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農曆十一月初,關中一年中最枯燥無味的季節。長安城內北風怒號,行人稀少,當正午的太陽為城市帶來溫暖的時候,人們才從家裏走出,畢竟再有一個多月就過年了。往年這個季節是城裏人圍在家中喝桂花酒、題**詩,鄉下人進城購買年貨,婦人們製漿打褙子、趕製冬令棉鞋,街市上鋪號生意最忙碌的時候。可是辛亥年十一月市民們緊閉門戶待在家裏。長安自古帝王都,像中國古老的大地上很多古老都市一樣,長安城表麵看似沉穩守舊,但並不缺乏吸納各種先進思想文化和英雄人物的**,都市總是與功利緊密聯係,表麵上的慢節奏背後隱藏著人們對“革命”二字的深刻思索,在沉思中積蓄行動。洪門的兄弟們都是下苦人,他們不習慣用腦袋把事情想得太繁雜,從反正勝利那天起,他們從來沒有感覺到如此揚眉吐氣過,各個山堂門口都掛起了紅燈籠,城內的飯館子都被各家兄弟們包圓,一連十幾天胡吃海喝,黑天白日裏滿城都是哥老會閑逛的兄弟們。他們驕傲地認為江山是兄弟們打下的,輪到他們享清福了。長安城四門入口處的銅鍘,以及守城兄弟們“留辮不留頭、留頭不留辮”的高喊聲,清楚地表明了他們擁戴革命最直截了當的方式。作為省城洪門這些哥弟的最高統帥,擺在劉五麵前最緊迫的任務不是如何管教門下動輒使粗惹事的漢子,而是如何對付清軍從河南、甘肅兩個方向給革命軍造成的夾擊圍剿,其次是給王魁勝娶一房媳婦。

王魁勝現在已經是劉五的衛隊長,是這場革命受益最多的幾個人之一。近來他天天笑得合不上嘴,終於可以明媒正娶城裏富商李家二寡婦巧巧為妻!再也不用幹越院翻牆夜半幽會的勾當。李家在揚州開有鹽號,生意覆蓋西北西南數省,但二兒子從小體弱多病,留在長安城老家養息。按照當地民俗“衝喜”的講究,十四五歲上娶巧巧過門當媳婦,巧巧雖然從小生長在周至農村,個頭也不高,卻把鄉下山的靈氣、水的柔情、樹的茁壯、人的質樸羞澀一股腦地集中到她乖巧的身材上,加上白皮膚、藕節指、丹鳳眼、柳葉眉、高鼻梁,臉蛋子鮮嫩地滲出蜜糖水,一時間不知吸引來多少雙公子哥兒的眼睛,可是李家的財氣太大門戶太深,無人敢生邪念,但魁勝敢。那年元宵節晌午時分,魁勝與幾個當兵的兄弟在南門外護城河吊橋邊的青石上推牌九曬太陽,巧巧在李府家丁跟隨下去城外小雁塔替病重的夫君還願,也有民俗中“遊百病”、為丈夫在新的一年裏消災滅病的意思。轎子走上吊橋忽閃了幾下,巧巧揭開轎簾向外探望的一刹那,魁勝正舉目注視著過橋的小轎,兩對目光不期而遇,眼窩像直刺入五彩陽光。巧巧心房撲撲急跳,走出二十多步再把轎簾揭開一道縫,隻見魁勝仍在原地呆呆地站著,眼睛直勾勾地望著轎子。隨後巧巧多次打開轎簾偷視,卻不見魁勝身影,心境慢慢平息下來。等到傍晚時分回到家門口,巧巧又看見魁勝軍士裝扮的武夫氣概,以及那張堅定中透出書生氣息的臉,一時臉漲紅了,她猜測魁勝一直尾隨自己,心中不知是喜是懼?這件事過去沒有幾個月,巧巧的丈夫去世,時年她才十七歲出頭,魁勝已有二十五歲。

李家發喪的那些日子,魁勝通過哥老會兄弟暗中牽線,混進一戲班子冒充樂人進入李宅。大戶人家過事禮多人雜,場麵撲騰得也大,執事一遍一遍口中念念有詞,上香的磕頭的一撥接著一撥,送帳子納禮金的絡繹不絕,祭奠過後人們被李宅傭人引向其他院落用餐休息。親朋好友則由李氏主人應酬接待。李家靈堂設在二進院子的過廳,一道屏風板牆把靈堂和巧巧居住的三進院隔離開來,巧巧與丈夫沒有子嗣,通常設置孝子席的位置空著,但在供桌的一側放一把椅子,巧巧白色素服陪坐在靈堂丈夫身邊。這種簡潔淒涼的場景設置突出了李家的無奈、丈夫的英年早逝和少年夫妻的恩愛。

魁勝的到來並沒有引起李家人的注意,但他多次有意在靈堂上人影閃動已經引起巧巧警覺,幾天來他常趁靈堂無人祭奠的空隙,快步來到巧巧麵前,一言不發地送上一杯涼茶、從懷裏摸出幾個鮮桃一把幹棗,隨後匆匆離去,來去行蹤簡直活像個孩子。如果再加上那對足以敲開她心靈的目光,巧巧在這位膽大包天的健壯男人麵前害怕了、猶豫了、慌亂了,但心底卻躥出了絲絲愉悅的氣息,她不知道自己期待著什麽。葬禮“頭七”結束後戲班子要離開李宅,頭天晚上巧巧早早回房歇息,為明日“頭七”大奠積蓄精力,她剛剛轉身插上房門,魁勝從裏屋走出來,一聲不吭上前緊緊抱住巧巧,用滾燙的嘴唇封著巧巧的小口,巧巧渾身顫抖想高呼“救命”,可嗓子卻發不出聲來,隻覺得身子在男子漢強健的肌肉疙瘩中融化了。兩個人就這樣擁抱著站了半個時辰,末了巧巧輕輕地推開魁勝說:“小女子要的是居家過日子,眼下喪服在身,你如果有心,七七四十九天月上樹梢時再來見我。”四十九天後魁勝如約前往,在巧巧的懷裏,他深深地體會到一個軍人所有的堅毅耐力、所有的鋼鐵意誌都被愛征服了。如果說魁勝在巧巧麵前還保留著一點點軍人姿態的話,那就是服從,他下定決心要讓巧巧幸福。他們的愛情故事在古城閑散的環境中密不透風地進行著。

魁勝沒想到,時隔兩年之後他終於可以明媒正娶巧巧為妻,而且是以革命軍隊的中軍將領麵目出現在巧巧麵前。盡管世道變了,有錢人的尊嚴沒變、世俗規矩沒變,自然遇到了一些程序上的麻煩。劉五下帖子請媒人到李府提婚,李家卻寧願讓巧巧在家中守寡,也不想失掉麵子。派人給劉五送來五萬兩白銀支持革命事項,不談婚事。劉五找城裏頭麵人物從中說合,李家卻閉門謝客。劉五強行定下婚期李家的當家人等又離城出走不知去向。劉五下硬茬不再與李家糾纏,獨自定下婚期,但魁勝第一次體會到做名人的難處,巧巧娘家要求婚禮必須依照祖宗流傳下來的儀軌進行。

幸虧有一幫子愛熱鬧能折騰的兄弟,吹喇叭抬花轎的人好找,能言會道的執事堂子裏也不乏其人,巧巧的娘親已從周至鄉下接進城裏安頓妥當,唯獨鋪床疊被需要一名聰明標致、兒女雙全、婚姻美滿幸福的“全乎”婦人一時沒有下落,最後還是由馬號號長白崇禮按陝北的程序整治了一番,隨便在**丟下幾把蓮子紅棗了事。拜完天地父母,喝完交杯酒,在大夥的吵鬧推搡中夫妻雙雙入洞房。巧巧一進房門就扔下鳳冠蓋頭,一頭紮進魁勝的懷裏,不知是喜是悲輕聲哽咽不止,邊哭泣邊說:“為人別當官,當官都一般,咱們回鄉下種地去吧?”

魁勝的新婚喜宴席在劉府舉行,劉五鄉下的族親、巧巧的娘姑姨舅親、城內大小洪門大哥、劉五的親信愛將拜把弟兄,另外還有省城軍政府要員和場麵上的風雲人物,足足有五百號人。幾間院落屋內屋外擺滿了八仙桌。偏院小花園裏搭起一間布棚戲台,正演出全本的《火焰駒》,白晃晃的汽燈下喝彩叫喊聲,劃拳猜令聲,娃娃們戲鬧聲此起彼伏。劉五披紅戴花被賀喜的熟人用紅顏色抹得眉六道,正逐一對主桌上的客人謝禮敬酒。

當他來到白崇禮等“太白山”老哥們兒弟兄麵前時,白馬夫頭已經喝得酩酊大醉,他一手提著酒壺,一手高高揚起,身子騎在長條凳上前傾後仰做出騎馬馳騁的醉態,嘴裏不停地吆喝著。幾個老兄弟把他圍成一圈,得意忘形地起哄混鬧。崇禮朦朧中發現劉五來到自己麵前,他停下搖擺的身子,問:“劉五哥,你不是在長安為侄娃子娶媳婦嗎?跑到新疆做什麽?”劉五一麵回答:“正四處找你喝酒呢!走,回屋裏咱兄弟倆喝幾杯。”同時吩咐人把崇禮抬進屋裏休息。這時管家張一文提著長袍下擺急匆匆走到劉五身前,在耳邊咕嚕一陣,二人離席來到一間廂房僻靜處,一文報告說:

“雲娃子騎馬從長武跑回來了。”雲娃子是劉府一個衛士,前幾日劉五讓他隨魯金豹營去長武一帶駐防,警戒甘肅清軍對省城的威脅。“據雲娃子講,金豹營一星期前開到長武後,金豹疏於管教、軍律廢弛,隊伍進城後沿街搶掠商號店鋪,兄弟們都在城中百姓家裏安營紮寨,強奸民女、掠奪財物的事時有發生,全城居民惶惶不可終日,激起民怨。金豹住在一財主家,見主家女兒年輕美貌,決心收做壓寨夫人,昨晚在軍中舉行婚禮,放鬆警備,甘省清軍馬安貴部精銳十七營趁機攻破長武,金豹率殘部退守彬州,在彬州城西北的一些村寨堡子布防。雲娃子騎馬脫身回省急報。”

“東路河南方向清軍在潼關得手了沒有?”劉五問。

“東路河南清軍在陸軍統帶王鈺錦的率領下攻克潼關義軍。清軍認為潼關失守是當地人反清叛亂的結果,主張屠城。後又決定讓進城的河南軍隊官兵任意搶劫一天,這些官匪挨門逐戶地盡情搶劫,不僅金銀雜物決不放過,連青年婦女也成為虜獲的對象,把女人和財物用船從黃河運回河南。軍政府派同盟會商紡將軍開赴潼關,目前正在調集人馬準備收複潼關。但風聞河南巡撫已到達河南陝縣,調兵遣將十餘營意圖威逼長安,剿殺革命。在清軍東西夾擊的形勢下省城內要求劉帥親征西路,保衛長安城的呼聲又高漲起來。”一文回答說。

“允吉這個王八蛋現在什麽地方?”劉五緊接著問。

允吉其人原是清朝皇帝任命的前任陝甘總督,因不滿朝廷廢除新政被罷黜,長住西安滿城。九月一日省城軍民舉起義旗推翻清政府在陝西統治勢力的當天,允吉正在草灘別墅,聞變輕裝渡河逃奔平涼。途中被陝甘總督長庚電奏清廷批準,宣統皇帝任命其為陝西巡撫,糾集甘軍二十三營從西路進剿長安。

“聽探報允吉目前仍在平涼。”一文回答。

劉五心中十分清楚陝西武裝起義給清政府統治的震撼,對中國西部各省革命黨人和民間各種秘密結社組織反清起義的鼓動作用,宣統皇帝必將組織各省清軍全力剿殺,鎮壓陝西在辛亥年成立的革命政府。實際上時任陝甘總督長庚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裏就組織起向陝西進攻的軍隊,其中寧夏鎮總兵馬玉貴的回軍最為長庚所器重。軍政府在省城起義勝利後已料及甘軍犯陝,十月末就派出同盟會所管轄的第五標統帶率部進駐長武布防,但終寡不敵眾遭全軍覆滅。在西路形勢危急的情況下,派劉五西征督師的呼聲漸高。劉五原先估計同盟會所領導的反清鬥爭在全國已形成燎原之勢,清廷的圍剿將會是軟弱無力的虛張聲勢,因而自己雖然在省城反正後不幾天就接受了革命政府委任的“西征將軍”頭銜,卻遲遲沒有發兵親征。其中反對劉五親征的力量主要來自全省洪門各山頭哥老會的龍頭大爺,他們擔心劉五出走會在省城留下政治空白,弱化哥老會的勢力。劉五自己也擔心一旦戰事失利對身家性命和功名仕途的負麵影響,二十日前僅派魯金豹帶領下屬一千八百將士赴長武一線布防,沒有想到金豹卻為兒女私情貽誤軍機丟失陣地,特別是放縱部隊燒殺搶掠、省城輿論一片嘩然,必然再次響起削平哥老會山頭的呼聲,使劉五處於十分難堪被動的位置。“金豹殺也不殺?西征去也不去?”劉五決定找幾個人商議後再確定。劉五對管家說:

“把宴席上世清等將軍和楊守道老先生喊來,連夜檢討局勢商量對策。明日天亮後你告訴魁勝,要他帶衛隊營三十個弟兄馬不停蹄趕往彬州代金豹行使守備任務,將金豹押解乾州看守。”

“陣前斬將可是兵家大忌,更何況是自家多年的兄弟,在長安反正的當天立了大功,劉帥三思。能不能讓金豹待在彬州戴罪立功,以免激發金豹手下兵變?”一文想替金豹說句解脫守土失責的話。

劉五遲疑了一會兒,搖頭不語,催促一文叫人議事。

不大工夫,管家帶領馮世清、雷風岐、常文厚以及楊守道等人來到廂房,圍坐在炕頭說起長武失守的事。當時劉五的軍隊還沒有正式改編,仍沿用清軍通俗的稱謂,以主將的姓名為部隊番號,魯金豹營雖已調往彬州,但馮、雷、常三營主力以及直屬馬炮醫械等部隊都駐防在長安城周圍。

聽完一文對當前清軍東西兩路夾擊省城的情況分析以及長武失守的經過,在座的人酒氣都散了,會場上出現了片刻寂靜。一文沒有講出劉五準備拘捕金豹的意見,大家雖然都是道中人,但山無常態、水無常勢,不介入兄弟糾葛也是一文身在江湖自我保護的一條原則。

常文厚首先發言,他把目前形勢比作鄉下村民宗族間的械鬥。“咱們算是跟清廷結下世仇啦!咱說起義是為了國家,清廷說圍剿是為了江山社稷,就像宗族械鬥,一個為張家,一個為錢家,嘴皮子說不清。反正八旗兵也砍了,官府衙門也燒了,想說幾句好聽的話指望清廷退兵那是哄人的話。水來土掩、兵來將擋,說得多了也沒用,五哥你說下一步如何打?你指哪裏我文厚打到哪裏,決不退縮半步。但是大哥率眾親征好還是坐鎮長安好?眾家山堂希望大哥留在省城也是有道理的,長安城高池深,更有利固守。”

“文厚哥所言極是。閻王爺不顯靈、小鬼多作怪,金豹老兄一時糊塗,什麽地方娶不下個女人,偏偏在刀刃子底下唱花戲!我明日率全營將士增援魯哥,奪回長武。”雷風岐也為金豹的失職擔憂,同時他還說:“大哥留在省城指揮,一則可以穩定人心、不使長安城內人心惶惶,二則可運籌全局發揮更大的作用,我等願立生死狀代大哥西征。”

楊守道看劉五臉色鐵青,知道他對目前的形勢拿不定主意,於是接著風岐的話說:“諸位將爺對劉五兄弟一片忠心耿耿,令世人敬佩。目前形勢看起來瞬息萬變,難以捉摸,其實還是有脈象可循、有天地可轉。陝西因挑頭起事反清,宣統帝不能不急調豫甘兩省巡撫發兵進剿,形成東西夾擊之勢,看似危機重重,實則虎頭蛇尾難以逆轉。辛亥革命在全國已成燎原之勢,各省官兵自顧不暇,進剿必然無力。而我長安城內由於推翻了清政權、漢人不再是封建主子的奴才而揚眉吐氣,軍民萬眾一心。三者老夫留心觀察幾千年中國曆史,朝廷更迭也是常有的事,究其原因,傾其大廈在眾,而執捶敲響皇帝老子喪鍾的人,多是皇帝身邊擁兵自重的封疆大臣。當年明王朝失手於皇太極,固然有明末君昏臣庸、殘暴橫行、內外交困的深層原因,但在短短的十幾年內,先有崇禎六年明將孔有德率兵十萬叛明歸清,九年之後崇禎十三年,擁兵十三萬的薊遼總督洪承疇又叛,崇禎十六年山海關總兵吳三桂降清,致使李自成猝不及防退出北京。現在人們都在猜測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袁世凱的動向,袁世凱在練成北洋六鎮新軍後,權勢炙手可熱,實力迅速膨脹,使皇親貴族深有猛虎酣睡於臥榻之旁的憂慮,西太後死後,醇王載灃以‘回家養病’為由逼袁世凱回到河南彰德原籍,開始時對外講‘閉門思過’,沒有多久便賓客盈門,每日處理大量電訊,如昔日在朝中處理軍機政務一般忙碌。最近我的一個朋友從河南來陝,說宣統皇帝已派人與袁聯係,讓他出麵組織內閣,收拾殘局,說不定會成為日後左右局勢的人物。武昌陝西事發後,各省總督巡撫幾乎沒有人為清廷效力賣命,多持觀望態度,與當年洪秀全太平天國舉事大相徑庭,清王朝滅頂之災不遠矣!數月之內必有大變。在這種情況下,西征迎敵雖有風險難估,但據昨天我與八仙庵孫道長測字掐算的結果,勝數高在八成,可見親征的意義遠大於戰事本身,就潼關的局勢而言,現在看來清軍壓力甚強,但河南駐軍多為北洋係袁世凱部,袁的動向直接影響河南犯陝的程度。劉將軍應當乘勢而上建立功業,他日凱旋光宗耀祖。”作為同盟會會員,楊守道的話第一次在劉五麵前流露出改良的思想;作為久經沙場的哥老會高參,他想通過哥老會對日後全省政局施加個人影響。

守道的一席話說得劉五口服心服,他決意親自率兵西征。他說:“大敵當前,劉五唯有親征方能服民心鼓士氣,留守長安的話不要再提了。明天起各營收拾停當,張一文連夜向軍政府起草西征呈折,開出軍火糧草餉銀單據,督促辦理。三日內除雷風岐營留守長安外,其餘各營全數隨我西征,馮世清營為西征先鋒明日動身,晚露宿鹹陽城外,不準進城。還有一件事我要說清,兄弟們常說和尚不親帽兒親,此話說的不錯,‘太白山’堂能有今天,就是靠兄弟相幫起家的。那時候咱們在暗處,並不為民眾所知曉,反倒落得個‘流寇會黨’的壞名聲。這幾日我常常想,哥老會都是出力下苦人,皇帝老子不愛也倒罷了,平頭百姓也不願同我們親近?兄弟們為了國家民族用生命打下的天下,卻得不到社會的認同,很難進入普通百姓正常的社會生活,這究竟是為什麽?我一時也想不通。從表麵看,一些兄弟平日散漫慣了,走路沒個樣子、說話沒個章法,動不動使蠻動粗,時不時聚眾鬧事,成了沒王的蜂!魯金豹營竟然鬧騰得連自家的地攤子都丟了,連軍人肩上擔負的守土責任都忘了,在全省人民麵前丟盡了臉!對全省的革命局勢造成極大壓力。這次西征是決定陝西前途命運的生死一戰,西征要從整治軍律開始,誰再敢拿軍律將令當兒戲,殺無赦!莫怪我這個大哥翻臉不認人。還有,請楊老先生與我一共西征。”

張一文又一次從劉五的講話中看到他深深熱愛自己的兄弟,希望兄弟們從過去秘密結社的陰影中走出來,盡快融入普通百姓的社會生活,以便在將來省城的政治經濟生活中發揮更大的影響力,逐步取得公眾社會認可。“省內洪門各山頭前段時間聽到清軍從河南甘肅進攻陝西的消息後,擔心省城安危,希望劉帥固守長安,也是為革命事業著想,昭示兄弟忠心。現在劉帥決定親征西路以悍衛革命果實,各山門應該同仇敵愾多作貢獻,可派出使臣攜劉帥親筆帖子到城內及近郊各縣要各家山頭組織民團,隨劉帥西征。”一文管家說。

天麻麻亮時,劉五結束了會議,隨身倒在廂房火炕上閉目靜思,把剛才會議上確定的事項一一回憶斟酌,生怕還有考慮不周詳的地方。

此刻劉五的心緒很難平靜下來深入思考。親自率兵西征的理由看起來像是明擺在桌麵上的青瓷茶碗子,一眼就能看到底,西征的結果也會進一步提升自己的人生命運,他比楊老先生更能清楚地認識到這一層意義。但促使他下決心的另一條理由卻是提不到桌麵子上的撓頭事。辛亥革命在陝西的勝利,從表麵上看是同盟會和哥老會聯合行動的結果,但洪門中多數人認為是哥老會的功勞,反正起義成功後,各山門在全省遍設碼頭,還在自己碼頭門口插上紅色三角小旗,上麵寫著本碼頭龍頭大爺的名字,表示自己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在通大道有駐軍的州縣辦糧台、派款項、設私刑,公開淩駕於地方政府之上,過去從來沒有發生過的碼頭之間爭權奪利以大欺小的事情也出現了。更令劉五吃驚的是以自己名義發出的軍政府告示,還必須加蓋“洪門公議”的戳記才能生效。這些情況已引起軍政府和同盟會高度關注,曾集體召見劉五,要求他“約束製裁嚴加管教”。劉五是見過大世麵的人,他對哥老會一往情深並不完全出於對洪門組織宗旨章程的心悅誠服,而是對這幫患難與共的兄弟的熱愛。在劉五的眼裏,兄弟們雖然說話粗、但話醜理端;兄弟們雖然行為魯莽,但是非分明;兄弟們雖然行為舉止缺少教養,但這不是他們的錯,是從小生長在窮人家無力求學的緣故。至於有些碼頭在社會上鬧出一些出格的事,劉五認為是這些人沒有真正理解同盟會建立民國的綱領造成的,他原想把各山堂執事以上的哥弟召集起來集中宣講一次,可總是抽不出時間,這次西征是又一次顯示哥老會實力的好機會,會贏得社會的理解和信任。劉五還想到自己如果是一匹白鬃烈馬,洪門兄弟就是肥沃的草原,如果草野上雜草叢生,社會輿論對哥老會的反麵形象形成廣泛的共識和強大的壓力時,自己也沒有好果子吃,他下定決心要用魯金豹的人頭整飭洪門紀律。

還有一件事牽動著劉五的思緒,久久不能平靜。彬州這個地方似乎與自己生來有緣,當初離家出逃是在彬州當的兵,成為金戈鐵馬行武生涯的重要人生轉折。這次西征又要從彬州開始,結果還會像過去一樣行大運嗎?想到深處,劉五覺得當男人實在是太累了,尤其是事業有成的男人,身心孤獨疲憊,每日裏所思所想,都是明天或者將來可能會發生的事,整日為將來作打算,什麽時候自己也能像平頭百姓一樣平靜地過好每一天,為當天眼前的人倫樂事操心呢?活在世上真不如做個女人……說到女人,劉五興奮地記起了彬州,想起了一位能幫自己解愁出主意、對自己有震撼力的女人。

那年仲春劉五與表弟因父親受侮出事逃離故鄉,在省城不敢久留,風餐露宿一周後來到彬州,正遇到浙江一姓丁的軍門率部前往伊犁換防,兄弟二人合計一番,投身行伍在當時不失為最安全的出路。劉五聽說要遠足新疆,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興奮,想趁年輕多增長見識。至於軍旅生涯的危險,他和很多這個年齡段的小青年一樣,考慮不多。

新兵招募站的將爺一口江浙土話,詢問的話題很多人都聽不懂,輪到劉五時,他用桌上的筆墨工整地寫出了自己的姓氏年齡籍貫住址,將爺脫口一笑罵了一句粗話:“娘稀匹!小小年紀還滿清爽的嘛。”這時從旁邊走過一位四十多歲的壯年漢子,拾起桌上紙張認真看了幾遍,又端詳了劉五片刻,問劉五是否願意當號兵?劉五當時並不知道號兵是幹什麽的,但看到招兵的將爺對漢子畢恭畢敬的神色,劉五立馬應允。那位將爺見王魁勝清秀伶俐,便也留在身邊做勤務工作。

劉五隨著漢子來到駐地,是當地一財主的偏院,偌大的院落隻住著漢子和幾位親兵,一個女孩。女孩穿一灰色長袍,頭紮羊角辮,圓圓的臉盤,兩隻引人注目的天然大腳,大約十三四歲的樣子,全然沒有柔弱小姑娘的氣味。走進院子漢子徑直走進廂房,丟下劉五端站在院中。女孩子倒像個管家婆,大聲吩咐:“小六給俺爸倒酒,強弟到丁大爺那兒取幾套軍服給這個傻小子換上,又來了一個學生兵,也不知能待多久。”從此劉五踏上了人生道路的新起點。

這裏是丁軍門部隊中一個特殊的團體。漢子也姓丁,大名覺悟,是丁軍門的侄子。名義上是司號長,卻從來不值更吹號;說他是軍隊的成員,又不受任何人節製。據說丁軍門的哥哥在浙江開織造廠,花銀子送覺悟到日本留洋學實業,覺悟到日本後一心喜歡上西洋音樂,二十三歲回國時帶了一大堆銅號洋鼓,父親無可奈何地在西湖邊為他開了一家樂器鋪,生意雖然清淡,覺悟卻有機會結識了許多搖櫓巡湖的船娘。那是一個雨天早上,覺悟推開後窗觀賞雨中西子湖景色,一名叫“菱姑”的船娘正巧駕船從眼前駛過,姑娘頭戴竹笠,月白布襖緊裹在苗條的軀體上,腰間係著印花藍布小圍裙,褲角翻起到小腿肌腱,白皙的瓜子臉,在煙波浩渺的湖麵上身體隨著波浪上下起伏,依著槳櫓左右搖晃,像是用靈巧自如的舞步在湖麵上玩耍漫步。覺悟懂得用音樂語匯謳歌生命,但當心中捕捉到心愛真實的生命現象時,卻忘記了用那些熟記在腦海中跳躍的音符去表達感情,而是躍過後窗一個猛子向湖中紮去……他帶著菱姑沿著大運河來到一處不為外人所知的鄉下清淨地,靠魚耕和恩愛過日子。當女兒呱呱墜地的時候,菱姑卻撒手人寰。覺悟不想愧對女兒,而當時能給女兒提供幫助的人隻有辦實業開工廠的老父親。覺悟抱著女兒回到家中,父親以“大逆不道、有辱門風”為由避而不見。讓哥哥丁軍門出麵轉告:孩子可以留下,覺悟必須走人。丁覺悟不想丟下人世間僅留給自己的一點點父女親情,抱著女兒在伯父的軍營裏混個閑職至今。十三年過去了,女兒美菱初長成人,而覺悟仍在女兒、小號、老酒三件寶物中慘淡度日。

“什麽是號?號就是心。通過它可以抒發個人的情感,軍隊用它協調日常生活,指揮千軍萬馬,鼓勵勇士衝鋒陷陣,是借用號聲高亢嘹亮特點,其實號也能表現男人的孔武激昂、女人的似水柔情、老人的沉穩蒼健、孩子的天真爛漫,能讓駿馬奔馳,能使羊群安詳,能描繪高山流水,能勾勒鳥語花香。你在平日訓練中不僅要學會用嘴吹,更要用心體會。”覺悟認真觀察了劉五兩個月之後,在河西走廊的行軍路上,對劉五說了以上的話。

清代關內部隊躍馬塞外例行入疆換防,始於乾隆二十至二十二年派兵兩次進軍伊犁,平定準噶爾戰爭。“西師”是乾隆同“南巡”並列,一生最為得意的兩件大事之一。從那時起一百五十年間西線無戰事,但定期部隊換防這樣象征性的軍事行動卻被延續下來。由於路途遙遠又沒有作戰任務的壓力,換防部隊一般行程都在半年八個月的,並沒有固定的時限。覺悟父女隨丁軍門的大營行進,卻沒有在隊列裏出現。這支遊離於大部隊的小團體由幾輛騾車和幾匹健馬組成,美菱單獨乘坐一輛有頂篷的騾車,覺悟和隨身雜物占據了另幾輛,分別由親兵駕馭。劉五騎馬跟在大車後麵。他們與大部隊的行程稍有些差異,有時早走兩天,有時遲到數日,走走停停,倒也逍遙自在,沿途增長了不少見識。無奈覺悟每晚在酒醉方酣時要劉五站在自己身邊練習吹奏音節,稍有跑調或偷懶,都會驚醒師傅,遭到一頓臭罵,搞得劉五緊張兮兮的。而每當師傅劈頭蓋臉地訓斥勁頭乘著酒力發作時,美菱都會衝著父親和劉五大笑不止,許多年以後她才對劉五說:“老爸酒後罵人更有男人氣概,麵色煞白青筋突起臂膀揮斥有力,但吐字清晰句句在理,其實沒有真醉;你當時卻漲紅著麵頰腦袋低垂、大氣不出小腿顫抖,倒真像是有些醉了。”劉五對覺悟的嚴格要求從心裏感到高興,因為覺悟沒有把自己看成一個小號兵,而是當成傳承技藝的徒兒。

五月上旬,隊伍已走入酒泉地界,大片大片的黃土旱灘上稀稀疏疏地種植著玉米和麻子,幹旱少雨造成高溫裹著熱浪,氣溫驟然升高了許多。下午飯時劉五他們走近一片綠洲中的裕固人村寨,在一條小河旁柳樹下宿營。丁軍門前天已到此地,在寨子裏設立大營,聽說侄兒剛到,派軍校接覺悟來大營用餐。覺悟留下兩名親兵搭建帳篷收拾營地,要劉五陪自己和女兒去大營。

丁軍門的大營設在一座部落寺廟裏,這座寺廟坐落在村寨後麵高坡上,寺院沒有圍牆,兩層樓高的僧舍和土坯壘起的經堂,都用朱紅顏料粉飾,另有幾處白牆圍起方形小院,自由自在地散落在南坡草地上,夕陽把藍天染成紫色,給大地鋪就燦爛的斜陽,使寺廟沉浸在詩一樣恬靜的畫麵裏。看不出宗教固有的神秘與威嚴,唯有田園牧歌式的暢想。丁軍門行轅設在寺廟前的一所活佛的宅院裏,劉五將覺悟父女送到宅院門口,牽馬到侍衛的帳篷裏休息。

裕固人信仰藏傳佛教,但對佛教的教義卻有自己獨特的理解,他們認為“宗教家以普度眾生為天職,普度的原理雖一,而方式則因地因時而不同”。他們鼓勵寺院辦學,允許僧人娶妻生子。所以丁軍門的住所少了些香火味,多了些生活氣息。覺悟父女徑直來到丁軍門的寢室,三張藏式矮幾櫃椅前各放著一套餐具,一碗清燉羊肉,幾碟江浙小菜,一壺紹興黃酒。丁軍門一見侄孫女,高興地拉著美菱的手,連聲說:“幾個月不見,美菱越發出息,讓爺爺好好看看。”隨後一本正經地對覺悟說:“姑娘家也不小了,長期待在軍中也不是個辦法,該學點女紅、讀些詩書、懂得禮教,前幾日你父親托人帶來口信,讓我派人將美菱送回杭州教養,今天請你過來商量此事。”

此刻覺悟已經幾杯黃酒下肚,笑眯眯地說:“美菱聰穎,這些年隨我吃了不少苦,但學業上不敢荒廢,已學會初識五線譜,英文聽讀也有長進,讓她在我身邊再待幾年,等攢足了錢,我送美菱去英國念書。”覺悟至今對父親耿耿於懷。

“你這渾小子!不要因你同父親的爭執影響美菱的前程。你父親當初送你去東洋留學為了什麽?難道就是想讓你今天在軍界當一名區區司號官?”丁軍門不客氣地訓斥覺悟幾句。

“我當兵吃糧養女兒,與他丁大老爺有個屁事?如果他真的關心美菱,當初就不該放棄對美菱的責任。”覺悟對父親的怨恨隨著時間的推移有增無減。

“覺悟呀覺悟,我說你是不是長了顆榆木腦袋?這十幾年的經驗教訓還不夠嗎?你可以恨我大哥,也可以不認父親,但總得為美菱多想想,她可是丁門之後。你總覺得自己留學東洋比別人懂得多,腦子靈光,這我也有同感,但在中國這樣一個曆史悠久禮製完備的大一統天下,你能闖出個什麽新花樣來。你憑什麽能留學東洋?憑什麽由著性子瞎闖**而不餓肚子?憑什麽帶著美菱四處遊樂會有人借錢給你?憑什麽能在部隊混閑差多拿銀子?不就是因為你姓丁嗎?憑你現在的本事,拿什麽為美菱日後作保證?”丁軍門繼續數落侄子。依著過去的性子覺悟準會與丁軍門鬧翻臉,可今晚談的事關美菱前程,覺悟沒脾氣了。

美菱一聲不響地坐在飯桌旁,托腮咬指,雙手輕輕支起臉龐,靜聽大人們的對話,也許是因為有父親留學的教育背景,也許是常年接受音樂藝術的熏陶,也許是從小軍旅生涯的磨煉,每當美菱陷入沉思的時候,都會在美麗的臉龐上出現靈慧、坦**、野性等美感元素,當這些元素表現在美菱這樣花季少女的身上時,無論是思考、語調、舉手投足都更加細膩更具感染力。美菱站起身來,比劃著慣用的纖纖細指,對丁軍門說:“您莫再難為爸爸,爺爺讓我回杭州也是一片好心,可我走後誰來照顧爸爸?再說像我這樣的大腳女孩平時在隊伍中不受約束地野慣了,不曾接受過三從四德教育,硬讓我回到江南水鄉做大家閨秀深宅小姐,豈不貽笑大方?我會悶死的。”

丁軍門聽了美菱的說法,不再提回杭州的事。他也是一位行伍中的烈性漢子,從心裏喜歡侄孫女兒骨子裏血性男兒的性格,也深愛覺悟這樣**不羈的侄子。他第一次感到美菱長大了,她說話時微絲細眼表達出感情的眼神,天真帶笑的神韻布滿臉龐,有一種異樣堅定的效果,無拘無束的軍營生活練就了天真無邪少女模樣。“不回杭州也行,到大爺爺大營來住吧,女兒家長大了整天紮在男人堆裏也不是辦法。”

丁軍門的話說得美菱像微微酒醉麵頰緋紅,不由自主低下了頭,心頭怦怦直跳,平日裏與那些粗蠻男人們混在一起也沒有什麽特別的感受,但別人把話說到明處,就是另一回事了。覺悟邊喝黃酒心裏邊想:女兒和她媽媽一樣,揚眉吐笑時嘴角都有一個淺淺的小酒窩,不知不覺中女兒長大成人了……不知道為什麽,覺悟中突然冒出了這樣一個念頭,根據自己的經驗:越體麵的地方越容易發生不體麵的事情,盡管軍旅生涯大都生活在荒郊野外,也得多留點神才是,因為他深知情愛不受世俗的環境、地位和金錢約束,它總是在感情的時間之水中暢遊四季。

那晚覺悟喝得酩酊大醉,丁軍門用馬車送回營地,劉五和美菱騎馬緊隨其後,行進間美菱興高采烈地向劉五講述了晚飯時發生的事情,情不自禁地出聲大笑。劉五在夜色中也能看到美菱如花燦爛的笑臉,但他沒有忘記自己學徒娃的士兵身份,不明白她為什麽會對自己講這些事,更不理解美菱拒絕回到杭州財東親爺爺身邊的理由。

……

劉五隨著覺悟父女繼續西行,六月底到達吐魯番,在一所有坎兒井、葡萄架、土坯房的維吾爾農家院安下身來。幾個月的刻苦學習訓練,劉五已經背熟記牢了軍隊日常作戰訓練生活的所有樂譜,大部分已能熟練吹奏,覺悟卻沒當麵說過一句劉五用心聰明的話,仍每晚酒後要劉五聽自己獨奏小號,有時突然停下來告訴他這是哪一國人作的什麽曲子,還會提示劉五這一段表現的是藍天白雲,那一節說的是雙人跳舞,這幾個音節是水漫海灘,那幾個音節是落日黃昏……要求他用腦子死記硬背下來。

進住吐魯番覺悟像換了個人似的,早上睡懶覺,中午躲在坎兒井中喝酒,晚上帶著全營幾口子人挨著門參加當地家庭歌舞聚會“麥西萊甫”。黃昏時分,吐魯番酷熱的太陽下山了,人們圍坐在葡萄架下布毯四周,一盞油燈發出幽暗的光亮,大盤手抓飯,大塊燉羊肉,熱乎乎的烤饢隨意放在上麵,每人麵前放著一碗奶茶。覺悟特別喜歡當地人釀製的一種葡萄美酒,稠稠酸酸地透出酒香。晚飯和歌舞演唱差不多是同時開始的,主人放下手中的食物,操起熟悉的熱瓦甫、薩它爾等樂器,無花果樹下空地走進扭動腰肢的舞者。美菱特別愛看男子持手鼓,女子昂首、出腮、挺胸、晃身,按鼓點緊密不斷變化的優美動作,這種情形在關內普通女人身上大有亂綱紀、毀人倫的殺頭之罪;劉五和另外兩個士兵喜歡“納孜爾庫姆”舞,這是一種以兩個男子為一組的即興表演,兩個人可以自己設定動作、互相模仿,並以新的、較難的動作回敬對方,以技巧高超者獲勝。他們以單步走的姿態讓上身鬆弛,雙膝保持微屈,邊走邊變換姿態,模仿各種人物、動物及誇張的生活動作,舞蹈達到**時,圍觀的人們合著鼓點呼喊助興:“凱——那!凱——那!”為他們加油。丁覺悟醉心於用小號模仿維吾爾音樂,常常邊聽邊吹邊記樂譜,忙碌得不亦樂乎。總之,覺悟他們體會到了與中原農耕文明迥然不同的遊牧文明,見到了無拘無束生活在原始自然懷抱裏的男人、女人,隱隱約約地感受到人性天生可以充分表現歡樂、幽默、真實的一麵。劉五對吐魯番的日子有刻骨銘心的記憶,在參加“麥西萊甫”的過程中,美菱幾次學著當地姑娘的姿勢,邀請自己跳舞,他轉過頭來望著覺悟師傅,師傅朝舞場揮揮手,劉五第一次用生硬的肢體語言膽怯地走下舞場。離開彬縣一路西行,劉五伴隨著樂曲度過,對節奏的理解有了理性的認識,能踏準伴奏樂曲的鼓點,看似舞場高手;他身材挺拔穿緊身軍服,初次參與載歌載舞的兩人對舞不免心慌拘束、動作幅度謹小慎微,與周圍無拘無束熱情奔放的舞蹈者形成鮮明對照,顯得沉穩、老練、別具一格。特別是在舞蹈過程中,他與美菱的眼睛始終火熱地對視著,在雙方肢體擺動接觸的刹那間,劉五第一次從男人的直覺中認識到什麽是女人。他還想起了師傅關於音樂和舞蹈“是人人都能理解的原始藝術”那句話的含義。

八月中旬換防部隊到達伊犁,丁軍門在城內有自己的督軍衙門,覺悟的駐地在城郊一所設施比較完善的軍營裏,這是醫護營大院中一處幽靜的小院,是前任督軍休息療養的地方。伊犁是中俄邊境的軍事重鎮,清軍的存在既有國防上的意義,更兼有防範蒙古突厥等地方勢力聯合擴張的重任。但八月的伊犁草原草深花香,大片大片的白楊林散落在高低起伏、一望無際的寬闊牧場上,雪山冰川融化的河流在草原上曲折蜿蜒,俊俏的伊犁馬、溫順的綿羊悠閑地吃著青草。遠處長年封凍的雪山被繁茂的森林簇擁著,像穿著綠裙的少女,顯得挺拔、高傲、含情脈脈。藍天白雲下落穀傍山的牧人帳舍,男人鑲有花邊的衣衫,女人周身色彩豔麗的裙裝,滲透出色彩斑斕的民俗風情。這優美的自然風情,讓世界的精彩博大和人生的富麗壯觀闖進劉五腦海,同時劉五還體會到“山高皇帝遠”這句話所包含的另一種身心輕鬆的意味。

換防部隊安定下來後,隨著劉五對周圍的環境慢慢熟悉,開始在腦子裏形成的新奇感受逐步淡出。大部隊開始整地屯田、軍事訓練,覺悟的小營依然遊離於大部隊刻板的軍旅行營生活之外,小營由晝行夜伏的運動狀態轉入相對穩定的駐防生活,仍然按照覺悟的意誌懶散地運轉著。覺悟的個人意誌中有一項十分重要的內容就是晚上喝酒。像軍中老馬夫,喝得越多鞭梢越準,丁覺悟喝得越多說話道理越深。

又是一個初秋清爽宜人的夜晚,覺悟帶著劉五從天山采風回到小營,丁軍門讓手下送來幾壇子故鄉美酒“洋河曲”,覺悟乘興在營內草地上“擺酒館”,即點一杆火把,鋪一方小毯,上麵放置覺悟從日本帶回的小木幾。木幾兩側各有兩個做工精巧的小抽鬥,裏麵存放著一盅一壺一杯一盞等幾樣日式酒具,外形看似粗糙卻是覺悟的心愛之物。覺悟盤腿在小幾後落座,美菱席地坐在小幾一側為父親斟酒,劉五及其他工雜差役坐在小幾前草地上,身前各放一隻黑粗碗,“美菱,把爺爺送的酒給在座的都斟滿,讓大夥嚐嚐江南美酒的滋味。小五子,給小號加上弱音器,用心吹起來。”

“好酒不灌爛腸子,我的肚子讓酒淹成了幹臘肉,喝不出啥味道。老爺的酒留下自己慢慢喝,我有幾口伊犁當地產的土酒最得勁。”廚師老呂說著從腰間摸出羊皮酒囊,惹得大家開懷大笑。

“師傅,今晚吹哪首曲子?”劉五問。

“前幾天在山裏學的那首《婚禮進行曲》。”

“今天是酒場又不成親拜堂,什麽婚禮不婚禮的。”美菱邊給父親斟酒邊笑著說。

“你不懂這首曲子的美妙之處,它所表現的純真率直,和今晚的美酒一模一樣。”覺悟聞到酒香氣息,話多起來。

“聽著音樂喝著美酒,酒不醉人人自醉!你們聽,新娘子擺動雙肩舞動花裙如醉如癡地跳起來了,把姑娘對婚姻的向往表現得淋漓盡致。你們仔細聽,剛才小五吹的那段變調,是講述這樣一個小花絮:趁新郎官走近自己的那一刻,姑娘睜大眼睛偷看了他一眼,很快轉身離去露出羞澀的目光。再細聽,小夥子踏著鼓點圍著新娘子飛轉,表達著對姑娘的愛情……這段華彩樂章細說娘家人的祝福……”

“老爸又說酒瘋話,誰家姑娘出嫁娘家媽不是哭成個淚人?誰家老爸出席姑娘的婚禮?失去心頭肉誰還有心高興地唱歌跳舞飲酒作樂?”美菱搶白了老爸幾句。這時劉五的曲子吹響了最後一節音符。其他人的勸酒聲也停了下來,按以往擺酒場的經驗,覺悟有精彩的故事開講。

“婚姻乃人生一大喜事,維吾爾人把人性中的喜悅之情在婚禮這天發揮得完美無缺,與內地洞房花燭夜拜天地、認公婆、喝喜酒、祭鬼神的繁瑣規矩比較,這裏的人們載歌載舞,喜慶歡樂,像草原上親近追逐的駿馬,天空中比翼高飛的雄鷹,愛的歡樂語言在身上自然流淌。中原女子結婚成禮時心房一樣激烈怦動,可她們那雙經過規矩的纏腳布日積月累擠壓變形的三寸金蓮能夠歡跳雀躍起來嗎?用規矩束縛情感,用強力約束生命原本真實的肢體,難道不是罪過?”

覺悟抱起酒盅開懷暢飲,有滋有味地品酒細砸,繼續娓娓道來。在場的人停盅置杯,洗耳恭聽:“人常說‘沒有規矩不成方圓’,是從社會生活發展進步的基本秩序上著眼的,人多口雜在方向性的問題上要有一個說法。但中原是一個‘法理規矩’繁榮薈萃的大地方,幾千年間祖宗不厭其煩地把規矩修訂到了無孔不入的地步。規矩這東西如果限製人的發展,限製人的情感,容易造就雙麵人生。不是有句‘在官言官、在商言商,百姓吃麵喝米湯’的話嗎?人們麵對數不清的‘禮’‘製’‘規’‘儀’,有時對社會公眾是一張臉,對個人需求又是另外一張臉。不同的規矩用不同的臉譜,對內對外、與親與疏、待上待下、論事論理、評功擺好,不同的場合換不同的臉譜。我觀古今問天地,問當今三教九流各色人等,誰的麵孔最坦誠?答曰商界精英也!他們看似戴有最多的麵具,同時毫不掩飾不擇手段賺錢的真相……”說著說著覺悟已經臥地醉倒。

像每次擺酒場的結局一樣,眾人合力將他抬進臥室床鋪上,美菱為父親擦洗臉上汗漬酒氣,劉五守候到師傅安然入睡才敢離去。

“信,我父親就是被鄉下多如牛毛的規矩害死的。”

“你以後會不會按世俗的各樣規矩行事?”

“決不。我的幸福我創造。”

兩人的眼光在油燈下相互注視片刻,美菱看似還有話要說,卻突然起身回自己閨房歇息。

……

二年後,小營的懶散增添不少新意,它在駐邊官兵心間傳遞著,在青年人眼神朦朧中流淌著,在軍營四周草原淡淡的花蜜中飄**著,但誰都不說出來。美菱十七歲生日那天忽然長大成人,嫋嫋婷婷的身材、高高棱棱的鼻梁、束起的烏黑長發,加上江浙姑娘的白皙皮膚,著實精靈可愛。在姑娘們正常發育的這個年齡段,她好像比別人成熟得更快,走到哪兒都惹人注目。

美麗的少女會刺小夥子的眼睛,劉五就是其中之一。劉五對美菱太熟悉了,知道她天真媚美的眼神,還深知她的隨心所欲和執著任性。他從農村避難走進行伍被覺悟收留,雖說是軍中一名小號兵,心靈深處對美菱父女有一種感恩戴德的奴仆之情,美菱天生麗質是老爺的福分,劉五沒有往深處想過。但對於血氣方剛的小夥子來說,最耐人回味的異性感受是超越視覺成之於內而行之於外的,它能引發性的吸引力。從美菱生日那天起,劉五把每天上午練號的地點由院內移到草原上,睜大眼睛聆聽花草撥動心靈的暢想。

不久劉五隨一支小分隊赴天山剿匪巡查,一路上風平浪靜,沒有出現作戰的情況。漫長的行軍路成了他熟知軍旅生涯的課堂,他學會了服從,學會了忍耐,學會了風餐露宿,也學會了喝酒賭博。劉五隻身一人配屬到小分隊,領隊的管帶身邊都是過去同營的結把子弟兄,管帶好賭,每晚宿營必設老碗聚眾擲骰子,見劉五不精此道人又年少,開口閉口“號兵蛋子”,要他一旁點煙燒茶伺候。不用幾天,置身戰友縱情豪賭時散發著酒汗煙氣的人堆中,聽他們隨口噴出粗話,白天行軍的疲勞頃刻減緩了許多,劉五見老碗裏銀子來得快,他也和行伍中年輕漢子一樣,一旦找到興奮點,**就會哢嚓發作,小試幾把,以後便一發不可收拾,一年多當兵積存的幾兩碎銀子輸了個精光。

三個月巡查任務即將結束,還有幾天就要回到小營。劉五心中已**漾出一絲莫名其妙的喜悅。他從一名外號叫“老道”的老兵手中借得二兩銀子,想把本錢贏回來。老道輕聲說:“看你娃老實,一月清三分利,不寫字據不要保人,到期不還按規矩辦,可不許反悔!”

劉五不問“規矩”的內容,伸手接過銀子擠進賭場,又全輸了。這時再打聽軍中借貸的潛規則:借錢不還甘願受死。他心中不免驚慌。

臨近還債日子,劉五提心吊膽不知如何應對。整天腦子裏亂哄哄,思緒像大河裏飄忽不定的小船,躲在小屋不敢走出小營院門。這是他二十歲前麵對的第二個生死難題,第一次為父報仇渾身是膽砸李老兒的店不知“怕”字怎麽寫,這次卻不同,要麵對通行軍中按“規則”索命的老兵。他決計不向美菱父女提及此事,似乎覺得丁家知道真相比自己丟腦袋更危險,軍中他也沒有深交的兄弟朋友,無法提起借錢的事,其他尋錢的路子又不熟悉。劉五這樣年紀思維不曾出現過“悔不當初”的自責,反正“殺人抵命借債還錢”,自己就剩下一身肉,到時候再說吧。

到了還債的日子,劉五午飯後換了一身幹淨軍裝,偷偷溜進夥房喝了半斤燒酒,離開小營向老道駐地走去。

大約走了四五裏路,劉五與老道在一片樺樹林不期而遇。老道時年四十歲,軍中兵痞所有特點都在他身上得到集中體現,敦厚的六尺身材、飽經風霜的一臉橫肉、粗壯的腿腳、圓銳突兀、目空一切的牛眼睛,跟在身後的幾個兄弟身材各異高矮不同,但都凶相畢露,腰纏三寸板帶,手執短棍鏈枷。指扣鐵箍利銬,凶相畢露。劉五已經知道軍中士兵間借錢不還的規矩,碰到同類催命逼債,反倒膽壯起來。

“各位大哥大叔,小弟雖無意賴賬,但到期借錢不還就是偷人錢財、奪人身家性命。弟從軍短暫,軍中也沒有幾個老鄉親朋可資援助,今天壞了規矩,任殺任剮,決不貪圖性命。但請眾大哥細想:殺我與還錢無補,可否寬限時日,設法歸還?”劉五身體直立雙手抱拳,麵頰被酒力染成醬紅色,嘴唇變厚發音放緩,但吐字清晰。

老道身後一位虎背熊腰、年紀與劉五相仿的漢子一個箭步躥到劉五麵前,一記直拳擊中劉五麵門,鮮血登時從鼻腔噴出。漢子聲嘶力竭地說:“再不要胡拉被子亂撴氈,咱倆那天同日從彬州從軍,你在帥府當差我到營盤吃苦,死到臨頭還想跟人稱兄道弟套近乎!”

另外幾個人抄起家夥向劉五撲來,老道伸出右臂大喝一聲:“且慢!”幾步走到劉五身前:“啥事都要有個規矩,皇帝老子有橫行天下的規矩,平頭百姓有穿衣吃飯的規矩。當兵吃糧拿命換飯吃,平日交往也有規矩,貪人錢財亂棍打死,營盤中上至將爺下到兵卒無一例外,明天有人見到你的遺屍,都知道是怎麽一回事,路過還會踢你幾腳、吐口唾沫。我看你涉世不深身子骨還有些硬氣,叫你少受些罪,哥幾個事後看著把你埋了。來來來!吃大爺一刀快快受死……”

美菱突然出現驚呆了在場的人們,平日裏人麵桃花姣好臉龐瞬間拉出白皙陰冷的長吊吊臉,一對清亮坦**的丹鳳眼緊緊盯著老道缺光少油的虎眼,美菱目光掃過片刻,眾漢子都低下頭,劉五把頭埋得更深。

老道身後一個稍年長的軍士說:“回大小姐的話,事出我們幾個野男人的錢財糾葛,小姐莫插手。”同時說出劉五參賭欠賬的經過。

“老狗放屁一股子臊氣,小五子隨老爹學藝一日為徒終身為父,按理我還把他叫哥呢!為了二兩銀子就動刀殺人,我看這規矩也應當改一改。還說什麽大男人家,心胸窄狹得像一指寬的小女子。快接手,大妹子還你個人情!”美菱說罷從發髻上抽出盤花銀簪子丟給老道,老道沒出手接,銀簪順衣角掉到地上。

美菱扭身狠狠打了劉五一巴掌:“沒出息的野小子!”在氣衝衝的斥責聲中拉著劉五的衣角向小營走去。

劉五沉浸在深情的回憶中,閉著眼睛,嘴角上翹動起心曠神怡的笑容。突然一陣緊急的敲門聲打斷了他的回憶,劉五身子一躥跳下炕,拉開門栓一看,原來是多年狗皮襪子沒反正的至交親朋、城中晉陽銀號的老板,興衝衝地給劉五說媳婦來了,再三說對象是個青年學生。劉五一臉怒氣拍桌子踢板凳,高聲罵將起來:“你這整天把酒當醋喝的貨,喝昏頭了?也不看現在是啥時候,熱鬧處賣母豬呢!”來人怏怏不樂地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