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五月大雁塔同盟會與哥老會歃血盟誓,決定於農曆九月八日(星期日)在省城發動武裝起義,打響全國反清第一槍。同盟會和哥老會雙方積極地開展各項籌備工作。但進入辛亥年八月份局勢突然發生了變化,迫使起義提前進行。

清政府設在省城的巡撫衙門得到密報:一批留學海外的同盟會會員已從上海等地回到省城,正在秘密聯係新軍中的哥老會會員,準備起事。八月十五日,時任省巡撫申健在南院巡撫衙門召集文武官員商議對策。滿營的首領瑞奇首先說:

“王爺打下的江山要靠王爺的子孫們保衛,在這多事之秋,先要把五千滿營武裝起來,兩百多年沒有打仗了,手都癢了!巡撫大人應從速給滿營發快槍、配彈藥、撥銀兩,並在城內要緊部位修築防禦工事,以防不測。同時把駐外地的軍隊調回省城,顯示力量,加強防禦。這叫‘虎狼之策’。”

“文攻武備自然是需要的,可軍隊移防和訓練族人不是短時間可以奏效的,以老夫之愚見,發槍造壘固然可揚軍威,亦可使人心浮動,在目前國運欠安、匪夷四起的情形下,下此猛藥要三思而後行。倒不如多派出警探將同盟會黨徒捉拿歸案,禍首者同盟會革命黨也,哥老會眾匪夷挾三教九流之力、仗街痞刁民之勢,不足掛齒耳!這叫‘黑虎掏心’之計。”軍事參議官周位康如是說。

保定陸軍學堂速成班畢業的第二標一營管帶吳玉堂在參加會議的人當中官階較低,但他還是說出了自己的不同意見,他一板一眼地說:“兵書雲,‘調虎離山’乃兵家之上策,何不將新軍大部調往外地,一則可解省城之困,二者可分而治之,三能切斷軍隊與同盟會員的聯係,既能穩定省城,又能減少靡費,何樂而不為?”

三條調虎離山計使在場的人震驚不已,形勢嚴峻到需要大動幹戈的地步,使會場上那些昏昏欲睡的滿漢大員們始料未及,他們不相信反清的武裝起義會首先在西部一個不受朝廷重視的窮省打響,更不相信朝廷花錢養活的新軍官兵會造朝廷的反,於是又提出了安撫、收買、加強紀律管束等多種意見,一時間會場亂哄哄的。

主持會議的申健是漢籍官員,官至陝西護理巡撫,以謀多詭詐享譽官場,他處理一切軍政事務的原則是自己從一件事中能得到什麽好處?上級衙門會怎麽想?對當前朝廷內外交困的形勢申健持悲觀態度,靠五千滿軍保衛省城?兩百年滿軍世襲製度已使這支軍隊空有其名,是一堆金戈鐵馬包裹下的行屍走肉,靠滿營作戰平叛無疑是望梅止渴。再說如果大動幹戈勞民傷財地擴充武備,事後卻沒有發生戰事,上司怪罪下來也不好交代,“虎狼之計”實不可取。“黑虎掏心”看似有理,但申健深知同盟會黨的理想和能量,作為漢人他得為自己留下後路。隻有“調虎離山”值得玩味,這是一著靠時間演進發展變化的活棋,能給自己充分思考的回旋餘地,看看究竟哪隻虎是真老虎,哪隻虎是假老虎,再權衡利弊決定進取。於是申健幹咳嗽幾聲使全場安靜下來,說:“省城近來流言很多,一時真假難辨。我等受朝廷世恩,守土之責金甌國固,全憑諸位用力。但眼下四川鐵路風潮越鬧越大,漢中鎮總兵深感責任重大、兵力匱乏。為防範川亂禍陝,本巡撫令新軍第二標統三個營開往寶雞一帶駐防,作為預備隊聽候命令進止。”並嚴令九月十五從省城出發移防。會議就此草草結束。會後申健乘涼轎趕往草灘渭河別墅,晉見長年住在那裏的前任陝甘總督升允,向他報告會議討論的情況。

吳玉堂是滲透到新軍中的同盟會會員,他在會上提出的意見既有試探的意思,也有避實就輕的謀略,因為按照大雁塔盟誓九月八日在省城武裝起義的時間要求,會上前兩種意見的采納實施會給武裝起義帶來不可挽救的損失,甚至使義舉夭折。他回到西郊駐地匆匆換上便裝,來到城內“西嶽廟”同盟會秘密聯絡地點。當晚領導陝西反清武裝起義的九名同盟會會員聚集在西嶽廟王母娘娘神像後夾道中,圍著一盞青油台燈,認真分析形勢,商量對策。

這是一群風華正茂的熱血青年,他們都把發辮整齊地盤在頭上,眼睛裏閃動著聰穎的目光,由於廟堂門窗緊閉、空氣不流動的緣故,在座的每個人渾身都大汗淋漓。

聽了吳玉堂的報告,同盟會陝西支部的負責人穆增祥用右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汗珠子,狠狠地罵了一句:“驢日的清廷衙門、八旗賊兵賊將,說的都是虎狼之計,看來不動刀兵就想取得革命成果的路走不通。近幾個月來,我等在省城報界、學界、商界及哥老會中宣傳革命思想,鼓吹共和理論,積極籌款籌槍,已經完成了武裝起義的各項準備工作。特別是大雁塔盟誓,手中握有一支由哥老會為主的武裝力量,就等著打響全國反清第一槍。從目前掌握的情況看,武昌方麵由於新軍上層的支持,很可能會走在我們前麵,在全國首舉義旗。目前陝西衙門已經覺察到我們的活動,原定九月八日起義的決定變還是不變?”

“現在已經進入了八月,迫近原定起義的日子,要變如何變?把起義的日子往後推?清軍謀劃消滅咱們的計劃會更周密,點子也更稠,時間拖得越長對革命越不利。把時間向前移?這個想法雖然好,但準備工作仍需費時日,也提前不到哪裏去。現在準備工作進行得咋樣?”《新秦日報》社長蘇春鑫問。

“準備得差不多了,隻差與哥老會方麵商定具體的起義時間、組織辦法,統一號令、目標任務的分工協作等具體事宜。即便如此,沒有十天半月也難奏效。具體的一些部署是這樣:由於同盟會在清軍中的力量有限,能夠隨時調動的部隊隻有陸軍學校學生營和為數不多的幾支下級部隊,已經將陸軍學校參加起義的學生組成學兵營,由吳玉堂率領,主要負責反正勝利後重要目標設施的警備任務。將新軍中參加起義的士兵組成一個營由我指揮,負責攻打長樂門等攻堅任務。清軍中的哥老會是這次陝西舉事反正的主力,但不同部隊的哥老會會員錯綜複雜地分屬不同的碼頭,事前難以係統編製,隻能規定這些人上午分散出營,分頭到起事地點集中待命,以午炮為號同時行動。劉五身為清兵營中一司號長,雖然年輕根底淺,在哥老會眾家山頭中不是領頭人物,但在新軍一標營中有眾多的弟兄,應成為破城攻寨的基本力量,擔任軍械局的主攻任務。這些還都是些初步想法,沒有與哥老會方麵商量決定。”在新軍中擔任軍官的商紡管帶說。

“我看這麽辦,根據省城清軍突**況和全國革命形勢的發展,提前至九月一日發動武裝起義,這天恰逢周日,又是清軍關餉的日子,主要軍事目標防備必然鬆懈,便於奪取要害部位。事不宜遲,明天就應該再與哥老會頭領會麵,具體商議起義細節。”初等師範學校的鄭經倫先生說出了自己的見解。

“時代發展得真快,一個教書匠都變成軍事家了!鄭老師可喜可賀。我看你從日本留學回來,與中山先生身邊的人熟,明天你往上海跑一趟,把陝西的革命情況和今天的會議決定向中山先生報告。還有就是這幾個月來與哥老會的合作,對我的啟發教育良多。按說他們的人多槍多攤攤大,在世人的眼裏又是一夥利欲熏心的匪徒,但在與哥老會的合作過程中,雖然有些荒誕怪異的要求,對方嚴守承諾,主動接受同盟會的領導,以與文化人合作共事推翻清廷統治為榮。這主要是由於文化的差異和得益於同盟會綱領的理論力量,倒不是我們個人有多大本事。哥老會的哥弟們由於家境貧困沒有文化學習的機會,卻有義無反顧的變革願望,有堅定迷人的人格力量!曆史和傳統從維護正統法理的需要出發,誤解了這些窮人,我們不應當用另類的眼光看待他們,捫心自問,問心有愧呀!”穆增祥不無感歎地說。

參加西嶽廟聚會的同盟會員從多方麵考慮,推舉吳玉堂為起義總指揮,同時決定將起義時間提前到九月一日午時,並要求他盡快在長安城西郊林家墳與哥老會方麵舉行會議,協商起義的具體事宜。

在隨後召開的林家墳會議上,會黨一致推選吳玉堂為起義總指揮,確定了武裝起義攻擊的軍事目標:劉五率領“太白山”堂義軍奪取清軍軍械庫,從西華門、後宰門等主要方向占領象征清廷統治的滿城,摧毀清軍有生力量。吳玉堂率領新軍中參加起義的士兵攻占長樂門,截斷清軍東逃河南的企圖。哥老會其他山堂攻打鍾鼓樓和軍政衙門等。同時規定農曆九月一日“晌午炮”為全城統一行動的時間。

從林家墳會議以後,劉五借故養病在永寧門外西後地租用了一處農家小院成立了自己的“影子”司令部。幾天來,進出這個小院最多的是吳玉堂、楊守道老先生帶領的一幫讀書人,劉五是在極度興奮中度過的,他沒有幻想過有一天自己能成為一支軍隊的統帥,可是命運卻偏偏要自己擔當起曆史進程中的重要角色。他是一位農民的兒子,當武裝起義的戰鬥快要打響的時候,才突然產生了為理想打仗、幹一番大事業的念頭,盡管這種理想是不完整的、朦朧的和不具體的。

這天傍晚吳玉堂一人來到西後地小院,進門時不小心踩上了一塊磚頭,身體不由自主地閃了個趔趄。兩人在屋內坐定後,吳玉堂開玩笑說:“等革命勝利後你在城裏有了府第,住了宅院,可不敢在門口丟個磚頭,不小心把人絆個跤。”

“到時候不放磚頭,咱在門道裏盤個炕,進門咱兄弟倆先上炕喝一壺茶,再拉家常諞閑傳。”

“真的到了革命勝利那一天,你我都做官了,一天忙得鬼吹火,哪有清閑喝茶拉閑話?”

“這些日子成天嘴裏說‘革命’兩個字,我看跟造反差不多,為啥不幹脆提‘造反’更帶勁,容易發動百姓。”

“對‘革命’一詞的理解,有些讀書人的說法,自太平天國以來發動的反清鬥爭,均沿用中國傳統詞匯‘造反’‘起義’‘光複’等等,廣州起事失敗後,孫中山等由香港東渡日本,船經神戶作短暫停留時,孫中山買了一份當地載有‘革命黨首領孫逸仙’抵日消息的日本報紙,大受啟發。中山想起古籍《易》書中‘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一句話,高興地說:‘日人稱吾黨為革命黨,意義甚佳,吾黨以後即稱革命黨可也!’孫中山所說的這句話有重要的曆史意義,在此之前,中國曆史上實行的都是改朝換代的‘帝王革命’‘英雄革命’,而孫中山同盟會追求的是‘平民革命’,或者說是‘國民革命’,目的在於‘掃除中國一切政治上、社會上舊染之物,而再造一個莊嚴華麗之新民國,為民所有,為民所治,為民所享’。”

這些談話對劉五這樣一個沒有官宦經曆和政治經驗的行伍漢子,無疑得到了春風化雨般的啟示,劉五決心獻身革命,做一名為民請命的“清官”。

眼下他首先努力地把自己長期在軍隊中學到的經驗運用到起義的組織工作上來。他把自己關在農家小院裏,用了整整一天時間考慮自己將要率領的這支起義軍戰鬥編製和組織人選問題。他打算把進城造反的隊伍分成四支作戰分隊,以“太白山”堂一千二百名弟兄為骨幹組建。至於分隊長的人選著實費了些腦筋。他如數家珍地把幾個知己弟兄思索一番:張一文是首選人才,可謂人中知己,但沒有軍中經曆;馬夫白崇禮在弟兄中有號召力,是個不錯的兵頭,但常常酒後失言,如事先走漏風聲則會貽誤大事,劉五很快否定;隊醫劉金財年僅二十有六,是遊方郎中出身,見多識廣、能言善辯,是位難得的幹練人才,日常給眾弟兄治個頭痛腦熱的,也深得將士信任,但劉五總看不慣他為人過於殷勤的一麵,打算讓他留守兵營,提供後勤服務;炮營的哨長常文厚是位五十多歲的老行伍,平日少言寡語,遇事有主見,好打抱不平,眼睛清亮得像一杯清水,雖然閑來常拈花惹草,軍中男兒誰人無此嗜好?他決定起用他為步兵一分隊隊長;三十出頭的快手魯金豹是營中馬隊的教練官,個頭短小、身輕如燕,能在飛馳的馬背上左右開弓,上下躲閃,騰空翻躍,倒立伸展,一次在城裏與一位潑皮剃頭匠交手,剃頭匠剛擺開架式,在氣勢洶洶搖頭擺動辮子的一瞬,金豹已操起掛在剃頭擔子上的剃頭刀,輕肩一揮,攔腰迎麵割斷對手擺起的辮子……當時新軍槍械不是按人頭配發,劉五準備組織一支大刀分隊,讓金豹擔任隊長。劉五經反複思考才從最後十幾名人選中敲定了剩下的兩個分隊長,一個是愛種菜的雷風岐,一個是會殺豬翻腸子的馮世清,兩個人都是四十歲出頭,共同特點是處事低調,寬容大度,從不惹事、更不怕事。劉五還決定讓表弟魁勝當傳令官,當他完成了以上的深思熟慮,劉五像是喝了二兩燒酒吃了一碗羊肉泡饃,幾天來腦子的疲勞和身體的乏困消失得無影無蹤,方才定下心來。但又覺得自己選定的這幾個分隊長與同盟會的人相比缺少些運籌帷幄的本事和斟詞酌句的技巧。不過他也記起了自己早年當兵時常常聽到丁軍門的治軍銘言:好的將爺就像小學堂裏的教書先生,並不要求部下有日天的本事,隻要部下在發生矛盾和做出重大決定時能報告先生裁定就行了。劉五相信這幾個人對自己的忠誠。

八月二十八日晚,劉五在自己暫住小院的桂樹下用茶水款待各位分隊長,他先以婉轉的口氣說:“兄今日請幾位哥弟來寒舍相聚,有一事相商,不知眾哥弟願意相幫?”在座的人一時摸不著頭腦。作為“太白山”的龍頭大哥、總舵把子,平日裏遇事隻要發號施令就行了,今夜找了個如此僻靜的院落、說話口氣如此誠懇,一定有重大事件發生。

“大哥,縱有天大的事兄弟們替您撐著,要我上刀山您盡管吩咐,要我下油鍋連眼都不眨!”炮營哨長常文厚說,其他人隨聲附和。

“我這個大哥是眾哥弟給的,沒有大家支持就沒有太白山的今天。我做龍頭大哥是兄弟們抬舉,做出任何事關山堂前途命運的重大決定之前,理應先與兄弟們商量。但今天要說的事又不能像‘開香堂’一樣把千把兄弟都叫來,隻能背地裏找你們幾人過來議論。近月來我同同盟會的一些人談到要革皇帝老子的命,推翻滿人幾百年的江山,在省城……”

劉五的話還沒有說完,雷風岐“撲通”一聲跪倒在劉五麵前,雙手抱拳,睜大眼睛堅定地說:“近來營內私下裏風傳大哥要樹旗反正,兄弟們都盼著這一天哪!我們洪門兄弟幾百年來懷著複漢滅滿的誌向,兄弟們都是因為家境貧窮不得已才走到一起,隻能在山堂內暗地裏相互扶持幫助、替天行道伸張正義。不要說我們時時受到清政府的公開剿滅,那些城裏和鄉下的所謂良民哪一個用正眼看過咱們。兄弟們不敢在人麵前轟轟烈烈地亮牌子。我也聽說同盟會的事,兩家聯合起事雖然各有所求事出有因,但這是古來頭一回讀書人與咱們這些下苦人平等地在一起歃血盟誓,讀書人頭一回有求於我們!也該讓‘滿賊’見識見識咱們下苦人的力量,也該讓太白山的大旗見見太陽!最近我從讀書人那裏也聽到了一些起義反正的道理,講得深了咱也聽不懂,但這些年跟著大哥混世界,誰不想有二畝地吃一口溫飽飯?誰不想娶婆娘生兒子?誰不想病有醫老有養頤養天年?大哥,如果今晚商議此事,大道理就不用多說了,明說要我等怎麽幹?”其他人聽說此言,都圍著劉五跪地不起,齊聲叫大哥早日動手,事不宜遲。

劉五勸大家站起,以親切的口吻說:“我正是為此事叫幾位兄弟前來商議。但這次反正不是綠林好漢拉竿子造反,而是堂堂正正地參加革命黨,與同盟會聯合武裝起義,幹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業來。我不能打出自己和旗幟,隻能用革命軍的旗號。”

“管它什麽旗號不旗號,先打下江山有快活日子再說。劉五大哥,我也不認得誰是同盟會,誰是革命黨,我隻聽大哥將令,隻聽大哥吩咐使喚。”快手魯金豹痛快地笑出聲來。

馮世清一直睜大眼睛聽別人說話,呆呆地望著夜空冥思苦想:自古男兒征戰沙場沒有不亮出牌豎樹起大旗的,否則名不正言不順。既然大哥說不豎大旗也就罷了,但領兵掛帥之人總該有個名分吧?日後怎麽樣稱呼劉五大哥?將軍?統領?頭兒?想來想去都覺得不妥,還是叫大哥親哇!他猛地從凳子上站起,用正宗的哥老會禮儀拱手行禮,跨步叩首,三跪九拜,莊嚴地喊了一聲:“劉大哥!”

接著劉五講出了起義的日期,組織“太白山”軍團的大概想法,營中哥老會兄弟的聯絡辦法,以及對他們幾個人任用的考慮。魯金豹等人再次拜跪在地,以茶代酒敬天地、謝大哥、宣誓言,表現出血性男兒決戰沙場的雄心壯誌,小小的農家院落在夜色的掩護下顯得兄弟情深,英勇悲壯。

辛亥年農曆九月一日早上天麻麻亮,劉五回到了新軍一標營駐地。按照林家墳會議預先約定,為了掩人耳目,利用這天是周末紀律鬆弛的時機,省城參加起義的所有士兵和哥老會成員,都要在上午分散到達指定地點。從清晨開始,駐在城外的士兵假裝進城逛熱鬧,三五成群地向城內運動。城裏參加起義的哥老會成員和青年學生也開始分頭向目標移動。劉五認為,出其不意地整隊出發也是一種符合保密原則的安全措施,他決定起義隊伍十時從營房列隊出發。

劉五來到南郊南哨門外軍營時,發現大門口的警衛已經全部換上了隊醫劉金財和他的幾個生死兄弟,營內值更巡夜的士兵也換成了“太白山”堂的人,所有人一言不發,見到劉五時僅行軍禮致敬。劉五欣喜地感覺到自己的命令得到一絲不苟的執行。當他走到自己平時居住的營房前時,見到表弟王魁勝和幾個彪形大漢手持快槍守護在門口,魁勝低聲說:“世清四人正在屋裏恭候大哥。”

劉五走進屋內,這間低矮陳舊的廂房曾是自己當司號長的寢室,平日散落在四周的生活用具已不知去向,一張八仙桌安放在屋子一側,一張太師椅放在方桌後麵,背牆上掛著一把銅衝鋒號,手把上吊著兩束鮮豔的紅絲墜。馮世清、魯金豹、常文厚、雷風岐四人背戰刀掛短槍靜立在桌前垂手迎候,方桌上一盞明亮的玻璃罩煤油燈發出淡淡的亮光,今晚莊嚴肅穆的氣氛使軍營鬥室突然變成軍機要地白虎節堂。劉五從踏進屋內那一刻起,腦海裏湧現出步入青雲的振奮和自負,開始體會到了權勢的金貴、軍階的威嚴,心中不由得怦怦直跳。但長期擔任洪門老大所練就的遇事臨危不亂、虛張聲勢、挺死扛硬的經驗此刻發生了意想不到的作用,煤油燈光使他臉色更蒼白,棱角更分明,神態更威嚴,劉五定了一下神,走到太師椅前看了眾人一眼,然後緩緩落座。常文厚拱手報告說:“這幾日經過暗中聯絡,營中太白山弟兄無一人退縮,很多士兵也要加入進來,人數總共有兩千上下。”魯金豹接著說:“標內十幾個滿人軍官已經被隔離控製,起床號響時一網打盡。大哥,還要他們人頭嗎?”按劉五性格,平時一定會用這些人頭祭旗,可劉五眼下考慮最多的是不在營中煽起風波影響起義全局。他回答說:“暫不殺這些人,現在就動手把他們控製在營房內,讓一些弟兄用心看守。各位賢弟,今日起事推翻清政府,可不比往常咱們為私人恩仇打家劫舍,是兵對兵、將對將的流血搏鬥,要說的話那天晚上都說了,誰敢臨陣逃跑,貽誤戰機,可別怪我的鍘刀片子不認人!馮世清聽真,你帶三百名弟兄操快槍走在隊尾,走到永寧門吊橋外苞穀地裏埋伏,隻等一聲午炮響即刻拿下城門,築壘固守。魯金豹聽令,你帶五百人走在隊首,進城後直奔西華門,午炮響起猛攻滿城西華門,然後直逼後宰門,如有閃失唯你是問。常文厚、雷風岐隨我前往軍械局待命。我再說一遍,戰場瞬息即變,死傷不由人願,今日我如遭遇不測,馮世清為太白山總舵主,一日為兄、終身為父,眾人要像擁戴我一樣敬重他,不管這次舉事會出現什麽樣的結果,不要廢了太白山堂。”上午十時,新軍一標營參加起義武裝的戰士們,排成四路縱隊,浩浩****地從南哨門外營區出發了。大約在十一點半左右相繼抵達指定位置。

金豹帶領的五百起義戰士十一點鍾過後到達西華門,他讓部隊分散在附近的背街小巷裏。離晌午炮還有近一點鍾的時候,從鍾樓方向過來一隊快馬往西華門這邊飛馳而來。金豹定睛一看,為首的是駐省城滿軍總司令瑞奇,他穿著將軍服佩大頭刀,神色慌張,馬隊中有一人一路高喊:“新軍鬧事了!滿營將士即刻回城……”街上遊逛浪**的滿人或神色慌忙地交頭接耳詢問緣故,或高聲呼叫走散的妻兒親友,或急匆匆收拾行囊快步如飛地向滿城跑去。金豹猜出起義的消息剛剛走漏,但開弓沒有回頭箭,對即將展開的軍事行動已無關緊要。

滿城是省城中專門為旗人劃定的一片聚集地,現在的西安鍾樓是當時滿城西南角城樓,鍾樓門洞的西、南兩麵裝有城門,是滿城西南角入口處。以鍾樓為起點,往東至大差市城樓、長樂門城樓(現西安東城門),往北至西華門城樓、安遠門城樓(現西安北城門),連接起明城牆北門到東門段的高牆。其中建有王府官邸、街市營壘、倉庫馬號、學校寺廟,是五千八旗兵的大本營。這些八旗兵子承父業,生下來就有固定的餉銀,世代在這塊世襲領地裏平靜地生活,平日裏很少操練演習,對兵家戰事刀槍劍戟已經十分生疏,從表麵上看完全喪失了戰鬥力。瑞奇飛馬從後宰門進入內城,喝令緊閉城門,簡單地向身邊將士下達幾項命令,隨即奔走在各個要塞督促備戰。

在短短的一個小時內,生存的欲望把平日驕橫散漫的八旗兵緊急動員起來。一千多騎兵從家中後院牽出肥馬向長樂門增援,三千多步兵清醒地知道眼前形勢,懷著嚴肅的神色從各自家中取出束之高閣的“漢陽造”步槍,從衣櫃裏搜出油紙包著的槍彈,掛上鏽跡斑斑的戰刀,一聲不響地向各個防禦要塞跑去。

清朝末年,製作精巧的時鍾雖已經傳入中國,但多為官紳富商們收藏,省城百姓對日常生活節奏的要求並不像時鍾那樣準確,長期遵循城中一日三炮(早中晚各響一炮)掌握時刻。辛亥年九月一日的午炮格外響亮,劉五心中默默地念叨著:“血戰開始了!”

地處東羊市的軍械局是一座城堡式建築,東西寬約五百米,南麵緊靠明南城牆。正麵設有馬車可以進入的大門,大門上建有城樓,四周是高二丈、寬一丈、素土夯心青磚卷裹的圍牆,裏麵存放著清軍主要的武器輜重,由清軍精銳之師巡防隊一個哨一百多名士兵守衛。奪取軍械局以武裝革命軍,對這次武裝起義取得勝利有決定性的意義。同盟會方麵的吳玉堂親自擔任軍械局戰鬥的前線指揮。劉五把自己的指揮部設在一間臨街商鋪裏,按照吳玉堂的命令,組織義軍從正門發起進攻。為了便於短兵作戰,劉五命常文厚率五十名兄弟手持大刀走大門進入,命雷風岐組織步槍火力封鎖城牆上的製高點,同時架設雲梯強攻。午炮乍響,常文厚命五十名士兵與自己一起脫掉上衣,盤起辮子,手舞大刀高聲吼叫著像旋風一樣很快接近軍械局大門。守衛大門的巡防隊員還沒有弄清發生了什麽事就已經被砍翻在地,五十名大刀手趁機攻入院內。大刀隊的行動被院牆製高點上的城防隊員看得一清二楚,當他們清醒過來的時候,各個製高點上的交叉火力驟然響起,剛剛衝進大門的大刀隊員在密集的槍彈麵前倒下了,鮮血染紅了前院地麵上的青磚地,常文厚小腿中彈,和剩下有十幾名兄弟退回到門洞。與此同時,吳玉堂指揮的學兵營是一支新近組成的軍隊,幾乎沒有火器裝備,憑著一張稚氣的臉和一顆火熱的心,學生們手執木棍鐵棒等最原始的冷兵器唱著歌攀登雲梯攻城,一排一排的學兵娃從雲梯上中彈跌下,躺倒在城牆根角血泊中,而後麵的人唱著歌繼續緊緊跟上……劉五深深地被青年學生的革命**感動了,這個在戰場上從沒流過眼淚的漢子第一次在自己的士兵麵前痛哭失聲,“這些不懂事的娃們家,哪個不是他媽身上的肉!隻知道一個勁地向上衝,也不注意保護自己。”他急切地用手勢比劃著要學生們停止進攻。這時吳玉堂派人來要求劉五盡快打掉這些製高點,並要他分出九百兵力增援鍾、鼓樓爭奪戰。

原來馮世清在正午行動開始後,幾乎沒有遇到守城清軍的任何抵抗,很快占領了永寧門甕城(今西安南門),隨即緊閉城門,控製了南門所有製高點,切斷了省城與南線的聯係,同時魯金豹在西華門的攻堅戰已經打響,兩處戰事形成南北策應態勢。八旗營以二百騎兵為先導,三百精銳步兵緊隨其後突然從鍾樓殺出,在鍾鼓樓一帶與義軍其他部隊展開激戰。劉五心裏非常清楚,八旗滿營開辟鍾鼓樓戰場的真正意圖是打開永寧門通道,盡快與清軍駐守在長安縣的鐵甲騎兵巡標營取得聯係,這樣將會對省城的義軍形成強大的壓力,後果不堪設想。劉五希望盡快結束軍械局攻堅戰,以便抽出力量支援其他戰場。然後調整作戰部署,避其守軍鋒芒、迂回到身後南城牆製高點壓製守軍火力,然後發起衝鋒,結束戰鬥。

“雷風岐聽令:立即率一百名兄弟持快槍以最快的速度攀登明城牆,從南向北壓製軍械局各處火力。槍聲響起魁勝率五十名鍘刀手增援常文厚,舍命往裏衝。其餘人員置備雲梯繩索,聽我號令!”

半個小時後,第二次衝擊波從南城牆上打響了。王魁勝帶領五十名鍘刀手或身披用井水淋濕的棉被或頭上倒扣鐵鍋,突然從軍械局對麵的一條小巷衝出,與滯留在大門洞裏的常文厚會合。常文厚已經用布帶包紮住傷口,猛地站起身來,圓目怒視、大刀高舉:“兄弟們,是好漢是鱉蛋立馬見分曉,誰不舍命賣力往裏衝,老子手中的大刀不認這樣的兄弟!”說完一拐一顛地帶頭向院內猛攻,幾十名戰士光著膀子,揮動明光閃閃的鍘刀,勢如破竹衝進內院,院內的守軍沒有見過手執鍘刀的軍隊,在這種最原始的喋血武士麵前驚呆了,在短兵相接的一刹那,隻見鍘刀揮處血肉橫飛,心理防線頓時徹底崩潰,紛紛向四下落荒逃去。

大批義軍隨後進入軍械局院內,全殲守敵。庫門打開後,各路義軍因爭奪武器發生了短時混亂局麵,很快就被同盟會的學生營製止。但在此之前,劉金財從南哨門大營裏派出的十幾掛騾車已經滿載軍火裝備離開軍械局,踏上歸營途中。

劉五在增援鍾鼓樓戰場前,特意沿著軍械局外牆走了一圈,他要常文厚將“太白山”堂與學生營戰死的兄弟一起安葬在郊外亂葬墳,但必須做到驗明身份、通知親屬、一人一坑,不許大坑合葬。然後帶領部隊向市中心進發。

隊伍走到端履門時,大約下午三點鍾的樣子。劉五得到起義總指揮部飛報:由於後宰門和長樂門義軍攻城吃緊,從鍾樓殺出企圖南下求援的滿營將士已退回滿城。劉五望著鍾鼓樓方向熊熊燃燒的商鋪牌坊,原先的擔心稍微平靜下來。駐紮在長安縣的清軍巡標營是一支以騎兵為主力的精銳作戰部隊,營中成員以甘南人為主,起事前陝西各山門舵主曾集體與巡標營哥老會龍頭大爺幾次拜會商談,鼓勵他們參加起義,共謀發展。但巡標營“昆侖山”龍頭大爺馬玉山是個眼珠子轉得極快的人,他仔細地詢問了起義準備等方麵的情況後,聲稱不能白吃陝西哥弟到口的肥肉。他們似乎對“革命”還有更深的理解,任何事都沒有自家兄弟們的性命重要,他有責任把甘南子弟兵完好無損地帶回他們妻子父老身邊,表示不參加也不反對義軍行動,並當場滴血宣誓保密。劉五心中十分清楚,巡標營持“坐山觀虎鬥”的態度,他們一定會密切關注戰局的發展,隨時下山摘桃子。在省城的行動必須按照預定方案天黑前結束。劉五還從探報那裏知道三則重要消息,一是南院門陝甘總督衙門已經被同盟會營下一支義軍占領;二是魯金豹已攻破西華門,但後宰門久攻不下;三是滿營已經將兩千騎兵集中布防到長樂門,準備與義軍決一死戰,吳玉堂已經到達長樂門親自指揮作戰。劉五當即分兵兩路,一路由雷風岐率五百士兵占領安定門(今西安西門)擴大戰果,自己則率餘部向後宰門急奔增援。

後宰門是外界通往滿城內城的重要關口,這裏城高牆厚,工事堅固,守備嚴密,城牆上每個垛口都有一名手持快槍的八旗戰士,每隔幾十米架一門火炮,城頭還不時出現大刀隊巡城。離後宰門五丈遠的地方有一條寬闊的土路,構成一片無遮無掩的開闊地,形成居高臨下的戰術優勢。路對麵建有民舍店鋪,這些建築物的後麵是大片菜地。劉五到達時,魯金豹發動的第三次進攻沒有得手,正把隊伍拉到民房後的一片空地上休整,攻守雙方的戰場出現暫時的平靜。被炮火擊中的民房冒著股股濃煙,哥老會死難兄弟們的屍體散落在後宰門外的開闊地上,天上不時有幾隻烏鴉從空中飛過,戰場上充滿血腥氣味的肅穆寧靜使九月酷熱顯得沉甸甸的。金豹清點人數,知道三次進攻中總共犧牲了一百多名兄弟,還有不少士兵受槍傷重創,劉五帶領一千多名援軍到來,無疑給這支由洪門幫會成員組成的部隊精神上巨大的鼓舞。城牆上的八旗兵此刻也鬆懈下來,大部分人靠在垛口邊休息,準備迎接下一波進攻。

劉五吩咐醫兵為受傷的士兵包紮治療,將重傷號運回營地,輕傷員就地休息。這時劉金財正巧派馬車送來鍋盔饃、炒青辣椒和燴菜湯,劉五安排少數部隊警戒,其他人員原地進餐休息待命,隨後同金豹等人席地盤坐,邊吃飯邊商議奪取後宰門的決戰部署。

“占領後宰門即可直搗滿城腹地,消滅清廷皇室在省城封侯大臣的老窩,加快滿營垮台,所以後宰門有重兵防守。三次進攻造成一百多兄弟陣亡,八旗兵銳氣正盛,地形對我們也不利,不能再硬拚了,得想個緩兵之計,同時必須確保天黑前拿下後宰門。”劉五若有所思地說。

“說來也怪,這些年滿營的八旗兵給人的印象是驕橫**逸,做事漂個彩,說話不沾邊,平日也不操陣練兵,生下來就靠著朝廷的官銀過日子,牽狗架鳥、惹是生非、喝酒曬太陽,看似一堆腐肉。沒想到今天在戰場上兵對兵、將對將地真刀實彈,還真有一股子猛勁。”

魁勝接著金豹的話說:“羊急了都頂人呢!何況是兩軍對壘的生死搏鬥。滿營的八旗兵心裏很清楚,在目前的情形下,不戰是死、戰也是死,倒不如在戰中待援,從死裏求生,人活一口氣,今天的戰鬥大意不得。”

劉五看了魁勝一眼,從心底滿意魁勝的分析,感到這些年他在軍中長進不小。

隊醫剛剛給文厚包紮完腿傷,清理傷口的過程中,文厚的兩隻大手用力各握一塊土疙瘩,牙關緊咬,額頭滲出了汗珠,但沒有叫喊一聲痛,包紮完畢他用嘴角長吸一口冷氣,然後說:“咱們平時做黑活的時候,常常使用‘下撚子’‘灌迷藥’等辦法迷糊對方,可是今天的場麵這麽大,到哪裏去找這麽大的砂鍋藥罐子?”

議論過程中,不時傳來義軍在城內各處取得勝利的消息,鼓舞著在場的人們,更加堅定了後宰門爭奪戰勝利的信心。劉五沉思了一陣,似乎想好了對策,他對在場的人說:“這些有利的消息滿城裏的人也會知道,會產生動搖軍心的作用,更能使八旗兵絕望,繼而殊死戰鬥。看來隻能用緩兵之計,不用刀槍而在精神上壓倒對方。‘太白山’各堂口的杏黃三角大旗都帶著沒有?”劉五大聲問。

“行前你吩咐不露洪門旗號,可是兄弟都悄悄帶著呢,人在旗在,這是老規矩!”幾個人同時回答。

“現在就叫兄弟們沿著大路在後宰門對麵把旗幟一字擺開,金豹立刻安頓手下人馬在民房後隱蔽處架兩門火炮對準城門緊西邊的城牆,其餘人馬一律原地休息,不準隨意走動,不準大聲說話,違令者殺無赦!”

半個時辰以後,十幾麵杏黃三角大旗在後宰門對麵豎起,迎風招展,甚為壯觀。從早上起就在各個戰場上奔走廝殺的將士們找個陰涼地方倒頭就進入夢鄉,後宰門外一片大戰過後慘烈凝重的寂靜景象,靜得有些使人發怵。

此時此刻,後宰門內的一所院子裏,八旗兵首領瑞奇將軍正與後宰門守城副將左善一起,召集幾十名守城部隊哨長以上兵頭武將開會。左善正是當年在木頭西市正月十五花燈會上丟了**的那位滿營軍官,當年他乘牛車用了四天時間才走到渭南府,在一位同鄉寓所住下。他是在春天裏沿著秦嶺山下一條偏僻的古驛道離開省城的。從秦嶺發育隆起的那一刻起,就在這裏開始孕育著高低起伏的原野,一望無際的原始杏林柿樹花滿枝頭,尚未泛青綻綠,但林間苔蘚碧綠,叢中野花怒放,遠處青山悅目。古驛道在花海樹叢中穿行,在和煦春風指引下向前延伸。可是左善無心觀賞周圍的自然風光,他蓋著薄棉被斜躺在牛車上,雙眼直愣愣地看著移動的木車輪。一圈一圈緩慢地向前移動。他已經很長時間不與人交談了,男兒的自尊使他時時感覺到自己成了眾目睽睽之下沒有人格的小偷,蒙受大眾的羞辱。現在雖然離開了熟悉的人群和環境,總覺得路人都知道他的故事,忍氣吞聲也回避行人的目光。車過藍田境內已是正午時分,路邊有一家賣麵食的小食店,趕車的把式扶他進店,要了兩碗湯麵幾個燒餅,切了半斤豬頭肉,叫他先吃,自己忙著給牛拌草料去了。這時店裏走進一位穿粗布袈裟的遊方老和尚,和尚麵色紅裏透白,腰身精瘦,下垂的眼袋上有一雙明亮智慧的眼睛。和尚進店後要了一碗撈麵條蹲在店門口大口吃起,其間幾次回頭,見左善麵色蒼白、悶悶不樂的樣子,停下手中碗筷打量了左善幾眼,吃畢徑直走到左善坐的桌麵用食指沾茶水畫了個正方形,將手中的大碗放到正方形中間,把筷子交叉置於碗沿上,給店家交了飯錢道謝離去。和尚走到路邊時,口中朗朗唱誦:“不生亦不滅,不常亦不斷,不一亦不異,不來亦不去……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左善對和尚的舉止困惑不解。到渭南後對朋友講起此事,朋友驚呼:“左善兄遇奇人指點迷津,可喜可賀!兄最擔心返京後無顏麵對父老,現在顧慮可以打消了。與其在江東父老麵前低聲下氣地混光景,倒不如洗心革麵,重返長安,安居滿城,幹出一番血氣男兒轟轟烈烈的事業來。和尚把老碗放在方框形中,是指圓小方大;筷子交叉置於碗沿寓意成叉號,是說你要在人生道路上劃去小圓固築大方,這大方不就是固若金湯的滿城麽?和尚念的詞兒也是‘不來不去’的意思,男兒一生有無作為,關鍵在固大方、立事業上。”這位朋友看來也是個道中高手,用自己的學識破解遊方和尚以佛教經典《金剛經》和《多心經》上幾句話串聯起來的“偈言”。左善思量著朋友說得也對,自己連**都沒有了,世上還有什麽丟心不下的事呢?於是在朋友處養息半年後,重返滿城無牽無掛地習軍練武,各方麵埋頭苦幹表現出色,幾年後升為副將,負責滿城內城的守備任務。

瑞奇將軍心中對眼下省城的嚴峻形勢了如指掌,城內大部分街區已被義軍控製,隻有滿城還在八旗兵手中。雖說陝西周圍的省份仍由清廷控製,但遠水難解近渴,而且各省局勢也不平靜,固守待援猶待時日。省城目前戰事集中在後宰門和長樂門兩處地方,其餘軍政衙門戰略要地均已落入義軍手中。他已打定主意作好最後決戰部署,將騎兵和精銳部隊調往長樂門,一些皇親國戚封疆重臣也聚集在長樂門甕城中,準備在那裏同義軍最後決戰,必要時突圍河南。但決戰和突圍都需要後宰門戰場牽製義軍有生力量和拖延時間。瑞奇見在場的將士雖經上午惡戰有些疲憊,眼睛中充滿血絲,但群情振奮鬥誌不減,有一種赴湯蹈火的英雄氣概。瑞奇從他們身上嗅到了一種困獸猶鬥的生命原始力量,他提高嗓門說:

“辛亥年多事之秋,匪夷四起,國遭不幸。今日省城內暴民鬧事,妄想動憾我大清江山,簡直是白日做夢!目前就全國而言,隻有武昌和陝西兩省匪亂,陝西也僅限省城一地鬧事。皇上已嚴令甘肅河南兩省巡撫發兵進剿,省內各縣也組織民團赴省城增援,天還是大清的天,地還是皇上的地!我等世受皇恩,在危難關頭理應身先士卒,殺賊立功。你們上午打退了敵人三次猛攻,打得好!打出了咱們八旗子弟的威風。決戰即將在長樂門打響,你們要在左善將軍的指揮下堅持到天黑,到時候暢酣痛飲,論功行賞不遲!”

院子裏的將士站在原地紋絲不動、一聲不響,臉盤上刻畫出嚴肅的表情,流露出決戰沙場的誓死信念。左善接著說:“瑞奇將軍的話刻骨銘心,說出了我們大家的心裏話。大敵當前畏縮不前就是死路一條,兩軍相遇刀槍說話勇者勝。你們上午看到了,哥老會原是一夥烏合之眾,都是些吃舍飯的出身……”左善的話還沒有說完,忽然從城外飄來一陣流暢的小號聲,它不像衝鋒號特有的那種激動人心的高亢激**,也不像閱兵式上莊嚴的進行曲給人強烈的節奏感,倒像是徐徐和風,像潺潺流水,像春雨洗浴的柳樹,像林間低飛輕舞的畫眉……號音清新委婉使人心緒寧靜。戰場上響起這種輕柔旋律的音樂顯然觸動了高度戒備的戰士,他們雖然不懂得音樂,也無心關注音樂,但他們急切地想知道城外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左善急匆匆結束了會議,帶領眾將士向城頭奔跑。瑞奇在護衛的簇擁下騎戰馬向長樂門方向飛馳而去。

左善站在城門樓上向外觀望,後宰門外空無一人,地上戰死士兵的遺體已不知去向,隻有丟棄的甲胄散落在城角下,正前方十幾杆杏黃色三角旗在秋日陽光下異常耀眼,隻有小號優美的音樂聲在四處回**。左善從未經曆過兩軍這樣的搏殺對壘,從未遇見過這樣古怪荒誕的戰場,但他預感到其中必有欺詐,隨即喝令守城將士“睜大眼睛、高度戒備、槍不離手、人不離崗”,隨時準備投入戰鬥。

第一支曲子結束後,守城的八旗兵開始放鬆警惕,有些人靠在城牆垛口打起瞌睡,有的開始進食喝水,有的則抽起煙袋擺開龍門陣……左善也感到納悶,這些土匪會黨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莫非洪門山堂裏增添了什麽新式法器咒語?

半個小時後,劉五吹起柴可夫斯基的《浪漫曲》,這首小號獨奏曲是他在聽師傅吹奏時死記硬背下來的,他對這首曲子的音節和曲調把握得相距甚遠,甚至不完整。更何況至今劉五對“浪漫”二字仍無多少理解,隻覺得曲子輕飄過頭,抒情速度太慢,調門轉換太快,聽了容易走火入魔,心裏不安分。

第二支曲子在悠長恬靜的意味中停止了,守城的八旗將士們思想上完全解除了武裝,左善也認為這是一場不懂戰法的土匪式瞎胡鬧,是對手在幾次攻城失手後的膽怯。他下令一半士兵下城休息,令軍需埋鍋做飯、醫兵巡營治傷、差夫運送彈藥,後宰門內一時出現了輕鬆卻有些混亂的局麵,守城將士們第一次把解圍的希望寄托到外部援軍身上。

劉五吹奏完第二支曲子,從軍械局繳獲的兩門德國造大口徑火炮已部署就位,熟睡了兩個小時的士兵被悄悄地喚醒,占領後宰門的最後準備工作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按照劉五的命令,魯金豹已經計算好彈道,校正好火炮,目標直對後宰門西牆,單等劉五衝鋒號響炮彈進膛發射;常文厚負有刀傷,劉五讓他組織來複槍隊炮響後進入三角旗下正麵陣地,為攻城部隊提供火力支援;馮世清擔當攻城的任務,他要求士兵槍上刺刀彈上膛,進入靠近後宰門的有利地形。大約在下午五時,劉五正要舉號發進攻,雷風岐風風火火地跑到劉五身邊,興奮地叫喊:“大哥!狗日的安遠門得手了!”劉五控製不住內心的激動,一口憋足胸氣,吹響了震撼人心的衝鋒號角。

馮世清及百餘名弟兄剛剛衝進城內,左善已經在荒亂中率城上守軍組織起瘋狂的反衝鋒,順著馬道向下衝殺,雙方在不足百十平方米的照壁子前展開殘酷的肉搏激戰。

滿城內的馬道是城上城下的唯一通道,順城牆用青磚砌成五尺寬斜坡,在底部設一座門樓兩扇木門。馮世清攻進城後,為防止城上守軍回撤增援,命士兵用雜物封堵馬道入口大門,同時趁勢殺退城門守軍,打開後宰門大門,迎接城外義軍進城。左善在城牆上看清了馮世清的意圖,從上麵扔下城磚、壘石、槍彈、火把等火器重物阻止義軍接近馬道,同時將守城的八旗兵組成二人一排,潮水般沿馬道向下衝殺,有些士兵奮不顧身地越過馬道斜坡低矮的護牆跳到院中,與義軍短兵相接。馮世清見堵門無果,命令義軍戰士後撤三丈,故意在馬道門前留下一片空地,引誘左善繼續沿馬道回撤,並在後排組成強大的火力網,對準馬道和城牆上方射擊。這時城外雲梯攻堅戰也已打響,在腹背受敵的情況下,馬道成了八旗兵唯一退路。

從城牆被炮火炸出大洞那一刻起,八旗兵就放棄了守城責任,破滅了待援希望,這樣反倒沒有了恐懼、沒有了眼淚、沒有了大小尊卑,成了一支抱著決死的信念渴望生存的“敢死隊”。盡管在衝向馬道的過程中隊伍完全暴露在義軍猛烈密集的槍彈下,有不少人中彈倒地,有不少人負傷掛彩,絕大多數戰士血濺征衣,但他們憑著前赴後繼的人流衝下馬道,進入院中混戰廝殺,戰場逐漸向內城擴展,與攻進城內的義軍展開巷戰。在刺刀白刃的血戰中,左善從馬道矮牆上健步跳下,一個馬步站穩腳步,以標準的刺殺動作迎敵,上前一步擋槍直刺,一個義軍戰士前胸穿後心當場斃命,同時右腿後撤急轉身用槍管擋住了迎麵砍來的大刀,刀鋼口碰槍鋼管閃出一道火星,剛要出手反擊心中暗叫:“不好!”混戰中左善大腿被亂刀削開一道口子,血流不止。這時四周衝著左善響起一陣叫喊:“他是八旗守城主將,抓活的,不要讓他跑了!”一隊義軍迅速把左善與部下隔離開來,對他形成一個包圍圈,意在迫使他繳械投降。左善的長槍已經斷成兩截,渾身布滿刀傷,雙腿幾乎不能直立,仍一拐一瘸地高聲叫罵主動出擊,直至暈死過去被義軍生擒。

經過兩個鍾頭激戰,幾百名守城滿軍全部被義軍殲滅,在隨後進行的搜捕行動中,滿城中的男性壯丁皆被殺,沒有留下一個。這時,傳來長樂門被義軍攻克的消息,據說瑞奇在長樂門組織八旗兵進行了幾次有效的反擊,將逼近長樂門的義軍打退至大差市門,剛剛在甕城組織好騎兵準備殺出甕城向鍾樓方向擴大戰果時,革命軍在吳玉堂的指揮下對長樂門滿營守軍發起猛攻,幾發炮彈正好在甕城中爆炸,滿營戰鬥序列首尾不能照應,兵馬槍械互相踐踏亂作一團,清軍組織反擊的部署被徹底打亂,各路義軍趁勢殺進大差市門,攻破長樂門,滿營將士和城中官宦皇戚盡皆被殺,瑞奇見大勢已去,獨自一人來到甕城內一座小院的枯井旁,麵向東北紫禁城方向行三跪拜禮,高呼“蒼天”拔劍自刎。

在腥風血雨中廝殺了一整天的戰士就地在屋簷下斷牆邊倒頭進入夢鄉。繼武昌起義之後出現的第二個革命政權在陝西誕生了。

劉五在隨後巡察滿城的過程中為眼前的勝利而神采奕奕、歡欣鼓舞。夜幕漸深,初秋的夜風夾帶著絲絲涼意從身上吹過,劉五所到之處大門緊閉,房舍殿宇基本完好,財政金庫的院落已經被同盟會屬下的陸軍學校學生營接管警衛。平日放浪粗野慣了的“太白山”堂眾哥弟們清理完戰場正一堆一堆地架起柴火休息,大部分人經過一天的戰鬥躺在火堆旁睡著了,還有一些老兵邊喝酒邊輕聲說笑。為不影響弟兄們休息,劉五故意繞過戰士們露營地走林蔭小道,明天早晨他們還要押送遣散滿城中所有婦孺孩童到長樂門外十裏鋪,由她們自謀出路,讓戰士們美美地睡一覺吧。劉五路過八旗兵集中居住的街區時,一片黑燈瞎火,戶戶大門緊閉,隱隱約約可以聽到低沉的哭泣聲,除了值更巡夜的弟兄,沒有發生搶擄**現象。一路上劉五不斷地問自己:這究竟是一場什麽樣的革命?是什麽力量使平日放浪不羈的士兵嚴守紀律、執行命令?

在滿城的一所房子裏劉五見到了被捆綁關押的左善,見有人來,左善又開始浪聲叫罵:“老子困在你們這幫窮鬼手裏,死不瞑目。來世我還是大清的人、八旗的將,再與你們這些賊娃子算賬!”聽魁勝講明日在“太白山”堂用左善的人頭祭旗,劉五說:“不必了,讓他當一回陰間的嚇死鬼吧!”於是走到左善跟前,彎腰低聲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左善即刻瞪圓雙眼驚嚇死去。到底劉五對左善的耳邊說了些什麽話,民間傳說有多種版本,流傳最廣的說法是龍頭大爺劉五在左善的耳根子上吹了一口氣,左善睜大雙眼一命歸天。

西安反正起義勝利後的第七天破曉,劉五下令軍中將士為起義當日戰死沙場的弟兄和參戰的學生舉行“頭七”祭奠儀式。儀式在永寧門外亂葬墳舉行,並規定活動基本按照民間禮儀,不許出現通常哥老會追奠亡靈的神秘色彩。參加祭奠儀式的所有將士一律身著素裝、頭纏白布、足履布鞋,不帶傀子樂人吹鼓手,不設供桌香蠟裱,僅在現場搭一木台。唯一與現場氣氛格格不入的擺設是分列木台兩側的四把銅鍘刀,劉五從登上“都督”寶座那天起,就把這種關中農家普遍為家畜鍘草備料的農具視為職務權杖、軍紀條律、山堂的信物、命運的護身符。不但在府第衙門顯眼處築台安放,而且參加軍內外重要的公眾集會活動,都由彪形大漢抬在肩上隨同左右以壯行色。

天大亮時,劉五屬下所有官兵在亂葬墳邊一片空地上列隊完畢,用木板搭起的高台上站著劉五和吳玉堂兩個人。劉五披白布孝服,頭包白布帕,鞋上蒙白布,孝衣外穿粗麻布背心,背上寫“哀哀兄弟、天父地母”,前書“欲報之德,昊天罔極”,腰間係著一圈麻繩,以重孝之身主持儀式。吳玉堂幾天前已脫下清軍製服,改穿青色長及腳麵,袖過手腕的長袍,頭頂藏青色禮帽,以革命政府督軍的身份做儀式主賓。劉五喝令全聲肅靜,大聲說:“今天是西安辛亥革命起義第七天,也是反正起事死難兄弟的‘頭七’,全營將士著素衣戴白孝列隊城南亂葬墳,祭奠戰死沙場的眾位兄弟。這幾日多與吳督軍商議軍政事務,對咱們全營死去的和活著的弟兄參加辛亥義舉有了新的切膚感受,今天借‘頭七’這個場麵請吳督軍給大夥說說。現在請吳督軍訓示!”

在場將士都沒有見識過這樣新奇的祭奠儀式,睜大眼睛在晨風中肅立恭聽。吳玉堂摘下禮帽,向在場的將士深鞠一躬,緩緩挺立身軀用洪亮的男中音說:

“‘頭七’是中國傳統習俗,是紀念逝者追憶英靈寄托哀思的重要日子,在民間‘頭七’一般由家人操辦,劉五大帥今攜全營將士以素服青酒之儀祭奠死去兄弟英靈,用心可謂慈悲良苦。大帥披麻戴孝、將士白布素裝,兄弟深情可對天日!嗚呼!誰砥柱時代中流兮?軍中壯士竟溘逝而不怨尤,唯我秦軍將士!慨然撫長劍,濟世豈邀名;熱淚紛紛下,日月同天行;遍地英雄魂,天國駐五營;登城思兄弟,盡在人心中;昔日君戈動,今來宇宙平。七日前長安一役,是改寫中國曆史的一場重要戰役,它宣告清王朝在長安統治徹底滅絕,宣告維係中華數千餘年王權政治即將土崩瓦解。在長安武裝起義的帶動下各州縣反正之勢風起雲湧,以不可阻擋的氣勢席卷全省。實現孫文先生‘驅除韃虜,恢複中華’之理想,掃除專製政權建立共和之國體,是用將士們的生命和熱血換來的!你們已經得到了這場戰鬥勝利成果,今天也讓天國英靈聽到了我們勝利的喜悅,你們可知‘民國’二字的分量和含義?民國民之國也!過去我等世代以皇為君,為他勞役、為他打仗、任他宰割,今後是自己的天下,是眾人說了算的共和國,每個人都為過上好日子而活著。死去的英烈以血肉之軀重整金甌澄清玉宇,這就是軍人的誓言,軍人的氣魄!願祖宗在天之靈佑啟逝者永生在我輩心中……長安雖取得革命勝利,但周邊各地仍在清軍手中,時刻環伺企圖圍剿,我等生逢艱巨,何敢後人?決心執義旗而前赴後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