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送走姑媽返鄉後不幾天,劉五在一次省城知識界著名人士的聚會上見到了陸建章,陸將軍以提高長安都市地位為題宣講即將出台的稅收政策。在陝北天氣寒冷家家戶戶生爐子,準備開征煙筒稅;在關中良田沃土是陝西財政的主要來源,打算提高田畝厘金,增加大煙稅和印花稅;在陝南水鄉開征過橋稅。理由是陝西這個地方太窮了,不得已而為之。同時還提到在長安古城鍾樓東北角開元寺設館開妓,已有近三百名江浙及上海姑娘到達長安,開元寺的廟產正在大規模開發成單門獨院,這樣不但繁榮了都市,而且每年可增加政府收入近百萬兩白銀。總之,人腦子可以搜索得出的稅源都在開征之列。在座的長安知識精英們聞聲瞪大了雙眼,無一人敢當眾異議。有些人心裏想:這也許就叫潮流,大浪淘沙、泥沙俱下,難以阻擋啊!從此長安近代娛樂業從半掩門走向公開。

散會後劉五與其他人等在會場外恭送陸將軍,陸建章走到劉五跟前,劉五說:“改日到老師府上請教。”陸建章似開玩笑地說:“不敢,還是我去貴府參觀那件‘鎮府之寶’吧。”說完徑直離去。

聽到“鎮府之寶”四個字,劉五倒吸一口冷氣,心中暗暗一驚,右手不由自主地摸向褲腰帶,兩件寶物還藏在腰間,劉五細想:自己不曾在任何人麵前提起過“鎮府之寶”這件事,陸建章是無心說真話,還是真心說胡話?

劉五晚飯時回到家中,雷風岐已等候多時,他為“同誌小學”的修建事項專程到劉府與劉五商量,等劉五擦了一把汗坐下來喝茶時,風岐說:“‘同誌小學’在大哥的支持下,已經成功開辦了兩年,現在在校學生有三百多人,分一到四個年級,完小部分的學業要到其他學校去上。學生中有一半是一師老根底陣亡子弟,娃們家學得苦,學得好。現在已經放假了,可是上學期老師們的工資還沒有發齊,影響到秋季老師聘用。當初學校的地皮是鹽商郭老四提供的,但修建的費用還欠下不少,過去沒有人敢向咱開口要錢,現在這些貨都開始催賬,我按你的意思找了財廳,想把‘同誌小學’納入公辦小學,財廳說過去‘同誌小學’一向都是由一師自己籌資,現在一時不好辦。我算了一下,大約需要三千兩銀子。這事我本不想對你說,知道眼下花錢的地方多,進錢的門路少,可這些問題不解決,開學時娃們就沒學上了。”

劉五聽了風岐的一番話,一種別樣滋味湧進心頭。按說三千兩銀子也不是個大數,設法籌措解決不難,難的是“同誌小學”今後如何發展?更沒有想到的是隨著自己職務變動,過去根本不算啥事的經濟問題突然多了起來。聽秋香講“南威社”由於買票看戲的人少,已有幾天沒開場。更可憎的是那些當時建校捐物捐料的商人,也乘機算起了舊賬。真是落架的鳳凰不如雞!想來想去還得忍。等到了榆林,形勢會有好轉,到時候再收拾這些勢利小人王八蛋不遲!“同誌小學”的事要解決,這不光涉及到娃們上學的大事,還要在社會上樹立自己的信用,展示自己的力量。劉五前思後想後對風岐說:“娃們上學的事再小都是大事,你先出個主意。”

“我與一文商量過,一文說煙土的生意叫陸建章的兒子搶走不少,陸到陝西後解散了一師,現在隻給少量經費維持,大哥有很多大事還要花錢。他的意思一是在學校成立董事會,把現有的資產讓出去,秦豐銀號給學校貸些錢;二是幾個好弟兄湊些錢暫渡難關;三是變賣‘普雲堂’藥房,籌資解決‘同誌小學’的難題。”

“成立董事會說著容易辦起來難,目前哪個財東能撐頭辦公益事業?這是一文耍滑頭呢!二是兄弟分賬也不實際,這不是把我放到鍾樓底下叫人打我的臉嗎?第三個主意是一文的真心話,這些年藥房經營得好,給兄弟們的補貼都是從利潤中支出的,現在部隊都縮編了,真正為兵服務的機會不多,還能賣個好價錢,我看這辦法行,就按一文的意思去辦吧!同時董事會的事你也要放在心上,萬一咱走了也得給學校找個好下家。”劉五說完話,風岐也沒有多問榆林的事,便告辭去找一文具體商議。

送走風岐後,劉五簡單用過晚餐,想去“八仙庵”讓陸建章見識自己的“鎮府之寶”,如果陸建章看上眼就下狠心送給他。臨出門時突然感到左下腹隱隱作痛,急忙用手按住下腹部,同時呼喚秋姑。當時正好秋香在家,便答應道:“她二姨到陸將軍府陪陸夫人打牌去了。”“三娃子呢?”劉五又問。“說是在街上碰見他姨媽,去他姨媽家兩天都沒回來了。”秋香又答。“這機靈鬼從哪裏日鬼出了個姨媽?……”劉五越思越想越覺得不對路,突然眼睛一亮,眼前出現了去年夏天在這間書房裏發生的一件事:

那天劉五在書房坐得久了,覺得身上發熱,解紐扣放褲帶時“虎符”從腰帶中滑了出來,劉五隨手放在桌麵上觀賞,三娃在一邊為劉五銅臉盆裏添涼水。三娃說:“大帥,兩個黃銅娃娃有啥好看的。”劉五笑嗬嗬地對三娃說:“你娃不懂,這是金子不是銅,它是我的護身符,也是咱家的‘鎮府之寶’,有了它才成就了今天的劉大帥,有了它,你娃頭上才少挨一刀。”說著劉五用一塊絲巾仔細擦拭起來……

難道是三娃暗中做鬼,把消息告訴了陸建章,徹底背叛了自己?劉五隻覺眼前一片漆黑,許久時間才喘過氣來。劉五在心灰意冷中發覺,陸建章對自己的陰陽計是政治遊戲,大丈夫能屈能伸,隻要能到榆林就有辦法複仇,或許還有回旋餘地。但三娃的背叛在腦海中掀起的波瀾足以摧毀自己一息尚存的生活勇氣,世道確實變了,這可是人性的泯滅呀!一個從刀口下救出的流浪孩子,一個真心相待的家裏人,一個口齒伶俐、人見人愛的小兵娃子,竟能想出如此狠毒、在背後對恩人下黑手的點子?真不如窮漢家養的一條狗!

秋姑很晚才從陸府回來,劉五已經看過醫生吃了湯藥躺在炕上。秋香陪在一旁沒好氣地說:“老爺病成這個樣子,你隻知道打牌,一個婦道人家半夜三更地滿世界跑,也不怕人笑話?”

“算了,算了,人回來就好了。秋姑,同夫人打牌的時候沒提榆林的事?”劉五問。

“夫人說榆林的事在北京衙門之間打了絆子,雖說袁總統早在五月就發了公文,但將軍的任命還要由陸軍部提出意見後交內閣會議討論,最後由參議院批準。聽說在內閣會議討論時,工商部提出陝北有石油,在確定鎮守使的同時還要再配屬一名懂工程的副鎮守使,一時人定不下來,所以久拖不決。還有一件事叫人想不通,下午我去陸府的時候,發現三娃在‘八仙庵’客堂裏坐著,看見我的身影,三娃轉身躲進裏屋。當我問夫人三娃來‘八仙庵’緣由時,夫人卻回答說庵裏沒有一個叫三娃的孩子,你說怪也不怪?”不知道是因為回家晚了還是另有原因,秋姑說話的時候口噙淚水,眼光卻飄忽躲閃不定。

“早早睡吧!想不到自己看著長大的孩子能背叛愛他護他的恩人,世道真的變了!過幾天再去陸府打牌,把桌子上那一對虎符給陸將軍帶過去,求人難啊!”劉五戰栗著嗓音敘述了三娃和“鎮府之寶”的事。

秋姑回到自己臥房撥亮油燈擦淨眼淚,仔細觀察所謂的“鎮府之寶”。這是一對緊緊擁抱在一起的兩隻金製老虎符,長約四分寬約三分,厚約半分。老虎造型簡潔細長,線條剛健流暢,符身份左右兩半,上部虎**吻,身有銘文。下部虎尾彎曲合榫,稍用氣力可從中間分成兩個虎符。秋姑知道,秦漢時期,虎符就成為皇帝調動軍隊的製約手段,平時一半留存朝廷,一半交給將軍。戰時皇帝派使臣攜帶留在朝廷中的一半至軍中將軍,經當麵驗符,兩隻老虎符合竅合榫將軍始能發兵。秦漢虎符聽說為銅製,且流傳在民間的數量極少,多為其中一半,從未在書中見到過金製記載。秋姑進一步細看銘文,為金錯篆書,文各十四,曰:“甲兵之符,右在皇帝,左在北師太尉。”秋姑聽父親講過“太尉”是西漢以後才出現的中央軍事官職,但“北師”一詞在秦時就出現了,有人說與“南師”一起組成車都鹹陽的衛戍部隊。秋姑無法認定它的年代和當時持有者的官職,更無法分析兩虎符抱在一起沒有分開的原因。但她能感覺到這是一件價值連城的孤品。以往在讀書過程中獲得了新的知識,秋姑會高興地心潮起伏,可今晚她卻哭了,哭得如此傷心、如此動情,擔心哭聲驚動病中劉五,她用濕毛巾捂住嘴,把頭埋在被褥中。十天來在自己身上發生的事一幕幕地展現在眼前:

十天前的中午時分,陸府派一乘布轎邀請秋姑去陪夫人打牌,秋姑覺得這不失為接近陸府、為劉五說情的好機會,便欣然前往。沒料到在“八仙庵”的一座小院裏根本見不到夫人的影子,是陸建章與手下的幾員文武要員喝酒打牌作樂,她耐著性子坐在陸建章身邊,聽陸對下屬吹噓自己過五關斬六將的光輝曆史,在秋姑看來,這些話似乎是說給自己聽的,因為故事中很多人物就是現場的下屬。陸建章說到興高采烈的時候,有時把手搭在秋姑肩上,有時用手拍她的大腿,有時東倒西歪地把肩膀靠在她身上。秋姑當上劉五夫人以後,已經習慣了軍隊上層這種口無遮攔使粗動蠻的酒場應酬,但女人的本能使她覺察到陸建章喜歡自己,每當陸將軍向自己敬酒時,她開始還能推讓,不覺臉先紅了。

今天下午五時左右。陸府來人說是接秋姑陪夫人打麻將牌,實際上是參加一次法國某信貸銀行考察團的歡迎酒會,地點是北院門將軍府的小餐廳。從踏進餐廳那一刻起,秋姑仿佛走進了另外一個世界,對酒會的每一個細節都充滿了新鮮感:白淨的細紗窗簾、白淨的桌單、白淨的椅套、幹淨的木地板,一切都使人心平氣靜。參加滿會的所有男人都穿著嚴整筆挺,女人華貴大方。秋姑穿著傳統的織緞短襖長裙,總覺得與周圍人格格不入。餐桌周圍沒有座椅,桌麵銀燭台上點亮著紅蠟燭,一支五人小樂隊靠牆角坐著。秋姑在食品台右首的一個靠背椅中落座。這是一個她不熟悉的環境,一場不熟悉的酒局,一群不認識的外國人,這令她心緒忐忑不安。不大工夫,一位相貌端正的小兵戴著白手套用盤子送來點心等食品,問她喝點什麽。她望著桌子上花花綠綠的酒瓶卻叫不出名字。第一次在兵娃子麵前感到尷尬窘迫,真想跑出去一走了事。這時音樂聲響起幫她擺脫了一時的困境,幾個人嘰哩呱啦一通講話後,音樂又起,人們開始四下走動相互敬酒寒暄問候,由於秋姑在這樣的社交圈子裏不為人們所熟悉,於是陷入無人理睬的境地,有一種受冷落被怠慢的孤獨傷感。直至舞會開始,陸建章才應酬完畢,穿著威武的上將禮服來到秋姑麵前,邀請秋姑跳舞。秋姑再三推托不會,陸建章還是連說帶笑地把她拉進舞場。秋姑紅著臉,心跳加速,大腦空白,小腿發軟,如果不是陸將軍身體支撐,險些倒在地上。當她感覺到腰身被一隻大手緊扣,胸口被壓迫得呼吸都覺得困難的時候,眼前出現了劉五四十歲的英俊麵孔。她掙脫陸建章的懷抱,走到室外樹叢中傷心地流下淚水。擺脫了眼前五光十色的虛榮,回到現實情感衝突中。“我也是關中名將之妻,為什麽會在眾人麵前受此侮辱?”陸將軍見秋姑情緒激動,怕惹出事端,讓士兵勸她到自己辦公室休息。

酒會後陸將軍回到辦公室,並不理睬眼淚汪汪的秋姑,而是咬著牙關狠狠地說:“老子鐵了心要娶你做姨太太,你敢當眾讓我出醜,老子叫你不得好死!”

聽到陸建章的話,秋姑很快鎮定下來,眼中不再流淚。她平靜地說:“堂堂民國一上將,竟威脅手無縛雞之力的婦人,真乃千古奇聞,萬世彪炳!我也是明媒正娶的民國中將夫人!你不是要我死嗎?我當麵死給你看看!”說著頭對著南牆撞去。陸建章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的袖口。

兩人都稍事平靜後,陸建章說:“我這一輩子經過的女人也不少,沒有一個能讓我真正動心的。我到長安後,見夫人聰慧伶俐,文思滿腹,嬌豔動人,有心攬入懷抱娶為夫人。再說跟著劉五你這一輩子有什麽好果子吃?”

“劉五是關中名將,袁總統封的民國將軍,在辛亥革命中屢建奇功,全省各界擁戴,下嫁給他,是我命中至福至幸。你到長安他拜你為師,吃的喝的穿的戴的文物字畫金銀珠寶哪樣少了你的?師者皆以明人倫也!你連學生的妻子都敢下手,還有什麽師道可言?”秋姑哭訴著責問陸建章。

“有成就的男人哪一個不是三妻四妾?誰不想有紅顏知己?誰在意小節……”

“不必再說了,孟子曰,小節是家族內的習慣性出軌,三妻四妾是……”

陸建章乘秋姑一時不備,猛地用雙臂把秋姑緊緊抱在懷裏,同時對秋姑說:

“你也不需再講老夫子的道理了,開著窗戶講孔孟人倫,關起門來談私人感情,這是官場通行的潛規則。實話對你說,劉五就是把天上的星星摘下來送給我,也難如他心願,總統壓根就不放心他這樣出身幫會、沒有教養、缺少開闊胸懷眼界的人,這樣的人天生頭上有反骨!他的前途命運握在我手心上。你打算如何辦?隨了我榮華富貴,跟劉五死路一條。是讓我自己給劉五講明,還是由你對他說?”

秋姑帶著父親教授給自己的所有知識走進社會後,第一次感受到倫理道德在權勢麵前的軟弱,在這一類倫理與權勢的拚鬥中,一個小女子可以在大男人麵前說三道四,盡情展示自己的聰明才智和無窮魅力,甚至能博得讚賞的聲音,是因為男人們還能夠容忍。男人該幹什麽?女人該幹什麽?這個社會從孩子起就把各種觀念根植進未來的社會生活中,固化了“男尊女卑”的模式。道理是一回事,傳統是另一回事。男娃從小剃光頭、玩打仗、穿素衣,長大成人是頂門杠;女娃自幼梳辮子、學家務、穿花衣、離娘嫁人是潑出門的水。女人除了用淚水感動男人,除了用溫順屈從男人,除了為男人叫好喝彩,始終站在被動的位置上。

過去十天經曆的痛苦回憶,秋姑把思緒集中到劉五身上。幾個月來,劉五對陸建章在表麵上溫順、屈從、奉承,都是為了實現去榆林這一目標展開的,正所謂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這秋姑能理解。劉五看上去雄赳赳的,從傳統觀念上看像個大男人,一般而言這是困境中男人的保護色,其實劉五是一個從秦嶺山腳下走出來的農家子弟,他沒有天潢貴胄的高貴血統,也沒有名師高府的教育經曆,是靠勤奮、靠兄弟在戰場上功成名就,他身上隻有男兒的堅強意誌和純樸本色。與劉五完婚後,秋姑深深地愛著自己的丈夫,願意為他奉獻自己的一切,同時越來越覺得劉五在自己麵前像個孩子,她一方麵把這些看作對自己天真無邪的愛的**。另一方麵,在官場明爭暗鬥中,她發現劉五也是一個年幼的孩童,像男人對所愛的女人抱有迷戀幻想一樣,在殘酷的政治鬥爭中卻隻會用直線思維對待撲朔迷離的人情社會,至今對仕途和轉機存有幻想。劉五啊劉五!官場爭鬥不是人性夢幻,陸建章排除異己的意圖明擺著,同時把貪欲的手伸向自己的老婆,你卻幻想著通過各種手段與陸建章套近乎、用金錢另辟蹊徑,指屁吹燈?回想起這十天來與陸建章接觸周旋的經曆,秋姑越來越同情自己的丈夫,理解丈夫在這場受排斥的政治遊戲中身不由己的苦衷。劉五看起來像一頭勇猛的獨狼,實際上一隻困在圈中的山羊,他盡力表現出溫順,其實狼性未泯,你為什麽不能像個大男人那樣站端立直大口咬得陸建章渾身流血?!

秋姑被夾在一條充滿殺機的險道上,一邊是被蒙在鼓裏的丈夫,一邊是毫無羞恥的凶殘軍閥,他用虛偽的承諾欺詐劉五,又以邪惡的貪欲和直言不諱地言行要霸占自己。在這種滅人性、毀人倫、天地不容的是非麵前,秋姑沉思良久,平靜地選擇了複仇這條中國傳統女人都會走的路,但不是用剪刀抺脖子一類的雕蟲小技,在中國曆史上,女人對官場始終都有重大影響,在有些朝代,無論出於什麽樣的動機,無論采取什麽手段,有些宮女、奶媽都能抖一抖威風,更有武則天、西太後等女人在男人堆裏幹出了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男人能幹什麽?女人能幹什麽?我秋姑能幹什麽?我秋姑雖是女兒身,沒有男子那樣發達的肌肉,無力麵對麵地與陸建章肉搏拚殺。我要做的事更不為天、不為地、不為權、不為利、也不圖名,隻想為夫君劉五討個公道!你陸建章想霸占我身子,你拿去吧,叫你好吃難克化(即消化)!要你不得好死。秋姑冥思苦想到天亮,構思了一整套計劃,發誓用自己的生命為丈夫複仇。

秋姑第二天起身很晚,她先去問候劉五病情,覺得經過一夜睡眠丈夫氣色好多了,但虛弱疲憊的精神狀態沒有多大起色。秋姑幫著丫鬟為劉五洗漱完畢,廚娘端來八寶稀飯和紅豆小包及幾樣小菜,劉五吃了幾口忽然若有所思地對廚娘說:“我想吃鄉下的泛麵饃。”(不用食用堿中止發酵的饅頭)秋姑知道病中男人一般都有強烈的思鄉懷舊情結,同時也是重病中的男人向命運低頭的含蓄表白。秋姑心頭一酸,險些熱淚盈眶,但轉眼臉色恢複了常態,她對劉五說:“你今年還不到四十歲,想吃天上的鳳凰都能辦到!”順便丟給劉五一個紙包包,接著說:“我當是個啥‘鎮府之寶’呢,原來是個木頭疙瘩,就跟你房子黃檀茶幾子的腿一個顏色。”

劉五心疑慮地打開紙包,裏麵除了金虎符,還有一張用毛筆寫滿小楷字的紙,詳盡地介紹了這對虎符的年代、出處、作用、特點和曆史文化價值。劉五會心地看著秋姑笑了。

當晚劉五將長安城中從事古代建築雕刻彩繪的趙老師傅請進府內,要他三天內取茶幾上一截木頭,按照金虎符的尺寸樣式雕刻出與真品一模一樣的木虎符來,並采用神秘的祖傳工藝使它具備時代的不朽痕跡。趙木匠二話不說,提起茶幾背上工具,鑽進劉府後院一間小屋裏不聲不響地操作起來。

秋姑到將軍府做文案工作的決定,是劉五聽陸建章給長安知識界宣講經濟政策以後第五天的事。那天陸建章出乎意料地來到劉府,借口看望劉五時當麵提出來的。兩人在劉五客廳坐定,獻茶禮畢,劉五說:“老師日理萬機,有暇親臨寒舍,學生誠惶誠恐,不勝感激!學生小恙在身,不能前往將軍府迎請,還望老師海諒!”

“聽說劉將軍身體不適,我過來看看。平日裏將軍領兵打仗出力慣了,一時間清閑下來不習慣,有個頭痛腦熱的不算啥。再說你不是有個‘鎮府之寶’日夜守護,四季保佑嗎?”

“老師不知從哪裏得到的消息,學生是有一件‘鎮府之寶’常年拴在褲帶上,是香積寺的一位老僧十幾年前贈予學生的,據老僧講,此物是秦朝時鹹陽禦林軍首領和秦皇之間的兵符,有了它可以調動京城的千軍萬馬。據史載:兵符這東西皇帝與將軍各執一半,現存在世的也都隻有一半,但我的這塊兵符卻兩個連在一起。老僧分析可能是皇家珍藏還沒有來得及發出的緣故,愈發顯得珍貴。”劉五說著,順手從褲帶上解下遞到陸建章手中。

陸建章拿在手上仔細端詳,心懷疑慮地問:“史書上說虎符一般是銅質的,你這虎符怎麽是木頭的?”

“陸將軍有所不知,史料記載依靠民間或者地下挖掘,史書上沒有記載的東西並不等於不存在,隻是沒有發現它們而已。你看兵符上的小篆記載,清清白白地說明它的主人官職和虎符調兵遣將的作用,我曾把它與史書上記載的內容逐字對照,竟然一字不差。”秋姑一板一眼地解釋著。

陸建章有些信服了,把黃檀木虎符拿到手上看了又看,一副愛不釋手的樣子。劉五見狀大大方方地說:“老師喜歡的話,學生這邊孝敬了!”陸建章笑嗬嗬地把木頭虎符放進衣袋裏。

“我今天到府上還有一件寶物相求,不知劉將軍肯否借用一時?”陸建章又問。

劉五有些遲疑,不知陸建章矛頭所指。隨便應承了一句:“隻要寒舍有老師看上眼的東西,老師盡管吩咐。”

陸建章用手輕指了指秋姑,然後說:“本將軍府自長安組建以來,公文信函日見其多,急需一位學識淵博、字跡秀麗的人處理外交教育方麵文案。我選來選去,想借你家夫人暫用一時,一來解國事燃眉之急,二來讓秋姑見見世麵,日後對你大有幫助。”

劉五覺得話雖有理,但事出唐突,用詢問的目光征求秋姑意見。秋姑對劉五深情一笑說:“我在家閑著也是白閑著,陸將軍看得起我一個婦道人家,到將軍府試試無妨。”劉五想起秋姑編造虎符的故事,知道她替自己操心,便滿口答應下來。

眨眼間第一場秋風吹進長安城,九月初雖然天氣有了早晚,白天中午的太陽依然灼熱如夏,劉五卻全天穿起夾衣。雖然身體比一個月前消瘦了許多,但今天的心情格外好。上午接到美菱的來信,說她還在為劉五的事在各衙門間奔走,情況一定會有好轉,切忌心急浮躁。希望他到北京休息一段時間,女兒一莉姑娘今年十四歲了,特別想認識長安的劉大伯等語。劉五腦海中又一次浮現出那枚祖傳的玉佩,他暗暗盤算:等過一陣身體好轉,一定去北京看望美菱和一莉姑娘。從這天開始,劉五不再對任何人提起榆林就職一事。

劉五的病情時時牽動著老兄弟們的心,他們之間用不著交換看法,都知道大哥得的什麽病,病根子在哪裏。一文、風岐、文厚、福來等人不約而同地在劉五公館安營寨。他們分別請到了一位從德國留學歸來的年輕西醫吳天誠、城中德高望重的中醫世家第三嫡傳人溫敬齋老先生為劉五診治。年輕的吳大夫西裝革履,靠體溫表、聽診器和血壓計三件寶物確診劉五的肝髒出了毛病,需要觀察治療,最好住進大醫院。溫老先生靠三隻手指摸到脈象,毫不遲疑地道出肝虛火盛、陰陽失調、憂鬱成疾,需要辨證治療。問到如何止痛,西醫說打嗎啡針劑,中醫說以毒攻毒,喝虎狼湯。背過身子溫老先生悄悄對一文說:“實在痛得背不住了,叫將爺吸幾口,冒個泡。”

一文等哥幾個知道大夫們暗指的是“臌脹”病。這是一種說不清病因、弄不清用藥、沒有一套有效臨床治療方案可供借鑒、令人聞風喪膽的怪病,病人日漸消瘦,腹部痛疼難耐,最後肚子像懷胎十月的婦人,鼓脹起一個大包,這時候病人已經變得瘦如柴骨,在劇痛中耗盡生命。醫生們大多采取頭痛醫頭,腳痛治腳的被動應對性療法。一文與風岐、文厚、福來商量,目前對劉五的病情要做好保密工作,雖然現在病的症狀與“臌脹”病有些像,但還不到確診的時候,不到萬不得已不住院治療;暫不告訴秋香和秋姑劉五的病情。“南威社”經營越來越困難,秋香整天忙得不沾家。秋姑也已經在將軍府文案工作,每天很晚才回府,似乎劉五與秋姑之間有了些隔閡,兩口子很少像過去那樣親切交談。現在把病情告訴她們,擔心劉府失掉主心骨,內部亂了營;以劉五生病需要照顧為由,接魁勝母子進城,主持劉府事務。同時還決定通知白崇禮盡快返回長安,暫停在榆林的活動。

秋姑自從到將軍府當值那天起,好像換了個人似的,像一隻綿羊對陸建章逆來順受,對陸建章的**言浪語笑納如故,對陸建章的動粗使蠻也能從容應對,有時還會拋幾個媚眼,丟幾聲嗲叫;像一架不知疲倦的座鍾每日伏案不止,替陸建章建立個人賬冊,為衙門起草公文,一會兒在故紙堆裏翻閱,一會兒在小本本上抄寫,受到將軍府上上下下各色人等的歡迎;她又像是古城角落的一株太陽花,白天對著太陽微笑,晚上躲著月亮枯萎。秋姑答應陸建章,待劉五到榆林走馬上任,再正式與劉五解除婚約,並通過明媒正娶做他的姨太太。

到了這一年十一月底,劉五的病情日益惡化,醫生們明確地宣布,劉五患上“氣臌脹”,勸家人準備後事。劉五對自己的病情心知肚明,像普通關中硬漢一樣,不對任何人談起。明天他就要住進省立醫院接受最後的治療,晚上他強忍病痛來到雷風岐臨時居住的廂房,準備向他交代“同誌小學”的事。走到房門口,聽到文厚、風岐、崇禮、福來四人正在商議行刺陸建章的事:

“……事不遲疑,今晚就這麽說定了,既然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人,就按我說的意思辦,由我親自出馬,以投靠陸將軍的名義,改日去‘八仙庵’陸府送禮,當麵刺殺這個老賊!”這是常文厚的聲音。

“文厚兄的地位和聲望估計陸建章能出麵接見,有當場殺了這個狗賊的時機,關鍵是陸府戒備森嚴,文厚兄得手後如何安全出走?半月前叫崇禮從榆林搬二十個兄弟下來,現在到省城了沒有?”雷風岐問。

崇禮回答:“都到齊幾天了,現在住在城東一家大車店裏待命。到時候隻要聽見一聲槍響,我帶著兄弟們往裏衝,救出常大哥,立即趕往三原農場暫避風頭。福來小弟,到時候要把快馬備齊,在‘八仙庵’後牆外接應。”

“啥話都不說了,跟了劉大哥一場,絕不能叫大哥帶著冤屈去見戰死疆場的好兄弟!我老了,啥都不在乎了,為人為鬼隻要跟著劉大哥我心滿意足!到時候誰都不要去接應,我不忍心再看到白發人送黑發人!”常文厚的話讓在場的人激動不已。

……

劉五不動聲色地聽著、聽著,感到日益消瘦的身體和日漸鬆弛的肌肉一點點有力地收縮起來,心跳撲撲加快,腹部的病痛漸漸麻木了,心裏想放聲大哭,眼裏卻流不出眼淚來。他飛起一腳踢開房門,神色嚴肅地站在這些不怕流血、視死如歸的兄弟們麵前。

“劉大哥,你不在房中靜養跑到兄弟們房裏有啥事?叫下人招呼一聲就行了,千萬保重身體要緊!”風岐等人見劉五突然踢門進來,擔心剛才的議論劉五聽到了,卻裝出一臉無辜的樣子,想打馬虎眼糊弄過去。

“論年齡我該稱文厚為大哥,論能力我該稱風岐為先生,還有福來和崇禮,都是我的好兄弟!當初在一起反正鬧事的還有金財、金豹、世清等一大批‘太白山’堂的親兄弟,他們都走了!我如今已是重病纏身,兄弟相聚還能有幾天?現在都到啥時候了,還要去送死!還要把過去山堂的一些規矩搬出來惹是生非。這不是為了我這個大哥,是想讓我早一天見閻王!”

“大哥的病是陸建章害的,大哥的官是陸建章撤的,大哥麵前的迷魂陣是陸建章擺的,不殺了姓陸的兄弟們對不起大哥知遇之恩!我甘心情願為大哥報仇,甘心情願同大哥一條路走到天盡頭,為大哥拚命,與大哥同樂!”常文厚站起身來對劉五說。其他人附和著跪倒在劉五麵前。

“你們叫我大哥,辦事得叫大哥寬心高興才成。生病以來我想得很多,一個人一生能辦多大的事?能成就多少事?人生苦短,都由天數限定,天底下大著呢!我們兄弟問心無愧地走好這一段人生,死而無憾,剩下的事留給後人們去幹吧。這些年來,我一直想為窮兄弟們多做些事,解散哥老會也算是好事一樁吧?金財小弟帶兵出走的前一天晚上,曾與我徹夜長談,當時金財小弟與我說了很多哥老會的往事,說咱們解散洪門是一種曆史的進步,但要使兄弟們真正得到解放,使他們不再重蹈覆轍,還要鏟除滋生幫會的社會土壤。他還用說笑的口氣提到發兵倒袁的事,我始終默不作聲,不料想從此竟是訣別!時至今日,耳邊常響起金財小弟說的一句話:‘要想改造哥老會,先得改造現行的社會!’我腦子一時糊塗,才步步糊塗,造成今天的結果。這不是陸建章一個人的事,殺他於事無補。不要說我現在害怕你們再有閃失,更害怕陰間小道上遇見劉金財小老弟,我沒有保護好自己的兄弟,無顏為兄為長啊!”聽劉五動情地一番話,眾人都哭出聲來。

“大哥身體要緊,不要責怪自己,都是我們不爭氣。但不殺陸建文章天理難容!”常文厚憤憤不平地說。

“天地良心,善惡報應,由他去吧。”隨後他把金虎符交給了雷風岐和常文厚,要求他們即日組建“同誌小學”股東會,並由雷風岐擔任董事長職務,不管發生什麽困難,學校一定要辦下去,常文厚也要把農場辦出個樣子來。

在眾兄弟的攙扶下劉五回到居室,正巧碰上姑媽,劉五打起精神用半開玩笑的語調請求姑媽,無論巧巧生兒育女,都要改姓劉氏,不能讓劉家斷了香火。鹽店街的房產暫記在魁勝名下,孩子長大成人後再作處置。

這幾天發生的事讓秋香腦袋亂哄哄的,一方麵外人風傳丈夫得了“氣臌脹”,劉五的病使她驚慌不已,自己與劉五沒有子嗣,一旦劉五過世一個女人家日子怎麽過?每次去醫院探望丈夫,秋香都是鼻涕一把淚一把地悲痛欲絕。但離開醫院回到家裏,隻要自己一個人獨處靜居的時候,滿麵悲傷會悄然離去,會情不自禁地小聲哼戲,喜形於色地照鏡子,搽香粉,喬裝打扮。然後陷入沉思:一個年輕小女人家,生活中最重要的不是高屋廣廈,綾羅綢緞,美味佳肴,關鍵是身邊有一位知己男人,時時有人關心,處處在左右陪伴,在最需要的時候提供及時具體的幫助。與自己在台上身穿戲裝博得喝彩相比較,與自己在劉府當太太有使女丫鬟服侍相比較,一個小女人更要緊的是渴了有人送一口熱水,餓了有人遞一個白饃,困了有人幫扶一把,心中鬱悶時有個知己男人說幾句開心話。“南威社”唱小生的武哥就是這樣,人年輕心細,能在最需要的時刻守護在自己身邊,他與自己相好已有一段時日。過去劉五在家時兩人不敢過多來往,劉五住院以後,她才借口管理戲園子事務有更多的時間與武哥待在一起。這幾天簡直像丟了魂似的,一天不見麵心裏急得像貓爪子撓心,身心**漾,不能自持。前些日子武哥提出要秋香與他私奔,到蘭州趕場子唱戲,說今天晚上一定要確定下來,若不然自己一個人明天就走。秋香想勸他等劉五的病情有個結果再說,但當她情不自禁地離家出門時,卻身不由己地翻出壓在箱底子的私房細軟,頭也不回急切切地趕往“南威社”會武哥去了。

劉五已有好幾天不見秋香和秋姑身影,他十分擔心秋姑意氣用事,讓一文找過幾次。秋姑在一文麵前除了痛哭,嘴裏不吐一個字。還是楊守道先生說得對,天下的女人一個都剩不下!用不著替秋香這樣的女人操心。其實秋香的事被身邊親人隱瞞著,她幾天前已同一個唱小生的小夥子遠走他鄉。

在醫院裏,劉五也有病痛間隙的平靜時刻,他始終閉著眼睛,安靜地陷入深思中,此刻他都想到了什麽?誰也說不清。張一文等哥兒幾個在心裏猜測:劉五至今並沒有對兄弟作什麽具體的、類似遺囑之類的交代,是因為劉五深知“臌脹”病是自己做龍頭大哥以來第一次遇到了無法動用兄弟們的力量與之較量的“敵人”,與其連累麻煩兄弟,不如自行了斷,在兄弟們麵前用不著總結人生,懺悔自己。

對劉五而言,進入醫院治療是一生最痛苦的選擇。省立醫院是清朝末年建立的一家西醫醫院,在長安城北街西華門。在劉五的印象裏,醫院有城裏不多見的花格子青磚牆,有一叢叢綠樹碧草,有一排排整齊潔白的病房,還有那些渾身穿著白長袍的醫生護士,對外人而言有一種神秘感。他不喜歡西醫有三條固執的理由:西醫總是用各種器械對付肉體,不如中醫平和;傳統文化對白色這種冷色調的理解,總是與死亡相聯係,對病入膏肓的劉五來說,無疑是一種額外的負擔;進入醫院就等於離開了身邊的兄弟,離開了與自己朝夕相處的部隊和戰士。幾十年來,無論遇到什麽困難他都是與兄弟們並肩戰鬥克服的,如今要他在白色恐怖包圍中一個人去麵對死神,心裏有些害怕。

到醫院這幾天裏,當白天清醒寧靜的時刻,他能夠心平氣和地看待自己的病情,知道身患絕症,不久於世。他有過瀕臨死亡的經驗,理解周圍親朋兄弟忌諱在自己麵前談醫說病的苦衷,但不願意聽到有人提起“病快好了”這樣一類安慰的話。他不再為社會的事務操心,不再為男人創造明天和未來的幸福觀費神,甚至改變了對生命和人際關係的態度,對人有了一些寬容和愛心。但他仍然害怕臨終時的痛苦,特別是夜幕降臨以後,身心進入似睡非睡的狀態,有時感到身體籠罩在虛空的黑暗中,以極快的速度在漫長、黑暗的隧道中飄浮流動,隨時都有可能重重地摔到地上;有時候像是被衝進激流之中,眼前似乎有一束光,遠遠望去像是一顆孤星,引導自己在激流中搏擊風浪,岸邊有大批“太白山”堂兄弟忽隱忽現地向自己伸出救助之手;有時候卻是夢幻中的孩提時光、混沌的伊犁草原、花叢中的美菱姑娘、哭泣中的夫人秋姑……他們來去匆匆;有時卻是戰地搏殺、腥風血雨、鬼麵判官、閻王咒語、地獄火焰、白骨荒野,每每急切恐怖中回頭張望,卻不見昔日緊隨左右的弟兄,不知道下一步將會發生什麽,自己將往何處去。劉五在驚醒後定下心來,想起小時候父親關於壽終正寢的“白喜事”的教導,心胸豁然開朗,有了一些遲到的人生感悟:人這一輩子其實每天都在為迎接死亡的到來做準備。過去自己以為每天都在謀劃追求著明天可能帶來的幸福,現在因病折壽與白喜無緣,完全放棄了男人的這種責任,卻還沒有做好麵對死亡的準備。

劉五入院治療期間,每天都有大批市民和好友故朋、各階層人士前往探視,即便在身體劇烈的疼痛中,寧願汗珠濕透衣襟,劉五決不在眾人麵前叫一聲苦,喊一句痛。當他聽說寒風中醫院門口日夜圍守著大批與自己並肩戰鬥過的好兄弟時,劉五失聲痛哭。

進入南院駐地大門,劉五要白崇禮將轎車吆到後院警衛連營房,要求一文把自己抬進營房。張一文、常文厚等不敢怠慢,親自將劉五抬進營房。

這是一座能住百十號人的大青磚房,連體大炕,通鋪三排,中間一個火爐不斷地冒著黑煙,房子裏煙霧繚繞。劉五要擔架抬到中間一排火炕前,對張一文說:“從今往後就住在這兒,哪裏也不去了,你們幾個也搬過來,睡在我身邊。”房子裏的聲音嘈雜起來,有人同意,有人反對,但無人敢對劉五說出不同意見。最後劉五姑媽的一番話說服了持不同意見的人:“五子這一輩子,緊要關頭都與自己的兄弟們在一起,如今快走近閻王的鬼門關,他害怕人單力薄,你們就送他一程吧!”

劉五把自己置身在戰士的環境裏,與兄弟朝夕相處,身邊睡著親密無間的兄弟,居然疼痛的節奏慢了下來,能夠在短時間內用被子墊起腰身斜躺在炕上與人親切交談,眼珠子也靈活起來。晚上睡不著覺的時候,一文、文厚、風岐輪流著給他講過去老兄弟們回歸社會以後的新鮮事,劉五一聲不吭地靜聽,平靜中也能露出輕輕的微笑。

姑媽、常文厚等人意識到這是生命的回光返照,即便是昔日的龍頭大爺驍勇戰將也無法拒絕的、人生最悲壯的一幕。看見劉五日漸虛弱的病體,一文記起了從北京回到長安時、美菱帶給劉五的照片和劉五凝視玉佩的情形。他把這件事悄地告訴了魁勝母子,魁勝媽眼睛一亮,淚水嘩地流出。老人連聲說:“造孽呀!人病得骨頭都快收斂不住了,這麽大的事現在才說!”

“我怕這事不是真的,說了不好收場。”

“把劉五的病情告訴美菱,她能把娃領來這事就是真的。魁勝兒呀!替媽往北京走一回,把你哥的病告訴美菱,快,快,快!現在就走!”

魁勝二話不說,向一文了解了美菱的住址,從馬棚拉出兩匹快馬,一路揚鞭向洛陽趕去。

過了新年,劉五一直處於昏迷之中,肚子高高鼓起,隻能平躺在病**。魁勝出發已經六天時間,仍沒有絲毫消息。到了第七天上午,天空下起了長安城極少能見到的鵝毛大雪,把古城的裏裏外外遮掩得嚴嚴實實,頓時給古城帶來了冷清肅穆的氣氛。劉五呼吸變得十分困難,大聲呼喊他的名字也不見動靜。當風岐準備為他剃頭刮臉,姑媽準備為他喂食獻飯的時候,魁勝帶著美菱母女衝進病房,美菱痛哭著跑到劉五床前,大聲呼喚:“劉五哥!我和一莉姑娘看你來了!”在場的人中絕大多數並不了解美菱的身份,但來人的哭訴中帶有讓人心碎的親情,催人淚下。姑媽此刻沒有眼淚,她的雙眼用最快的頻率來回觀察劉五、美菱、一莉三張臉,突然高呼:“苦命啊!”然後趴倒在劉五身上昏迷過去,其他人都拜跪在地上。這時奇跡出現了,劉五嘴角開始慢慢嚅動,似乎想要開口說話,病房裏頃刻間安靜下來。一莉姑娘受環境感染,仍在輕輕地抽泣著。美菱拉著女兒的手哭訴著說:“這就是我常對你提起的劉伯伯,他得了重病,媽媽和你一起看他來了,快叫一聲劉伯伯。”“劉伯伯!”一莉姑娘對著劉五輕聲呼叫,也許是一莉身上特有的氣味,也許是一莉姑娘具體的神形,也許是掛在一莉姑娘胸前的玉佩……劉五顯然明白無誤地聽到了、感覺到了美菱和一莉就在身邊!他的臉上漸漸露出了苦澀幹癟的笑容,一隻手緩緩地拉起了一莉姑娘的手掌,慢慢地、慢慢地……臉上的笑容消失了,臉上肌肉凝結了,心靈與生命同時終止了。

“人得重病昏迷不醒的時候,身體像是空中飄動的雪花,隨風四處移動,隻要拉著親人的手,他才能在紛飛的白雪中定下身來,才會像雪花一樣露出笑臉,多和親人待幾分鍾。”

“我是劉伯伯的親人嗎?我能使劉伯伯安靜下來嗎?”

“你能……你能給他人生最幸福的時刻。”哭著說著,美菱感到雙腿發軟,眼前發黑,突然一下子癱倒在地上,一莉姑娘回過頭撲到美菱身上,眼淚汪汪地連續不絕大聲哭喊:“媽媽,媽媽……”

待營房裏哭聲漸漸平靜後,那位會唱戲的排長用長長的哭腔清唱出一段秦腔折子戲《劈山救母》:

哎……

劉顏昌哭得兩淚汪汪,

懷抱嬌兒小沉香。

官宅內不是你的母……

你母是西嶽廟的三娘娘。

……

按照美菱與魁勝在北京的約定,第二天一大早,美菱母女由魁勝護送回北京。據魁勝後來說,美菱始終不提一莉姑娘一個字,隻說是來長安看望劉五哥。臨行前拒不接受劉家任何饋贈,隻帶回原本屬於父親的那把小號。

劉五就這樣走了,在兄弟們的擁戴下走了,在朋友的攙扶下走了,在親人的安慰下走了。追悼儀式由將軍府主持,陸建章在公祭大會上宣布了袁總統的命令:“……冊封劉五為陸軍中將,按上將撫恤……”

在劉五去世一周年祭日那一天,秋姑上吊自盡在娘家小時候住過的閨房裏,她給教授父親寫下一封遺書,父親讀後大病一場,從此不再教書做學問。直到二十年過後何秋姑家後人才透露:秋姑在信中向父親說明了自己自盡娘家的理由:要求父親成全女兒一樁心願,同時還留下了厚厚一本陸建章假公濟私、盜竊公款、收受賄賂、盜竊文物等詳盡的流水賬。正因為有秋姑的記載,當袁世凱暴死北京,陸建章出逃長安到達臨潼時,他隨身所攜帶的一百多輛馬車和價值三千萬兩白銀的財物,才被陝西百姓一一截獲。除了美國人畢士博出二十四萬兩白銀買通陸建章,得以將唐昭陵前六匹石刻駿馬中最精美的“颯露紫”和“拳毛騧”偷運出長安,至今仍存放在賓夕法尼亞大學博物館外,秋姑還巧妙地運用一個青年女子的聰明才智,製止了陸建章大量走私文物的企圖。至於具體的策劃實施細節,有人說是與劉五共同商量的,有人說是在一位不知名的陸府傭人幫助下完成的,但沒有定論。秋姑死後,長安城有幾位讀書人專門提出研究秋姑在文物保護中的作用,但沒有成功。用這些青年研究人員的話說:“對秋姑的資料挖掘如同研究劉五洪門的經曆一樣難,如同在曆史的長河中淘洗億萬普通百姓身上的黃金閃亮點,然後一筆筆記載下來。這工程如浩瀚大海,起筆難,落筆也難。”他們感歎:“這就是世事輪回,這就是曆史進程。”於是放棄了擬議中的研究命題,改寫春花秋月、盛事偉業、名山大川、名人傳記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