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劉五返城當天,帶魁勝等少數軍士隨從直接來到唐新甫公館。唐公館位於城南書院門街東頭,二丈高的紅漆門柱,八丈寬的院落由西至東三座連成一體,進深直達南城牆根兒。整個建築群由青磚砌築而成,白粉牆的照碑中央用青磚鏤花成門神神龕,左右放置盆栽牡丹。進二門是唐新甫辦公議事的地方,高大的房屋有山牆、獸脊、瓦當、磚雕花牆修飾,地麵青磚鋪地,整體結構表現出中國北方建築大氣、沉穩、樸實的風格。中間的院落是唐家內宅,院落的布局與前麵的院子相仿,但更溫馨實用,主要表現在門窗以變化的格子為主,其中非常得體地鑲嵌著用桃木雕刻的風俗人物畫。院內各幢房舍由短廊相連。第三座院落是一處花園,亭台樓閣和一池小小的水潭,被幾株古樹遮掩。這所宅地原為清末一舉人私產,唐某其人是長安街頭練鐵鎖、舉石鈴、擺場子出身的哥老會龍頭老大,靠一幫子鐵頭兄弟供奉過生活。哥老會的規矩是不同宗派的組織名稱以山起名,意思是堅如磐石。唐新甫的哥老會組織叫“子午山”,辛亥革命後唐由於率眾弟兄參加起義有功當上統製官,強占此地為私宅。他雖不了解中國古老建築所表達的深厚文化積澱,但他覺得氣派、舒服、好用就強占征用了。唐新甫的靈堂設在第一座院內,此時已是人聲鼎沸,祭奠者絡繹不絕。唐新甫生前辦公用的正房門口設一藍色幕布,上麵書寫白色“奠”字,兩側為同盟會會員、文化名人楊守道書寫的一幅挽聯:“行俠義舉義旗率眾起義、圖革新為革命身先士卒”。整個院落用白布搭建起一座靈堂。藍色正麵中央放置一張方桌,桌前地上擺一瓦盆,堆滿正在燃燒的紙錢灰燼。幾位孝子穿白孝服係麻繩跪在桌子兩側向來訪者叩頭致謝。唐的屍體此刻停放在幕布後正屋中間木床板上,等待著劉五等全省各地龍頭大爺舉行訣別儀式。從走進唐府那一刻起,就有一種人去勢退、大廈將傾的強烈印象,“子午山”大小頭目列隊在門前迎候,高呼“上雲下峰大哥”,以劉五的雅號相稱呼,以表示親密無間。並施三拜九叩見麵禮,全然沒有以往目空一切的老大派頭。“子午山”的哥弟們以洪門最高級別的儀式向劉五傳遞出歸順之意。走進靈堂劉五的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供桌上唐新甫的靈位,許多往事浮現在眼前。

光緒三十二年(1906年)秋,劉五隨清軍丁軍門的部隊步行萬裏從伊犁歸來,紮營省城西郊林家墳。一日入城閑逛,走到“五味什字”西南角,望見一家掛著“西府臊子麵”招牌的麵館子,店門口支著一口大鐵鍋,門外當街架一炕麵大的麵案子,一群人團團圍在店前。擀麵師傅上身穿白粗布大衿短襖,白粗布連襠過膝短褲,光腳踏黑布低腰船鞋,手執六尺長的擀麵杖在案頭用力延伸十幾斤重的麵團。師傅身材高大,光頭圓腦,身骨架顯露出職業的白皙和臃腫。當他彎腰下勢用力擀麵時,額頭汗珠不時地滴在麵胚上,麵胚在他的手下很快變薄伸勻。幾乎成透明的薄紙,招來圍觀客不斷喝彩。這時一位身著身長至腳腕、袖長過手腕的青色斜紋布長袍,戴漏鬥形涼帽、架石頭眼鏡的商人撥開人群來到麵案前,身後跟著幾位五大三粗的壯漢。三下五除二不由分說砸了麵攤子。來人是隔壁水煙鋪的老板,他用尖細綿軟的輕聲說:“你的麵案子占了寶號地界,擋了財神風水,前日裏夥計與你評理,你竟然動手使蠻,打破夥計人頭。今天這幾位弟兄要與你算清賬,見高低!”擀麵師傅雙手低垂,雙目怒視,一言不發。前幾天水煙鋪子雇的潑皮街混混為地界鬧事,他不小心擀麵杖碰了其中一個人的頭,埋下了禍根。就在這些人準備動手砸店時,街對麵走過來一個人,他大約四十出頭,一身習武人裝束,腰間束三寸寬的牛皮板帶,小腿上的腱子肉緊緊隆起。來人拱手行禮詢問緣由。擀麵師傅見到來人眼睛一亮,述說了與隔壁水煙鋪因地界糾紛不小心碰了對方夥計人頭,水煙鋪老板借故生事,招來一幫人砸了麵案子。這位習武人一聲不響,猛地一個轉身大步來到灶火前,從灶膛裏抽出一根燃燒著的粗雜木棒,帶著火星子狠狠地朝自己後腦勺砸去,登時流出鮮血,驚得眾莽漢連步後退,隻聽來人高聲喊道:“兩清了!”說完就用左手捂住傷口健步向外走去。此人正是劉五初識的唐新甫。

1911年辛亥年春,同盟會成員陸續從海外、上海、武漢等大城市回到省城,當他們滿懷壯誌,醞釀在省城發動武裝起義時,才感受到武裝力量準備不足。革命黨人認為自己的信念來自工業化程度相對較高的城鎮,目光很自然地投向以城市中下階層為主的哥老會。開始時同盟會內部對聯合哥老會有不同意見,主要分歧集中在理論層麵上,即一個理論先進的政黨,能否與一個信仰和行為都十分愚昧落後的幫會團體合作?一部分同盟會會員認為這種聯合有悖於革命黨人的理想,但多數人認為,“君欲得執戈實踐衛國之多數人士,隻有通而變。古者神道設教,此之謂歟!設教,使民以信;變通,使民不倦,精神專一,動靜合用矣。否則,既無群眾,又無糧餉,純以文人終屬空談理論而無濟於事。”

同盟會會員楊守道是座中長者,他沒有渡海留洋浪跡天涯的經曆,六十多年尚未走出秦地半步,是關中沃土上培育的“大儒”,在長安地麵上有很大的影響力,對古城的曆史如數家珍。他說:“爾等在外讀書求學並不知城中革命誌士的艱難,先進的理念對規劃未來有好處,但據幾千年中華有識之士對革命規律的詮釋,‘經世致用’的方向不外乎兩個去向:國富時求官問仕上行,國窮時以民為本下行。在改朝換代的當緊關口,鼓動民眾揭竿而起者謂之英雄!為建立民國大業,我等在清兵刀口下從事秘密工作,從安全聯絡同誌的目的出發,同誌間以洪門習俗單指勾手為暗語。為發動群眾揭露清寇也使用過哥老會設壇打醮的把戲,一年前清軍為示**威在鍾樓及四門城牆上駐軍,為掩人耳目把寫有‘消防駐在所’字樣的招牌掛在牆上。我等同仁在城隍廟設壇扶乩,編造出一套乩語,說:‘不用怕,四門兵牌先念下。’就是說從下往上念,牌子上的字就變成‘所在駐防消’了,由此可見用洪門之術達革命之途實屬可行。”

討論的結果是聯合派占上風。

辛亥革命起義前,同盟會在清軍中隻有為數不多的八九個成員在活動,由於清政府防範嚴密,這幾個人雖然都是中下級軍官,在正常情況下對下屬握有指揮權,但在革命事變中卻無法自如地掌握士兵,進而使指揮權大大削弱或者完全喪失。哥老會方麵則完全相反,稱兄道弟的世俗情結像蜂蜜濃漿把洪門兄弟的心粘在一起,他們早就在新軍中建立起與軍隊編製相適應的組織係統,標有“標舵”,營有“營舵”,隊有“隊舵”,以聯係掌握他們的哥弟。這些營中“舵把子”固然不能把營中分屬不同山堂的哥弟統一掌握在自己手裏,但能很好地掌握屬於自己的一幫子士兵,並能緊密地聯係其他山堂的兄弟,在這些“舵把子”中,除劉五是清軍協司令部司號官外,其他都是護兵、正副目、夥夫等人物,他們雖然在軍事上沒有指揮權,但在自己的組織內部卻有極強的領導和控製能力,當革命到來、舊軍隊建製被打亂的時候,軍事實力和指揮權自然而然地落到了哥老會各級“舵把子”手裏,劉五所代表的軍事力量像湧動的潮頭在辛亥年順水登岸了。

經過廣泛接觸聯絡,雙方形成了對孫中山先生“革命排滿之說”的共識。決定聯合起義,推翻清政府在全省的勢力。但在共識表述的方式上雙方產生了分歧,同盟會認為改天換地的革命壯舉應以宣言告知天下,哥老會卻從不信任一紙合同,要求用滴血誓盟的“開香堂”形式昭示人心。於是同盟會全盤接受了哥老會方麵的要求,成立黨會合流的秘密組織——“同盟堂”,並按照哥老會的堂規在其內部建立了“通統山、同盟堂、梁山水、桃源香”,決定由同盟會選派“同盟堂”的龍頭大哥,即“總理”,用梁山聚義和桃園結義的典故從組織和形式上完成了同盟會與哥老會的聯合,形成了武裝起義的基本力量。

五月裏的一天,長安城太陽高懸,剛剛走過春天的城裏人第一次感到夏天就要來臨,所有生命現象都顯得懶洋洋的,隻有少數賣溫麵餄餎、涼粉麵皮的小販沿街挑擔叫賣。從午後起,同盟會和哥老會推舉的代表化裝成商賈、學子、販夫走卒、鄉下農民模樣分散出城,大約在深夜二更時分,雙方推舉的三十六位代表聚集在城南五裏的大雁塔慈恩寺內,舉行了改寫曆史的神秘儀式。

慈恩寺是一所唐貞觀年間皇太子李治為追念文德皇後之恩,選擇“林泉形勝”的無漏寺故址建成皇家寺院。史料曾經這樣描述:隨著朱明政權的沒落,清軍入關稱帝,時運變遷、物換星移,也沒有了當年“長安少年惜春殘,爭認慈恩紫牡丹”的翩翩風流,但慈恩古刹仍然屹立於城南五裏高地之上,雁塔晨鍾依然渾厚沉重聲聞於天。很多曆史學家對清皇室崇尚漢族傳統文化、敬重孔儒佛道甚於明朝的曆史現象,從政治學的高度做過深入的分析,慈恩寺這座唐代皇家寺院曆經歲月磨難不僅在清代得以完整保存,廟產封地得到保護,甚至在清朝社會發展鼎盛時期,千裏香客絡繹不絕,達官貴婦爭相供奉,甚為壯觀。但到了清朝末年,由於時政凋敝經濟衰落民生維艱,古寺院牆已不見遺跡,塔身雜草叢生,廟堂漆彩剝落,但在長安市民的心裏,它依然是守護心靈、帶來福音的一處聖地。

在同盟會與哥老會達成誓血同盟的協議後,舉行血盟儀式的地點卻多費周折。城裏學堂、酒家食肆難以掩人耳目,郊野空曠地難免走漏風聲而且無法安放香案蠟裱。同盟會中有一名叫鄭經倫的教書先生曾多次帶領學生到慈恩寺寫生,寺院離城較遠,四周沃野阡陌安全僻靜,且有現成的供桌可資使用,眾人可扮作遊客分頭前往,他建議到那裏舉行儀式。這個建議得到了大多數同盟會員和哥老會首領的認可,於是他們指派吳玉堂和鄭經倫前往試探聯絡。時任寺院方丈的寶生大和尚年逾八十,眼墜、雙腮、耳垂、腰身富態有形,雙耳有輪、神色沉穩,長長的眉毛呈稀疏的白灰色,佩黃布袈裟,法相沉穩,處處給兩位趕廟人智慧仁慈、可以信任依托的慰藉。此刻鄭經倫完全沒有了在城裏做先生的矜持,畢恭畢敬地把革命黨人的共和理想與實際困難向寶生方丈細細道來,寶生法師聽罷足足有半個小時手撫念珠,緊鎖雙眉,站在原地紋絲不動,看似默默冥想。沉寂中忽見法師嘴角輕抽微動,一股極具穿透力、錦裂玉碎般的低聲細語在大雄寶殿內飄開:“‘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尋菩提,如同求兔角。’佛陀說,佛門和世俗的法度是不二法門,佛即眾生。佛祖對窮達人世間時政眾生相早有教誨,要求佛家不能離開民眾疾苦國家榮辱,做閉門修煉菩提樹下的覺悟者,覺悟是進步的動力,如同蓮子開出新的枝葉花朵,離開眾生論經說佛是夢想兔子頭上生出犄角來!至於在佛祖神像前安放關公牌位,我看也沒有什麽大不敬,關雲長雖不是佛門尊神,卻也是佛教信徒中如菩薩一樣的護法大師,佛門稱他為伽男護法大師。阿彌陀佛!佛光高照,慈恩永存,善哉,善哉!歡迎眾善士菩薩來本寺做客。”遂吩咐齋飯待客不題。

這所皇家寺院的大雄寶殿為明代建築,六七丈長,三四丈寬,直簷脊獸,青磚素瓦,古樸大方。廟外四周是一望無際的麥田,在暮靄之中像忠誠的衛士守護著古寺,隻有空中的月亮朦朦朧朧地指點出寺院的塔殿路徑。大雄寶殿的木門緊閉,從門窗上幾處窗紙脫落的格子中間,放射出幾縷昏暗的燈光。明代塑造的佛祖釋迦牟尼泥胎金身由於部分金箔脫落,少了幾分雍容華貴,多了幾分氣宇軒昂。神像前第一次供奉起關公神像,一對燭光在宏偉昏暗的大雄寶殿裏時隱時現,凝重了武裝起義前夜男兒決戰沙場的莊嚴氣氛。參加今晚盟誓儀式的三十六人在拜關公像、喝滴血酒、誦唱誓言、交換信物後,同盟會代表講解了孫中山在日本創立同盟會以及“驅逐韃虜,恢複中華”的宗旨,哥老會方麵則集體背誦了“紅十條”勸勉律,誓言與同盟會一起推翻清王朝統治,建立民國政府。然後參加聚會的人半跪在關老爺像前,胸前雙手掬香,口中念念有詞,輪流自報家門生辰,結為生死兄弟,基本確定起事日期和責任分工。

結盟儀式即將結束,唐新甫突然站起身,慷慨激昂地說:“我本農家子弟,自幼隨父進城以苦力為生,生計艱難,買炭論斤,買麵論升,且難以為繼。自古強侯敗賊,起事成均田地,兵事敗掉腦袋!本山堂眾哥弟萬眾一心赴湯蹈火萬死不辭。”言罷從衣袋掏出一瓶雄黃酒,走到關公像前猛吸一口,對著蠟燭噴出酒霧,關公塑像上方形成兩團火焰,火勢退去燭光恢複原有的嫋嫋清影,供桌中央出現了一張黃麻神紙,上麵寫著“漢唐有日,天地顯威”八個字。在場的人都看穿了唐新甫的把戲,“漢唐”二字暗喻唐氏家姓,“天地”則說出了哥老會以天為父、以地為母的信仰。唐新甫用練地攤的本事竭力為仕途作秀,想擁有更大發言權,此等雕蟲小技也被唐新甫搬進了神聖的結盟儀式,眾人從大局出發,把鄙視的神色換成尷尬的掌聲。劉五本能地意識到同門兄弟對自己構成了威脅。

劉五參加了大雁塔歃血盟誓,是以等級森嚴的哥老會小字輩麵目出席的,他謙卑穩重的神態贏得了與會人員的好感,但遠非他所期望的尊敬。他從自己的恩師那裏學會了如何從人的嘴角眉睫上觀察對方的心理活動。

大雁塔聚會上青年學生坦****,軍校科班出身的清軍官佐沉穩堅定,報館工作的同盟會員才思敏捷,哥老會眾家山頭龍頭大爺興奮、豪爽、俠義心腸,革命喚醒了在場的男人們征服世界的欲望。

在上午回城的暖轎上,劉五心情格外歡暢。這是一輛三匹騾子拉的轎車,雕木花窗圍在車廂四周,裏麵綴著絲綢簾子,車底板上滿鋪栽絨毛毯,放著繡花枕頭、錦緞棉被。劉五剛才摟著秋香小睡片刻,秋香說轎車像個“遊動的婚房”,劉五則認為鋪蓋太薄硌得人不舒服。初春的太陽把轎車內的空氣烘焙得暖洋洋的,秋香心潮起伏,像坐在金色的籠子裏,時時處處都能感受到權力、地位、金錢帶給一個女人的安全感,陷入了短暫的沉思:劉五對婚姻的需要不是春日裏乘轎車郊野出遊一般,懷有藝人的浪漫情趣,他對婚姻的期盼是盡早生下傳宗接代的兒子。早一天生兒育女才是維係現有安全和幸福的可靠保障。她看著背對著自己、目不轉睛地張望窗外田園景色的劉五,不覺臉麵燙紅,渾身發熱,心中泛起異樣的溫暖,體內血管一盈一縮,心房激烈地攣動,情不自禁地散落發髻,解開紫紅緞麵貂皮大襟夾襖,露出低胸翠綠綢袍衣,嬌滴滴地用念戲文的聲調說:“夫君,回頭看一眼這邊的景色,真山真水的……”劉五轉身回頭,眼睛直愣愣地盯著秋香衣著散亂的媚態,男女之間的調情苟且之事,應該在吹燈上炕的晚間發生,這瘋女子……心中剛想起怒,劉五被秋香香泉奔瀉的發波和隱匿在袍衣中豐腴堅挺的乳峰震懾,腦袋裏生出一種從沒有體驗過的幻覺,他想起了美菱姑娘……劉五禁不住寬衣解帶,飛也似的動作起來……秋香指著窗外坐在車轅上的馬夫要劉五小聲,劉五急促促地說:“老漢耳背聽不清。”趕車的老軍士白崇禮其實已覺察到車廂內有動靜,雙手一推轅木輕跳到路上,鞭杆兒一甩,吆喝騾子穩行。同時放開嗓子唱起老家陝北的酒曲曲:

“白格生生的簾子上幾點點油,

妹脫褲子我掏。

亮光光的油燈窯窩窩裏放,

我想妹想到大天亮……”

隨劉五返城的是幾十個家丁衛士,幾個時辰的行軍路程都有些犯困,老車夫的歌聲頓時活躍了行路人氣氛,但不敢造次放聲浪笑,畢竟不像車夫和劉五是十幾年的拜把子弟兄。

吱扭吱扭的木車輪聲喚醒了劉五兒時對故鄉的美好回憶,他不由自主地揭開窗簾一角,看見太陽竿上三尺、斜掛空中,此時正是村民們吃早飯的時辰,稀稀疏疏的村寨上空彌漫著一層淡淡的炊煙,少陵原上梨白桃紅,麥苗青青,大地覆蓋著五顏六色的野花,蜿蜒的土路靜臥在原野上,伸向無盡的遠方。由於昨夜的一場蒙蒙春雨使空氣顯得格外清靜。想當年,每天的生活都像一夜春雨洗過的那樣新鮮,劉五記起當年父親把毛驢拉到河邊認真地刷洗幹淨,在驢背上鋪了條棉被,把自己抱到驢背上坐穩,牽著毛驢走親戚的情景。他記不起第一次騎驢上路時的感受了,大概和現在乘坐三頭騾子拉的轎車一樣吧?

在今天返城的路上,劉五也想好了處理唐新甫遇刺身亡的對策,即不聞不問、掌握平衡、接收地盤,同時對唐家遺屬重金安撫,約束自己山堂的弟兄不參與此事。通過近幾年與同盟會領導人士的合作共事,劉五無意中對同盟會與哥老會進行認真比較,認識到幫會的規矩說不過同盟會的道理,這些人的身上有一種眼睛看不見的力量,有時能鎮服自己。但他也深知在共和最初的幾年,哥老會的神秘色彩容易聯絡感情,是自己日後拜將入閣的一支重要力量,對它的進退取舍要依據形勢的發展掌握平衡。這雙重的考慮決定了劉五對唐新甫遇刺一事采取不聞不問的態度。

哥老會也稱洪門,產生於明末清初,其祖師爺是明末一姓朱的遺老,朱者紅(洪)也,以秘密結社的形式在清軍中開展活動,組織反清複明。哥老會在內部互稱哥弟,講桃園義氣,適應軍隊生活中的互助和戰鬥需要。它雖然繼承了洪門祖師崇祀先賢的傳統,同是反清複明的洪門組織,但除了山堂的師傅大哥以外,一般成員並不知道它的真正目的。

清朝末年哥老會盛行於西北各省,雖有統一的聯絡暗語、儀軌程式、誓詞戒律,但各山門之間沒有隸屬關係,誰的人多勢眾,誰的分量重,發言權就大。唐新甫的山堂取名“子午山”,堂內四柱是糖坊山、雞市堂、**水、豐鎬香,占據了省城東西南北各處地盤,門下有多少哥弟自己都數不清。革命勝利後,唐新甫認為自己貢獻大,把誰都不放在眼裏,樹敵過多。特別對劉五任兵馬都督而自己屈居統製官的人事安排不滿意,一段時間裏,甚至默許手下的哥弟在古城街區設立分堂,分派捐款,維持治安,調解糾紛,把哥老會的一整套管理模式運用到社會事務的管理中,把市民攪和得怨聲四起。唐新甫的驕橫還表現在藐視文官政府,處處與同盟會領導的國民政府發生激烈的對抗,不執行政府的文牒軍令。這些對抗行為有時是明目張膽的生整渾鬧,大多數時候是以農夫標準的誠實刁鑽和可憐的麵孔出現的,國民政府決心除掉唐新甫山堂,前提條件是穩住劉五,離間劉唐的關係。

1912年春節,兼有同盟會和哥老會雙重身份的楊守道老先生於正月初三晚來到劉五在鹽店街的都督府賀年。楊老先生矮個、光頭、修剪整齊的髯須,身罩黑棉長袍,雖然身體發福,但臉色紅潤、笑聲洪亮,精神頭兒十足。老先生善詩文通畫墨知天文熟地理,是省城文化人中領袖級的人物,亦有多頂“賢仲”“士坤”“大儒”等高帽子。今日來劉府拜年是名,實則傳遞同盟會一個重要信息:說服劉五聯合武力剪除唐新甫哥老會勢力。

劉五的公館原為山西一鹽商的豪宅,七間五進五個大院連成一片,年前剛修整一新贈劉五為宅。這位鹽商早年留學意大利,對歐美建築風格情有獨鍾,在陝西做生意特意用秦磚漢瓦建起這座府第,磚拱門窗以彩色玻璃裝飾,門庭廊柱用花崗岩砌築,室內有大麵積采光幕牆,屋脊收起尖尖的房頂。鹽商對西洋壁爐雖有近忽癲狂的崇拜,無奈關中冬季取火用木炭火盆,無法把它擺在客廳正中,隻好在客廳一角不顯眼的地方築起角爐,滿足自己的好奇心。

楊守道老先生乘呢轎直接來到二門,早有王魁勝衛士長率劉府丫鬟接轎迎候。楊守道接過劉府丫鬟遞過的摔子撣去褲角塵土,在左右兩個丫鬟的攙扶下來到客廳。劉五在門外拱手將楊老先生引入室內。劉五站在棉簾前拱手叫聲:“仁兄別來無恙?”楊老先生回敬:“將軍新春大安?”隨即走進屋內。劉楊二人幾年前已經建立起情同手足的特殊關係,楊是劉革命思想的啟蒙教師,又是同盟會與哥老會聯合反正的牽線人。楊守道十分欣賞劉的聰明機敏,把劉看作自己學識理想的傳承人,感情上將其視為自己的兒子;劉從楊的身上發現了勝刀槍十倍的文化力量,常常求教於楊,私下裏稱楊為“先生”。再說劉五發跡後附風雅、追時尚、周旋於官宦紳士淑女之間,少不了要楊守道老先生的穿針引線、陪襯幫托。

兩人落座,丫鬟們送來熱毛巾,獻上蓋碗茶,端出乾州頃鍋糖、富平的軟柿餅、三原的蓼花糖、同州的落花生,邊吃邊談起來。王魁勝為活躍氣氛,講了一則見聞:“城裏人跟鄉下人就是不一樣,吃柿餅也像吃肉夾饃,用刀劃個口子,中間塞些核桃仁兒,再放到木炭火上烤軟,吃起來味道就是不一樣。”

劉五聞聲大笑不止:“看來進城做官要學的東西還真不少。”接著對楊老先生說:“先生年前給我畫的那張《秋竹圖》,看上眼的人還真多,綢布莊的錢老板願出一百大洋購得,我沒應承。”

“那是人家給你送銀子呢!想維持你,又怕你認真起來駁人家麵子,我那張畫不值那麽多錢,功夫還不到。”楊守道應聲說。

魁勝在旁插嘴道:“我五哥說看畫要看意境,我卻越看竹子越像九節鞭。”

“魁勝不得無理!學識淺薄終不成大事。你還記得那天作畫時老先生念的那首詩嗎?‘無波古井水、有節秋竹竿’,先生骨法用筆,應物象形,暗指做人不要像井水那樣平淡、無所作為,而要學秋竹一般有骨氣、求進取。”

“自古書畫同源,將軍聰穎,一語道破老夫本意。老夫縱觀古今英雄文功武備,天下大亂豪傑輩出,同時也是人們思想最活躍的時期。有春秋戰國才有百家爭鳴,有三國鼎立方有桃園結義,待天下一統,想出頭可就難了。秋竹竿有‘節’,還要表達的意思是處理人生繁雜事要當機立斷、把握時機,衝破關節、向上攀升。像將軍帶兵打仗,攻陣破池,這方麵的體會多矣!”

“先生的意思是……”劉五遲疑地問。

楊守道望了魁勝一眼,劉五心領神會。即著魁勝用轎子接幾個秦腔名角進府唱堂會,順便叫“秦風樓”飯莊送幾個菜來與楊老先生下酒。魁勝應聲退去。

楊守道用右手食指在茶杯中蘸了些茶水,一聲不響地在桌麵上寫出“破塘敞流”四個字,然後說:“宣統二年夏夜在大雁塔歃血誓盟,唐新甫用貼神紙的形式向革命黨人昭示出個人的狼子野心,將軍不得不防。年前為軍餉事新甫派兵包圍了財廳,雙方險動兵刃。將軍年富力強,哥弟多在軍界,有實力問鼎三秦。新甫雖同為洪門兄弟,但內心從未誠服,此事將軍要三思而行。”楊老先生的意思很清楚,就是殺掉唐新甫,借機壯大劉五的“太白山”勢力。

看到桌麵上用茶水畫出的字,劉五心頭不禁一驚,問:“同盟會諸位的意思……”

“他們想早日割除這塊膿包,但不知將軍的想法如何,不敢貿然出手。以老夫之愚見,此事要辦得光眉子花眼,滴水不漏,有三個主意要你拿。一者與同盟會同仁謀麵商議,聯合出手;二者不聞不問,遠離是非;三者收拾攤子穩定局麵……”

二人密議正酣,魁勝領著幾個唱戲的花旦、老生進屋,其中一老生走到劉五麵前跪了半跪,展開手中戲本,低聲說:“求大帥點一折,小的們好唱。”劉五順手遞給老生二兩銀子,回答說:“隨便來一折《周仁回府》。”老生又問:“大帥府上有無忌諱?”楊守道笑著回答:“劉都督是革命軍隊統帥,不信邪。”藝人們這才拉開場子唱起《周仁回府》。

楊劉二人仍貼耳交談,偶爾向唱戲的發出幾聲叫好。待酒家送來食盒、擺上盅盞,劉五留下一青年花旦陪楊守道喝酒,並喊來夫人秋香助興。夜深人靜時楊守道準備打道回府,卻醉意朦朧地要帶走唱戲的姑娘,聲稱“人老了沒瞌睡,還想聽幾折子娃唱的戲”。秋香打趣地說:“老先生人老心不老,帶個女娃子回府,是你養人呢還是人養你呢?”說得大家笑了起來。劉五也想推個順水人情,不料想楊守道此刻竟沒有絲毫醉意,還顯得比誰都清醒。他笑著對劉五兩口子說:“老天爺對男女不公道,常言說‘腰裏別個稞,走遍天下不挨餓;腰裏別個棍,走遍天下沒人問’。女人從不用為生計發熬煎,到頭來一個都剩不下,男人就不同了,自己不努力連狗都不問!切記,切記。”說完拉著姑娘的手乘轎回府。

當清明前幾日劉五向軍政府告假返鄉祭祖時,不但很快獲準,楊守道還讓家人送來一鬥方墨寶,上麵寫著“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幾個行草文字。劉五又一次記起了父親關於“把話藏在心裏”的教導,自己又把官場藝術的感受加上“把笑掛在臉上”這句話,用笑臉達成的默契比信誓旦旦地保證更能贏得尊重。劉五的“太白山”成員以士兵為主,劉五離開省城事非地,等於為同盟會處置唐新甫亮起綠燈,同時也達到了借刀殺人的目的。

劉五在唐新甫靈位前並不施洪門三拜九叩大禮,隻上心香一炷,行鞠躬三禮,儼然以洪門祖師爺自居。這種威嚴氣概和傲慢的態度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子午山”堂的凝聚力因劉五的到來土崩瓦解,人們有求於他,希望受到他的保護。

劉五蹲下身來與守靈的孝子一一交談,耐心聽取孝子賢孫們喋喋不休地哭訴家門不幸,請求劉五替新甫報仇,劉五答應查明真相,卻不承諾討還血債。

新甫的大太太盤腿坐在炕上,幾個姨太太圍坐在四周,一身白麻孝衣,炕桌上幾支檀香發出縷縷青煙,散發出刺鼻的濃香。炕頭婦人們見到劉五進屋,便號啕大哭起來,一發不可收拾,大有“借自家的靈堂,哭自己的恓惶”的味道。待哭聲平靜下來後,劉五寬慰了幾句,勸她們節哀,並表示會像過去一樣照顧唐家老小。走出屋門時,幾個年輕的姨太太爭著跳下炕來相送,在她們抬腿起身的一瞬間,劉五看到了粉紅繡花綢褲、淡綠提花小腳鞋,以及被淚水衝刷粉底所形成的人麵桃花般開心笑容。劉五不禁記起了《紅樓夢》中的詩句:人人都說妻子好……死後又隨人去了……心中對人生的悲歡離合有一種說不出的悲涼。

在“子午山”堂執事的引導下,全省洪門各山堂龍頭大爺的代表魚貫進入唐家客廳。這是一間傳統的中式客廳,八仙桌兩邊各一張太師椅,正麵兩側麵對麵安放著兩排靠背椅。劉五被安排在八仙桌左首上席,右邊的位子空著。這種安排實際上表達了各山各堂對劉五在全省哥老會至高無上地位的認可。盡管它是名義上的,從組織結構上是虛的。

劉五右手第一個人是勉縣“定軍山”堂坐堂大爺蘇炳義,此人約五十有餘,個頭短小,臉色黑黃,肚子深陷,渾身精瘦,常年提著個銅水煙袋,腰帶上吊著火鐮,人稱“黃煙槍”。傳說他一頓飯能喝二斤燒酒,吃兩碗肥肉,早年在漢江上做船工,來往於漢中武昌間,光緒二十年冬天,船工們為工錢與船幫商會發生衝突,他隻身一人前往商會與船東論理,東家欺他漢小力薄,一腳飛腿猛踢過來,炳義就勢側身接住小腿,用力向上一翻,東家跌了個仰麵倒地,炳義趁機狠踏臉麵一腳,當下東家的鼻梁骨哢嚓一聲折斷。這才跳窗出逃,踏著稻田裏冰溜子向四川方向跑去。五年後炳義回到勉城老家,設立“定軍山”,哥老會的勢力也像滔滔東流的漢江水,碼頭遍布陝鄂沿岸。

“白玉山”堂主謝飛虎坐在蘇炳義身旁。謝氏長吊吊臉上濃眉大眼,腦袋紮白羊肚子手巾,上衣白府綢對門襟寬衫,黑褲角綁在腳腕上,搭眼一看英俊瀟灑,年輕氣盛,實際上則是以下手狠毒、做事刁鑽聞名於陝甘寧三邊交界的大片地區。他認為喝燒酒壯膽、找女人敗火順氣、吃清燉羊肉大補身體,是新一代哥老會成員中享樂主義的代表人物。

“華山”堂龍頭大爺董緒年雖已年近七十但身板硬朗,他占據了劉五左手第一個位子。董老白山羊胡子剃光頭,罩黑布長袍,穿黑布鞋。據說他常年戴在鼻梁上的寬片子水晶眼鏡是祖上傳下的寶物,甚至連睡覺也舍不得取下,隻能直挺挺地背睡在炕上。他常說的一句話是“這東西正經、清涼養眼窩”,正是這種不緊不慢的性格和不著邊際的語言成就了他的地位,關中東部是他的勢力範圍。據說少年時在學堂與人發生口角,遂臥地抱住對方腳腿,三天三夜不丟手。眼下他正閉目養神,靠在椅背上紋絲不動。

緊靠董緒年的第二個座椅空著,“子午山”的執事站在椅背後麵。這張空位是特意給唐新甫的,這是洪門哥弟情誼和山堂平等最恰當的表現形式。

“兄弟在洪字號多年,現在又加入了革命黨,辛亥年九月,與在座眾兄弟一起,躬親執械、誓死力鬥,才打下秦地革命江山,其中哥老會眾哥弟功不可沒。目前革命僅在秦鄂兩省實現,清政府圍剿形勢險惡,眾家山頭還需同心協力,不可沉迷酒色、居功自傲、任性做事。新甫兄革命未竟身先死,我身為軍政府兵馬都督一定要將此事查個水落石出。這個緊要關口洪門突發不幸,不知眾家龍頭大哥有何高見?”劉五以得體的開場白再次鎮服了在座的每個人,像是給未馴服的野馬甩出了籠頭韁繩。

蘇炳義正用嘴吹“紙媒子”給水煙點火,突然“啪”的一聲把煙袋摔在茶幾上,猛一跳躥到椅麵上,破口大罵:“媽媽的,娃兒子想騙老子!說什麽學生娃子槍彈啥子走火,明明是對著咱們哥老會來的!這就叫敲山鎮虎,殺雞儆猴。想罩住洪門銳氣,殺滅兄弟威風!劉五大哥,你現在是軍政府裏有頭有臉的大官,過去衣衫兄弟一場,而今出人頭地更要為弟兄們做主。”

“下來,下來,有話慢慢說,看你急得像個猴。”董緒年輕聲責備。蘇炳義看到大家厭惡的目光,自己又要找個台階下,幹脆雙腿蹴在椅子上,幸虧他個頭小漢子矮,人埋在椅子上並不顯眼。緒年接著說:“劉五兄應當周全善待此事,槍子兒不長眼睛人長眼睛,這件事背後一定有來頭。新甫兄固然做事張揚、處事魯莽,也不排除有人公報私仇,關鍵是要分清這一回命案是對人的還是對事的,對人有辦法化解,大不了賠銀子擺場子拉架子,鬧活一場去。對事就難辦了,特別是對付那些眼下走上風、不信天地不敬鬼神的革命黨人。”

劉五覺察到話題有些偏差,沿著這種思路談下去勢必讓人牽著鼻子走,無法實現統領全省洪門的預期目標。他想用新近膨脹的實力彈壓在座的各位龍頭大爺歸順。“同盟會的宗旨是‘驅除韃虜、恢複中華、建立民國、平均地權’,我們哥老會的祖訓也是‘殺滿人,複漢室’,現在都在一口鍋裏攪木勺,按說都是一家人了,何況我的幾萬大軍中有幾千太白山的洪門弟兄,諒他們也不敢輕舉妄動。我還要說一件事:人家同盟會的人見識廣,文人多,說起話來道道多、耐聽。咱們的哥弟大多是受苦人出身,隻認大哥不認理,說話做事沒個章法,發起瘋來亂哄哄的。就像是街頭的一碗羊雜碎湯,自己吃著香,別人眼裏總是一碗苦力飯。我們的組織,幾百年來不僅遭到曆代官家皇上的封殺,隻能從事秘密的地下活動,就連絕大多數的百姓也害怕親近我們,今後要慢慢改,想辦法吸收些學生娃。”劉五說。

“對對對!學生娃娃們可是厲害,說反封建敢當街脫褲子,說剪辮子敢拉人剃光頭,娃娃們講的都是大道理,不拘小事,應該把他們拉進來!”謝飛虎興高采烈地說。唐新甫的死就此與今天的話題無關了。

蘇炳義躲在椅子上吧啦吧啦地吸水煙,一聲不響。他知道麵對的人不是一般唯利是圖的商人,而是握有兵權、軟硬不吃、性格倔強的一山之主,在搞不清楚劉五真實想法之前,他打定主意不再吭聲。蘇炳義心裏漸漸拿定主意:山高皇帝遠,今夜就回漢中,此地不可久留。

董緒年聽了劉五一席話,著實吃驚不小,眼珠子一直鼓得圓圓的。洪門“出賣碼頭把坑跳、紅麵視兄犯律條”的戒律不起作用了?以血還血替哥弟報仇的事沒人提了?何況唐新甫是人多勢眾的一山之主,莫非劉五導演了這出黑吃黑的鬧劇?不對,唐大爺被殺的那段時間劉五正好回鄉祭祖,這事門道深,大有“鱉肉反莧、鱸膾需薑”的味道,這件事還需再觀察一段時間。在劉五麵前一定要謹言慎行,不能讓他看出自己的疑點。

“我家唐大爺無辜被殺……”“子午山”的執事剛一開口,就遭到董緒年板著麵孔厲聲訓斥:“放狗屁!這裏沒你說話的地方!活得不耐煩了。”進而堆滿笑臉轉向劉五說:“劉大哥所言極是。眾家山頭也為革命立過功勞,現今革命政府對咱也不薄,封官的掛印,拜將的騎騾,各縣的舵主也都當上了縣參議什麽的。咱們洪門各山頭的哥弟們大多數是破產的農民和做手工活的,一天有兩個白蒸饃也就打發了,何不乘機擴張山堂?何不增設‘碼頭’、廣散‘布票’,為日後發生不測留一手?至於招收學生娃進入山門,隻怕人家看不起咱們,和咱們不一心,這事還得慢慢來……”

董緒年的話還沒有說完,一陣男人粗魯的哭喪聲自遠而近從門外傳來,突然門洞大開,十幾名頭戴孝巾,身披孝服,赤腳草鞋,手執槍械棍棒的壯漢從門外擁進會場,他們每個人的左耳朵上都綴著一塊白布條,上麵用鮮血寫著“複仇”兩個字。董緒年、蘇炳義、謝飛虎等在護衛的保護下直向後退,劉五大喝一聲“放開!”用力推開四周衛士,脫去上身衣服,露出渾身肌肉,徑直走到這夥壯漢跟前,二話不說抓起一位壯漢手中戰刀的刀尖按在自己胸口上,正色厲言地說:“你娃有膽識就往兄弟胸口裏攮,沒膽量就滾到炕洞裏去!‘子午山’堂是省城裏的大杆子,今天又是新甫大哥的喪禮,叫世人看一看‘子午山’是如何對待全省各家上門祭奠的洪門兄弟、坐堂大爺的!還不快動手?!”進門時氣勢洶洶的壯漢們被眼前的劉五鎮服了,睜大兩眼直瞪瞪地看著劉五,家夥、槍具不由自主地從手中脫落。

剛才參加會議的“子午山”堂執事已經擠到劉五麵前,一聲不響地拾起剛才指向劉五胸口的那把戰刀,猛地向左手中指和食指砍去,隨著“嗖”的一聲刀鋒掠過,二指從關節部位跌落,大珠血滴即刻在傷口驟起,一滴滴重重地跌落在地,瞬間變成一攤暗紅色血漬,聚集在斷指四周。執事緊咬牙關,用帶血的左手背抹了一把額頭汗珠,轉過身去大聲斥責闖進會場鬧事的自家兄弟:“唐大哥才離開我們幾天,屍骨未寒,你們就忘了家法堂規,成了沒王的蜂?!二兩燒酒灌出了個豹子膽,這裏是你們來的地方?也不照鏡子看看自個的賊臉!還不滾到後院**子等候劉五大哥發落!”

劉五臉上露出了不易覺察的微笑,他眼下並不看重唐新甫之死所引發的外部問題,而在意眾家山頭對自己意誌屈從的程度。哥老會成立幾百年來,理論上維係其生存發展的橫向平等組織結構因這次會麵被打破了,從此劉五不僅可以控製全省哥弟為自己的理想服務,而且更鼓勵他加快實施改造哥老會的計劃,使它一步步公開化並為公眾接受。劉五穿好衣服,喝令各家護衛退出,然後說:

“時間不早了,眾兄弟連日來鞍馬勞頓,明日在太白山堂設宴答謝,煩請賞光。渭南董老先生剛才講的話我都同意,各地照辦就是了。招兵買馬要注意三個不準:不煩官擾民、不掛山堂招牌、不強取豪奪。在座的各位都是苦出身,因為滿人當道,欺壓漢人,大家走投無路才秘密結社互濟互助立誌複漢滅清,我們才造反起事殺滿人。今天革命成功了,天下漢人敬一個祖宗,今後各山堂要約束管教好自家兄弟,若欺壓漢族同胞,施不仁、行不忠、懷不義,就是違背我洪門宗旨,就是不認我這個大哥!休怪我翻臉不認兄弟情分,違者格殺勿論!子午山的執事聽真:今日起隻辦喪事不理傳言,有事及時向我報告。待你處理好唐大哥後事,便可自立山頭,到時我會幫你。”

董緒年接著劉五的話說:“話到這個份上,我看也不講什麽規矩了,今日之地就是全省洪門的總香堂,劉五大哥就是我們的‘總理’,我權且為‘二哥’,謝飛虎為‘白扇’,蘇炳義列‘先鋒’,把‘洪棍’的位置留給西省岐山的丁樹發,不知眾家兄弟意下如何?”

在場的人都驚呆了,這種沒規矩、沒章法、沒祖宗秘籍律條,也沒有任何約束力的提議,把一個獨立洪門山堂內表示尊卑大小的職務序列,強加在互不隸屬的眾家山堂龍頭大哥身上,又一次表現出董緒年老到奸狡的手法,既討好劉五,又抬高自己,而且在這種情況下也無人敢反對,具體日常活動也沒有什麽約束力。大家迅速將驚愕轉換成開心的笑臉,紛紛拍手叫好。

劉五帶領眾山主來到唐新甫遺體前,帶頭集體背誦起哥老會堂規“紅十條”:漢留原本有十條,編成歌訣要記牢。言語雖俗道理妙,總要遵從才算高。第一要把父母孝,尊敬長上第二條,第三莫以大欺小,手足和睦第四條,第五鄉鄰要和好,敬讓謙恭第六條,第七常把忠誠抱,行仁尚義第八條,第九上下宜分曉,謹言慎行第十條。隨後“子午山”執事將劉五引前一步,遞上一枚藍田玉錢幣,分開唐新甫嘴唇,請劉五置入其中。在場的哥老會大佬們對“以玉事神”的傳統鬼神信仰和巫術儀式有獨到的見解,希望每位堂主過世都與有身份的社會上層人士一樣,用口含玉器的方式證明死者酒飽飯足之後才去陰界報到,向閻王爺說明自己的財富和地位,同時以玉的靈氣溝通人神之間聯係,在另外一個陌生世界保持完整人形。劉五推開執事手臂,伸進自己上衣口袋取出一刀形和田玉,慢慢送進唐新甫口中。最後行拱手禮訣別。

一行人邊呼叫邊向房門口退去:“走了,走了!”

車夫白崇禮把劉五送回鹽店街公館,刷馬喂料收拾馬鞍器具,回到甜水井家中已近一更。西安反正後,五十歲出頭的白崇禮被任命為司令部馬號號長,並把榆林府白家凹鄉下老家的婆姨接到西安,在一戶商販後院覓下一室廂房安家。房東見白崇禮是“劉帥”跟前人,不僅免收房費,還不時送來鍋盆碗筷等居家過日子不可缺少的生活用具。從住進這家院子起,白崇禮收工回家總是背著手、板著腰,目不斜視,不叫“號長”不搭話,儼然是位城裏的大人物,如果不是長年披在身上、被太陽曬得褪色的黑粗布大褂,長年軍旅生涯使白號長走路的姿勢還真有些行伍出身的軍官架勢。崇禮出身陝北榆林一個小地主家庭,從小粗通文字略知詩書、懂得一些上下、長幼、父母的道理,經常對亂世英雄時政大局留心觀察,表達的方式卻與眾不同,結論都是從劉五喜怒哀樂和言行外露中得出的。今天陪劉五祭祖宗、看大哥平山頭,特別是兩口子在轎車裏打情罵俏風月人倫,臉上不禁露出笑容,情不自禁地哼起了“信天遊”:“你出遠門我在家,架起木床把餄餎壓;羊肉哨子炕桌上放,情郎哥哥你快回家!”唱著唱著想起了比自己年少十歲如花似玉的婆姨,身上熱血湧現出難以按捺的衝動,便心急火燎地往家趕去。

“娃娃們什嘛時辰到的,咋都吃了沒有?”崇禮問婆姨。

“是下午太陽剛西斜的時候到的,娃娃們找不到咱們家,到西安打問大帥府,是勤務兵張三娃引到家的。我看孩子們累得沒個人樣,買了幾斤羊肉,揪了一鍋麵片,吃著吃著就擠在炕上睡著了,剛剛醒過來。人說‘驢打個滾兒、小夥子丟個盹兒’,現在可精神著呢。”婆姨回答說。

小名叫海子的白誌勇是崇禮弟弟的孩子,也是六個南下尋親娃娃的“頭目”,他今年剛滿十七歲,個頭也長得猛。他向其他幾個兄弟揮了揮手,孩子們齊刷刷地跪倒在崇禮麵前。誌勇從懷裏掏出一封書信,雙手遞給崇禮:“大伯,我們幾個晚輩(從陝北)下來時,老人們聯名捎了封信,請大伯過目。”

信寫得不長:“大哥見字知悉……連年大旱家中陳糧即將告罄……近年鄉吏苛政,匪盜橫行,我等終日寨門高閉惶惶不可終日……近來四鄉風傳大哥已高就革命黨人,在帥府衙門供職……今送家子去你處,一圖個前程,二來傳白氏家族忠烈門風……還望嚴加管教雲雲。”崇禮一邊念信一邊打望跪在地上滿臉稚氣的孩子,一陣心酸險些流下熱淚。盤古至今人都為自己孩子生存忙活,希望有碗飯吃、有個好前程,豈不知當兵這行當是拿命換飯吃!眼下時局難測兵荒馬亂,萬一有個閃失如何給家人交代?遂脫口說:“什嘛革命黨人,什嘛官府衙門?我隻是個摔鞭杆的馬號號長!”

“老舅,我媽說,‘相府的丫鬟見麵官高一等’……”外甥的話還未說完,侄娃海子扭過身子訓斥道:“還敢頂嘴!”一個嘴錘狠狠地打過去,外甥鼻子流血不止,但始終沒有哭出聲來。

第二天中午飯時崇禮才見到帥府總管張一文,向他提起娃娃們的事,一文不僅沒打官腔,還拉他到飯桌旁喝了二兩燒酒,推心置腹地對他說:“人活在世上都不容易,場麵上的事誰還沒個難處要幫忙?你是大帥麵前的知己,娃們這事你不找大帥先給我說,是看得起我老張。話說回來大帥是你我的大哥,大哥的話要聽清記熟,但也不能全聽,事事都麻煩他,誰家沒有個頭痛腦熱缺斤少兩的事?我能辦就辦了,今後社會還要發展,常言說得好,‘家有千金不如薄藝在身’,咱把娃都放到好位位上。今後大帥外出要多個心眼,有什麽情況回來及時報告,保護大帥的冷暖安危可是你我的頭等大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