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又一個春天來到了北京古城,海子裏花豔池清,草綠樹繁,色彩斑斕,一派生機。冬天園子裏一度顯現出來的殘垣斷牆、毀堤滲壩、破碎小路被春天繁茂的花草樹木遮掩,依然保持著皇家園林的博大、尊貴、飄逸,以及中國畫特有的詩韻和朦朧美。

四月初一天,時任北京軍政執法處處長的陸建章被袁世凱召進中南海,到居仁堂一層西廳飯堂與袁共進早餐。袁世凱一邊喝稀飯一邊問陸建章:“河南白朗起兵造反,這件事你怎麽看?”

陸建章是袁的心腹幹將,又擔任北京城區所有軍政單位的監督執法重任,常被袁世凱叫進海子征詢治國治軍的重要意見。陸建章對袁世凱的思維方式了如指掌,從來都是順著他談話的思路尋找最短的路徑開門見山點破主題,隨後旁征博引地導出“英明決斷”之類的結論。可是今天袁世凱卻隻提問題,不談看法。他就勢夾起一塊火腿炒雞蛋放進嘴裏,腦袋飛快地轉了幾個圈,決定先說說白朗軍眼下被困的現狀,引出袁世凱的真實意圖再說。“總統那位河南老鄉可真不是人!在老家幹起了窩裏鬥的屌事。白朗在北洋軍當兵時官至小連長,能有多大作為?還不是那位‘小諸葛’淩鉞鼓噪策劃,數月聚眾萬人。白朗貌似強大,實屬烏合之眾。一來白朗與廣東南京的國民黨沒有瓜葛,沒有明確的政治目標;二來其兵員多係臨時招募的散兵遊勇,沒有與正規部隊交鋒的實力;三是目前白朗三麵受困,北洋大軍南有安徽倪嗣衝,東有湖北王占元,北有河南張振芳,這三人都是總統的得意門生心腹愛將,他能跑到哪兒去?到陝西甘肅喝西北風?總統把心放寬,白朗不礙大事。”

“外人都說陸處長會打小報告,會剃頭(殺頭)修腳(酷刑),我看你說得頭頭是道,是個帥才。妥啦,老子今天任命你為第七師師長兼任剿匪總司令,把白朗趕到陝西去。”袁世凱邊啃饅頭邊伸出拇指稱讚。

“陝西吳玉堂是近期少數幾個通電全國支持總統、反對內戰的都督,劉五和商紡兩個師都有作戰經驗,要我到陝西弄啥?”陸建章不解地問。

“你看看,剛說你是帥才,你倒裝起糊塗。”袁世凱已經用完早餐,用右手抹了一把嘴唇,雙手合攏搓了搓,邊喝茶邊對陸建章說:“長安是西北的門戶,長安穩則西北穩。清皇那會兒形式上設陝西甘肅兩個省,但隻派一名陝甘總督治理,並且把總督衙門設在長安就是這個道理。長安這個地方怪,文化積澱厚重,不定什麽時候整出件什麽怪事來,辛亥年長安反正緊隨武昌起兵造反,在全國造成了很大的影響,窮地方鬧出這檔子事你說怪不怪?我從河南老家返回北京三年多了,先是北洋大臣內閣總理,繼而當了大總統,把主要精力都用在對付南京政府孫中山及東南沿海大城市的那些雞巴屌事兒,很少想到西北。可每次聽別人提起陝西都督府那幾個人,心裏總不對勁,其他省辛亥革命的領頭人物不是前廷重臣就是軍中將軍,可陝西倒好,幾個人都是新軍中的下級軍官,劉五這小子居然身兼洪門龍頭大爺!還是不放心啊。”

“你不是把楊守道調到北京擔任總統府參議了嗎?”陸建章又問。

“把他調到北京是給那些想入非非的讀書人看樣子的,按說楊守道每日讀史論經、演繹君臣父子也就中啦,可他總想過問地方事務,不停地為吳玉堂和劉五說好話,我都聽煩啦!”袁世凱不無反感地說。

“如此說來總統想動一動陝西那兩個人?”

“你這才說到正題上。動是要動,但要動得有理,動得有名,動得叫外人心服口服。我打算叫你去陝西收拾攤子,擔任陝西總督,我動吳玉堂,你動劉五。這事要走三步棋:第一步電告河南、湖北、安徽三省對白朗軍圍剿追殺,在豫陝邊境網開一麵,你率北洋軍七師步步緊逼,使其流竄陝西,把白朗趕向陝西的目的,就是為你名正言順地進入陝西鳴鑼開道,咱們把鑼敲響!把這塊熱紅苕丟給陝西軍政府和秦軍,叫他們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把陝西目前的政治結構衝個稀巴爛。第二步以吳玉堂剿匪不力調任北京安排個閑職。第三步宣布你為陝西總督,統領全省軍政事務,劉五由你處置。總之陝西就交給你啦!”

陸建章聽罷袁世凱一席話,立刻雙腿跪地,磕頭謝恩:“謝總統提拔!在下一定牢記總統教誨,替總統管製好陝西,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袁世凱心滿意足地微笑著。陸建章一頓早餐的工夫從京城刀筆吏榮升封疆大臣,內心有說不出的激動和欣喜,卻沒有在袁世凱麵前露出絲毫蛛絲馬跡。

在以後的時間裏,白朗入陝的故事按照袁世凱導演的情節有條不紊地進行著。白朗軍先是從豫陝邊界進入陝西,以五千之眾殲滅商州守軍,進而在黑龍口打敗前去迎敵的陝軍二師商紡將軍下屬一個旅,聽到陸建章率北洋七師從洛陽出發入陝參戰的消息,白朗突然從黑龍口繞道柞水,從七溝八峪中衝出秦嶺,擺出決戰長安的架勢。

吳玉堂為白朗侵陝一事日夜操勞,近十天來不曾睡過一夜囫圇覺,頭上驟然生出許多白發,人也明顯消瘦。五月十六日上午得到白朗軍從柞水一線出山集結的消息,玉堂隨即召開陝軍旅以上軍官參加的軍事會議討論禦敵之策。北院都督府會議室雖然窗戶洞開,室內依然煙氣密布,嗆得人咳嗽聲不絕於耳,熏得四周烏煙瘴氣,但並不妨礙參會人員神情凝重地聽取吳玉堂講述長安城麵臨的緊迫形勢。

“白朗叛軍入陝距今已經十天整,這些天我軍的每一個行動圴及時電告北京袁總統,總統電示秦軍發揚長安反正的精神,全殲白朗於陝西境內。同時調陸建章為北洋七師師長兼剿匪總司令,近日從河南入陝協助陝軍剿匪。從前一段的情況看,白匪凶悍,連克商州守軍、擊退二師強維漢旅的阻擊,當商紡將軍率主力在藍田沿山一線擺開陣地準備與敵決戰時,白營卻偷師柞水,頃刻間從長安城正南鹹寧縣(今長安縣)境內沿秦嶺多個溝峪出山,目前下往黃良、固城一線集結,對長安城構成威脅。前幾次我軍在商洛山與白朗接兵,各位將領同舟共濟肝膽相照盡心盡力,由於準備倉促兵力調配不及形成敵眾我寡,加上敵先行利用山勢占據有利地形,陝軍先失兩局。常言道‘勝敗乃兵家常事’,這些事諸位不必記在心上,上頭萬一追查下來我上北京向袁總統負荊請罪!不過以我之見,上有總統殲敵方略,下有秦軍將士用命,後有陸建章重兵增援,白朗死期不遠矣!現在的問題是如何在援軍到達之前確保長安城萬無一失,請諸位將領發表高見。”

“緊閉城門、固守待援是保住長安城的最好辦法。其實陸師從洛陽抵達長安也就是幾天時間。這樣可以保存實力,使百姓免遭殺戮。”都督府錢參議的發言,引起參會將領的熱烈討論:

“城是保住了,可這樣做等於鼓動白匪囂張氣焰,使之肆無忌憚地橫行關中**鄉裏。此議欠妥。”

“兵臨城下再急,出城迎敵是軍人義不容辭的責任,殲白朗於秦嶺腳下是最理想的結果,可是長安兵員空虛,叫市民用燒火棍上戰場?商師長的主力程維國部駐兵大荔,劉師長所屬雷風岐將軍屯兵彬縣,遠水不解近渴,長安城僅有馮世清旅和一些城防單位常駐……”

“與白朗對陣,這場輸贏不在戰場上分勝負,但是任由白朗四處流竄,地方政府守土不利的罪責難逃,長安城得失先且不論,吳都督怕連陝西都要輸個精光。”

……

固守長安還是出兵迎敵的爭論一直持續到午飯時還沒有結果,劉五和商紡始終沒有發言,由於他倆緊挨著座位,兩人私下統一了認識,簡單說就是出兵迎敵,調兵回防。吳玉堂看了兩人一眼,意思是請他們談談,以便及早結束會議,安排剿匪部署。劉五會意地看了商紡一眼,然後說:“白朗是狼也好、狗也好,能突破中原北洋重兵圍剿竄入陝西,絕不是一個省油的燈,吃草的羊。我與商將軍聽了大家的議論,覺得還是主動出兵剿匪有利。一是白朗知曉陸建章率兵入陝,對進攻長安這樣有堅固城壘的城市,還是心有餘悸,怕吃不了撐死,繼續向西流竄的可能性極大。二是地方政府守土有責,看見狼竄過家門口閉門明哲保身政治風險太大。三是前幾仗打得不光彩,咱要為陝軍把麵子掙回來。固然長安當前兵力不足,但還能硬撐著打幾天,再說咱出師有名、保家安民,心裏頭是踏實的。我和商將軍的意思,馮世清率所部下午趕往鹹寧縣(今長安縣)、黃良一線布陣迎敵,駐大荔的程維國星夜回防長安增援,雷風岐率一部人馬向周至縣佯動,給白朗造成關門打狗的假象,促其早日西逃。這樣的布局雖有一定的風險,卻能防止城內人心浮動,能給袁總統一個交代,能維持軍民團結。這些僅僅是我與商將軍的想法,一切聽吳都督軍令。”

吳玉堂聽罷劉五發言,臉上露出了十天來第一絲笑容。他按照劉商二人的意見下達了作戰命令,並給袁總統發出了剿匪快報。劉五、商紡、吳玉堂三人最後離開會場,三人走至會議室門口告別時,商紡冷不防問吳玉堂:“吳都督,陸建章率北洋七師入陝,還兼任了個什麽‘剿匪總司令’,今後打仗聽你的還是聽陸建章的?”吳玉堂聞言頓時停下腳步,沉下臉頰,露出茫然神色,沒有回答。

根據會議決定,馮世清派隨同參加會議的參謀回營下達下午二時出征的決定,自己隨劉五來到設在南院門陸軍一師司令部。吃午飯時劉五對世清說:“今次出征不比以往,敵人人多勢眾,又在入陝西後打了幾次勝仗,正行的是上風船。而你這次孤軍作戰,不像以往有很多自家的兄弟做幫手。到了戰場先把敵情摸清楚,然後打蛇七寸,找準白朗的大營再猛衝,千萬不能像猴子掰苞穀,見一個拾一個。在敵情不清的情況下,絕不輕易出擊,把白朗狗日的能拖到援兵到來,就算你立了大功!”

“大哥放心,又不是第一次對陣廝殺,我也知道這次出征抗敵的分量,會按大哥的要求辦。從今天上午的會議看,大哥要多照顧好自己,不管會上誰說什麽意見,都是為著自己想呢,都是一個‘利’字!還有一件事我弄不清白,中原北洋軍勢力那麽強大,怎麽會讓白朗溜出河南?北京楊守道老先生那裏有什麽消息?”世清問。

“沒有什麽準信,從捎話的口氣看在京城過得不順心。”劉五答。

“陸建章帶兵入陝這事大哥要往深裏多想一些,剿匪事小,留在陝西不走事就大了!從陝西目前各股實力看,沒一家能與陸師對抗,聽說陸還是袁總統的門生愛將,兩人之間狗皮襪子沒反正,袁對陸的意見言聽計從。”馮世清不無擔心地說。

“到底是自己兄弟,你把這次出征抗敵的意義說清楚了。我畢竟離戰場遠,你要好生保護自己,陝軍一師兄弟們再也擔當不起意外損失了。”劉五送馮世清出南院後,下令周福來帶領司令部警衛連全體人馬隨自己趕往終南山前線,協助馮世清作戰。

馮世清率領三營步兵離開長安城南郊吳家墳駐地時,騎兵營攜帶火炮等重武器已經離開一個時辰。按照正常行軍速度,從吳家墳到皇甫、賈裏村前線也就是三小時的路程,可是這次行軍卻用了四個多小時才到達前線。世清在路上催促加快行軍速度,同時發現幾年沒打仗的士兵們一個個都淘虛養肥了,在五月的陽光照耀下一個個大汗淋漓,舉步維艱,出發時雖然再三要求減少行裝,不少士兵除槍支彈藥外還背負著沉重的行囊,馮世清一怒之下狠狠鞭打處罰了一位排長,行軍的速度才稍許加快了一些。當馮世清到達湘子河(滈河)北岸的方橋村時已近黃昏,劉五已經先期抵達。

劉五站在湘子河礫石粗沙灘地上,麵向東南劉家堡子方向遙望,穿過前麵樹木繁茂的土塬丘陵,再有十幾裏路程,就是魂牽夢縈的故鄉。往常太陽西沉正是村舍炊煙枝頭繚繞,耕牛悠悠銜草,農夫荷鋤歸隱家園的恬靜時刻,眼下由於兵匪突然出現使村民們四下躲避,周圍村寨靜悄悄的,沒有絲毫生命活動的跡象,連遠處的樹林也失去了往日飄逸靈動的活潑身影。慢慢地,隻能區分出秦嶺和天空的模糊身影。劉五眼前忽然閃過一片漆黑畫麵,心中產生一絲不祥的征兆。

“劉大哥,天黑了,回屋裏歇息,當心河邊陰涼。”馮世清不知什麽時候來到劉五身後,小聲對劉五說。

劉五轉過身來,輕聲問馮世清:“隊伍都拉上來了?”

“剛到一會兒。這幾年不打仗、平日訓練抓得不緊,兵娃子們腿都軟了。”

兩人在大批護衛的尾隨下,沿著河邊向村落走去。途中劉五對世清說:“聽先期到達的騎兵說,白朗部下各隊人馬從幾處溝峪出山後,先後到固城鎮一線集中,從東邊過來的要越過湘子河等幾條河流,你說白朗這種行動布局打的是啥主意?”

“我也猜不透。按說進攻長安城最好把隊伍集結在湘子河北岸,這樣做從地形上講奔襲長安沿途一馬平川,便於部隊運動迂回。可是把兵力集結在南岸從西竄甘肅的意圖考慮,也是用心良苦。從固城鎮出發沿秦嶺山一路西行,基本沒有大的擋磕。”馮世清回答。

“言之有理!今晚派出探子把白營的底摸清,固城鎮離湘子河約有三幾裏路,如果白營有進攻長安城的意圖,你可在北岸組織陣地堅守。如果他們打算西竄,明天清晨用騎兵過河到南岸古城衝一衝,叫他不得安生。”

“還是大哥想得周全,我原想把火炮支到河南岸,能對戰鬥起到近距離的支持,現在看放到北邊好,主動進攻是為了拖住狗日的白朗,真正的搏殺是白朗反咬長安時才會出現的防禦戰。”

“我的這一點想法哄不了你,也躲不過關注陝西政局的那些明白人的眼睛。金財走得急,也不是他的想法有什麽錯,政治這東西你不惹它有時也不找你的事,但金財出走使咱們一師元氣大傷,能夠在困難時刻憑實力化險為夷的機會不多。今天早上都督府會議後,臨出門商紡將軍將了玉堂一軍,意思是陸建章帶兵入陝後不走咋辦?這話暗示打白朗是一折子開場戲,隨後陝西政局會出現變化。世清一定要牢牢記住:保存實力,特別是保證你的安全,是戰鬥過程中首先要考慮的頭等大事。”

劉馮兩人邊走邊談,定下了此次剿匪禦敵作戰任務的基本戰略方針。

大約五更時分,馮世清接到探報:白朗大營紮在固城鎮以西的一個小村莊裏,附近兵力約有三千之眾。白朗昨晚下令各隊,明天在周圍村寨搶掠一天,主要是騾馬糧食,並派出小股部隊向戶縣方向進發探路,看樣子準備向西逃竄,同時對秦軍出城禦敵一事好像並不十分清楚。

馮世清仔細思量:各方麵消息顯示白朗從秦嶺多處溝峪出山兵力大約在五千上下,另外兩千人跑到哪裏去了?白朗下令部隊搶掠糧食等物資,分明是準備繼續西竄,並無攻打長安城的想法。他大概盤算了雙方的力量對比,人數上雖然白朗占上風,但戰馬火炮不多,從河南一路鑽山越嶺潛伏到關中平原,輜重在沿途丟失殆盡。古城鎮離自己所在的方橋村直線距離約五六裏的路程,中間雖隔著湘子河,但這裏河麵寬闊,河水不及腰深,河**偶爾豎立著從山上沿河道滾下磨成圓滑精光的巨石,絕大部分河床鋪著一層平坦的粗沙和河卵石。自己有一支整編騎兵營,二百多鐵騎裝備快槍駿馬,完全有力量直搗固城白朗大營。唯一牽動心中不安的是白營另外兩千人馬到底鑽到哪裏去了?

馮世清走出房外,仰望黎明前晴朗的夜空,萬籟俱寂,繁星掙紮著發出旭日出現前的點點光亮。想到天亮後這一帶將會發生白朗匪徒燒殺搶掠的悲慘場麵,馮世清怒從心中起,飛起一腳攔腰踢斷房前一株胳膊肘粗的梧桐樹,**四溢地下令騎兵營和二、三步兵營緊急集合,刀出鞘彈上膛,親自帶隊淌過湘子河,向固城鎮飛馳奔去。臨行前馮世清交代副旅長羅定時:先不要驚動劉五師長,讓他多睡一會兒。天亮後把一營和火炮營交給劉五指揮。

馮世清率領騎兵趁夜色渡過湘子河,通往固城的路超過一車轍寬,這一帶是稻麥兩熟的肥田沃野,小麥齊整整地在抽出飽滿的麥穗。天大亮時到達固城鎮。發現離鎮口半裏地遠的一處高地生長著一片百年老樹柳林,白營大約有百十號人在老樹柳林裏露營,世清觀察了鎮子周圍的地形地貌,深知騎兵在城鎮巷戰中很難發揮近距離搏殺的長處,隻有在曠野隊形展開的情況下,才便於馳騁縱橫、左右穿插,對敵實施有效的突襲。於是他命營長解老五帶六十軍騎向樹林突襲,設法把鎮子裏的敵人引出來。同時下令步兵二營繞道固城鎮西口,相機截殺西逃匪兵,隨後帶領剩下的部隊來到柳林左首百十米遠的高坡上廢棄磚窯和叢林後麵,靜觀戰鬥進展。按他的想法,如果能控製住鎮外這兩處高地,就能夠實現拖住白營的奔襲意圖。

太陽露出地平線的時候,馮世清下達了第一波進攻命令。解老五是個一聽到槍響眼睛珠子就冒火星子的人,“先對著林子一人一槍,然後槍進套手提馬刀跟著老子往進衝!”老五一聲令下,一排清脆的槍聲在固城鎮響起,緊接著六十匹戰馬散開隊形圍住柳樹林,一陣疾風似的殺進柳樹林,驚醒的敵兵來不及做出應對動作,就被戰馬踏傷、被戰刀砍死。解老五下令戰士下馬,每人以麵向鎮口的柳樹為掩體,構築起防禦工事,準備迎接敵兵進攻。

固城鎮是白朗軍進入關中後的主要集結點,駐有其從河南老家帶來的主力部隊一千多兵丁,但白朗的指揮部沒有設在此地。經過昨天洗劫,小鎮所有的財物糧食已經裝滿幾十輛馬車,準備天亮後運走。聽到鎮外響起槍聲,白朗軍鄧守貞師長接到鎮外柳林戰鬥報告,心存疑慮地分析是打劫財物的土匪還是昨晚抵達的陝軍所為?但很快意識到土匪沒有這樣的膽量,一定是陝軍偷營,但卻猜不透陝軍的作戰意圖。他急令部隊集合準備殺出鎮口,命令裝滿物資的車隊在戰鬥打響後立即從街西出鎮西行。

日頭漸漸從東方升起,固城鎮口一片寂靜。鄧守貞趴在一處房脊上用望遠鏡了解鎮外戰場情況,發現柳林中設有伏兵,林子不大估計埋伏人馬不多。遂下令副師長邢悲率三百士兵出鎮,向柳林發起進攻。白營出鎮後直奔柳林,解老五雖然下令開槍阻擊,但人寡槍少,難以形成對進攻的有效阻擊,於是三百人馬分散開來企圖形成包圍態勢,以全殲林中的守軍。這時騎在戰馬上觀敵瞭陣的馮世清發出第二道命令,數百鐵騎頃刻間分成三股從高坡上疾馳而下,一隊直取鎮口,截斷白軍退路;另外兩隊向柳林兩側迂回衝擊,對出鎮白軍形成合圍。白營正在圍攻柳林的士兵見身後大隊騎兵截斷退路,慌忙轉過身來向騎兵開火,在猛烈的槍聲中,衝在前頭的十幾名騎兵應聲中彈從馬上跌下。在林中守候的解老五一時性直,忘記了堅守柳林高地的任務,高聲怒吼:“兄弟們抄家夥上馬!”幾十名彪騎像脫弦的利箭,直插白營軍陣。白營一個軍官模樣的漢子站在矮樹樁上厲聲呼叫:“兄弟們散開隊伍……”不等話音落地,解老五的快馬已貼近身後,一刀對準喊話人的後腦勺用力砍下,登時腦袋開花腦漿四濺。白營這支部隊久經沙場,是從河南闖陝西一路西行的先鋒,戰場上應變能力極強,轉眼間從震驚慌亂中鎮定下來,很快向四野麥地散開,與來襲騎兵展開小範圍的單打獨鬥。騎兵營很快衝散了白營隊形,戰士們揮刀舉槍、前後馳騁,看似牢牢掌握了戰場主動權,不大工夫有些馬匹竟漸漸放緩了步伐,有的幹脆站在原地不動,急得這些騎兵牽動韁繩對著戰馬厲聲吆喝叫罵,這能埋怨誰呢?幾年算得上自由自在、豐衣足食的平靜生活,猛然走進鐵血戰場,人心倒是很快變硬了,可戰馬的肌肉卻鬆弛下來。騎兵們下馬在附近的麥地裏與白營敵兵展開短兵相接的激戰,好在還有大約一半的戰馬在戰場上發揮作用,陝軍還沒有喪失戰場上的主動權。但逃進柳林的敵軍用很短的時間在樹林築起堡壘,形成一處頗有威脅的火力點,對陝軍構成了嚴重威脅。

在柳林高地戰鬥打響的同時,衝到鎮口的一隊騎兵,從局部戰場看起到了斷敵後路、震懾士氣的作用,但也將這些戰士完全暴露在鎮內敵軍的正麵。鄧守貞在命令部隊出鎮應戰的同時,在鎮口一線利用殘垣斷牆組成堅固陣地,當這支騎兵分隊趕到時,鎮內守敵響起密集的槍聲,十幾枚炸彈同時開花,一時間鎮口硝煙彌漫血肉橫飛,剛剛突擊到鎮口的騎兵馬毀人亡,損失大半,其餘戰馬由於長期在馬槽中圈養得膘肥肚圓,劇烈爆炸聲使戰馬受驚,失魂落魄四下散去。鄧守貞趁機派出增援部隊,向窯場高地殺來。馮世清看到戰局瞬息變化,下令步兵三營就地利用地形建立陣地,用密集的火力壓製白營的進攻。

日上樹梢時,戰場上出現了僵持拉鋸的局麵。馮世清鳴金召回騎兵,鄧守貞也開始重新部署兵力。解老五帶領一百多名騎兵返回窯場背後,讓兄弟們解帶鬆馬喂料就地休整,一路小跑來到世清麵前。世清正待發作,處罰解老五失地之責,副旅長羅定時飛馬來到身前,一個甩腿從馬上躍下,喘著大氣對世清說:“天大亮時一隊白匪隔河向方橋村發起進攻,劉五大哥在湘子河北岸設置陣地固守,殺敵於湘子河中。雙方交火距離太近,火炮無法使用。目前戰鬥仍僵持不下,劉大哥叫我繞道來了解你這兒的情況。”馮世清聽罷一臉怒氣,狠狠一巴掌朝羅定時臉蛋子打去,大聲罵道:“你媽的腳後跟!劉大哥在前敵打仗,你跑到這兒尋死來了!解老五聽令!你個崽娃子失了柳林陣地,本當殺頭治罪,現在放你一條生路,立即帶騎兵營跟著定時這個王八蛋殺回方橋村,從背後捅白匪一刀,劉五大哥身上少一根毛,我要你倆的命!”兩人不敢耽誤,領命而去。這時幾個護衛扶著一名老兵來到馮世清麵前,老者渾身是血,身上有幾處刀傷,灰白的長發和胡須上塵土和汗水和成稀泥一般。世清認得他是二營的一個兵頭叫胡三斤,忙問鎮西口的情況。三斤說:“我冒死回來就是要向你報告,二營按你的將令趕到鎮西口,幾十輛大車拉著搶劫的財物在兩百匪兵的保護下正往西行。營長時蛋娃兒指揮全營兄弟們一擁而上,與敵兵交手。我趁機領一幫子老兄弟拾幹柴打火鐮把大車點起大火。唉!這幾年隻知道逛熱鬧吃現成,一個個兵娃子腿根子都軟了!舉不起槍,瞄不準靶,跑不動路,緊要處扭不過身子,後來鎮內又湧出了一河灘賊兵,二營將士都戰死了!”世清一聲不響地靜聽老人敘述,在場的人無不熱淚盈眶,低聲哭泣。

日上三竿,灼熱的驕陽使戰場的血腥氣味隨著熱力迅速向四周擴散,一聲號角,白營將士傾巢而出,在柳林高地的火力支援下,近千敵兵形成半圓形包圍向窯場發起近乎瘋狂的進攻。由於側麵受柳林高地的火力壓製,世清率領的陝軍三營很難在正麵對敵展開有效的火力攻擊。白營一步步緊逼到離陣地三丈遠的地方,馮世清猛地從原地站起,手舉大刀向戰士們高呼:“兄弟們!扔炸彈、上刺刀!殺開一條血路,打回長安去!”回家的呼喚對浪**任性的沙場男兒有無盡的吸引力,不管回家的道有多險,路有多長。三營活著的勇士們用力扔出炸彈,齊聲叫呼叫著“打回長安去……”趁炸彈煙霧掩護義無反顧地衝向白營軍陣、馮世清在十幾位貼身護衛的保護下一連砍翻了六個敵人,在回頭掃視的一瞬間,馮世清發現並排砍殺行進的衛士遭遇緊隨其後的一名敵將欲舉槍突刺,世清左腳後退半步,順勢向前推衛士一把,敵將鋼槍刺空身子前傾瞬間,世清舉刀砍斷來將臂膀,欲舉臂補刀,幾條快槍同時向胸口襲來,世清睜圓雙眼倒在麥地裏……

這場力量懸殊的陣地戰一個時辰後結束,白營沒有繼續向方橋進發、擴大戰果,而是緊急打掃戰場、快速整隊集合,以急行軍的速度向西路周戶一帶趕去。

劉五打退白營在湘子河進攻後,隨即帶領人馬一路奔馳到固城鎮增援,當他到達在柳林路邊時,坐騎揚起前蹄止步急停,劉五一眼望去,道路上、麥地裏、柳林下,窯場旁一片狼藉,到處都是戰士的屍體。除了陽光暴曬下空氣中散發的惡臭味、空中低盤的老鷹、田野裏遊**的野狗,戰場上一片寂靜。劉五感到眼前一片漆黑,從馬上跌下暈死過去。

等到劉五蘇醒時已是深夜返回長安城的擔架上,羅時定騎馬走在身旁。“劉大哥。你醒了?身子感覺咋樣,肚子饑不?”羅定時關切地問。

“走到啥地方了?世清的遺骨找到了沒有?”劉五問。

“馮大哥的遺體找到了,其他兄弟的屍首也都埋好了,馮大哥渾身都是窟窿,由前麵的兄弟抬著呢……”說著說著時定哭出聲來。

劉五一陣心酸,熱淚從眼中流出。他閉上雙眼,強忍著沒有哭出聲來。

一路上劉五想了很多,他迷迷糊糊地夢到了父親,記起了父親為他起名的緣由,酒色財氣加上白喜事,最要緊的是有“完整人生”:居有定所,食能果腹,靈有慰藉,命在天年,說到底要快快活活地走完一生。但在現實生活中,酒肉穿腸、佩金戴銀、暖轎駿馬、名媛秀色無疑是男人追求的快活事,可以用錢來買用命來換。“人中事、事中人”的複雜生存環境能由得了個人隨心所欲地支配生命嗎?二十年軍旅生涯時不時格鬥拚殺到底為了什麽?馮世清的突然離去從根本上動搖了劉五的身心力量,他甚至聽到了父親在耳邊親切呼喚著自己的名字:“小五……福兒……”

五月二十日,也就是安葬完馮世清的第二天,陸建章率陸軍七師師部抵達長安。事先確定古城名觀“八仙庵”為陸的居所,長安城達官顯貴、富賈巨商、儒雅名流、黨派代表近百人早早來到宮門外,等候陸建章大駕光臨。其所屬部隊,已於兩天前在長安周圍部署完畢。

吳玉堂與省城部分高官在宮內一間耳房中吃茶恭候。吳對劉五與商紡將軍小聲說:“昨晚總統府來電報稱,陸建章抵陝後有重要事項宣布,讓都督府召集有關人員參加會議,協助陸辦好相關事項。你們說會是什麽事?”

“不外乎紀律條令,剿滅白朗的作戰方略,人才到、板凳還沒坐熱呢,能有啥事?”劉五平淡地說。

“我看有文章,從白朗入陝開始我總覺得事有蹊蹺,特別是兼任‘剿匪總司令’,難道還要在長安設立行營不成?”商紡心存疑慮地說。

“聽說陸建章善權術,喜功利,愛錢財,好女色……”

三人正欲深談,忽聽院中有人高喊:“陸大人車隊已過長樂坡,各位官賈士紳、軍中將領,請到宮外迎候!”

大約又過了一個多小時,一隊四乘一排、十騎一列、清一色紅鬃紅毛高頭大馬的騎兵從東關大街向宮門小跑過來,這些兵個頭高大,表情嚴肅,斜背馬槍,腰掛軍刀,灰色製服,長腰馬靴。他們在宮門前下馬後,留下十人分列宮門兩側,其餘人馬進入宮內布防。又過了十分鍾,陸建章著上將軍服,滿目莊嚴地騎著白馬穿過歡迎人群向宮門走來。緊隨其後的文武部將,護衛家丁和幾十輛轎車大車。陸建章在宮門外下馬,將白手套和大簷帽交給護衛,正要上前與迎接他的當地官員見麵,忽聽宮內傳出通幽達明的金鍾玉磬聲,孫道長領著一群道士吹洞簫、擊扁鼓、奏簡板,走出山門迎接陸建章。陸建章聽罷喜上眉梢,對著孫道長作揖答謝說:“好一曲《羽化登仙》調!想不到西北不毛之地竟有如此美妙的道家音樂。參謀官,為道觀布施白銀五十兩!”隨後與吳玉堂等要客一一見麵,除了對每個人說一聲“多謝”二字,絕不多吐半句。進入宮院中庭三清宮石台階前,陸將軍有意停步,看了一眼石階上的數名警衛。吳玉堂抓住機會對陸建章說:“將軍一路鞍馬勞頓,上午先回房歇息片刻,本都督受全省官商兵民的委托,中午在‘老孫家’飯莊為將軍接風洗塵。下午在都督府向將軍匯報清剿白匪的情況。還有就是昨日總統府電示,要本官協助將軍宣布總統的重要決策事項,將軍看在什麽範圍宣布?日子定在哪合適?本官願效犬馬之勞。”

陸建章操著一口正宗的安徽官話回答:“接風和匯報全免,改天我單獨約請吳大人及幾位陝西將領吃飯。至於宣布總統電令等一些事項,我看也不用準備了,現在就在今天到場的各位麵前當眾宣布吧!楊參謀官,當眾宣讀袁總統的電令。”說完陸建章獨自走上三清宮石台階,轉過身來麵對吳玉堂等一幹迎接人等。

楊參謀邁上一級石台階,從口袋取出一頁絲質黃色牛皮公文紙,高聲朗讀起來:“陝西都軍府:撤銷都軍府都督職務,設立將軍職務,統管全省軍政事務;根據民國參議院通過之決議案,茲任命陸建章為陝西省都軍府鹹威將軍,總攬全省軍政事務,兼任西北剿匪總司令;任命吳玉堂為中央政府將軍府將軍,免去陝西都督府都督職務;取消陝軍一、二師編製番號,所屬部隊編入陸軍七師。提請民國參議院任命劉五為榆林鎮守使,授陸軍中將銜;提請民國參議院任命商紡為漢中鎮守使,授陸軍中將銜。此令!袁世凱,民國四年五月初六。

“袁總統令宣讀完畢。陝西都軍府各衙門官佐要堅持職守,清員造冊,匯理糧秣庫銀,完備各項賬目,按陸都督指令循序交接。今日見麵會至此結束,請各位回府!”

楊參謀宣布完命令,在場的人才看清楚,陸建章約五尺高身材,一身黃色哢嘰布將軍裝把有些發福的肚子包得緊緊的,他以五十多歲老軍人飽經風霜的沉穩神色,用官場不可名狀的微笑將會場巡視一番,這微笑很容易使人想起有關他在皖西殺人如麻,在北京濫用刑罰的傳說。陸建章轉身慢步向方丈院寓所走去。前後幾分鍾時間裏,一紙公文使陝西上層政治結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為今天參加歡迎盛典的每個人都始料不及。所有人站在原地足足靜聲兩分鍾才醒悟過來。吳玉堂、劉五、商紡等人一臉驚愕無奈,腳跟子像灌了鉛似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在場的人苦心相勸,主動等待吳玉堂等三人離去後,才陸續離開“八仙庵”,打道回府。

劉五從“八仙庵”回府後,一直把自己反鎖在書房裏,進入五月以後,事情發生得太多,變化得太快,他還來不及細想,最窩火的是袁世凱對陝西政要一鍋端的決定是五月六日出案的,直到今天才由陸建章宣布,可見早有預謀。劉五內心有一種受蒙蔽、遭侮辱的切膚之痛,一位掛中將銜的七尺男兒,竟成袁世凱掌中玩物!這個念頭一直占據著劉五腦海,直到頭皮發麻、血管暴漲,思緒一片空白。當然劉五也想到了長安反正、陝軍西征、洪門爭鬥、會黨解散,想到了陣前痛斬金豹、夜半走失金財,以及前幾日剛剛死去的馮世清……所有的一切回憶都圍繞著身心受欺騙遭侮辱的主題展開。在回憶往事的過程中,失去師長的失落感也會偶爾從思緒中流出,但那隻是點滴露珠,很快就消失了。他雖然是農民的兒子,今天的成就像钁頭挖地,是一個坑一坑地從土中刨食取得的,值得珍惜,但是這些年劉五經曆了上層從政經驗的磨煉,眼界更加開闊,是非的關注點更深入,腦子中充滿的疑團慢慢清晰起來。他隱隱約約地感受到這次突變不單是升遷榮辱的問題,而事關生死。

秋香、秋姑兩人聽說了劉五被免職的事,看見劉五坐在書房裏一聲不響心裏越發著急。到了晚上張一文、周福來、白崇禮、雷風岐幾個人來探望劉五,聽說上午從“八仙庵”回府後一直滴水未進,人在書房裏叫門不應,急得坐立不寧,幾個人輪流在書房門口喊“大哥”概無應聲。把耳朵貼緊門窗,聽不到屋內任何動靜。一直等到深夜,一文才拿主意把門砸開,劉五倒在圈椅裏,雙眼緊閉,嘴角流痰,腦門冰涼。秋香、秋姑兩個女人嚇得號啕大哭,一時沒了主意。風岐把耳貼在胸口,能聽到心跳的聲音,忙與一文等人將劉五抬到臥室炕上,福來與老白備車趕往醫院請大夫。直到天大亮時,劉五才緩過勁來。

中午時分,秋姑給劉五燉了一碗上等血燕,用調羹喂食。她笑著對劉五說:“趁熱多吃幾口,縱有天塌下來還有大個子撐著,咱人要緊。大不了咱由長安調防到榆林,將軍的頭銜還在,幾個好兄弟都在,他們在你身邊坐了一夜,早上看你好轉,才回家休息。”

“女人家知道個啥?”劉五不耐煩地說。

“小女子見識短此話不錯,整天價針頭線腦柴米油鹽,能說些啥管天管地管人的大道理。昨晚夫君虛脫昏迷,我心焦手涼,渾身著慌,兩隻腳先不聽使喚了。不能像先生那樣為君切脈問診,像親兄弟那樣忙前忙後。我思量,夫君一時如《易》書中所說‘勢若藩羝’,卻依然是一頭雄赳赳的大公羊,雖然一時公羊角鉤在籬笆牆上,進退兩難,這是君命與環境的突然衝撞,現在先要把鋒利的羝角從籬笆中巧妙退出,才會振作起來,再圖進取。”

劉五聽秋姑一席話,感到有些道理。強勢男人在公開場合受到羞辱,回到家卻能聽到春風化雨般的啟迪和關護,煩悶壓抑的心境自然會舒展緩解。劉五慶幸自己娶了一房好太太,如楊守道先生預測的那樣,她在關鍵時候能發揮外人無法替代的作用,劉五便與她拉起話來:

“你這兩片子嘴真能說,不愧書香門第一才女。你說羊如何從籬笆裏退出羝角?”

“深居簡出,不問世事,在家裏靜養十天半月的,辦法就出來了。”

“人頭頂著腦子不想事,還不如死了!”

“不是不想,要會想。我嫁給你有半年時間,看你這個人長處多,短處少,但短處都是為官為仕的大忌……唉!算了,你尚在病中,等過些日子再說吧。”

“不要緊,槍林彈雨我都不眨眼,還怕別人用嘴說閑話?”

“可是你硬叫我說的噢?說得不對不能怨我。《漢書》上有一句話說:‘直如弦,死道邊。曲如鉤,反封侯。’意思是說正直得如同箭在硬弦上的人,如不歸利箭,人生沒有好的結果;而腦子長成彎彎曲曲腸子一樣的人反倒能封侯掛印。自古以來家家都想過上好日子,但世道不公、奸偽不辨的風氣由來已久,本是件沒意思的事,可你在家為夫為長,在軍旅為帥為侯,在朋友中為兄為哥,自覺得在陝西為大為頭。說話辦事太認真,直來直去使性子習慣了,才會在緊要關頭氣得傷了自己身子。”

劉五聽從了秋姑的勸告,從此閉門謝客,老老實實地在家靜養將息。一文等人雖不時探望,但都不提調職一事。吳玉堂離陝赴任的前一晚上他本想親自設宴送行,最後還是按照秋姑的意思因病托請一文代為送行。

大約過了十天時間,陸建章請劉五夫妻到“八仙庵”吃飯,說要與劉五深入交換意見。劉五與秋姑傍晚時分走進陸建章的餐廳時,陸建章與太太陸段氏、兒子陸小虎已等候多時,因為是家宴不講太多的規矩,陸建章坐在上席位置,其他分坐兩旁,說笑聲中家宴開始巡酒敬客。

“陸某到長安後一直想找個機會與劉五鎮守使聚一聚,可是白朗這股匪徒仍在寶雞一帶流竄,加上公務繁雜,早知地方官員如此辛苦,我寧願住在北京當寓公吃閑飯!我先敬劉五將軍一杯,聽說你小恙在身,不能喝少抿一口。”劉五被陸建章平易近人的舉止感動,今晚不僅設家宴款待自己,而且還說出了暖人心的話,與十天前在此地初次見麵時判若兩人,劉五起身舉起酒杯回答道:“沒啥大病,那天清早起來喝了幾口井裏的新涼水,肚子有些不受活,早都好了!謝大將軍一片好意,我喝三杯受罰。”兩位夫人開始謙讓敬酒,一時飯桌上活躍起來。陸建章見劉五對自己使用了大將軍稱呼,便用鎮守的職務稱呼劉五:

秋姑站起來雙手舉杯向陸建章夫婦敬酒:“小婦人代夫君向大將及夫人敬酒……”陸建章打斷秋姑的話說:“家裏人在一起吃飯,沒有代酒的規矩,喝是你的心,不喝也可以,但要出個酒詞調兒,立馬唱一首詩來,方可免酒。在北京時常聽楊守道老先生說劉五身邊有一位了得的才女,今天我倒要見識見識。給你出個題,單一個‘酒’字如何?”

秋姑沉思片刻,一時臉色桃紅,鳳眼透亮,神采飛揚,用輕聲古韻唱起詩來:

酒出黃山戴震釀,

甘泉水自周易鄉。

誰言漢儒一壺淳?

天下籍典自己嚐。

秋姑在片刻間出口成章,使在座的人驚歎不已,特別是劉五,為夫人的機敏才智暗暗叫好。陸夫人和小虎不了解詩中意境,但詩句朗朗上口,用詞嚴謹對仗,曲調頓挫抑揚,以凝視的眼神表示對秋姑的尊敬。陸建章從見到秋姑那一刻起,對劉五年輕的夫人就表現出一種發自內心的熱情,這其中固然有來陝前楊守道先入為主的推崇,更有在靈魂深處對女人“肥為美”的奢求,主要還是對秋姑剛才那首即興詩的讚賞和心悅誠服。陸建章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秋姑,帶頭擊掌助興:“奇才、奇誌、奇女、奇詩!詩中黃山暗喻安徽,戴振乃安徽一代儒理宗師,他不會釀酒,卻開創了研究學問的新風尚。他潛心研究西周以來儒理經詩,認為從西周在陝西形成的中國儒理典籍,後來者研習時不能隻學會用大師們的經典結論進行思辨,更不能迷信盲從,研習要結合實際有自己的體會和判斷。夫人讓我這一介武夫情之所動,不隻是詩答得好,而且把好‘酒’選在安徽,把景給了黃山,把事給了戴震,給足了我這個蒙城人麵子。好詩、好詩!四句話二十八個字,一個‘嚐’字把時間、地點、人物、事理說得清亮透徹。詩好,夫人模樣長得更好!我敬夫人一杯!”

陸建章的讚揚把家宴推向**,陸小虎感到父親有些過於殷勤,便把話題轉到“吃”的方向上來。

“劉大哥,我在全國各處吃過不少素齋,從來沒見過道家用香菇大醬做成幹燒魚的,真他媽的香!比上海華亭寺佛門的清蒸魚焦嫩,比福建普陀山的紅燒魚味長,比四川青城山的罐罐魚香辣,看來陝西的好東西不少。”仔細端詳這位三十出頭的陸公子,很難把他的相貌與名字聯係在一起,他比其父高出半頭,肥胖的身軀把一件瑞蚨祥的白綢衫繃得緊緊的,按長安人的計算方法,小虎的褲腰絕對有兩麻袋寬,褲身僅一麻袋長。一身膘肥肉滿的小虎坐在戴相公帽的明式靠背椅上,把紫檀木椅背壓得“吱吱”直響,此時的小虎真像一隻大白豬,一不小心便會從椅子上溜下來。小虎又短又粗的脖子上頂著一個又大又圓的腦袋。膚色白嫩白嫩的,短硬稀疏的頭發齊刷刷地栽滿頭頂,一口地道的北京話,一雙專注的小眼睛。

“敢問小虎兄弟,為兄能幫得了什麽忙嗎?”劉五關切地問,同時從衣袋裏拿出一張秦豐銀號一萬兩白銀銀票遞給小虎說:“當哥的一點心意,你初來乍到,有不方便的地方盡管找我。”隨後把話鋒轉向陸建章,隻見他雙手抱拳,神態謙恭地說:“方才聽陸都督詮釋內子劣詩一席話,劉五羞愧才疏學淺,荒度人生。身邊雖有內子指點,終婦人之言。長安反正後袁總統曾教導我‘努力學習’,今見大將軍才識膽略如遇恩師矣!大將軍師從總統,就學軍校,領兵率軍,坐鎮中樞,身上有劉五學習不盡的經驗和知識,劉五願拜大將軍為師,終生修身,以德配天!”說罷雙膝跪地行起拜師禮。

陸建章沒有料到劉五會出此怪招,以拜師為徒來取悅拉攏自己,一時沒了主意。順口說:“農工兵藝你拜哪門子師?學哪門子藝?”劉五回答:“敬德保民,學大將軍德學才識,為總統盡忠盡心。”

秋姑從飯桌旁站起身來,對陸建章說:“願大將軍收下這個徒弟,小女子這邊有禮了!”接著彎腰鞠躬低頭不語。

“父親,多收個學生多個幫手,成人好事勝造七級浮屠。”陸小虎剛受劉五饋贈,想落個人情。

“我看這位將爺還滿孝順的,就收下他吧!”夫人陸段氏說。

“大家都希望我收劉五將軍為學生,我就收了這個學生。我看急事新辦,不用孔老爺神像,也不要香蠟紙裱,劉五你連喝六杯酒,叫我三聲師爺就算數啦!”劉五按要求行完拜師禮,答應改日專程登門行謝師傅師娘禮。

……

晚宴很快在師生融融親情中結束,回到府中劉五已酒醉八成,倒身想睡,可是秋姑坐在炕邊一直嘮嘮叨叨地說個不停。朦朧中聽秋姑說:“陸建章在酒桌子上提到榆林鎮守使的事,你就該借機發揮,把事搖實。冷不防卻從口袋掏出一萬兩銀子,古人說‘無功不受祿’,他給你辦過啥事值這麽多錢?這一下可好了,人家知道你是個有錢的主兒,規矩叫你自己立下了,今後辦事準備大把花銀子吧。拜陸建章為師這個主意好,為什麽事先不告訴我一聲?”

這一夜秋姑難以安眠,眼前時不時地會出現陸建章注視自己的那雙賊溜溜的眼睛,心中不知是喜是懼?懼的是妻子的名分,喜的是女人的虛榮。秋姑長在教師家庭,從小受到嚴格的傳統文化訓練,但畢竟涉世不深,正值青春年華,第一次婚姻就使她邁入城市社會五彩繽紛的上層生活。哪個年輕女人不想聽到敬慕者的讚譽?不想看到令人目眩的眼光?而今晚對自己大顯殷勤的竟是當朝新貴,權傾三秦的陸建章!

六月初三下午,劉五把張一文、周福來、雷風岐、白崇禮等人召集到書房,講了那一晚在“八仙庵”吃飯的過程,然後說:“這一晌在家閑住,想了很多事,過去需要認真總結,可以放一放,眼前最重要的是守住秦軍一師的老底子,保存骨幹和實力,再圖日後發展。雖然警衛連和幾個直屬隊還在我手中,南院門的地方還保留著,其實是聾子的耳朵——樣子貨,難以影響長安局勢。看樣子我這個榆林鎮守使不能不去,不管他陸建章說得天花亂墜,咱把榆林當成休養生息、重整旗鼓的陣地,榆林天高皇帝遠,到時候他想管都管不著了!等咱恢複元氣,再根據全國反袁的形勢發展相機從榆林進兵北京,叫狗日的袁世凱死無寧日!我想走出這幾步棋:舍不得銀子打不著狼,我在長安加緊與陸建章周旋,早日得到關防印信;白崇禮帶全家人回榆林府,秘密組織一支隊伍,切記不露聲色,順便了解謝飛虎的情況,看能不能借用他的名義和力量;一文把秦豐銀號的賬算一算,先給崇禮擠些銀子帶上,再考慮在榆林能開辟些什麽新的財源門路;風岐和福來留在我身邊,考慮榆林鎮守使衙門的事。”

劉五話音剛落,聽到有人敲門,原來是三娃送水來了。劉五話頭一轉,裝出無可奈何的樣子:“如今我無官一身輕,過去的熟人都很少走動,真真是‘世情看冷暖,人麵逐高低’!也給哥幾個幫不了啥忙……”看三娃出門走遠後,劉五接著說:“三娃這幾天看進府的人少,總不沾家,一天在外頭跑到黑,守道去北京前專門給我提醒過,家賊難防,不像咱兄弟幾個。”

六月十五日一大早,劉五身著禮帽馬褂,黑竹布長褲,眼睛上架起金絲平鏡,一乘輕轎、幾個士兵外加一輛馬車,到“八仙庵”謝師。劉五為了鞏固加深與陸建章的師生關係,對謝師禮做了精心準備。馬車上裝有杭綢三匹、蘇緞三匹、進口洋花紗布三匹、烏木禮盒裏裝著一件唐玄宗年間製作的鎏金銀釵,釵長三寸,釵股二分,釵頭部隆起一朵八葉梅花,每片花瓣中央鑲一枚藍寶石,這是孝敬師母的禮品;尺五高漢代耀州生產的將軍瓷罐一隻,明朝黃道周行書墨寶一軸,清嘉慶年間生產的金銀餐具一箱,這個箱子用紅羊皮封麵,內裝銀碗十隻、金托盤十個、象牙筷十雙、金調羹五對,這些孝敬給師傅;至於小虎公子在輩分上為弟為小,本可以不備禮品,但劉五行前還是把二十兩上等白煙土帶在車上,口中狠狠地罵了一句:“叫驢日的吸死!”他還給楊參謀官等身邊工作人員準備了價值不菲的禮品,還讓隨行的士兵封好紅包,到時分送給陸府門衛等士兵。

陸建章特別喜歡黃道周的那軸墨寶上所書《學記》中的一段話:“雖有佳肴,弗食不知其旨也;雖有至道,弗學不知其善也。”此軸雖經曆史滄桑,字跡仍清晰完整,是一件稀世珍品。陸建章愛不釋手地細細品讀,劉五見機進言:“學生讀書之餘,常思報國之事,不知何時能北上榆林,在大將軍的麾下為國家盡責,為總統盡忠,為恩師盡孝?”

陸建章隻顧鑒賞墨寶,頭也不抬對劉五說:“快啦,我今日還電請總統催辦。”直至他鑒賞完畢,讓楊參謀官妥為整理保管,才轉過身對劉五說:

“沒想到你劉五一介武夫竟有如此珍貴的家藏?啥時候能讓我去府上一飽眼福?過去不留意身邊的盆盆罐罐,不知道這些東西值大價錢,還有那麽多無法估量的文物價值?如此看來,老夫要能在長安地麵上混下去,還得多學點文物曆史知識。劉五你小子真有福氣,娶了個秋姑這樣多才多藝的夫人,我還真想請到這樣的先生平日多指點指點,至於去榆林赴任,我和你心裏一樣著急,老夫到長安剛好半月,已兩次擬電催辦。你先靜下心來讀書,現在北京衙門辦事與前朝一個樣,凡事總要疏通疏通,我在北京認得幾個人,這事就交給我辦好啦!”

“能當教授的人不少,可心的人難尋啊!這事再說吧。”陸建章用這句話結束了今天的敬師禮,以趕往將軍衙門處理剿匪軍務為由,讓夫人陸段氏代自己設宴答禮。

從陸建章入陝以來,長安城有關劉五的每個消息,都以最快的速度傳回劉家堡子。村民們看不出這些變化後麵隱匿的政治背景,村裏依然天藍山青、人勤水靜,劉五依然是心中的大帥,劉家依然受到村民的愛戴和尊敬。但劉五祖居裏說笑聲少了,劉五姑姑五月二十日前後身染小恙躺倒在炕上一直沒有下地,覺得心中有一個火盆,整天由巧巧陪著,頭上敷著塊浸滿涼井水的帕帕布,隻要有人說起長安的事,立即一屁股起身端坐在炕上,跟沒病一樣。人一走嘴中又不停聲地喚:“娃在長安住得好好的,為啥調到北岸子草都不長的地方叫娃吃苦?我的可憐的侄娃呀!”

巧巧盡心盡力地伺候婆婆,知道婆婆害的是心病,便好言相勸:“男人家在外頭吃些苦好,像魁勝沒有當初哪有今日?再說天下都是當兵的舍身受罪,哪有當官的衝鋒陷陣?劉五大哥大小也是個將軍,能照看好自己。”

“我都幾十歲的人了還能不懂得這些道理?想起省城這些天發生的事就不由得心慌。你也要多注意休息,都有三個月身子了吧?”

巧巧回到鄉下一年後,衣著穿戴如同農家婦人一般,粗布寬衣,巧妙地掩蓋了三個月的身孕。就是有幾件舍不得丟掉的花襯衣綢長褲也都貼著身子穿著,從不外露。一年來魁勝基本上把她養在炕上,舍不得讓她出力幹重活。城裏帶來的綾羅綢緞香粉胭脂都鎖進箱櫃,每天用刨花泡水梳頭,用線網紮牢發簪,用薄荷嫩葉清熱解毒,用淘米水洗臉養顏,滋潤出比城裏時還要細嫩的皮膚、還要黑亮柔軟的發絲、還要燦爛開心的笑容。眼下她想得最多的事,就是讓魁勝盡快趕往長安安慰劉大哥,同時把城裏發生的事搞清楚。

魁勝如今與當年在長安叱吒風雲、風風火火的青年將領形象判若兩人。脫掉軍裝的大塊頭比過去更強壯,臉頰被太陽染上厚厚的一層古銅色,走路說話的頻率比過去慢了許多。滿腦子都是母親、巧巧和自己的莊園,滿身都是泥土與其他物質結合產生的純淨氣息:在田邊與清水綠葉合成的清香,在炕頭與煙火產生的焦甜,在馬舍與草料糞土配製出來的美妙氣息。城裏的繁華早已淡忘,軍旅的衝動早已雲消霧散,複雜的兄弟情結和人際關係早已從腦海裏消失得無影無蹤。但省城的人事變動和劉五的消息卻時時牽動著魁勝的心,雖不像過去那樣流於言表。他的基本結論是在瞬息萬變的官場遊戲中,劉五一定不小心得罪了誰。他打算新麥進倉後與母親一起進城看望劉五。

其實白崇禮帶著小六兄弟正趕往定靖一帶尋找謝飛虎的蹤影。崇禮回到家後,聽說榆林府衙門雖貼出告示解散哥老會,但這裏山高皇帝遠,洪門實際並未停止活動,謝老大仍在定靖一帶三邊地區占地為王。這天崇禮一行趕早走出靖邊縣城,向西行進不到十裏地,發現路邊沙漠低凹濕地的春玉米叢裏,不時有人打探跟蹤。小六兄弟三人從槍套裏摸出馬槍架上胳膊肘上,警惕地圍著崇禮和兩匹馱著行李的騾子,並離開大道走進沙漠開闊地帶,以防不測。不大工夫,六七十名手執火銃利劍的漢子在十幾匹光鞍子少籠頭的騎兵帶領下,從四麵向崇禮的小隊人馬包抄過來。小六兄弟三人立即在崇禮周圍圍成一圈,舉槍作射擊準備。崇禮對三位侄甥說:“不要慌!看清是不是謝飛虎的手下,咱們馬快,聽我的號令行事。”不大工夫,這夥人在離崇禮小分隊二丈遠的地方將他們圍在中心。

“那裏來的毛賊,爺爺跟著你們兩天了,還不下馬投降!把騾馬行李留在原處,放你們一條小命!”領頭的一名壯漢大聲說。

白崇禮騎在馬上右手三指按胸,用暗語笑答想加入當地哥老會:“路上有人畫隻圈,一把刀,拈起刀,企入圈。”

“見麵不相識,恐怕半天風?”壯士用暗語問,你是外頭哪裏來的?

“路上的人打鷓鴣,不是鷓鴣,是契弟洪英?兄弟們可是謝大哥的部下?告訴你們大哥,我本姓紅生柳家,沙蒿蒿裏白花花。關公老爺喲堂上坐,海貼貼就在個嘴嘴上掛。”

白崇禮的一陣信天遊使騎在馬上的大漢平靜下來,他行齊耳勾手禮,三指按胸,要與崇禮做袖中問答。崇禮主動下馬上前與之握手勾指,兩人在袖中鼓搗了半天,大漢漫不經心地說:“看你的馬鞍行頭我還當是有錢的主兒,原來是遠路來的一個馬夫頭頭腦腦。你找謝大哥有什嘛事?”

“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們回到你的堂口上再細說。”

“現在還有個什麽狗屁堂口,去年劉五大哥宣布解散哥老會後,老規矩就不多了,不管用了。但兄弟們總要吃飯,總要養家糊口,三邊地區沒什嘛官員願意來管,兄弟們依然在洪門旗下抱成團兒,沒事在家放羊,有事聽我招呼。”同時轉身對帶兵包圍崇禮的大漢說:“是自家人,不是什嘛販油的,但比油販子值錢!劉五大哥快到榆林當官啦!兄弟們能有好日子過啦!你先把兄弟們帶回去,回頭大哥有賞。”

兩人邊走邊交談,不長時間來到了沙漠深處一片柳蔭環繞的下濕地小院。小院所謂的院牆,是把柳樹杆杆插進沙地裏,在地麵上形成二尺高的籬笆,再用草繩從籬笆間穿起來。院內大約兩三畝地大,院中蓋有一座低矮的石板房,種著幾畦青菜,圈著幾十隻綿羊,給人一種平和、寧靜、殷實人家的田園牧歌式的視覺享受。這裏是謝飛虎新近迎娶的一位小媳婦的家,聽到馬蹄聲響,二隻狗搖著尾巴與那位十八九歲的新媳婦直往飛虎懷裏撲。飛虎當著眾人麵把小媳婦緊緊攬在懷裏,不停地摸手手,親口口,兩人“親妹妹、傻哥哥”地亂喊大叫。隨後飛虎對小媳婦說:“行啦!吃了飯再騷情,叫你爸殺羊,喊你媽燉肉,貴客上門啦。”

飛虎把崇禮讓進新房,兩人關起房門一直談到後晌飯時。總的講,謝飛虎對省城解散洪門以後發生的事了如指掌,了解劉五身邊主要將領的去留動向,對劉五到榆林任職的消息欣喜若狂,希望結束草莽英雄的流浪生活,在劉五手下謀求一官半職。他答應崇禮提出的所有條件,解散“白玉山”堂隻保留骨幹,在短期內組建一支以騎兵為主力的民團,在沙漠深處不動聲色隱蔽待命,迎接劉五北上。

飛虎還談到了陝北油田的事。自延長油田發現後,當地百姓認為石油與莊稼一樣,都是土地出產,政府隻要收稅就可以了,一直由民間集資開采。1904年清政府投資六百萬兩白銀官辦沒有收效。1908年清政府欲出讓礦權給沙俄、日本,因國內動**、辛亥革命爆發一時停了下來。1912年以後,袁世凱多次派出人到延長榆靖一帶考察,欲由外資介入開采。石油開采一本萬利,一口井的收入頂千畝良田,白崇禮覺得這個消息與劉五來榆林赴任一樣重要,他打算在組織民團一事稍有眉目後,立即返回長安向劉五報告。

白崇禮因為脫不開身,七月初讓小六給劉五送來一封信,劉五把這封信一連看了幾遍,白崇禮在榆林的工作進展得不錯,謝飛虎完全按照劉五的意見建立了一支精幹的民團隊伍,崇禮已潛入榆林城安頓下來。至於石油問題隻能到榆林後再相機行事,他把這件事告訴了一文,要他多關注這方麵的情報。在七月流金似火的長安城裏,崇禮的信像一股清風,吹進劉五日漸枯萎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