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五福》的通信

——代為序

莫言

P.Y.兄:

您推薦來樟葉先生所著長篇書稿《五福》用三天時間讀畢。掩卷沉思時,感想紛紛,難以分條縷析,散漫道來,與兄共賞析,並盼得便時與樟葉先生麵談一次。

此書以辛亥革命陝西起義前夕之曆史事件為寫作素材,氣魄宏大,立意高遠,探微鉤沉,再現了那風雲變幻、豪傑四起、國家自在十字路口、四萬萬人民茫然四顧、不知何去何從之複雜曆史局麵,讀之讓人不時生出身臨其境之感。《五福》的一個顯著特點,就是在革命演進過程中老百姓的喜怒哀樂和日常生活,讓人感受到他們才是革命波濤**迭起的始作俑者。書中絕少出現領袖級人物的運籌帷幄、演講家的慷慨激昂,用大量筆墨描寫普通人在特定曆史條件下的思想感情和知行實踐,還原“革命”二字的應有之義、展現農工學商靈魂深處的革新情節。

辛亥革命、武昌起義,隨之響應者,竟不是滬、穗等瀕海臨江、信息暢通之大碼頭,而是在西安這相對閉塞的西部城市。而其行動之迅速,計劃之周密,鬥爭之英勇慘烈,有甚於武昌起義之處多矣。陝西革命之成功,不僅於民國創建厥功甚偉,即使對後來的新民主主義革命,也有著示範借鑒之意義。深究其因,社會薄弱環節的鏈條總是不牢固的,是根本性的因素。同時作者力求從曆史文化的角度闡述這場革命的意義,不知不覺中使人耳目為之一新。

近年來有關武昌起義的文學、影視作品,已成泛濫成災之勢,今明兩年描寫陝西起義的作品鮮有出現,從這個意義上看,樟葉先生的這部《五福》是一本及時的著作。我預感到此書出版之後,會引起文學及影視製作方麵的注意,如有好的班底將此書故事搬上銀幕,很可能成為有影響的收視熱點。

與武昌起義主要依靠了同盟會在新軍中的勢力不同的是,陝西等中國西南西北省區則主要依靠哥老會在新軍中之秘密組織,沒有哥老會龍頭老大們與同盟會的通力合作,就沒有陝西舉義的成功。這是陝西革命的獨特性,也是後來的革命統一戰線之濫觴。所以欲要研究辛亥陝西起義,必先研究哥老會在陝西乃至西南西北各省之活動情況,欲要創作以辛亥陝西舉義為素材背景的文學作品,亦必先將哥老會這本社會大書爛熟於胸方能腹中有局、下筆有神。樟葉先生生長在古都長安,在中華文史積澱中浸**多年,於地方風情、文史掌故、世事沿革,無不熟諳,所以《五福》幾乎筆不離哥弟,就成為必然的了。但書中的哥弟,並非現代版所注釋的“哥們兒義氣”,而是被曆史有意或者無意遺忘了的、城市最下層老百姓的一個特殊群體的稱謂,變成了他們義無反顧的徹底革命精神的代名詞。

不才多年前曾讀過一些陝西文史資料,腦中尚留有些微印象。《五福》所著力刻畫塑造的主人公劉五,似乎是以陝西舉義之首要人物、哥老會中最孚眾望的龍頭大爺,革命後被推舉為兵馬都督的張雲山為模特。雲山出身貧寒,經曆傳奇,舉義時指揮若定,大略雄才,目光與膽識遠勝於一般的袍哥、舵主,是陝西革命之中流砥柱人物。舉義成功後又率部西征,在亁縣之役中力守危城,牽製敵方大量軍隊,有力地支援了東線戰役,確保了省府安全,發揮了極其重大的作用。西路戰役充分展示了他的軍事才能,也為他贏得了“三秦名將”之聲譽。局麵初定後,他又馬上能順應曆史之潮流,忍痛割愛,不惜自己多年在江湖中經營樹立之威望,為公為國,取消了哥老會這一帶有深厚封建色彩和極大野蠻破壞性的行幫組織在全省各地的碼頭,割除了贅生在社會肌體上的一大毒瘤,使眾多的哥弟回歸民間社會,為黎民百姓解除了巨大苦難。當然《五福》不是曆史教科書,劉五也不是張雲山的化名替身。辛亥革命本身已經足夠波譎雲詭,張雲山的生平事跡已經相當浪漫傳奇,在此基礎上,再加上作者的剪裁融會,想象提升,所成就的《五福》,就是一部可讀性甚強,可圈可點之處甚多的應時之作了。

讓我們先從書名談起:“五福”者,按劉五之父所言,“五是天下最大的數,天有五方,東西南北中;地有五藏,左青龍右白虎南朱雀北玄武中間是人;情有五禮,仁義禮智信;財出五服,太爺父子孫;人有五福,酒色財氣再加上終老白喜事。你的名字單取一個‘五’字,本意是希望你成人後立天地中,行規矩事,有完整人生。”這鏗鏗鏘鏘之話談,不惟是一個封建時代鄉村知識分子“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的肺腑之言,也是那個世界之人的世界觀念、道德理想之集成。劉五將父親的臨終囑咐當作金科玉律,並為之奮鬥一生。這些箴言法語,究其根源,顯然是脫胎於儒家之綱常倫理與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想人格。究劉五一生,雖有順乎潮流,參與推翻帝製之義舉,但骨子裏還是個受封建意思影響,把革命中當良將、革命後當清官作為自己最高追求的“舊人”,即便是在失意官場後所產生的那些歸隱山林做隱士的想法,也未脫出封建士大夫的思想窠臼。他的思想與代表著中國當代社會最進步思想的孫中山等人物相比,有明顯的差距。這也就是他在袁世凱陰謀恢複帝製、全國掀起反袁浪潮時猶豫觀望,隻圖自保的真正原因。

我們沒有理由要求劉五,我們也沒有理由要求作者把劉五寫成蔡鍔。劉五的思想局限決定了他的悲劇命運。但也正因為這局限,使我們的作家順水推舟般地塑造出劉五這個具有代表性的曆史典型人物。從某種角度上來看,劉五式的人物,在當今政壇依然存在;劉五式的悲劇,依然在改頭換麵地重演。但毫無疑問,劉五是可愛、可敬的人物,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他的英勇、果斷、機智、忍辱負重、以屈求伸,是一切幹大事者必具的品格,乃至他在為了實現自己的計劃時那種陰險和毒辣也呈現出某種迷人的魅力。我記得列夫·托爾斯泰曾說過:人生的一切變化、一切魅力、一切美,都是由光明和陰影構成的。如此說來,劉五這位特定曆史條件下的有血有肉的真實人物,也許正是作者要努力挖掘的。

關於劉五這個人的功過,以及此書中所塑造的諸多生動人物形象,讀者自會判斷其是非。關於此書的思想意義以及認識價值,在《五福》這部小說所創造的“夢工廠”中,我們可以看見活潑靈動的士兵,可以感覺到黃土文化的曆史厚重,可以體會中華文明的不息源流,可以聆聽社會進步的堅實腳步,我們都沒有必要代替讀者總結,我想隻就此書在藝術方麵的幾個特色略加點評,供你與樟葉先生參考。

從小說的整體來看,我感到樟葉先生繼承了中國小說史上那種淳樸但以略事誇張的“講古”風格。《文心雕龍·總論》曰:“今之常言,有文有筆,以為無韻者筆也,有韻者文也。”後人針對散文所寫之零碎隨筆、雜記等統稱為“筆記”。此種文體自由活潑、曉暢自如,亦莊亦諧,饒富趣味,後為小說家借鑒,便成為說部、演義類小說敘述風格。其實說得通俗一點,就是一種講故事的調調。講古、論古,講的就是過去的故事也。我等作家,於上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之初,大量閱讀西方翻譯小說,雖令眼界大開,身體力行,意欲改革鼎新,但也因“食洋不化”,一味模仿,製造出諸多克隆文章,而於中國小說之諸多傳神手法,丟失殆盡。時至今日,方才覺悟,雖為時未晚,畢竟浪費了諸多時光。樟葉先生土花斑駁之小說筆法,正如百姓生活的家織棉布,看似破舊,其實正吊詭地符合了新潮。恍然意起,我們去年與樟葉先生小聚,聽他談此小說構思,說道很多是小時聽老人講故事的記憶,因而小說才有此趣味。

我想,所謂“講古”,大概可以理解為曆史小說。而曆史小說的源頭,絕不是官修正史,而是民間口頭傳說。而傳說的過程也就是傳奇的過程。崇拜祖先,敬仰祖先,似乎是人類的本能,在被儒家忠孝思想浸**數千年的中國,此風尤熾。人們對生者無此苛刻,對死者卻極度寬容。人們極不願承認當代人的成就,卻願意把古人的事跡渲染,誇大。即是被共識為信史的《史記》,其中也多有誇大失實之處。中國人的這種對待曆史和祖先的態度,為我們的“講古”小說確立了一個最根本的特性,那就是建立在民間的口頭傳說基礎上的傳奇。而傳奇性也就是“講古”小說的可讀性,傳奇性也就是“講古”小說中祖先的輝煌業績與不肖子孫蒼白人生兩相對照並產生激勵作用的根本原因。

基於前麵這些淺陋的分析,我不揣冒昧地推想:《五福》來源於熱炕頭上口口相傳的家族故事與記錄了當事者回憶並經過文人加工的文史資料,這就使小說具備了寫作者知道真假參半,閱讀者全然信以為真的最佳效果。如此推想,不知兄以為然否?

除了如前所述的“講古”調調外,竊以為《五福》還具有以下幾個藝術特點。當然,也就是這些特點形成了《五福》的講古腔調,擇出來分析,是為了我們更具體的感受欣賞。

第一點是《五福》中的大風景描寫。中國古典小說,多不做瑣細風景描寫,即使提到,也是寥寥數筆,一帶而過。西洋小說則擅長此道,一山一石,一草一木,俱不吝筆墨,詳加描畫,直欲纖毫畢顯後止。樟葉小說師承古典,不墜繁瑣描寫之濫套,但較之古典略加渲染,形成獨特韻致:

“八月的伊犁草原草深花香,大片大片的白楊林散落在高低起伏、一望無際的寬闊牧場上,雪山冰川融化的河流在草原上曲折蜿蜒……”

“初冬的渭北高原丘陵溝壑,高低起伏的黃土坡上稀稀疏疏地散落著黃土壘起的村舍,大片的槐樹林樹葉已經脫落,蒼勁的樹幹和盤踞斷壁殘垣上的荊棘在寒風中微微顫抖著,田壟裏的麥苗卻泛出綠色……”

“三清觀背靠巍峨華嶽,麵臨關中平原,居高臨下視野開闊山河壯觀……從秦嶺山腳蔓延到北塬坡邊,東西長百十裏的杏柿林,多是百年老樹,枝幹滄桑,葉片茂盛。空氣、流水、林木清淨,一塵不染……”

“六月關中,鄉間新麥入倉,伏桃上市,西瓜將熟。秦嶺腳下漫延數百裏的水稻田裏,秧苗齊楚楚、綠汪汪,洛惠灌區的玉米剛剛破土露苗,旱塬上農夫們正忙著撒穀點豆,田間道旁的攀樹在灼熱的陽光下紋絲不動。軍政府雖然強製禁煙,但塬背後、溝道裏、人跡罕至的遠郊曠野,罌粟花依然含苞怒放……”

通過上麵的引述,我們是不是可以看出,樟葉先生的風景描寫,似乎是站在一個製高點上鳥瞰著眼底的平川曠野,這樣的視角,寬廣遼遠,有橫掃千軍如席卷之勢,形成一種博大壯美的風格。也隻有這樣的描寫,才能於《五福》所講述的故事相匹配。

《五福》的第二個藝術特點,我覺得是作者對於大場麵的營造。無論是攻克滿城之仗,窯店阻擊之戰,還是乾州宋城之役,都寫得刀光劍影、山崩地裂、有張有弛、有聲有色,充分顯示作者胸中的大格局和解決複雜問題的能力。書中關於劉五坐觀秦腔、粉碎暗殺陰謀的一章,寫法與他的戰爭場麵描寫大不相同,但同樣是一種大場麵營造。台上輕歌曼舞,台下談笑風生,百裏之外的道觀則顯得刀光劍影,幾個場麵來回切換,輾轉騰挪,自然疏朗,由此愈發可見作者駕馭題材的能力。

《五福》的第三個值得稱道之處,我認為是他純熟地運用經典的白描筆法,對人物進行肖像描寫:

“姑娘頭戴鬥笠,月白布襖裹在苗條的身軀上,腰間係著印花藍布小圍裙,褲腳翻起到小腿肚上,在煙波浩渺的湖麵上身體依著槳櫓左右搖晃,隨著波浪起伏……”

雖未對姑娘的麵貌進行一字的描寫,但一個江南窈窕女子的美好形象已經躍然紙上。又有:

“老道時年四十歲,軍中兵痞的特點在他身上得到集中體現:敦厚的六尺身材,飽經風霜的一臉橫肉,粗壯的腿腳,圓銳凸兀、目空一切的牛眼睛。跟在身後的幾個兄弟身體各異,高矮不同,但都腰纏三寸板帶,手執短棍連枷,指扣鐵箍利銬,凶相畢露……”一群兵痞惡棍仿佛就在眼前。還有:

“合體的白絲綢高領窄袖短衫,領腳和衣擺繡有月白竹子圖案,配黑綢落地長裙,烏黑的短發,手腕上一對翠綠玉手鐲,膚色比三十多歲的女子顯得年輕許多。白淨的瓜子臉上眉毛輕描,高挑鼻梁,微微上翹的嘴角,一對水色大眼睛……”

劉五的至愛美菱至此也是呼之欲出了。

《五福》的第四點好處我想是他準確的、充滿感情的風俗描寫,譬如他描寫戲園子街道兩側的小吃攤:

“……臊子麵攤當街壘起一口大鍋,亮開八尺長的麵案,滾動六尺長的擀麵杖,抄起二尺長的撈麵筷,掄起一尺長的調羹匙,撒一把香蔥,抹一板油潑辣子,地道的長安臊子麵就出鍋了……”

是不是仿佛嗅到臊子麵的香氣?

《五福》的第五點令我欣賞之處,是作者對方言土語的大膽運用,譬如:“人稱大哥是人尖尖兒、義杆杆兒、膽團團兒……”“把個腳趾頭也磨出個血泡泡,腿腕腕也困成個細杆杆,一掛腸子餓成個細溜溜……”這樣的來自民間鮮活口語,毫無疑問地使得小說具有了鮮明的地域色彩,增強了藝術感染力,同時也非常符合“講古”小說的草根性。

下麵,我們該探討《五福》尚待完善之處了。我首先要談的,依然是語言問題。樟葉先生的語言,好處已在前麵論述過,我感到不足之處,主要表現在小說中的對話部分。作者似乎把注意力放在了讓對話承載故事功能方麵,而忽略了通過人物的對話,表現人物的性格這一重要功能。另外,有某些敘事語言,文白夾雜,略感冗贅,有待馴化。如果是一部翻譯腔調的小說,對話的個性化與否,基本上無礙大局,但對於一部繼承了中國古典小說傳統的“講古”小說,這個問題就顯得至關重要。《五福》一書,人物眾多,出身各異,人物之間的對話,占有相當大的比重,作者盡管在讓人物的語言“畢肖其口”方麵做了很大的努力,但讀來仍嫌不足。

第二,《五福》作為一部洋洋數十萬言的長篇小說,故事的起承轉合,脈絡並不是特別清晰。如能多分些章節,每節用小標題加以提示,或可使此問題得到改善。

總而言之,《五福》是一部厚重的、有個性的作品,希望作者能再費些精力,使之更臻完美。

以上所言,隨感而發,僅供兄與樟葉先生參考。

2004年12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