以天為父,以地為母。“水裏、浪裏”的“水”是洪門經典會書中洪字偏旁三點,故“以三代洪”是緊要關頭哥弟們向大哥和山堂表示忠心的一種特定表達方式。如在日常聯絡中,有吉事書信寫洪字偏旁用三點水,小凶用一點水,大凶則寫三撇。“浪”表示兄弟們已經準備好義無反顧地參加保衛山堂的戰鬥。

“木楊城內米滿倉(木楊城:雍正年間洪門祖師萬雲龍去世,預言有五虎大將改組洪門,並挖土築城,名曰木楊城,傳留日後召集英雄),雙輝寶劍鬥內藏。雙鳳朝陽兄弟到,金雞望龍立綱常!”周福來念出洪門香堂集會正式開始的隱語,場子上驟然鴉雀無聲。

隨著“請爺、迎爺、安爺”(“爺”是關中人對神的一種尊稱,如“太陽爺”、“土地爺”等)和“上香、叩禮”的司儀聲,關公像被兩個年紀較輕的少年抬進場,小心安放在香案上,點燃一對蠟燭,全體人員行三跪九叩之禮。

“各家領隊的過斷魂橋,進木楊城,下油鍋煎,斬雞頭飲血酒!”周福來一聲令下,眾山堂帶隊的首領各在一位執旗漢子陪同下,穩穩保持身體平衡,走過木凳支起的窄板“斷魂橋”,輕挪雲步快速穿過刀陣“木楊城”,左手挽袖單掌攪動“油鍋”中的沸水。然後來到放置著酒瓦罐的木桌前,從桌下抓一隻公雞,按在桌麵上斬斷雞頭,滴雞血於粗碗中,飲幹喝盡,右手抹淨嘴角,轉身到神案後側,插正自己山堂的杏黃三角旗,精神抖擻地回到隊中。

儀式結束前周福來跪在關公像前自編自唱了一段頌詞:

“古來桃園三結義,

祖師修道行俠義。

今朝請祖來指導,

求助眾生得勝利。

大哥抗敵一身膽,

弟子追隨結善緣。

我等精誠雙膝跪,

胸中懷抱忠義膽。

……”

香堂儀式結束後,周福來與各家頭領商議了抗擊馬安貴徒手營的具體作戰部署。周福來說:“劉五大哥說了,這次西征惦念民團沒打過仗,專門挑了個軟柿子給咱們吃。劉金財將爺特別交代,從現在起各山堂的民團在孫家寨大路兩側山背和溝底埋伏,山下的進煤窯,山上的在頂背鑽梢林,隻管吃鍋盔喝涼水睡大覺,不準喧鬧走動暴露營盤,放風瞭哨的任務由金財營派來的士兵承擔。待甘省馬安貴部騎兵通過此地,在窯店發起進攻後,隻要馬安貴的徒手營進入孫家寨大路,各家兄弟展開山門大旗聽我擊鼓三通為號,在山背後的給我立馬往下滾,在溝底的舍命向上衝,把這些腳夫挑夫馬夫馭夫斬盡殺絕!回過頭‘柳’營再趕往窯店聽金財爺調遣!”

“聽福來大哥將令!決不給‘柳’營丟臉!”眾頭領精神抖擻地與福來拱手告別,回駐地安頓部署。福來從亢奮中漸漸平靜下來,脫去戲裝盤坐在一塊青石上,“帝王將相寧有種乎”的古訓又一次在耳邊響起,這句話最早是兒時從街道上賣鐺(關中人對走江湖賣丹藥的統稱)的野先生嘴裏聽說過,以後闖**江湖也有落魄失意的真先生給他講過,但從未往心裏去過。可是在香堂上終於找到了“柳”營大頭目發號施令唯我獨大的感覺。心中暗想:“什麽種不種的,還不是朝中有人好做官?”在這種飛躍式認知的背後,福來來不及幻想日後可能出現的榮華富貴,長期在哥老會領悟民間幫會教化,布滿腦海的所有詞匯隻有一句話:“士為知己者死!先打好這一仗再說。”

馬安貴是時任甘陝總督長庚一手提拔的回族將領,十一月十九日晚參加完允吉在涇川召開的軍事會議後,馬不停蹄趕回長武駐地。允吉要求他二十一日晨對彬縣發起進攻,因寧夏老家組織的隨營徒手運輸隊二十三日才能抵達長武,因而他決定延遲四天,隻是向允吉發報謊稱:“糧餉籌備須侍時日,不日即發兵進攻……”

近幾日從寧夏返甘肅奔陝西駐兵長武,一路鞍馬勞頓,馬安貴身體有些水土不服,閉門謝客在營中靜養。身體不舒服對這位武舉出身老軍漢倒在其次,真正原因是對進剿長安匪亂的很多事感到胸中憋悶氣不順。在清政府的政治軍事構架中,曆來是滿人幃幄掌權、漢人運籌賣命,少數民族取得一官半職實屬不易。馬安貴經過十餘載沙場苦鬥才混得新軍統領銜鎮南軍主將,成為威鎮寧甘兩省的一代驍勇戰將,手中掌握著一營三標鐵騎武裝。武昌西安反清起義得手後,銀川會黨效仿起事,殺了巡撫燒了軍營,宣布成立革命政府。陝甘總督長庚命馬部赴寧彈壓,馬安貴從蘭州長途奔襲銀川,用了短短六天時間鎮壓同盟會與哥老會組織的銀川起義,據說銀川義軍除個別人逃脫外,盡遭屠殺。當時全國反清浪潮此起彼伏,馬安貴認為自己在特殊時期為皇上幹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當長庚急調他入陝剿殺叛匪,滿以為會加爵晉級委以重任指揮前敵,不料想卻要受允吉節製。“允吉算什麽東西?憑啥擔當陝西巡撫?難道僅僅因為他姓成吉思汗是八旗子弟?!”幾天來馬安貴把自己關在屋內苦思冥想,熟悉他的將領都知道,這才是馬將爺水土不服的原因。

二十四日一大早,馬安貴終於走出屋門,和往常一樣在院子中央雙腿脆地向麥加方向朝拜,早功課完畢後,開始踢腿練拳舞短刀。親兵護院看見心裏一陣喜悅。當太陽升起、馬安貴在大堂召集幾個心腹小範圍討論作戰方略時,眾將領才看到自己的主將依然身體健壯如牛,依然光頭上青筋暴起充滿殺氣,依然高鼻梁寬麵頰上瞪圓雙眼。隻是麵色白裏透紅,不像平日黑紅黑紅的,表現出一抹大智若愚的顏色。清軍在統領以下營盤不設辦事機構,隻是給主官配屬必要的參謀護衛馬夫賬房等少量侍從,馬營召開軍事會議沒有過多的禮儀形式,幾個人坐成一圈就開始了,“幾天肚子不受活(不舒服),今天強些了。黑天白日的身子挺在炕上,腦瓜子也沒閑著。思量幾件事。一是多斯蒂們(兄弟、朋友、夥計的意思)這幾年跟著我也不容易,福簍子(銀錢)進得不多,苦倒吃了不少。時下天底下亂哄哄的,這次入陝平叛,咱是真打?假打?邊看邊打?大事還得按我主安拉的教義辦。穆斯林人生在世有三件大事:忠主、順君、孝親,隻要北京主家還在位,咱就真打。二是要打得按咱馬營的章法打,行動要快、下手要狠,不能一切行動都聽允吉這個老崽娃子的……”馬安貴若有所思地停頓片刻。

師爺白學旺身材精瘦,尺二長的白胡須掛在胸前,鼻梁上架著兩片子中式老花鏡,身著便裝,腰帶上長長地吊著帶瑪瑙絲墜的眼鏡盒子,一派風雅儒神形兼備的智慧老者。他看了一眼馬安貴沉靜的神色,接著剛才的話題說:“阿那(人家、他的意思)允吉是東岸子(東邊)滿人,想事情跟咱不一樣。聽說長安軍政府派到彬長乾禮一線的戰將劉五是吹號的出身,鼓氣放屁的能有多大本事?再說手下多為背陰處停慣了的哥老會黨徒。我本想他們也都沒見過啥大世麵、沒打過硬朗仗,但似乎允吉把這夥人看得重。還是馬帥說得對,一夥學生娃加市儈流黨,純粹是秀才造反,經不起西涼鐵騎軍幾次衝鋒。咱們如今有了對付銀川叛黨的經驗,士氣正旺。”

一位中年軍官接著說:“陝軍以步兵為主,長安西路北部多雄關險隘,敵軍可能據險固守,得要有幾手攻城拔寨的本領。前陣子幾個販水煙的蘭州商人從長安逃回,說長安鬧事的那天會黨暴徒搶了軍火庫,庫裏存有還沒有配備西北各省清軍的大口徑火炮和各種型號炸彈,風傳劉五專門成立了炸彈隊隨其來到彬長乾坤禮一帶。還說炸彈這東西一響能把人耳朵震聾,一炸能死一河灘人。噯,這年頭?他放他的屁,咱種咱的地!馬營有安良將爺揮調度,隻要打出騎兵的快準狠,一定能在短時間內取得剿匪勝利。”

在場的人都隨聲附和馬安貴的話,不知誰問了一句:“徒手營從銀川走了許多天,什麽時候才能到達陝西?”

白師爺說:“還有兩天路程。”這個消息像不期而至的喜鵲鑽進在場每個人心頭。馬安貴取得銀川大捷後,做了兩件深得全軍將士人心的事。一是依靠銀川當地的伊斯蘭教主,迅速組成十營子弟兵,壯大了馬營實力。二是征用當地民工成立徒手營,隨作戰部隊進止,盡量把能拉走的戰利品運回銀川老窩。徒手營對馬營全體將士而言,是克敵製勝的信心,是對混亂時局發展最簡單明了的表達方式,是對皇上忠貞不渝最恰當的體現。

十一月二十五日,馬安貴率所轄部分騎步五千雄兵,五更時分離開長武駐地沿著甘陝大道向乾縣挺進。馬安貴走在大隊中部,騎一匹白花花毛的口外駿馬,腰纏白綢帶,身穿白色錦緞戰袍,掛扁月寬刃戰刀,挎單發盒子炮手槍,踩鍍銀馬蹬,行前剃淨的光頭在冬日朝陽下燦燦發光,由幾十名身穿紅色戰袍騎棕色戰馬的親兵護衛,在進行的軍陣中異常耀眼醒目。馬玉貴一年四季穿白色軍裝,是遵循祖訓“以白為淨”的信仰,十幾年軍旅生涯磨煉出他對“淨”的理解,已經超越出宗教信仰對個人衛生習慣的要求,成為指導日常行為的哲學。“淨”在他的字典裏更多是“純”的意思,養成“身淨、心淨、神淨”的行為準則,特別是在兩軍對陣時能做到“臨危神淨”。

平日行軍途中是馬安貴最愜意的好時光,可以在馬背上做到“睜眼夢周公”出神入化的境界。今天他格外興奮,一直眯著雙眼在馬上沉思。昨晚聽說道光皇帝準備起用袁世凱組閣北洋政府,推行君主立憲,以順應時代和國人的要求。什麽叫“憲政”他還沒來及與白師爺深談,但這並不影響他對時局做出“有轉機”的初步判斷。其次就是中國孔武漢子的依附本能,打好這一仗無疑會成為送給當朝新貴的一份豐厚的見麵禮。為此昨晚臨時改變用兵策略,改整體穩步推進為健馬強弩拉弓,大部分步兵少量騎兵留在原地待命,以兩標精銳騎兵突襲乾縣,加速圍剿進程。雖然得到探報劉五派出柳營在中途設防,但馬安貴根本不把民團這一類烏合之眾放在眼裏,一門心思希望加快行軍速度,盡早奪取乾縣。

“傳令官。”他繼續閉目思索,突然不經意地從嘴角發出輕聲呼喚。

緊跟在身後的一位騎快馬著輕裝的青年軍官促馬兩步趕上馬安貴的坐騎側後,響亮回答:“在!”

小將策馬向前隊飛馳,不大工夫,戰馬快步小跑起來,遊動的鐵騎金戈在初冬幹旱的黃色原野上卷起綿延數裏的濃濃塵煙。

周福來的指揮所設在孫家寨村後北山頂的叢林裏,半個時辰前他已經接到探馬報告,馬安貴正向彬州奔襲而來,他令探馬把敵情速告窯店劉金財將爺,同時嚴令民團埋伏,靜候馬營通過。

馬營到達離窯店約一裏路的地方已是黃昏時分。一標統領任玉屏聽派出的遊騎報告:窯店已經被劉五下屬劉金財營占據,並在大路入鎮彎道險要處布下防禦陣地,任玉屏在一群親兵的護衛下來到陣前,拉長望遠鏡,對準焦距,閉緊左眼,用右眼透過鏡孔望去,暮色中可以看到進入窯店的大路拐彎兩山聯結處,用樹木石塊壘起一道約二丈高的寨牆,由寨牆到自己腳下的大道斜坡上,十幾丈遠大路布滿巨石絆馬樁,大路兩側的山林尚看不見動靜。任玉屏見此情景對陝軍的陣地阻防心中已明白三分,急忙回頭向馬安貴跑去。

“馬哥!陝軍在窯店設陣埋伏,從地形的選擇和陣地的布防看,是專門對付騎兵構築的,寨門兩側山勢險峻,看不清陣地布防和武器裝備情況,今夜恐很難前進,看來這裏會有一場惡戰。”於是把看到的情況詳細對馬安貴敘述一番。

馬安貴坐在馬背上沉思了很長時間,一隻手猛地用力拍響光腦門子,自問自答地說:“難道我真的小看他們了?”隨即命令隊伍後撤一裏安營紮寨。同時命任玉屏營選三百將士棄馬改步,明晨破曉時分向窯店發起進攻,並在窯店一箭地外連夜修建陣地,並嚴令火炮營於明日到達窯店增援。二標統領武壽田派出小分隊向營地兩邊山頭搜索,擔當警戒,其餘原地待命。馬安貴在兩軍陣前沒有與幕僚下屬商議的習慣,眾將領也不用支聲應答,轉身回營盤執行就是,倒也簡單明了,便於執行。

從接到周福來送達的馬營通過孫家寨情報那一刻起,金財已經把隊伍部署到以寨門為中心,以兩翼山峰為策應的陣地上,形成一點兩線迎敵態勢。目睹馬營後撤安營,估計敵人不熟悉戰場情況,不會在夜間貿然進攻,於是命令各隊就地露營,隨時準備投入戰鬥。金財第一次指揮這樣重要的戰鬥,幾天來精神高度集中,在陣地四處奔波督察,生怕戰鬥部署有疏忽遺漏的地方,身體像上弓的弦,臉色卻布滿倦意。此刻在緊靠寨門的一間臨時搭的庵棚內,金財同幾位部將商議明日迎敵之策,忽聽篷外有一陣馬蹄聲自遠而近,剛走出棚外,見劉五帶著魁勝等十數名護衛正從馬上跳下,金財迎上前牢牢抓住戰馬籠頭,戰前主將到來對部隊的鼓動作用顯而易見,金財心中一陣欣喜險些流出熱淚,連日繃緊的臉上舒展開笑容。

“兄弟們前線迎敵,我丟心不下上來看看,走進窯店見街市不驚、軍紀嚴整,我心裏放心一大半。剛又看到金財和眾頭領精神振奮認真籌劃,我的另一半心也落到實處。聽說馬營的西涼騎兵一大早就動身啦?”劉五滿意地問。

“其實在你到來前我們還都挺緊張,擔心戰鬥打響前準備工作有閃失。你這一來,我心裏有了主心骨。不到一個時辰前,馬安貴營已經到達窯店外大約一裏路的地方。全部為騎兵,我營將士準備憑借有利地形阻敵於窯店之外,打好西征第一仗。可是馬營卻後退一裏安營紮寨。遵循大哥‘據險固守’的作戰方略,我們沒有出兵追擊。”金財隨後把戰鬥部署一一向劉五報告。

“全部是騎兵?”劉五反問。

“是騎兵。馬營通過孫家寨後‘柳’營福來將爺派探報親口對我講的,據他們看到的情況,大約有五六千人馬。”金財回答。

“馬營急著搶頭功,以西涼鐵騎**,來者不善啊!多虧你們早幾天趕到,修築工事以逸待勞,為戰鬥贏得主動,幾日不見金財長進不小。從你們剛才談的情況看,據險固守地形選得好,兵力配備也基本妥當。寨門這裏地勢窄小,打起來容納不了那麽多人,同時這裏又是與敵軍爭奪的主要部位,可將兄弟們分成幾撥輪換作戰。兩側山勢險峻,安排快槍火力不要太分散,主要對陣地前設有障礙的路段實施火力封鎖。同時選一處視野開闊且隱蔽的高地架設火炮,馬賊可精著呢!一定會用火炮開道。我擔心馬營抄後路,近處還有通往窯店的小路嗎?”

金財回答:“這裏山勢大多東西偏南走向,山大溝深,翻過一架山才能順溝接近窯店。沒有七八天翻不過山,再說咱們人手少無法設防,隻在幾個險要處設哨瞭望。”

隨後劉五一行來到篷外,初冬凜冽的穿山風迎麵撲來,眾人情不自禁地一手壓住頭巾棉帽,一手捂緊腰間戰袍頂風前進。劉五站在寨牆上向西望去,聽林濤怒號,朦朧看見寨牆附近群山昏暗的身影。寨牆寬約三尺,高二丈,由原木和石料壘成,中間留一人寬空隙供出入用。劉五用滿意的目光掃了金財一眼。接著登上北山陣地,臨戰場方向接近山頂的地方,挖起壕溝,槍彈放置在壕溝邊坡上。從一處高地上望去,戰士們在山背窩風處火堆旁休息,有人席地而眠,有人吸旱煙,也有人擦拭槍械。當劉五轉身凝視山下戰場時,對麵山腰一處平台地上出現火把亮光,偶爾傳來鑿山取石的清脆響聲。本能告訴他敵人正在修築進攻火炮陣地。這時一陣稚嫩的男高音“花兒”從敵陣傳來:

“紅緞鞍白花兒馬,

想花妹就把花兒唱,

掛墜兒封禮去你家。

花兒本是心上話,

不唱是不由得自家。

刀刀子拿來頭割下,

不死還是這個唱法。

……”

坐在火堆旁的士兵站起來走到山頂向歌聲飄來的敵陣望去,不知誰說了一句:“狗日的跑來不敢打仗卻半夜吼叫羞辱咱呢!什麽妹妹花兒的,咱夥夥兒喊一嗓子東府的線葫蘆鎮鎮這些瞎錘子貨!”一彪軍漢站在山頂和著夜風氣勢豪邁、歡快活潑地喊出聲來:

“你大舅你二舅都是你舅,

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頭。

金疙瘩銀疙瘩還嫌不夠,

天在上地在下你娃甭牛。

……”

唱完後哈哈大笑起來。

這是一首唱響在關中城鄉男子漢心中的地方小曲,小時劉五的父親曾把這段民間小曲與李白的《蜀道難》同時講授給他,說前者每句話各講出做男人的幾條原則:要學會看待事物本質,舅就是舅;要知道物質同一,無論木頭被加工成什麽家具都是木頭;要完善價值觀念,錢沒個多少,靠本事掙,夠用即知足;要了解天地宇宙永恒,天就是法、理、尊、長,人生有很多沒有窮達、無法逾越的規矩。而《蜀道難》則規範了男人麵對人生處置困難的基本方法。戰爭前夜深人靜時刻,陣地前聽到兩軍將士鬥智叫陣,劉五心中又一次泛起奪取西征勝利的**。

返回時劉五把金財拉在身邊,有意與其他人拉開一段距離。劉五對金財說:“馬回回一定會在明晨發動進攻,作為前敵主將你心中要十分清楚,窯店戰鬥的任務是‘據險固守’,其實敵強我弱守是守不住的。主要作戰意圖是拖延馬營前進速度,殺傷有生力量,挫挫他的銳氣。千萬不要出擊,守兩天立功,守三天立大功。我下山後不在此地停留,東線河南清軍準備三破潼關,商將軍全力組織各方力量與清軍決戰,渭北的‘刀客’等很多民團都發動起來上了前線。軍政府吳玉堂大都督要我立即返回長安,商議東西互動破敵之策。從全省局勢看,你應當知道窯店戰役的分量,這裏有你全權指揮,我就放心了,還有一件事,‘柳’營主要剿滅清軍徒手營,不到萬不得已不要讓他們正麵與清軍主力作戰,把兄弟們平安帶回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