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我看《五福》

對於文學評論,我是外行。平日庶務纏身,幾年不看長篇,不覺少點什麽。樟葉先生的《五福》讀罷,卻一時心血氣來,真有點不吐不快之感——不過涉及文學內行的話確實不多。

我看《五福》,首在曆史。秦地文學,中華一絕,名家眾多,華章連篇,但多以現實題材見長,講古說史者少,特別是宏大曆史之題材鮮為罕見。這對於舉世聞名的古城古地而言,不能不說是一個遺憾。樟葉先生以辛亥革命、西安舉義、光複反正為背景,以同盟會、哥老會聯袂起事的故事、人物為線索,演繹出一幕幕英勇悲壯、感天動地的曆史話劇來,不能不說是一個突破。

突破意義何在,又要從曆史說起。人常講,中華曆史,五千年看西安,五百年看北京,此話不假,但大都是以文物勝跡為依據的旅遊指南。提起西安曆史,人們注目聚焦於十三王朝古都、周秦漢唐盛事,但就於今為近、影響深遠的百年激**史而言,又將如何?確實有不甚了了、不足為談的淡漠之感。西安的輝煌、西安的血性與豪放,隻有到千年以上的古舊典籍中去尋找了,且多以王朝的年輪去追索與探覓。這多少對於陝西曆史界、文學界的朋友有一絲難以抹去的悲戚和酸楚。

百年曆史,近在咫尺。煙消雲散,耐人尋味。竊以為,自上世紀初以來的百年變遷史中,特別是前三十年代,西安城發生的三件大事足可以彪炳史冊、光照後代。它們環環相接,與時俱進,慷慨慘烈,惠及華夏,理當成為西安乃至中國曆史中濃墨重彩的一筆,成為三秦大地今日改革開放、高歌猛進的精神資源。

一件便是樟葉先生著力描述的辛亥革命。1912年10月22日,繼武昌首義之後的十二天,西安誌士便打響了推翻專製、響應共和的第二槍。起義成功,震動中外,加速了清王朝的覆滅,西安因此而走在了共和前列。

第二件事,1926年4月中旬至11月28日長達八個月之久的“二虎守長安”之戰。國民軍以不足萬人之兵力,與超過於己數倍的強敵長期對峙,牽製北洋軍閥十餘萬兵力,從戰略上有力地配合了北伐戰爭勝利進行。八個月內,長安軍民艱苦卓絕,驚天動地,直到於右任、馮玉祥大軍解困,才得以擺脫險境。期間,因戰火和凍餓而死者不下五萬之眾(占城中一半人數),此等慘烈和犧牲狀況世所少見,迄今亦有革命公園豐碑銘鑒。

第三件事便是人人皆知的“西安事變”。張、楊二將軍千古英雄之舉,是在西安廣大愛國民眾救亡圖存的**推動之下成就的。在中國共產黨的影響和主導下,事變得以和平解決,改寫了近代史,促成了全民抗日統一戰線,拯救了中國,也有大功於我們的黨。張將軍長期身陷囹圄,百歲而逝。楊虎城則“滿門抄斬”,喋血於白公館。追史撫今,又有多少深沉悲壯的意味在其中!

一切曆史都是當代史。曆史不外乎是現在的人為了未來,敘述著過去的故事。距今七八十年前的西安,背負著共和的重任、民族的大義,順應曆史,浴血奮鬥,披肝瀝膽,展現了前輩們在民主革命時期浩然正氣、大智大勇的英雄氣概,其無疑對我們正在奮力拓展的西部大開發事業,是一種啟迪,一個鼓舞,一份難得的思想財富。

由此思之,近年來在陝西學術界常常出現的一個觀點,不能不讓人加以探討。有些人將陝西的落後守舊多歸結於帝都皇權、故步自封的思想作祟。他們沒有從陝西的經濟社會生活出發,按照曆史唯物主義的觀點,多從自然經濟和計劃體製的弊端中加以梳理批判,而是讓西安人過多地背負了千年之遙的王朝古都的思想包袱。殊不知五百年看北京——明清兩朝最近的皇都——北京人看不出為此有多少自責自譴之詞,反倒演繹了不少康雍乾盛世的曆史話劇。何況西安在千年之上的漢唐又是多麽恢宏開放的輝煌喲,它雄居於世界東方,哪裏有半點的曆史落伍。

以上贅言,生發出諸多感慨,實由《五福》的鴻篇巨製——風雲際會、攻城略池、英豪浴血的場麵激**而來。在這一幕幕鮮活生動的話劇中,我讀到了曆史,讀到了先烈們那種大義凜然的情懷,感悟到今人的責任和擔當。我們正是要在這血脈相承的曆史步伐中走向未來。未來該怎麽走,血性如何不能泯滅,曆史在《五福》的描述中昭示著我們。

我看《五福》尤在人物。樟葉先生寄情落墨,最用心力的人物就是劉五,通篇上下,其人、其事、其情,無不主宰其中。其名與書名相連,連帶出作者的拳拳心跡,默然長思。劉五出身農家,砸“興盛號”,投軍伊犁,加入洪門,仗義剛直,膽識過人,成為哥老會首領和洪門大哥,其最輝煌的莫過於決戰滿城,光複長安,轉戰西線,拱衛革命,指揮了一場場可歌可泣、大氣磅礴的曆史名仗,可謂一代英雄豪傑。其後在改造哥老會過程中,他順勢而行,有勇有謀,挫敗內亂,平定人心,力圖帶領眾弟兄回歸社會,造福桑梓。其事未竟,其誌可感。洪憲複辟之後,在袁世凱親信陸建章脅迫之下,劉五矛盾彷徨,驚恐不已,鬱悶而死,真可謂大起而大落,**氣又回腸。其像一顆耀眼的隕星,短短幾年間,便滑落到曆史星空的深處中去了。

劉五是一個草根人物、草莽英雄,是社會底層哥老會群眾的代表。辛亥革命將他推向了舞台的前沿,這其中有著深厚的曆史根源。正如劉五自己所言:如今各種言論中“民”字分量重了,如民國、民生、民權,為民謀利、做主等等。這些人見諸文字中不見“民”字不開腔,成了眼下的時尚,那麽到底什麽是“民”呢?……除去官商巨賈、軍閥閣僚、文人學士這些人,天底下隻剩下農夫工匠、三教九流、士兵衙役、販夫走卒,有了他們的張狂、他們的勞作、他們的喜怒哀樂、他們的恭禮謙讓,才有這活生生的世界。如此說來,洪門兄弟也是“民”才對呀!

推翻清王朝的根本力量是在下層社會的民眾之中,而哥老會這樣具有反清複明背景的秘密組織在特定的環境下便成了中堅骨幹力量。曆史不可圖解——像樣板戲那樣高、大、全地設置人物形象;曆史也不好假設——如果沒有這幫洪門兄弟,西安舉義會是什麽形勢?曆史畢竟是曆史,是當時眼下的一潭活水,它常常會脫離那些津津樂道的書本理論,呈現出超乎尋常、匪夷所思的景象來——特別是在社會劇烈變革和重大轉型時期。這不,前些年改革開放的初期,不是還很有一陣議論過“不三不四發大財”嗎?的確,體製外底層下的民眾活動在一定時期內,便成了棄舊圖存、革故鼎新的推進力量。沒有劉五和他所帶領的那一群哥弟們接受同盟會的主張和指導,就難有西安辛亥革命如此順利成功的一頁。我們不能不對他們拚死決戰、慷慨赴義的壯舉,投以由衷的敬意和感激的目光。

劉五的長處和亮點,不僅在於攻城和打仗,還在於改造與融入。起義成功後,官拜兵馬都督的他,首先想到的是如何改造哥老會,不論是為弟兄、為自己,還是為國家,這不能不是一個突破。一時戰功易得,融入時代實難。在自己的隊伍組織中動刀子、棄會堂、設醫校、拆旗幟,這還真得有些“自我革命”的精神與勇氣。這時期的心謀與決斷、惆悵與落寞,說來讓人感慨唏噓,十分同情。哥老會迅速分化——董緒年、蘇炳義的密謀叛亂,王魁勝、常文厚的歸隱山林,劉金財的帶兵出走,啞巴夫婦的功成身退,使劉五幾乎隻身官場,失掉了眾多兄弟的擁戴支撐,其內心之苦悶失據,情感上倍受煎熬,代價相當沉重——但雖於此,劉五毅然決然地走出了這一步。這正是他突破舊人物、邁向新社會的關鍵一步,盡管沒有變革到位,卻正是劉五有別於草莽、適應於時代的可貴之處。有了作者前武戲、後文戲的鋪墊描述,劉五的人物形象逐漸豐滿充實,覺得有些高大起來。

劉五畢竟是劉五。樟葉先生可貴之處在於寫出了這個人物的曆史內涵和突而未破的真實性,沒有拔高,不加粉飾。在人物性格內在深刻的矛盾中,還劉五一個原本的真實麵目,給世人一個值得回味的曆史借鑒。風雲激**時,劉五全然是一個剛毅果斷、俠腸義膽的男子漢大丈夫,而官場角鬥中卻是如此這般的膽小懦弱,苟且偷官,一籌莫展。兩相對峙,集於一身。血性與媚骨同在,公義與私心相融。親手推翻了清王朝,思想骨子裏還停留在封官鬻爵、封妻蔭子那一套舊藩籬中。雖然接觸到同盟會的新思想、新觀念,但仍未越出洪門老大、兄弟義氣那一套老眼光。在民初政局紛亂,北洋主陝的形勢下,對陸建章百般殷勤,逆來順受。在“二次革命”全國風起雲湧之時,部屬至交劉金財——這是一個承繼革命、值得再書的新人物,也是本書曆史走向的眼線人物——舉兵策應,劉五卻無動於衷,按兵自保。他終於在新舊交替、再揭義旗的關鍵時刻,站在了舊門檻下,未能跨越出曆史性一步,這正是劉五的悲劇,也是曆史的宿命。餘下的時光,劉五這個不被接納的哥老會首領,隻能在舊勢力的傾軋下,眾走親離、心力交瘁、氣臌脹痛,英年四十,便走進了曆史。一代豪傑,半世英雄,轟轟烈烈,戛然而逝,莫不讓人扼腕痛惜。

人們在創造著曆史,曆史也在造就著人物。曆史的發展與進步需要傑出人物帶領群眾去推動和解決,曆史同樣也毫不客氣地將局限乃至桎梏強加在曆史人物身上。人人都會走進曆史,成為曆史人物,他們都是自己那個時代的產兒和角色,既承載著曆史的重任,又背負著曆史的局限,這便是曆史的宿命。誰也不該不合時宜地苛求曆史人物,或給他們的形象加上一個光明的尾巴,進行藝術造假。但也不能在曆史的具象前無所作為,靜待宿命。唯物史觀告訴我們,先進的政黨和人物,必須具有曆史的主動精神,正視局限,順應曆史,超越自己。用一句時髦但確有深意的話來講,那便是學習改造,與時俱進。此中成敗得失在於古於今、於大於小的眾多人物中,不乏其例。君不見,改革開放以來,那些一個個弄潮兒們起伏跌宕的命運故事不正是曆史反複向我們敘說著這個真理嗎?

我看《五福》,也在風情和描述。樟葉先生對關中風俗人情可謂了如指掌,信手拈來,便成一段。秦風秦韻、秦人秦情在先生的筆下栩栩如生,滾燙火熱,暖人心田。看大戲、說秦腔;娶秋姑、論嫁妝;擺神案、開香堂;長袍馬褂坐大轎,威風凜凜過街坊。就是那人人皆知的羊肉泡,經他一寫,洋洋灑灑幾大章,有中外評價,有天人合一,更有那老者自帶自食、自品自嚐的慢功細景,叫我們這些羊肉泡食家也心旌神動,口液猛漲。

要說風情,不能不提及兩位女性,她們的出現為本書增色不少。一位是劉五的至愛美菱,一位是劉五的知交秋姑。一個是伊犁軍旅中、邊疆草原上可以想象的最浪漫的事主,一個是秉承古道俠腸、知書達理的才女義女。她們是劉五情與愛、柔與綿之所在,伴隨於劉五成年後的始終。兩位人物性格鮮明,印象深刻,承載著劉五的囑托與希望,也多少反映了作者對劉五的痛惜與撫慰——劉五過早地走了,他的愛還留在世上,他的義(秋姑)在懲惡揚善之後,也隨他一同前往了。

再說描寫,不知樟葉先生功力何來,對戰爭的描述真是神來之筆,無論是攻城戰役、縱橫捭闔、人馬調度、戰術迂回、號樂迷敵,還是彬乾保衛戰中亭口橋的慘烈、“柳子堂”的伏擊、馬家軍的詐降、敵我雙方鬥智鬥勇、布陣拚殺,無不驚心動魄,精彩紛呈,目不暇接,給人一種身臨其境的雄渾壯美之感。就是劉五對付董、蘇二人的叛亂謀殺,中間橫插著一個醜娃“啞巴”的反間製敵,亦寫得懸念四起,從容有度,引人入勝。

有人講,寫小說,少年出短,年長寫中,五十上下而見長。據說樟葉先生初涉小說,即能在結構布局中駕馭長篇,而且抬手便是近百年前的人物和戰爭,就不能不讓人感佩了,想必沒有深厚的文學功底,沒有苦心孤詣的探索和積累,難有今日《五福》中的宏大美妙之敘述。

但就文學品位來講,恕我直言,《五福》畢竟還是樟葉先生的初作,其中可圈可點的固然很多,尚待改進細研的也有一二:一是人物是作品的魂,尤其是長篇小說的魂,人物要立起來,有質感,不僅在於其事可敘,更重要的是人物語言的錘煉、心理活動的描述,讓人物心歸其心,口歸其口,語言盡量多一些個性的張揚,少一點理性的生硬。心理分析再深入些,人物就會變得鮮活而有味,也就更有生命力了。二是情節的敘述鋪排要疏密有間,有節奏感。急促的敘事訴求若與舒緩有致的節奏有機結合,也就不會使讀者有喘不過氣來的感覺。三是宏大的曆史題材,需有曆史背景和眾多關係的鋪墊和解說,辛亥革命和民初政局之演變,縱橫交錯,紛繁蕪雜,若能站立於曆史高度大處著筆,拓展意境,加上已備的史實和描述,無疑會更具有史詩的品格。

不勝惴惴,貿然於此,隻是希望《五福》在樟葉先生的二稿中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作為文友,我真心地看好《五福》,並祝願它的成功一開先生創作之源泉,從此噴湧滔滔,浪花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