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農曆壬子年,也就是民國初年(1912年)清明前夜,秦嶺山腳下一個名叫“劉家堡子”的偏僻小村落沸騰了。連續十幾天來,省城“反正”的新軍官兵一隊一隊地從城裏來到劉家堡子安營紮寨,村莊通往外麵的小路徹夜被鬆明火把照亮,村子中央一處寬敞的打麥場上空高掛著八盞汽燈,把四周照耀得如同白晝,連續幾天在熱鬧喜慶的氣氛中度過的村民們進入了甜蜜的夢鄉。汽燈下一字擺開五張八仙桌,中間的三張桌子上擺著祖宗牌位、香蠟紙裱,高腳銀托盤裏碼堆起八色果品、朱漆食盤中供奉著豬牛羊三牲供品。後麵端立五位穿灰呢軍服、蹬高腰馬靴、佩黃絲飾帶的軍官,兩側的桌子上各斜臥著一柄發亮的黃銅鍘刀,刀把上特意用紅綢紮起五朵鮮豔紅花。十幾個士兵忙碌著修整場地,準備天亮舉行神聖的祭祖活動。

劉家堡子村不過百十口人家,秦嶺溝溝壑壑流出的河水在這裏形成不規則的天然河網,靜靜地流淌著。河水流經處把土地自然分割成厚厚的草甸、茂密的樹林、別致的荷塘、肥沃的稻田,構成一幅雅的鄉村風景畫。山坡根兒綿延著寬約數公裏、長卻望不到盡頭的柿樹杏林。這裏的鄉民大多有自己的幾畝稻田一片柿林,生計還算殷實。雖有幾位財主,但東家都在省城做生意,年終收租時回鄉小住幾日,鄉俗民風像村後那條河一般平靜。辛亥年城裏鬧革命,鄉下著實驚慌了一陣,男人們為頭上辮子的去留唉歎著,惶惶不可終日,女人和孩子則用呆滯幼稚的目光盯著男人們,她們聽說剪辮子還是小事,革命就是砍腦袋!就是血流成河!一時間村子裏的空氣變得如同夏天暴雨來臨前一般凝重。夏天的雨來得及走得也快,幾天後傳來消息,在城裏起兵鬧事的兵馬大元帥竟是同村的鄉黨“號子劉五”!濃濃的鄉情啟迪了村民們對“革命”二字的深刻理解,一夜間全村男人都剃成光頭,家家淘白米炒酸菜,戶戶換窗紙寫對聯,像是地裏收新穀、圈裏添槽口,有說不出口的欣喜。接著公推幾位年長者以鄉親、族親、姑表舅親的身份帶上禮帖,湊足份子,拉著紅豆玉米珍等土特產,套上騾馬大車進城慶賀。幾天後賀禮的人回村,證實了劉五起兵反清,擔任省國民革命軍“兵馬大都督”的傳聞,向村民們講述了都督府的排場、海參的美味等。同時還言明大帥軍務繁忙,無暇會見鄉黨,但派付官長給每戶帶回五塊銀元,以資回謝。雖說錢不多,卻明白地告訴人們“大帥”心中濃鬱的思鄉之情。並言明來年清明回鄉祭祖,凱旋故裏,重謝鄉親。從那時候開始,整個劉家堡子仿佛成了當地遠近劉姓人家的“祠堂”,加上沾親帶故、地方官紳、三教九流各色人物從此絡繹不絕。麥場上的祭壇就是為劉五省親祭祖準備的。

“號子劉五”字雲峰,時年三十七歲,中等個頭,結實有力的下巴托起精巧的長臉,具有雕塑美的高鼻梁、濃眉下的大眼睛,光頭圓腦上幾道深深的抬頭紋和淡褐膚色,流露出職業的倔強、行武中人特有的力量和勇氣。劉五原是清末新軍一標營中司號手,人稱“號子劉五”。從軍後加入“哥老會”,由於他做事果斷,敢作敢為,深得兄弟們信任。大約在他二十九歲那年,軍中一夥夫長妻子遭遇一名叫左善的八旗營軍官淩辱投井自盡,眾人披麻戴孝抬著棺木狀告到陝甘總督衙門,因左善與京城某些關係,一位參軍爺雖口頭表示要以祖宗製定的《欽定軍規》從嚴處置,末了卻僅以“訓誡”草草收場。劉五也不明白這位受害者的丈夫如何找到自己,並在“菜根香”酒樓擺了酒席,見麵就趴在地上不停地磕響頭,失聲哭訴“古人雲‘師為律用’,大清軍律廢弛,壞人當道,弟漢小力薄(‘漢’為陝西對男子的稱謂),殺妻之仇難報,枉在人世!望大哥替弟做主、替天行道!”

劉五嘴角露出會心的微笑,自己幾天前剛當上哥老會的“香長”,就有人找上門來。但山堂嚴密的“綱常”約束他此刻既不能給對方亮牌子,也不能講暗語,於是很快又擺出嚴肅的表情,雙手扶起跪倒在地的求助者,說道:“兄年長於我,弟怎敢亂了輩分?家嫂橫遭不測,世人不平,此事官府已有定論,兄不找官而求我一軍旅小卒何故?”

“弟觀運世推移,官官相護,官司打的是銀子,王法大不過麵子,求官何用?弟入新軍十載雖居糧草小吏,可謂對朝廷盡心盡力,卻連自己的婆娘都保護不了,慘遭八旗兵奸殺。人稱大哥是人尖尖兒、義杆杆兒、膽團團兒,唯有大哥能幫我報此家仇,請萬萬不要推辭,弟當三生知恩圖報。”言畢又跪在地上磕起響頭來。在後麵敬酒過程中,劉五隻是淡淡地回應說生死報應誰都躲不過,並勸他用心撫養孩子,讓家嫂九泉之下定心成果,來世再做夫妻,沒有做出具體承諾。

來年正月十五晚上省城一年一度花燈會,木頭西市上花燈似錦人頭攢動,賣麻花的吆喝聲,蒸甑糕的汽笛聲,買花燈的討價還價聲,走江湖吃嘴飯的勸善人朗朗上口的吟唱聲此起彼伏不絕於耳。左善著便裝帶著兩名護衛沿街觀燈,當他發現一位俊俏旗人姑娘提著一款樣式新穎的蓮花送子花燈走進一條小巷時,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剛進巷子口,三人便被麻翻在地,待人們發現他們時,左善的**已不知去向,痛得哇哇亂叫。事後兩名護衛說當時遇見女鬼,一個黑影在空中閃過,剛聞到一股淡香氣味就暈死過去。街市上流行的說法是吃啥補啥、惡啥壞啥,左善該受報應。左善在幾位金石郎中的護理下傷口稍有好轉,便雇乘牛車踏上返京歸故路程。從那時開始,劉五感到周圍對他點頭哈腰表示親近的人多了,見麵拱手叫大哥的人多了,一些紅白兩道上有些名氣的惡人也開始在自己麵前恭謙禮讓,那位在菜根香設宴的漢子新年後趁夜色親自送來十兩銀子和一對秦代兵符,同時對他說:“大哥日後一定發達,此物可作鎮府之寶。”劉五當時對虎符的曆史、功能和價值了解很少,隻是因為有此吉祥預言,便常年拴在褲腰帶上。劉五又一次記起父親的教悔:多說不如多做,凡是做了一件自己認為應該做的事,也不必掛在嘴上,讓它一輩子埋在心裏,不見天日。

幾十年來,劉五心中時刻都銘刻著父親的音容相貌,牢記著父親臨終前對自己的叮囑。這次返鄉祭祖活動,為了突出光宗耀祖衣錦還鄉這個中國人夢寐以求的神聖願望,劉五事先做了周密的準備,甚至經高人指點,暗地裏套用清王朝皇室“會典”中大臣素服陪祭的規定,全軍團以上軍官戎裝隨行左右。前天下午劉五在馬弁護衛簇擁下,率領大隊人馬向劉家堡子走來。走在隊伍最前麵的是三位騎黑馬的壯漢,紮紅頭巾、著青衣、縛白布腰帶,中間的那位持豎旗,紅綢底上繡著“兵馬都督劉五”幾個白字。緊隨其後是五十名大刀隊員,用鍘刀片子作為武器裝備部隊是劉五的一大發明,鍘刀片子口寬刃薄,形狀誇張,揮動起來在短兵相接的戰場上極有震懾力,這支隊伍都是一米八以上的大塊頭,一改平日裏赤膊上陣的陝西冷娃形象,穿起國民軍灰布製式服裝,腰間紮皮帶,肩扛鍘刀片。劉五騎高頭白馬走在大刀隊後麵,他穿將軍服,佩紫色緞帶,胸前掛滿各色勳章,腰帶上用銀扣係著指揮刀。特別引人注目的是吊在腰間的兩片清朝武將紅色戰裙,沿著馬背覆蓋在雙腿上。劉五自己認為這身行頭充分體現了“造反”和“共和”的全部意義,加上自己近四十歲男人的成熟與英俊,這身打扮著實增色不少。後麵是十幾人的衛隊、百十人的軍官,以及省城百十人的“哥老會”各山各堂各門的代表,劉五作為全省洪門最有實力的總舵主,這些人既是他起事拜將的基礎,也是日後他遊弋官場的力量所在。他時時提醒自己:不能怠慢幫會的兄弟情分。至於劉五的職務稱呼,因當時還沒有明確部隊的戰鬥序列和定員編製,軍政府授銜“秦軍兵馬都督”,洪門兄弟叫他“大元帥”,熟人稱他為“將軍”,反正是一省軍事首領的意思,劉五都接受了。當這支隊伍走到村口時,劉五禁不住在馬背上失聲痛哭,冷不防從馬上跳下,隨手解開勳帶衣扣,扔掉插有羽翎的將軍帽,大步向父親的墳塋跑去,在痛哭中聲嘶力竭地高聲喊叫:“大呀我的苦命的大!兒回來看你來啦!”(關中稱父親為“大”,音同達,下同)。眾隨從即刻下馬緊跟大帥跑去,村民們被劉五的孝心深深感動,一時間村落裏淚雨紛飛,泣不成聲。痛哭之後,劉五坐在父親墳前的土疙瘩上一言不發呆坐著,任憑寒風勁吹,直到日落西山才回到祖屋。

劉家祖屋在村子西頭,坐北朝南五間寬的莊基,十丈深的牆院,依次為門房、廈房、上房,大門是按馬車出入設計的兩扇通體木門,沒有北方農村傳統門樓揭板石獅等飾物。如今被幾個手持快槍大刀的威武衛士守護著。年邁的姑媽手提馬燈顫顫巍巍地站在大門外等待侄兒,劉五又一次熱淚盈眶,向姑媽行雙膝跪地大禮。進門後右邊三間房是父親當年設館授書的私塾,劉五眼睛一亮,看見父親當年書寫在鬆木板上“秋葉堂”三個正楷大字,激活了對父親的記憶:

父親是鄉裏半耕半書的先生,幹農家活一把好手,背詩吟誦也是朗朗上口。按清朝教育體製,農村小學階段的啟蒙教育由私塾一類的學館擔當。在清朝末年朝廷統一印製了課本,但父親認為《三字經》《千字文》內容太多,不如念會《弟子規》中的一千零八十個字管用。由於半工半讀的學製和低廉的鬥米收費,父親的私塾從教孩子初步識文斷字到學《四書》、背會《千家詩》、大致理解《春秋》,大約需要十年時間,以後就可以參加設在州縣的書院會考。但鬆散恬靜的田園生活容易吹動鄉民心中久遠的惰性,再說花費也不是個小數目,能走出這條路的在當地絕對是鳳毛麟角。但父親的私塾卻滿足了農夫們實際需要,贏得鄉親們敬重。父親也搞不清祖上將這間私塾起名為“秋葉堂”的本意,但他喜歡秦嶺山根腳的秋天,認為秋天不僅是收獲的季節,而且有成熟的氣魄和顏色。巍然屹立的秦嶺綠得濃、紅得靚、黃得純、紫得豔,顯得沉穩滄桑,博大坦**,像關中男人。

母親在自己來到這個世上時就去世了,自己的童年是在這裏聽父親教誨,由姑媽帶大的。村裏人都叫他小五,他從小就是個懂事的“小相公”,村裏人都求佛拜菩薩、上香敬觀音,希望自己能生一個像他這樣的好孩子。小五雖然聽話、忠誠、性格開朗,卻對背書寫字之類的事用力不上心,也少了幾分天賦,跳躍性思維常常使他念唐詩卻誦讀出宋詞,幾次縣試不第,就在家中幹起了農活。父親不僅沒有責備的意思,而是告訴他人各有誌是天性,書中雖有黃金屋和顏如玉,卻不是人人都可以得到的,對大多數讀書人來說是黃金陷阱。同時告誡他人生一世為官為民、為牛為馬,隻要自己滿意就行了,對人對事對己永不低頭,不輕言“不”字。

父親用畢生總結的學識教導小五做人的一些行為準則,可羞辱一旦落在自己頭上,人生悲劇便突然發生了。那年小五滿十八歲,喉結明顯發育成熟、聲音有些變粗、肌肉愈見發達,長長的辮子也能在頭上盤起誘人的黑發圈。那天他同幾個夥伴上山砍柴回家,父親一人落魄地坐在炕沿上,臉色鐵青,雙目怒視,衣冠不整。平日慈祥的目光、坦誠的言笑、師道的尊嚴都不見了。劉五從未在家遇到過這種場麵,不敢大聲說話,小心地為父親端上熱茶,裝上水煙,取出火鐮,又幫父親洗腳、鋪炕褥、擺正父親最喜愛的石膏枕頭,末了說:“大,你氣色不好,早些安息吧。”

“五子,不要急著走,大今晚有話要說。”父親沉重的聲音使劉五感到一絲不安,乖乖地端立在父親麵前。

“你知道為啥給你起大名劉五?大這鄉村野先生也沒進過大學堂,都是你爺一句一句教的。書念多了,多少懂得了一些‘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的道理,想通過教書提高鄉民的道德修養,改變故裏麵貌。你的大名單取一個‘五’字,大也費了些心思,在我看來,五是天下最大的數了。天有五方,東西南北中;地有五藏,左青龍右白虎南朱雀北玄武,中間是人;情有五禮,仁義禮智信;財出五服,太爺父子孫;人有五福,酒色財氣加上終老白喜事。你名字的本意是希望你成人後立天地中,行規矩事,有完整人生。”

“我明白你的心思了,都是為我好,可是兒不爭氣,書念不好,惹大生氣。”

“唉,我的兒呀!你咋這般糊塗。都怨我這誤人子弟半瓶子醋的鄉下野先生!咱家開館施教幾十年,我今天算是把孔夫子‘克己複禮’的意思弄清白了。天下文章是寫給秀才看的,秀才的樣子是做給草民百姓學的。憑什麽隻要讀書人忍辱負重,嚴於律己?官紳、財東、潑皮、遊民、牙儈、屠沽等,為什麽他們可以欺世盜名,遊戲人生?兒啊!你難道還看不清,就連農夫下人其實骨子裏也看不起教書匠,不是有句話說‘書坊戲坊,瞎娃的地方’嗎?小五聽清,古人雲‘我命在我不在天’,安身立命先要強壯自己,奪天地之造化、製天命而永生,將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男人要像個男人的樣子,要想大事、幹大事,不然一輩子連根雞毛都得不到。不能在家裏混日子了,帶上這塊祖傳的藍田玉佩,到外麵闖**去吧!走吧……”

劉五從未見過父親如此憤慨地自我責備,如此反叛地吐露心聲,如此平靜地坦**心緒。他心裏一陣緊張,生怕父親惱怒傷身,勸父親脫衣攢被上炕休息,才伸手接過祖傳玉佩,吹滅油燈轉身來到姑媽居住的廈房。

姑媽王劉氏小父親兩歲,正同兒子王魁勝談論白天在良駒鎮上發生的事。魁勝雖小劉五五歲,但口齒伶俐,能言善辯,又精又能,深得家人喜愛。魁勝說:“早上大舅叫我套驢馱米到離村十幾裏地的鎮上‘興盛號’雜貨鋪子給學生娃換筆墨冊紙,以前都是十斤黃米換一刀麻紙,可今天掌櫃的李俊彥硬是不換,說要二十斤米換一刀紙。俊彥掌櫃是當地有名的‘牛牛娃’,待人接物軟硬沒準頭,說變臉就變臉;但言語談吐卻是標準的娘娘腔,油腔滑調善計謀。大舅一看主家有意找事,便賠著笑臉說:‘大掌櫃財源茂盛,莫非早上喝多了酒,把數兒記錯了?’‘哎喲,這不是大學士進了寒酸店,店家這方有理了。家中麵缸都空空的,哪裏有錢喝酒?不像你這當先生的,一肚子詩文出口就是銀錢。長安字賤,可咱鄉下紙貴,你日進鬥金也得讓我沾個油花花,二十斤不成十五斤,十五斤不成十二斤如何?’大舅與他論理,掌櫃的叫夥計們把米當街撒了一地,說穀子是癟的、米是黴的,有意欺他‘店小人實’。當時街上剃頭的賣當的、開煙館子的打饃的,還有一些頑童圍著看熱鬧,李俊彥這個賤人高聲吼叫:‘窮書生還跟我鬥心眼,也不想想你肚子有幾兩油水?書坊戲坊,瞎娃的地方,還當你是個人物呢……’在場的人不時地起哄嘲笑,孩子們一遍一遍地齊聲念唱‘書坊戲坊,瞎娃的地方’。大舅氣得渾身發抖,臉色都變了。天黑我才扶著大舅回來。”

那天深夜,劉五、魁勝兄弟二人提著扁擔砸了“興盛號”雜貨店,打傷了幾個夥計,憑著年輕氣盛擺脫了眾人追截,連夜趕往彬州清營投軍從戎。以後聽家鄉來的人說,在當地族人的幫助調停下,劉家變賣了所有地產賠償了雜貨鋪的損失,擺酒席答謝人情,事情了結半年後,劉老先生仙逝。據說從劉五出走那天晚上起,老人不曾開口與外人說話。

劉五返鄉已經兩天,此刻正躺在祖屋的土炕上,換上湖藍色緞襖便褲,閉目養神。兩天來劉五是在極度興奮中度過的,十幾年對家鄉的懷念,對父親的追思,對仇人的刻骨銘心,都是以男兒衣錦還鄉功成名就這種完美的人倫形式實現的。他想起了曾在這裏度過的田園生活,想起了父親的粗茶淡飯以及一年四季沒明沒黑的辛苦勞作,更加深刻地理解武裝和權力可以改變命運的神奇功力。日上三竿太陽爺正威猛的時候,劉五還專程在屋後的小河裏洗了個澡,當冰冷的春水淹沒身體時,他情不自禁地大喊大叫,放聲浪笑,享受了一番兒時無憂無慮的情趣。下午劉五分別接見了鄉紳族長、四親八鄰及本縣衙門的官吏等各色人物,與這些人見麵很多是屬於禮節上的需要,除了恭維劉五、讚揚革命,就是納貢獻禮攀親敘故,多少有些濃濃的鄉音鄉情,禮品銀錢是收了不少,統一由管家打理,聽說有一幅鄭板橋的字畫和部分玉器古瓷屬稀世珍品。

晚飯後,他吩咐表弟魁勝(已任劉五衛隊副官長)叫管家張一文到上房來,最後敲定明晨祭祖的幾個重要事項。

張一文與劉五同村同宗同族,瘦高瘦高的個頭上撐起一張誠實的臉。其父是鄉間一位小財主,希望兒子長大成人後滿腹經綸萬貫家財,有意給兒子起了一個“一名不聞,一文不值”的反反兒名字。他長劉五四五歲,隨父親進城在商號裏學做相公娃,劉五從新疆返回長安後一次偶然機會認識了一文,才知道是沒出五服的族親。劉五見他通文墨識商賈還有一幫子風流倜儻朋友,是自己日後生意和社會交往中不可多得的幫手。同時劉五心裏感到最踏實的還是與一文交談時他那一對專注誠懇的眼睛。一文也在交往中看到劉五聰明強悍義膽豪情,特別欣賞劉五說幹就幹的勁頭,也想在世麵上有個靠山,兩人想法不謀而合,一來一往很快成為摯友。以後兩人拜把子堂喝雞血酒結為兄弟,劉五把一文安插在哥老會“太白山”總舵擔任大執事,在全盤負責洪門日常事務的同時,替自己經營個人財產。

一文走進屋後,行標準的哥老會豎拇指合掌心、向左齊耳揖禮,說道:“大哥喊我?”

“今天城裏有什麽消息?”

一文走到炕前,趨身向劉五耳根靠近,盯著劉五的眼睛,平靜地說:“正有一件大事要向都督稟報,**園山堂的麻竿兒剛才騎馬飛報,獨立一標統製官唐新甫今天上午在軍械局院被同盟會營下學生隊射殺。據說學生隊的娃們半夜爬上軍械局城牆,早九時許新甫上茅子(廁所),剛出房門,就被槍彈打中身亡。隨後很多軍警趕到包圍了軍械局大院,局勢得到控製,沒有發生大的混亂。”

以往遇到此等大事,劉五會像火燒了尻蛋子一樣坐立不安,今天卻躺在炕上紋絲不動。“新甫兄是省城裏哥老會堂子最大的龍頭大爺,手下兄弟眾多,氣魄比咱家大。革命成功卻屈身統製官職務,心裏也不痛快,先叫人多送點銀子過去,我明日回城後即去唐府祭奠。”劉五不動聲色地吩咐說。

“大哥所言極是,我已經安頓好了。按說新甫是省城哥老會第一舵主,可其成員多街市中皂隸攤販、酒保優妓等勞苦人,人雖多終成不了大氣候。咱家自開山以來,洪門弟兄多出自行武,人少卻沒人敢小視。今天發生的事還得好好思量一番,眼下可以讓弟兄們掛出洪門招牌,公開拜祖,廣散海底(哥老會會員的身份憑證),講說家法,擴大地盤。”

劉五猛地起身坐在炕頭,連拍大腿叫好:“管家的點子比銀子還值錢,傳話下去叫兄弟們在長安城廣設碼頭,擴大地盤,壯大‘太白山堂’的力量!”

其實一文看得很清楚,回鄉祭祖隻是劉五政治生命中避重就輕的一著妙棋,哥老會中不乏紅刀子進白刀子出的經典事例,但“借刀殺人”就不同了,需要高超的謀略。也許背後劉五與省城重量級人物有心照不宣的政治交易,與其說是祭祖,不如看成避嫌更準確。本來官宦沉浮的遊戲規則是政治家享用的跑馬場,劉五一介武夫居然留心涉足,張一文心裏又一次激起對劉五大智若愚的聰明才智心悅誠服。

一文接著說:“還有一事要向大哥稟報,袁世凱就任臨時大總統以來,準備召集各省都督進京開會,討論臨時憲章等問題,吳玉堂都督叫你準備一下,說這是國家大事,叫你在鄉下不要耽誤太久,早日返回長安城。”

劉五睜大眼睛凝視片刻,緩緩地說:“國事是眾人的事,回去看國民政府的意見再議,銀子可是自己的事,你都安頓好了?”“回大哥的話,反正後進項約十萬餘兩,其中六萬按你的交代已匯往北京絨線鋪子,其餘放在幾家與咱有關係的當鋪,沒用真名實姓,鋪子也知道咱們的來路,彼此心照不宣,這樣更安全。”

劉五盯著一文的眼睛聽他講完,才下炕來到方桌前,抱起銀酒壺猛吸一口西鳳酒,頓時眼睛珠子也活了,說話聲調也高了,隨便說了一句不著邊際的話:“這年頭,錢也不知道是哪兒來的,也不知道花到啥地方去了。”兩天來,祖屋的這間上房既是他的會客室,又兼有辦公、臥室、餐廳多項功能,卻沒有引起他留心關注。此刻劉五用目光掃了一眼屋子四角,突然發問:“俺大死的時候房子的擺設不是這樣,我說過要修舊如舊,保持宅子的原貌,為什麽不聽?還把牆搪成白灰泥,方桌後麵加了個楠木條幾子,花裏胡哨地放著青瓷花瓶插著雞毛撣子,過去掛我爺畫像的地方也換成了什麽狗屁先生的字畫……過去我大是個鄉村教書窮先生,哪有這般闊氣!我小的時候有二籮麵的鍋盔饃吃就是油摻麵的好日子。”

“這是鎮上雜貨鋪子‘興盛園’的掌櫃李俊彥去年冬裏花錢整修的。去年大哥在省城起事後,這老牛牛娃的再也沒奓起來過。族人找他算賬,他幾乎把家當典盡賣光,在村裏設席謝罪,修繕祖屋。他半年前遣散了兒女,今年快七十歲的人了,獨自披麻戴孝在伯父大人墳前搭庵守靈。大刀隊的兄弟們已經把這個老螞蚱關在柴房裏,準備明晨開膛祭祖。以弟之愚見,李老兒已是古稀高齡,可否賞其自殘,留下老命?”管家張一文用詢問的口氣試探。

“人世間百姓眼中的兩宗大罪是‘殺父之仇奪妻之恨’,不殺這條老狗上對不起祖宗下對不起族人,必受天下洪門山堂恥笑。再說曆朝曆代造反起事哪一個不是靠殺人樹威的,曆朝曆代啥時沒有幾個冤死鬼!鄉下同城裏不一樣,都是這幫子王八蛋無端欺負老實農民,把一池清靜水攪得雞犬不寧,殺!明晨用老狗的人頭祭祖。”劉五斬釘截鐵地說。

一文連連點頭稱道:“還是大哥想得周全,借用老狗人頭祭祖替天行道,真可謂得人心者得天下也!昨日傍晚在村口抓了個要飯娃,大約十四五歲的樣子,革命成功都半年多了,頭上還盤著粗辮子。幾位參謀的意思是明日一起殺了算了,也給祭祖儀式增添些光彩。”

劉五沉思片刻,平淡地說:“祭祖就是祭祖,與革命有個上的關係。就是沒有辛亥革命,我一樣是個人物。去把要飯娃拉來叫我看一眼,小小的年紀有這麽大的膽量?”一文從劉五的話裏看到了他樸實真誠的一麵,也又一次看到他作為亂世梟雄剛愎自用、目光短淺的毛病,臉上不由自主地鎖緊了眉頭。

不大工夫,要飯娃被兩名軍士帶進屋,喝令跪下。孩子正是拉架子的年齡,顯得身材有些單薄,清瘦的臉盤凸現出高鼻梁、大眼睛和大耳朵,沾滿灰塵的辮子蓬鬆盤在腦門上,破舊不堪的粗布白短上衣,齊膝長的黑夾大腰褲,腰間係著麻繩,腳踩草鞋。一副真誠無辜少年郎的神態。

“我看你這一身窮酸樣子,也是個可憐人,清廷皇上給過你家什麽好處,至今辮子還留在頭上舍不得剃光?”劉五問。

“回老爺話,我叫張三娃,家住在南山東頭雞鳴店,祖祖輩輩是農民,去年秋裏發大水,把村裏的地都吹光了,我同家父在山裏轉著乞討,年三十家父凍餓身亡。我拾了一張草席葬父於山崖中,一個人前往平川想替人幫工度日,不料想山外人眼下不時興留辮子,把辮子都剪了。昨天遇到幾位將爺,把我關進黑房子,說是明晨五更給我剃頭。入鄉隨俗,辮子剃了也就剃了,我不念惜。”孩子有板有眼的真誠回答著實讓在場的人驚歎不已,給屋裏所有人心裏吹進了一股山野田園清淳新風,使人忘記了權力,卸下威嚴,**出隱匿在心底的兒女親情,發出開心的笑聲。同時也為孩子捏了一把汗,室內空氣出現了短暫的沉寂。

突然間劉五哈哈大笑不止,大聲說:“瓜娃呀,山外世道變了,改朝換代了,天下又是咱漢人的江山啦!說得多了你也聽不懂,先說你願不願意跟著我吃糧當兵?”

“願意!”

劉五吩咐管家為孩子剃頭更衣,安置在大帥府當勤務兵。孩子歡天喜地形色於表不必細說。

劉五記起了下午接見過的幾撥族親,心裏隱隱有一種感覺,如今功成名就凱旋故裏,想見到的兒時朋友、幫過自己的大媽大叔一個都不上門,反倒那些不想深談的七大姑八大姨、認識不認識的遠親踏破門地說恭維話、磨閑牙,求幫助要提攜。他思量了一番,天地轉換,人情難變,況且自己對“共和”的全部內容和前途沒有十分把握,以多年的經驗,鞏固個人地盤的最有效手段是加強實力,是把軍隊牢牢控製在手中,中國幾千年通行“打仗靠的是子弟兵”說的就是這個理。他打定主意將幾戶直係親屬搬進省城,並吸收其他親屬中的男性青壯年入伍當兵。劉五很快在腦袋裏選定了幾位出資買房安置親屬的富商,這件事回城即辦。他還打發管家給小時一起放牛的王栓狗、一塊上山砍柴的劉箱箱送些零用錢,以示童心未泯的深厚友情。

夜色漸深,革命成功後迎娶的頭房太太秋香踏著碎雲小步端來紅豆稀飯醃蘿卜幹給劉五壓饑。同時又提起為自己組一家戲班子的事。秋香年方二十,從小拜師學藝,在一家名叫“紫熒”的秦腔戲班子唱花旦。幾十年來,劉五隨軍征戰西部各省,他一直信奉行伍中人吃刀槍飯、睡千家炕、行萬裏路、醉梨花院的生活哲學,與許多底層普通官兵一樣,希望按照三十歲前花天酒地、四十歲時娶妻生子、六十大壽隱居山林的軌跡浪跡天涯,過去沒有兒女牽掛覺得自由自在,現在卻成了他生命中頭號心病。這會兒劉五正聚精會神地閱讀明晨祭文,無心搭理秋香的糾纏,順口說道:“隻要你給我生個男娃,給你買個戲園子。”“人常說公雞不踏蛋,母雞難抱窩!你一天忙得都不理會人家,拿啥給你生呢嘛?”秋香嬌滴滴地輕聲答道。劉五禁不住回頭看了一眼秋香,用大手狠勁捏了一把秋香的大尻蛋子,秋香尖叫一聲就勢倒進劉五的懷裏……

四更剛過,劉五起身後才借著油燈的亮光瀏覽一遍祭文,在侍衛的幫助下急匆匆地穿上全套“大帥服”:高頂帽、銅肩章、緞綬帶、銀勳章,係牛皮腰帶,蹬高腰馬靴,戴白絲手套,在管家衛士的護衛下,向祭奠場走去。

清明時節一夜蒙蒙細雨突然停了下來,劉家堡子村及遠近村莊的村民們早早起身來到打麥場,把場子包圍得水泄不通。附近的牆頭上、大樹上爬滿了看熱鬧的人群。場子的內圈由士兵組成一道人牆,把圍觀者同祭場分割開來。圈內正對著供桌五米遠,一字排開三個方陣:左側是劉氏族人,中間是軍方代表,右側為省城哥老會上層人士。場子上空像霧一般朦朦朧朧的春雨給大地帶來新奇、給初春帶來涼意、給空氣滋潤靜瑟一樣,人們懷著異樣的激動心情靜靜地等待祭奠儀式。

按祖製規矩,祭祖儀式由劉氏族長主持。由於劉家堡子村曆史上沒有出現過功名顯赫的大官,村裏既無祖廟也沒有神位。但這不影響劉五回鄉告慰先父亡靈,榮宗耀祖的心願。事先劉五要求把祭祖同當地風俗中祭春的儀式結合起來進行,以掩城裏新潮人士耳目。他更深一層的考慮是步入洪門之事不想讓先父在天之靈知道,嚴令這次活動既不放在父親墳前、也不得放祖屋舉行,而是選擇了現在這個場所。至於選擇五更時分則是充分尊重民間廣為流傳陰間餓鬼太陽出來後不外出活動進食的傳說。

劉五進場後,端立在三個方陣前列中央,眼睛掃了場子一周,見燈火通明、祭壇香火嫋嫋,祖宗牌位顯耀其中,各色祭品林林總總,錦旗彩帳對仗有序,和著夜風獵獵作響,四周人眾肅然站立,兩柄銅鍘在燈光照射下發出縷縷寒光,劉五心中泛起幾分春風得意的成就感。在抬頭觀察天象的一刹那,劉五氣從心底起,怒在臉上生,恨恨地瞪了管家一眼,心裏暗暗罵道:“狗日的鬧活到自家頭上來了,也不看清場合!”原來在朗朗夜空中,除了繁星點點,場子當空分布著外層三盞、中層八盞、內層二十一盞紅燈籠,隱含“三八二十一”(洪),把肅穆的氣氛攪和得不倫不類。哥老會的徒子徒孫們又一次用俠膽義腸,把團體的意誌強加到全省坐第一把交椅的龍頭大哥身上。

“民國二年淩晨壬時三刻,陝西終南劉家堡子村劉氏宗族子孫相聚村東高台之上……”一陣蒼老沙啞的男聲從供桌一側方向傳來,年邁的族長顫顫巍巍地拖著長腔宣布祭祖大典開始:

“奏——禮——樂——”

樂人們用笛、笙、星鑼、扁鼓、嗩呐等簡單幾樣樂器協奏古調《雅頌》中的華彩章節,管弦絲竹聲像春風破曉,像涓涓流水,召喚人心寧靜,提神舒容,傳遞著春的信息。不到兩分鍾時間,音樂驟然停止,傳出洞蕭獨奏的《祭靈》古曲,洞蕭淒涼渾厚的音調在夜空中獨具震撼人心的穿透力,使人肅然起敬。

“獻——禮——”

四個青年農家壯漢抬著食盒,把豬頭花饃酒壺鮮果等擺上祭桌。同時四個手持鍘刀片子的士兵拖著五花大綁的李俊彥走進祭場,喝令跪倒在祭桌前。圍觀人眾爭著向裏圈擁擠,出現了短暫的**,但大部分人覺得今日祭祖是自己家私事,同時對場子上手持兵器的官兵懷有敬畏心裏,隻是踮起腳跟、伸長脖子向裏張望。

“三上香”、“三奠酒”、“三鞠躬”……眾人按照族長的口令依樣畫葫蘆,當族長宣布“宣祭文”時,劉五向前跨出一步,雙手展開素紙祭文,高聲朗讀:

“壬子年清明,子劉五率同村族人恭立於劉氏祖宗高堂之下,獻祭禮誠惶誠恐,憶父恩聲淚俱下。嗚呼!餘常念父肱骨親情,常思父諄諄教誨,雨露之澤,以蘇禾苗,饑渴之餘,易為飲食,一日之恩當報,圖報已不見父顏,隻有痛哭!兒自投身軍門,日見胡滿入關,肆二百餘年之酷毒,實行虐民,賦斂繁苛,縱虎狼於閭左,苦輔我省民眾八百萬之生靈。三秦之脂膏無餘,河嶽之聲靈悉變。辛亥年九月初一,兒率軍警民眾上征天意,下見人心,宗旨正大,興國為民,毅然起兵,抗清吏、破滿城,掃除清廷之膻腥濁穢,光複漢物,建立中華共和之大業。今擇清明吉日,兒是時歸故裏,敬告先父在天之英靈:兒雖司軍中都督,現戎事方興,百端待理,仍牢記孩提時父訓,‘世上頂不敢得罪的是百姓’,當終身以此安身立命,治理行營。昔日李氏俊彥橫行鄉裏,強買強賣,作威作福,魚肉百姓,不殺不足以清鄉俗、立王法、揚革命!今獻俊彥人頭於列祖列宗神龕排位前,此其誌也……”

宣祭畢,李俊彥已被大刀手推出斬首,頭顱高掛在場邊的一棵大椿樹上。人群又一次**起來,津津樂道的族人、興高采烈漢子、用雙手捂上眼睛的姑娘媳婦、尖聲驚叫的孩子……整個活動顯得緊張有序、情感跌宕起伏。同時人們也表現出桑梓情深、知書達理,驚而不亂、叫而不鬧,還算得上功德圓滿。太陽升起的時候,劉五乘三頭騾子拉的暖轎車在大隊人馬的擁護下離村返城。

祭祖活動幾天後,當地廣泛流傳這樣一個故事:劉五離鄉返城當天晚上,乘著月光從南山湯峪走出一鶴顏童麵的老翁,銀色長發、白布衲衣、草結麻鞋、腰係紅巾,手拄竹杖來到劉家堡子村外塋地,手舞足蹈口頌短歌:“我欲遠走天涯兮,故土難忘!我欲展翅高飛兮,妻兒相望!我欲振臂怒號兮,不見君臣兄弟相幫!人生五味可求,榮華富貴難尚。區區邑土可得,滔滔江山難攘……”據說事後劉五聽到這則傳聞,曾數日不理軍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