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張一文赴京聯絡關係那天,“華山”堂龍頭大爺董緒年一早騎馬走出渭南城,在貼身護衛的嚴密保護下向西嶽華山方向緩步走去。董緒年常說:基督教修天國,咱找不到那麽高的梯子,伊斯蘭講歸真,咱丟不下酒肉葷腥,佛教說輪回盼來世,咱性子急,咱還是信道家,修今世苦度人生。隻要天氣允許,他幾乎每月都要朝華山進香祈福還願。

華山腳下的“三清觀”是董緒年上下山休息過夜的地方,傍晚時董緒年一行走入道觀,黑油漆大門照例隨即緊閉,禁止外人出入。董緒年十分欣賞“三清觀”這塊風水寶地,就地理位置而言,它背靠巍峨華嶽,麵臨關中原野,居高臨下視野開闊山河壯觀;就生態環境而言,方圓幾十裏地沒有一戶人家,從秦嶺山腳漫延到北塬坡邊。東西長百十裏的杏樹柿林,多是百年老樹,枝幹滄桑、碧葉茂盛,空氣、流水、林木清淨一塵不染,自生自滅的春華秋實讓泥土都充滿了果香味;就隱秘性而言,作為“華山”堂的重要基地再合適不過,這裏是土匪出沒的地方,民不進官不管狼豺出沒,無人問津。董緒年在這裏建立山堂窩點是因為道長符正洪曾是常在此地出沒的悍匪頭目,自從穿上黑袍皈依依道門、特別是領著一幫子兄弟加入“華山”堂之後,打家劫舍的次數比過去少多了。如今他是“華山”堂的副堂長,但不參與管理,專司“執法”任務。

董緒年此行是應“定軍山”龍頭大哥蘇炳義之約前來密談,進門後迎接他的符正洪便湊近耳根小聲說:“煙槍杆子昨天進觀,我安頓在偏院‘止足堂’住宿,隨行的十個人住在對門客堂。”

“旱船還是淌水?”

“蹚水路到武昌,乘火車抵洛陽,我派出自家兄弟趁夜色接入道觀,一切都是按大哥的吩咐辦理,無人知曉滴水不漏。”

“著!”(發音zhao,陝西方言‘好’的意思)先燒一碗稀米湯,弄兩個熱蒸饃,炒一盤雞蛋清辣子送到‘太乙殿’叫我壓個饑,吃畢再喚煙杆一人入室細談。”董緒年吩咐說。

快一更天時候,黃煙杆子蘇炳義被帶到太乙殿。殿內沒有神像香火,盤有火炕置有桌椅垂有帷幔掛有字畫,猶如財東家為自己精心收拾的“洞天福地”,它是董緒年的寢室,董緒年盤腿坐在炕桌旁吃點心喝濃茶,一個眉目清秀的小道士在一旁添湯續水。見煙杆進屋,董緒年揮手差小道出去。

“都什麽時候了,洪門眾兄弟人心惶惶,大哥還有心躲在這‘世外桃源’享清福?”

“你說啥時候了?現在才不到一更天。來,坐到炕上吃煙喝茶慢慢談,咱兄弟倆大半年沒見麵,山南麵一切還好?”緒年以問代答。

蘇炳義上炕掏出水煙袋,打著火鐮用力深吸兩口,對緒年說:“麵麵上還好,如今漢中安康一帶沒有洪門發話,衙門的告示令箭都不頂,確實把事弄大了。細想起來前景不妙,一來劉五在長安城整飭山堂規紀,事事害怕得罪民國政府,步步退讓洪門地盤,西征中把自己的同堂親兄弟都殺了,‘定軍山’堂大小頭目人心惶惶。二是劉五經常以陝西洪門大哥自居,動不動給各地傳話今天幾個不準、明天幾個限製,口口聲聲要把兄弟們帶進平民社會,這不是拆洪門的台、亂祖師的規矩嗎?三者反正後在唐新甫大哥被算計遇害的靈堂上,我懷疑其中有詐,時過半年真相終於有了眉目,據我一位在吳玉堂都督身跟前的老鄉講,這事得到劉五的默許……”

“真有此事?說這話非同小可,要有真憑實據。”

“吳都督通過什麽人怎樣傳話的具體過程還不清楚,但吳玉堂半月前在國民黨省部一次會上親口說過‘如果沒有劉五的支持,難以剪除唐新甫勢力’這樣的話。”

董緒年霍地一躥端立在炕麵上,氣從心底起,一時惱怒得雙眼冒火,兩手發顫,頭皮發怵,啞口無言。待麵色稍有好轉,才坐下來狠狠地說:“劉五這崽娃子!當初事發我就心存疑慮,礙於兄弟情分沒敢往深裏想。兩個月前山西洪門兄弟聯合起來向當地政府發難,鞏固山堂勢力,袁世凱從河北調兵彈壓,運城的洪門兄弟連夜渡過黃河找我避難,告訴我信不得民國政府,他們早晚會對哥老會翻臉用兵鎮壓,‘華山’堂的兄弟們鼓噪我與劉五見麵,勸劉五放慢整頓紀律,及早對策,我原想劉五握有兵權,又是自家兄弟,袁賊對陝西不敢貿然動手,想不到袁劉本是一家人!一個明火執仗,一個用軟刀子殺人。”

“‘世情看冷暖、人麵逐高低’,劉五如今是省府的督軍,早就與姓袁的穿一條褲襠了。他不僅要斷送你我的活路、財路,還要挖洪門的祖墳!緒年大哥,論地盤、實力、資曆、德望,唯有你能救洪門於水火之中!”

董緒年瞪大眼睛,一氣吃了十個白皮點心,心裏盤算對應辦法。在長安城東部十數縣的廣大地區,董緒年早已經是道中權勢在身的領袖級人物,自己的法力源自掌握在手中的三件法寶:一是眾多幫會兄弟;二是山堂組織;三是暗中運作。三大要素中無論哪個環節出現問題,都預示自己權勢的終結。辛亥革命把哥老會和山堂組織推舉到陽光下麵,是自己本不願看到的結果,對劉五提出組織回歸社會的種種作法也持觀望態度。事情發展到今天這樣迫在眉睫的嚴重地步,很大程度上也是跟著大勢走的結果,個人往往顯得無能為力。經驗告訴他:死拖硬磨,把解決問題的時間盡量拉長,然後隨機應變,是處理難纏問題的好辦法。但能否拖延的關鍵在劉五身上。他猜透了煙杆剛才一番話的真實意圖,可是解決問題的主意不能從自己嘴裏說出來。於是對蘇炳義說:

“劉五傳話過一陣子邀請全省洪門各家大爺進省城議事,這事你咋看?”

“成天價議事、議事!能議出個九天娘娘下凡,解開拴在眾位大爺頭上的套繩?還不是加強紀律堂規,改造哥老會那一些陳芝麻爛糜子。大爺們再生氣也沒用,怕駁了他手中刀兵的麵子。劉五小兒硬是把洪門通行數百年‘互不隸屬’的鐵律給廢了。我不打算去應卯,隨便叫人去答個到。”

“總應付著解決不了問題……”

“黑了他!從此各過各的日子,各尋各的門路,各想各的辦法。”

董緒年又一次從炕上跳起,一改往日說話不緊不慢、神色老練沉穩、性格內向木訥的特點,像街頭練攤賣藝的武生用力揮手比劃,像鄉間潑皮小混混張口罵出髒話說:

“兄弟主意正,黑了狗日的劉五……”

不等董緒年說完,蘇炳義翻身下炕跪在炕邊,邊叩頭邊高呼:“緒年大哥!請受‘定軍山’堂蘇炳義一拜。”

“好兄弟快起身,大小咱倆都當上了漢中和渭南的參議官,咱倆現在誰跟誰呢?甭給我耍花子,兄弟在哥老會混了幾十年,誰不知道‘開香堂’一類的形式是給下人做樣子的,是給那些沒文化的兄弟們看的?是為了維護咱們當大哥的權威設定的!說到底黑了劉五不為天不為地不為黨會爭執,也不是替洪門的未來著想,是為了自己能像現在一樣活個人模狗樣受人尊敬,為了家人繼續享受榮華富貴生活,雖說當了狗屁參議官,拿的幾個碎銀子頂屁用。咱倆不圖什麽形式,一心把事辦妥就行了。”

暗殺劉五的行動計劃兩人商議到天亮,吃過早飯董緒年乘著滑竿進玉泉院登華山道看日出去了,蘇炳義一覺睡到午後,沿終南山北坡小路進灃峪口走子午道潛回漢中。這次夜談達成以下共識:行動細節按照兩人商定的原則由董緒年隨機決定,兩人不再碰麵磋商談及此事;殺手由董緒年從哥老會以外的人員中選擇,蘇炳義不得幹涉過問;蘇炳義在“定軍山”堂組織幾支敢死隊,一月後進駐澇峪隱蔽待命,聽到劉五遇刺消息當天趁夜色出山進城,深夜突襲劉五手下幾位重要將領宅院,攻其不備一網打盡。兩位哥老會龍頭大爺的一個工作日就這樣在和諧的交流中平靜度過,正如兩人分手時董緒年所說:“夜裏說的話日頭出來就忘了,不見了,不知道跑到什麽地方去了。若想把話再找回來咽回肚子裏,難喲!”

張一文回到長安像變了個人似的,黑長袍、藍西褲、棕皮鞋、呢禮帽、偏分頭,外加銀色手表和玳瑁骨架小眼鏡,話語中不時顯露出新鮮詞匯和博大見識。走進家門妻子張趙氏不敢相認,待他脫去禮帽,摘下眼鏡,張趙氏才認清自己的先生的身影。妻子說:“才去了幾天人都變了,看你鶩啦(陝西方言,張狂、張揚的意思)得像娶了房姨太太花媳婦!”

劉五十分滿意張一文在北京廣泛結交的人際關係,重視他從北京帶回的各種消息,特別是袁總統準備下令全國取締哥老會的重要情報。他還從張一文講述結交京城各色人物的過程中,大概了解了目前國家政治社會生活中黨與黨、人與人、事與事的複雜微妙關係。但始終揣摩不透袁世凱對一文說的那幾句話的意思。不過總統能見自己的管家也算給足了麵子。擺在自己麵前的首要任務是解散全省會黨,削平眾多山頭。過去打算用十年時間將兄弟們帶進正常社會生活,現在看半年內必須從組織上先行一步,年底前停止洪門山堂所有公開活動。這樣才能取信社會,取悅總統,徹底擺脫自己身上的會黨陰影。第一步從所屬部隊做起,至於學習,先放一放再說。

一文私下把美菱的情況和托付的全家福照片交給劉五,劉五仔細端詳,長久不語。末了指著照片說:“美菱這女子是個熱心喜性人,這次在北京幫了大忙。好人有好報,你看人家夫妻和睦兒女雙全,隻可惜師傅去北京三年就病故了,不然三代同堂才是福上加福呢!”

“大哥,你細看一莉姑娘的嘴角和鼻子像誰?”一文冒失地說。

剛才劉五的目光和心思都放在美菱身上,對照片上小姑娘的麵相沒有認真看,當把目光聚焦到一莉姑娘身上時,發現姑娘胸前竟戴著當初美菱從自己胸口奪去的玉佩!劉五自言自語地問:“你說像誰?”

“你自己照照鏡子!”

劉五麵對牆邊穿衣鏡,一手拿著照片,兩相對照,姑娘微笑的嘴角與自己高興時的嘴角有些相像,劉五的心思已經完全被玉佩的故事占領,沒有多餘的空間發揮簡單的形式思維,順口回答:“女娃子一日三變,說啥像不像呢。”劉五突然話題一轉,問道:“還有一事,魁勝回鄉務農的事知道了吧?”

“聽說了,我抽空去看看他,把話說開。”

“我不是這意思,今後凡事要多擔待,戒備護衛任務名義上交給了周福來,對幾處要緊地方的警衛你要親自負責。關於洪門的事,你走後我同幾位主要將領私下交換意見,宣布解散‘太白山’堂沒有大的阻礙,咱們的弟兄多在軍中,經過幾次戰事最小的官都安頓成棚長、哨長,取得了一定的社會地位。他們操心社會上眾多山堂的兄弟一時亂了營沒飯吃,也怕各堂口大小頭目鼓噪鬧事。你分頭到文厚等將軍家中跑一趟,把北京聽到的情況向他們通報,順便把從北京捎回來的禮給各人帶上。”

劉五原想與一文再多談一會兒,但照片上的玉佩讓他靜不下心。是孩子漫不經心地一時興起掛在胸口覺得好玩,還是美菱有心暗示?“一莉”和“伊犁”是音同字不同,劉五也能聽得出來,可是這種暗示除了對伊犁生活的懷念還會有什麽?這女人的心實在叫人摸不透!劉五腦海中像是有隻飄忽不定的小船,隨著漫無邊際的猜測浪花,很快進入對師傅父女波瀾起伏不盡的思念之中。

劉五取出珍藏在書櫃裏的小號,用心擦拭起師傅送給他的心愛之物,很多事都讓師傅言中了,這把小號帶給他無盡的歡樂,帶給他必勝的勇氣,也帶給他心潮起伏和無盡惆悵。師傅說的“號就是心”這句話,已經融進他的血液之中,無論是大喜大悲還是心靜如水,劉五都會用它來抒發感情,靜泊心誌,緩解困惑。他給小號加上弱音器,吹起了師傅在伊犁記錄譜寫的《婚禮進行曲》,小號加上弱音器後,音色似乎更婉轉純真,在書房的小空間裏音調更柔和,節奏更清晰,劉五在幻想的意念中感到自己變成了新郎官,與新娘子美菱一起沉醉在草原夜色籠罩下篝火通明的婚禮之中。

渭南城南降子巷一帶是當地有錢人聚集的住宅區,一座座青磚青瓦高牆飛簷的四合院挨門逐戶地連接在一起,形成一條窄細幽深的U字型死巷子,巷子的盡頭是“華山”堂的大本營,董緒年的家安在堂口附近。巷子口有塊空地,聚集著土雜廣貨商鋪、蔬菜攤點以及補鍋修鞋的手藝人,似乎多年形成的規矩,這些走鄉串戶的商販無人進巷叫賣。

五月中的一天,有一個啞巴鞋匠挑一副擔子,領一個啞巴婆娘來到巷口擺開攤子,啞巴鞋匠找一處牆角僻靜地方撐起一張遮陽布,放妥工具箱,碼整齊做好的新鞋,笑哈哈地發出粗喉音,向左右商客作揖道謝。隨後坐在工具箱後的小凳上,腿上鋪塊油布,開始拉起架勢納鞋底。啞巴婆娘三十多歲的樣子,穿藍襖束發髻人樣幹淨整齊,盤腿坐在丈夫身旁一聲不響地在一隻老婆小腳鞋麵上繡花。啞巴鞋匠拉開工具箱抽鬥,隻有大小不等的針,質地不同的線,兩柄割刀,一塊磨石,一把剪刀,一塊石蠟,並無鞋匠常備的夾板、頂針、錐子、鉤線、木尺等工具。

初來此地啞巴鞋匠並未引起人們的注意,光顧的人不多,但不影響鞋匠夫妻專心致誌的工作熱情,中午時分他們吃了幾口隨身攜帶的大蒜就冷饃,就近討要了一碗熱水,下午太陽偏西收攤回到城外窯廠廢棄的一間土坯房中,幾天下來,啞巴鞋匠的手藝在降子巷一帶傳開。先是一天早上,降子巷一位老太太由孝順兒子陪著回鄉下娘家,老太太乘坐的拉拉車(陝西農村的一種木製雙輪人力車)走到巷口,老太太順口誇了啞巴媳婦繡花手藝,孝子立馬吆喝停車,要啞巴鞋匠為母親做一雙合腳的黑貢呢麵布底繡花鞋。啞巴鞋匠走到車前,用手掌和五指比劃老太太的小腳,然後指著天上的太陽揮手直哇呀。孝子不知道啞巴想說什麽,幹脆回答說:“鞋做好後送到巷子半截鄭家。”

第二天老太太省親歸來,看見炕頭上一雙嶄新的月季繡花鞋,試後再也不肯離腳,逢人就誇啞巴的鞋“底薄輕巧,幫軟合腳,針腳密實,啞巴的手比尺子還準!”巷子裏一位少爺有一雙從上海買回的皮底圓口布鞋,經常把褲角高高卷起穿在腳上四處誇耀,有一天幫底突然開裂,其父拿給啞巴鞋匠,啞巴看了兩眼,從箱子裏取出一枚鋼針,用石蠟滾過一道絲線,一手握鞋,一手撚針,一會兒工夫整修如故。

董緒年從家人的閑言碎語中聽到巷口有個啞巴鞋匠手藝了得,但他是幹大事業的人,不會在意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直到有一天乘轎回府,路過巷口聽到一陣嘈雜聲,卷起轎簾望去,四個帶陝北口音的潑皮小廝因調戲啞巴媳婦與鞋匠發生衝突,鞋匠把媳婦藏在身後,躲閃對手四處來襲的拳腳。俗話說“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在董緒年眼裏,潑皮混混們的凶狠毋庸置疑,鞋匠躲閃功夫綿裏藏針、拙中見譜,盡管在一比四的對抗中鞋匠身體回旋餘地小,可一推一閃一趨一蹭的簡單幾個招式,穩穩護住妻子,使潑皮們無法近身。“此人非等閑之輩,真真是孤鷹難鬥群飛鳥!”董緒年的即時感想下意識地在腦海閃過,遂叫手下喝退潑皮,徑直回到家中。

董緒年幾天來一直被選擇殺手的問題困擾,與蘇炳義華山道觀密談已過去半月有餘,稱心人選仍無法確定。其中有位曾在蘭州做水煙生意、現已告老還鄉的老朋友假稱長安有仇人要了結,直接與“華山”堂下屬“洛水清”幫聯係,尋找一位大荔刀客。“洛水清”密訪全縣隱士豪客、奇人怪才,終於在洛河南沙窩子裏找到一身高七尺、膀大腰圓、紅臉赤眉、年方三十歲的辣椒販子顧慶漣。慶漣祖籍河南,幾年前來大荔做上門女婿,每年冬裏給華陰貨棧送幹辣椒,一般男人獨輪車頂多裝二三百斤,兩天跑一個來回。慶漣早出晚歸一次推五六百斤。有人見過天黑時他在麥場舞棍,據說棍在空中嗖嗖地響,攪動夜風卷起垛上的麥秸草四散落地。董緒年派人到河南摸清了他的底細:年少隨父在家習武,青年入城當富商護院,二十二歲與富商太太有染被逐出商號流落陝西。按照董緒年的殺手標準,越是不引人注目成功的幾率越高,越是平淡越有出息,但這主要是指殺手的素質而非經曆。董緒年擔心顧慶漣沒有見過大世麵,擔心突襲發生時的鐵石心腸和致命技藝,所以遲遲下不了決心。

“……往年入冬以後才給老爺做新鞋,現在夏至沒到,夫人就把鞋樣子擺了一炕……”裏屋傳來夫人丫鬟的對話聲。

“剛才廚房麥香姑娘說巷口幾個小夥娃把啞巴鞋匠打得鼻青臉腫,可憐啞巴說不了話,我思量叫他給老爺做幾雙棉鞋,也能多掙兩個錢。”

“夫人心腸好,長了個菩薩麵豆腐心,看誰可憐就想流眼淚。巷子人都說啞巴手藝好,前幾日我到巷口買木梳,啞巴正納鞋底子,拇指厚的鞋底也不用夾板頂針,一手拿著鞋底,一手用二指夾針一攮就穿過去了,我往近一看,鞋底上的針眼眼跟芝麻牙兒貼上的一樣,針腳又密又細又整齊。”

……

丫鬟的話給了冷靜思考中的董緒年一點新的啟示,把他的思緒帶回到啞巴鞋匠與四個地痞混混鬥毆的場麵,才恍然大悟地對啞巴身懷絕技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如果啞巴真像丫鬟說的懷有鋼針穿鞋底的二指硬功,那麽啞巴鞋匠空手向敵點穴捏拿不死即傷。麵對一幫街頭混混尚能采取躲閃回避姿態,不顯山露水主動出擊,說明他具有極其冷靜的頭腦和自製能力,具備最高超的殺手境界:在任何地點任何時間絕不暴露自己,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絕不信任任何人。董緒年決定放棄對顧慶漣的進一步考察,把注意力放到了啞巴鞋匠身上。

六月的關中,鄉間新麥入倉、伏桃上市、西瓜將熟,秦嶺腳下漫延幾百裏的水稻秧苗齊楚楚、綠汪汪,灌區的玉米剛剛破土露苗,旱塬上農夫們正忙著撒穀點豆,田間道旁的柳樹在灼熱的陽光下紋絲不動。軍政府雖然強製禁煙,但塬背後、溝道裏、人跡罕至的遠郊曠野,罌粟花依然含苞怒放。空氣中初暑的熾熱,田壟間禾苗的幹渴、日頭下勞作的農夫,秦川的山水大地都在靜靜地祈盼雨水降臨。

長安城裏人此刻亦著手消夏準備,鋪竹涼席,掛竹門簾,換薄夾被,搭棉蚊帳,取新井水,家家戶戶用瓷盆備有綠豆湯……殷實人家高堂大屋緊閉門窗,防止熱空氣侵入,同時把男孩子剃成光光頭,換上夏布衫,穿上布麻鞋。

政治生活與氣候輪回沒有因果關係,也不受氣候變化影響。入夏以來軍政府的主要精力在財政工作,經過一係列戰事及維持政府運轉需要,反正時繳獲的清政府銀庫和存放在當鋪的官銀消耗殆盡,吳玉堂采取了四條增收措施。一是向富裕大戶集資,勸捐助餉。派出專人去安吳吳家、東裏劉家、板橋常家、王橋柏家集銀十萬餘兩。二是發行公債,年利六厘生息三年還本,一期發行二十萬兩。三是開彩籌銀,每月發行一萬張,每張一兩。四是在禁煙的同時增加煙土厘金,百斤煙土抽厘金一百兩,收經費十五兩。以上措施下達任務到縣,超額分紅。

當軍政府在大熱天為財政經費事項忙活得不可開交的時候,軍隊的管理訓練節奏卻慢了下來。劉五在南院師部(今西安南院門)客廳與幾位旅長參議務虛漫談。

幾位旅長團長都是白綢衫褲乘涼轎前來參加會議,唯獨常文厚白粗布便裝,騎馬到會。進廳入座,劉五吩咐:“把吊在井裏的西瓜拉上來,叫兄弟們先解渴敗火。”不大工夫,殺好的西瓜送上桌麵,蜜甜滲涼沙瓤的西瓜使座中人身心頓時舒坦平靜了許多。

“金財小弟,幾天不見臉蛋子白淨文氣多了,眼神裏寫的都是字。這幾天又看了些啥書?給老哥講幾折子。”每次兄弟們聚會都有這樣的會前小花絮,以示親密無間。常文厚主動問劉金財,劉金財笑而不答。

“我說金財,書這東西啥時候不能念,老了抱著孫子再念不遲。都三十五六的人了,啥時候娶媳婦呢嗎?光杆杆抱一堆書卷卷,叫人看著都恓惶!”一文接著說。

……

看見劉五擦嘴落座,眾人不再開心鬥嘴,靜聲等待開會。

“今天喊大家來,有幾件事合計合計。前些日子一文到各家跑了一趟,有關洪門的事分別與你們交換了看法,我看背在咱身上的這股子血水該放了,要忍痛割愛義無反顧!至於一次宣布取消哥老會還是分步走,是先安頓人還是先搬神?想進一步聽聽大家的意見。”劉五點明會議主題。

“一文先說,我們的想法都給他說了。”眾人起哄要一文發言,一文並不推讓。

“大家一致的看法是取消洪門,在具體辦法上有幾種意見:哥老會各山頭從來沒有隸屬關係,我們宣布解散‘太白山’堂就行了,洪門組織在規矩上與劉大哥無關,大哥無須主動承擔責任,無須多操心,社會上的洪門組織任其自生自滅;長安反正和秦軍西征哥老會出了力,劉大哥實際上成為全省廣大洪門兄弟心中的總舵主,大哥出麵解決問題有號召力,能促進事情向有利於兄弟的方向發展;取消哥老會的阻力不在軍隊、不在大哥、不在廣大洪門普通成員兄弟,而在於各山頭及大大小小的‘舵把子’,他們才是取消哥老會的最大受害者,要害是如何安頓好這些龍頭大爺。”一文簡明扼要地介紹了大家的意見。

“這些意見我已知曉。自生自滅當然好,我原想用十年時間引導兄弟們融入社會生活,可是老天沒給咱時間讓我們放生!袁世凱不超過半年時間會用法令的形式在全國宣布取締哥老會,到時候我們再采取行動兄弟們更被動,日子會更艱難。洪門的名分我已經背在身上多年了,如我隻顧自己山頭,不對廣大同門兄弟把緣由說清白,外人說三道四也罷了,兄弟們會認為我是一個自私的膽小鬼,今後在世人麵前說話也沒分量。各位在洪字號多年,說話見事看得準,解散哥老會的阻力在各山頭的龍頭大爺和舵子,他們一定會用各種手段極力阻撓。”劉五接著說。

“‘定軍山’近來不安寧,傳言蘇煙杆子秘密組織隊伍,不知什麽用場,會不會對著劉大哥來的?”劉金財說。

“蘇炳義對整頓洪門堂規紀律有意見,說過不少風涼話。敢對劉大哥不敬?他娃沒這個本事。如果有啥風聲,背後一定有人鼓動支持。”馮世清看了劉五一眼接著說:“渭南‘華山’堂要提防,俗話說‘咬人的狗不叫’啊!”

“瘋狗亂咬人也是沒辦法的事,隻要咱膽正心細早提防,無礙大局。”金財補充說。

常文厚解開衣襟露出胸大肌間濃密的胸毛,急促用折扇扇風取涼。他猛地一響合扇拍桌:“我咋越聽越覺得話不對味,有啥事瞞著我?”

劉五用沉穩平靜的臉色極力掩飾內心湍急不息的激動,過去在皇帝老兒統治下做三等臣民、四等臣民的時候,他與在座的兄弟們緊緊抱成一團兒,按自己的法律懲惡揚善,同舟共濟。如今他們成為民國的將領,有了固定的權位和利益,仍然把大哥視為自己的生命。他們在逆境中養成的思維方式與自己出奇的相像,在涉及組織前途命運問題上,總能很快進入角色,扣緊主題。他們擁護解散哥老會的決定,他們擔心步子太快危及大哥的仕途和生命。

楊守道一直盯著劉五的眼睛,細聽發言。自從與洪門結成一體,楊老先生最深刻的感受就是命運能給不同人不同的力量,像劉五這幫患難與共的兄弟,他們都沒有上過學堂,更沒有讀過古今經典文章,也不注意說話的邏輯和繁文縟節,實踐經驗加上祖宗教誨足以使他們通曉大義、明白事理、肝膽相照,在困難麵前團結一心,議論問題時直奔主題。現在輪到自己用精巧的謀略闡述主題的時候了:

“務虛務虛,越務越實。在解散哥老會問題上大家的意見一致,再次證明了各位對劉大哥的赤膽忠心。諸位將爺所慮者,怕步子快引發事端,特別提到觸及各山頭龍頭大爺和各級舵把子的利益,擔心瘋狗跳牆。今天把話說開,解散哥老會是社會發展大勢,是各位將爺奔前程的大勢,更是各山龍頭大爺求解脫的大勢,所謂‘順者昌逆者亡’,我思量大家的意思可否這樣辦:第一步宣布即日解散‘太白山’堂放鬆自己的身子;第二步召集長安城各山各堂兄弟大會,由劉大哥宣講限製洪門發展的道理,殺幾個惹事生非的害群之馬,定幾條規矩紀律,穩住大局;三是待袁總統發布取締令時自行解散;四是提高警惕,加強劉大哥護衛,這夥狗日的啥事都能幹出來。這樣做上承總統法度,下合百姓民意,官方民間、山堂內外都能說得過去,不留口實。”

參加務虛的人都同意楊守道的分析,劉五做出部署:“今天是六月十二,十五日上午九時在南院門前校場集會,宣布解散‘太白山’堂。一文負責通知城內各山堂兄弟參加,並起草規範哥老會活動行為的布告,布告以我個人的名義發布。劉金財團當日晨五時帶本部五百軍士到南院大門內待命,以防不測。周福來負責布置會場,照舊把鍘刀擺上。文厚旅辦好兩件事:一是把那天在粉巷口鬧事的幾個家夥到時候當場聽令斬首,二是吳玉堂交代軍隊出兵禁煙一事,由你營負責執行,要特別注意南山子午道、華陽道、褒斜道一帶深山野窪、人跡罕至的地方,半年之內駐兵設防,雷風岐旅近期加強長安城治安巡邏,凡不按布告規定辦事的,一律就地正法。原先打算召開會議給全省幾個主要山頭龍頭大爺通報解散‘太白山’的情況,現在看來不必著急,看看他們的反應再說。”

“生意上常說‘有個買啥的就有個賣啥的’,政治上的事跟生意差不多,有利益的事打破頭也要幹。小時候老人講故事,說長安城鍾樓下有上人頭頂屎盆子沿街高呼:‘一分錢一蘸!’受騙者急呼上當。這時有一老者頭頂一盆清水叫賣:‘二分錢一涮!’涮者心有餘悸,蘸的涮的都為得利。當前要特別警惕在劉大哥麵前過分殷勤的洪門大爺,這些人黑紅不避,心狠手毒,又有一定的勢力。”

一文接著雷風岐的話說:“劉大哥把事都說清楚了,看樣子將爺們對目前解散哥老會麵臨的形勢心中有數,各家的事回去抓緊辦理,保證十五日大會順利召開。還有件事大哥讓我講一下:由劉大哥出資搭班的秦腔劇團‘南威社’由城裏幾個文化人精心策劃,不久正式掛牌演出,頭幾場不賣票,先請各營兄弟們輪流看!”隨後各人歸營。

劉五留下張一文,兩人交頭接耳小聲交談。劉五說:“前一晌去北院見吳玉堂,吳說為了緩解當前財政困難,準備將秦豐銀號公私合股經營,你如何看待這件事?”

“秦豐號是前朝的官辦銀號,擔負官銀撥付周轉兌現以及吸收存款商業匯兌等多項業務。長安反正用的錢很多都是清政府在這家銀號的存款。現在出現困難的原因是上頭的錢沒來路,庫存的銀子用完了,商號和個人存款急劇減少,而軍政府為應付開支大量發行各種銀票無法兌現造成的。銀號是個耍錢的買賣,說穿了就是用眾人的錢辦能盈利的事,銀號賺個利差。它的功能遠不止這些,打個比方,山堂就是銀號,兄弟就是客戶,當官走仕途就是盈利,此外還能辦實業舉債搞建設。吳玉堂所說的公私合股,除了克服目前困難的說詞,也有假公濟私、損公肥私的意思。”

“如此說來這事還有點意思,說不定吳玉堂心中已經圈定了股東人選?”

“我看差不多,除非吳都督是個瓜子(傻瓜)。”

劉五沉思片刻,漫不經心地對一文說:“這事咱得插手。洪門被取締後,兄弟們總得有個飯碗子,反正以來修鐵路、建郵局、圈農場的聲音越來越高,咱掌握了銀號,為兄弟們說話辦事的機會就多一些。你和文厚、風岐他們弄幾個錢也不容易,日後自己養老、子女安家都要用錢,等有了自己的銀號就不必像現在這樣亂花亂投,擔驚受怕。我看這樣辦:先了解軍政府到現在還有多少沒有兌現的債務證券,找個可靠人設法收購一部分流散在商號手中的債券。再弄清咱陸軍一師將士手中有多少秦豐銀行的餉銀票據,叫兄弟們在秦豐號鬧騰它幾天。你親自找財廳‘鷂子眼賊老六’科長,說我傳話給他,兄弟們再鬧騰也不能周轉接濟秦豐銀號。還有一事先給你打聲招呼,哥老會的問題解決後,你要把心思慢慢向生意場上轉移,現在起就要多留神這方麵的行情。”同時劉五讓一文告訴馬夫老白,晚上到鹽店街劉府一趟。然後吩咐周福來備轎回府。

三天後上午時分,秦豐銀號正準備開門營業,發現門外突然出現幾百人圍堵在銀號門前,商鋪要取錢進貨、當鋪要理賠結算,一杆子一杆子當兵的要把軍政府發給的薪金銀票兌現現錢、養家糊口,叫喊著日子艱難,家家都是“雞尻子等蛋呢”!還有一些手執票據的大戶過去從未露過臉,不知道一時間從什麽地方冒了出來,圍在一起等著提現。秦豐銀號當家老板孫聞喜係前朝留用人員,聞訊走出銀號,簡單統計了手執大額銀票客戶的提款數,足有二三十萬兩之巨!現在銀號每天能應付門市的流水也不過五萬兩白銀,銀號根本無力應付隨時出現的擠兌。孫老板知道,造成目前局麵的主要原因是秦豐銀號的官方背景,軍政府成立後仍然維持國家銀號的性質,可是民國政府的財政體製還沒有建立起來,上邊資金沒有來路。雖然軍政府仍把秦豐銀號作為地方政府的金庫對待,軍政府的稅賦開支都經過銀號結算,但收支狀況捉襟見肘,不能不發行銀票應付支出。孫老板對可能出現的擠兌造成的社會影響和政治責任雖有所顧慮,更擔心的是自己在經營過程中為兒子放貸造成虧空的事情敗露。孫聞喜在秦豐銀號供職多年,深知公家銀號和私人錢莊的區別,私人錢莊是股東個人的錢,看得真算得細,難插手做奸;公家銀號是長官老爺的錢,盈虧都是老爺一句話,好渾水摸魚。再說長安反正後軍政府懂得金融的人也不多,自己在財經方麵的建議多被吳玉堂采納,本打算把自己造成的虧空與軍政府發行的銀票弄一筆爛賬拖一段時日叫政府背著,他甚至向吳玉堂提出了對秦豐銀號實行股份化的建議,請吳都督做董事長,自己做經理,吸納社會遊資,擴大經營,吳玉堂要他製定方案,想不到股份改造的事剛擺到案頭,今天就出現了從未有過的大規模擠兌現象。孫老板正急切地思量應對之策,這時等在銀號門外的人群見銀號不開門營業,起哄鬧事的人更多了,有幾個當兵的卷起袖口要動手砸門,更多的人大罵銀號,大批圍觀市民把馬路堵得水泄不通。正巧劉五營下的巡邏隊路過,才沒有發生大的混亂。

孫聞喜年過花甲,連滾帶跑地趕到北院督軍府,上氣不接下氣地向吳玉堂講述了秦豐銀號門前發生的事。吳督軍心頭一驚,長安反正以後社會經濟生活剛剛安定下來,財政困難已經提出了解決意見,街頭突然出現鬧事苗頭,處理不好會引發百姓對軍政府的不信任,激起更大的事端。

“我說孫老板呀孫老板,你成天價對我說你天生就是幹銀號的材料,說秦豐銀號客戶滿三秦,都是些有錢的主兒,怎麽取錢的人一多你卻沒了主意?”吳玉堂沒好氣地嘲諷奚落孫聞喜。

“吳都督的教導聞喜牢記在心,可是這次擠兌鬧活得最凶的是手持軍政府銀票的士兵,是向軍政府要餉銀,而非銀號經營往來的正常業務。軍政府在銀號賬上還有十餘萬兩存款,應通知財廳劃撥支付。”孫老板在吳玉堂麵前毫不示弱。

吳玉堂知道軍政府的家當,眼下軍政府開張伊始,過去的稅收辦法難以繼續發揮作用,新的辦法還沒有完全出台,財政拮據成為軍政府的頭號難題,軍政日常開支都難以維持,這些錢對一個省的應急需要實在是少得可憐,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能動用。他用商量的口氣對孫老板說:“能否先從一些富商那裏周轉借用一些銀兩,先把今天的門市應付過去,然後加緊股份改造,你可以對這些人講,借錢給秦豐號的人,可以吸收為股東。”

“銀號講的是信譽,你不開門兌現,社會上就沒有人願意借錢,何況秦豐號是軍政府的銀號,事關政府的信用。一邊兌現士兵手中的小額銀票,一邊由我活動借貸要應付今天的局麵,兩手缺一不可!”

孫老板的話似乎打動了吳督軍,他吩咐書記官通知財廳廳長立即到督軍府議事。

“還有一件事十分蹊蹺,今天到銀號取錢的人中,有些手執巨額票據的人都是生麵孔。按說這些年我在道中混得也熟暢,省城有錢的主兒都略知一二,大多能叫出名字,可就是想不起這些生麵孔的背景。我初步估計,這夥財東若不是新近發反正財的暴發戶,就是新搬進省城的外鄉商賈財主。我想,緩解當前困境的另一條路數,是請劉五都督出麵,從中調解,化險為夷。”孫聞喜提出了另外一條解決擠兌風波的錦囊妙計。

吳玉堂聽懂了孫老板的意思,想借用哥老會的力量處置此事。目前省內外取締哥老會的呼聲高漲,萬一事後傳出風聲,政治上的風險更大。於是不接孫老板的話題,談起了秦豐銀號股份經營的事,等候財廳廳長到來。

不大工夫,財廳會計科長翟耀祖來到吳玉堂辦公室,稱廳長有病告假,差自己前來聽候督軍調遣。翟耀祖是財廳的第一號鐵算盤,當初由楊守道先生推薦到財廳擔任會計科長重任,常在督軍府出沒,深得吳玉堂信任,被視為財經顧問。吳向翟科長介紹了秦豐銀號發生擠兌的事,並說明孫聞喜請求財政緊急調度資金的事由。

翟耀祖時年四十六歲,長著一個智慧的大腦袋,似乎時時都在算賬的職業相貌與五短身材形成鮮明對照。特別是那一對深邃銳利的小眼睛,大有鷂子撲食的專注神色,因其在家排行老六,人稱“鷂子眼賊老六”。他正是十年前在“菜根香”設宴,懇請劉五替自已報殺妻之仇的那位糧草小吏,革命勝利後劉五托請楊守道把他安排在科長位置上。昨晚張一文傳達了劉五關於不接濟秦豐銀號的傳話,翟耀祖輕輕點頭允諾,決心以死滿足劉五的要求。

翟科長的一席話徹底封殺了孫聞喜進一步提出要求的勇氣,也使吳玉堂陷入進退維穀的境地。三人欲說無言,各自低頭不語。

正在這時,劉五帶著張一文風風火火地走進屋來。“吳大哥,兄弟聽巡邏隊說秦豐號前有人鬧事,派一文到現場了解情況,原來是一夥當兵的為兌現銀票鬧事呢!我叫一文抓了幾個帶頭的押回營中,派出巡邏隊保護銀號,現在局麵穩住了。先叫一文把現場情況向吳大哥報告。”劉五對吳玉堂說。

吳玉堂聽了劉五的話,心緒稍微安靜下來,似乎從劉五身上看到了解決問題的希望,催促張一文快說。

“吳督軍,士兵鬧事都是秦豐號平日不能零星隨時兌現引起的。士兵們餉銀本身稀少金貴,吳督軍發給兄弟們的銀票都存在秦豐號,不到急用舍不得支取。近一段時間來,孫老板不但不能保證平日的正常兌付,還對外放風說要合股經營,兄弟們擔心政府退出秦豐號,失去政府的信用,所以才出現集中擠兌的情況。合股經營的風聲在社會上傳得變了味,一些有錢的客戶聽說孫老板要買斷秦豐號,自己獨個經營,覺得這樣做事有失公允,聯合起來提現擠兌,逼出今天的事端。劉五大哥接到巡邏隊報告後,嚴命小弟趕往秦豐號,決不允許出現擾亂社會穩定的事在吳督軍眼皮子底下發生。”張一文對吳玉堂說。

“把小小個碎事都叫你惹出了大亂子,等於拿巴掌打政府的臉麵呢!還有啥屁要放?”孫聞喜遭遇如此羞辱捂著臉跑出屋外。

“劉五都督,咱兄弟倆不說兩家話,你說今天這事如何辦?”吳玉堂問劉五。

“我看這事彈壓不得,兄弟們向政府要的是當兵賣命錢!這錢砸鍋賣鐵都得給,不然會引發更大的事端。我估計軍政府吳大哥手上也沒有多少錢,就是有也不能墊付,大哥當督軍也不容易,要花錢辦事的地方多著呢。看來隻能在今天擠兌現場的有錢人身上打主意,叫他們出錢兌現士兵手中銀票,在日後合股經營中按錢數兒劃股份。”劉五說出自己的意見。

“這辦法好!是件不掏本錢的好買賣,劉都督對軍政府可謂忠心有加。吳督軍老爺,這事就叫張一文處置到底,把事辦穩當。”翟科長向吳督軍進言。

吳玉堂覺得不出一分錢就擺平了一件棘手難事,很快在眾人麵前恢複了往日的氣魄和威嚴。他對劉五說:

“劉五兄,我打算暫借張一文大管家一段時間,讓他離開你幾天,把今天擠兌的事處理好,把士兵的銀票及時兌現,同時考慮秦豐號合股經營的事,你意下如何?”

劉五滿口應允,保證張一文全身心地完成吳督軍交辦的任務。一場由劉五精心導演的鬧劇圓滿結束。

聽到劉五本月十五在長安召開洪門兄弟大會,劉五將在會上宣布取消“太白山”堂的準確消息,久經考驗的直覺明白無誤地告訴董緒年:劉五加快了投靠袁世凱、取締哥老會的步伐。老年人麵對死亡常有順其自然的無奈之心,但也不妨礙采用延年益壽的延緩之術,對哥老會和劉五,董緒年同樣懷有這樣的認識:洪門的延緩之術是劉五生命的終結,劉五的生命終結能給自己維持既得利益更多回旋的餘地。

對啞巴鞋匠的秘密考察進行到關鍵階段,最大的困難在於他既不會說話也不識字。最初的線索靠上門修鞋用閑聊的形式提出。問他哪裏人氏?他用手北指。問他年齡生月?他先出三指,再捏攏起大拇指食指和中指,表示三十七歲。說他手藝好媳婦俊俏,他轉身深情撫摸女啞巴臉龐,露出開心的笑容。誇他身手好對付街頭混混以一擋四,啞巴鞋匠擺出騎馬姿勢,興高采烈地舞動雙肩……跟蹤啞巴的人報告說鞋匠兩口子住在窯場一間土坯房裏,與當地沒有熟人往來,白天上街擺攤,日頭西落回屋歇息。從白水北山口子沿大路往南打聽,確有一對啞巴鞋匠夫妻路過。用啞巴夫妻畫像通知附近州縣暗線均回答查無此人。總之,那個時代能夠采用的各種技術手段都試過,仍無法確定啞巴的背景。迫不得已董緒年隻得采用苦肉之計。

啞巴腳尖剛落地,二三十名惡棍一起向他圍攻過來。混戰中啞巴接連砍倒數人,正想飛身轉到圈外,突然頭遭一悶棍襲擊,當時頭冒火星腳跟鬆軟倒地昏死過去。

兩個時辰後鞋匠蘇醒過來,光上身被綁在一棵樹上。“騾子”半臥在竹躺椅上吸大煙,周圍燒泡的送茶的圍觀的站著一院子人。啞巴媳婦雙綁雙手跪在竹椅旁,兩個精身子大漢手執皮鞭立在鞋匠身邊。

“睜大眼睛看這是你媳婦?這是本大爺早上從北塬上孫家寨花了二十兩銀子聘禮娶回來的女人,甭看她哭得沒個人樣,其實是黃花姑娘不懂事,害怕進了洞房我給她上家夥用刑呢!”在一片大笑聲中,“騾子”挺起身子,用煙槍指著鞋匠邊咳嗽邊吐痰邊聲嘶力竭地叫喊:“就為了這個臭女子,你一連砍翻了我幾個好兄弟,給我打!往死裏打!你是哪裏人?在什麽地方學的武功?你是真啞巴還是裝啞巴?”

鞋匠怒目環視,然後閉上眼睛,任由“騾子”用刑。經過反複拷問鞭打,鞋匠渾身皮開肉綻,布滿一道道血痕,無力支撐的頭顱深深埋在胸間。直到傍晚喝湯(晚飯)時,一位自稱“華山”堂董老夫人丫鬟的女子進門,說夫人下午念經時,觀音菩薩詔示她解救一位不會說話的受難匠人,聽巷口人講“騾子”的人搶了啞巴鞋匠媳婦,扣了鞋匠本人,夫人叫她前來領人。其餘事項董老爺會叫人與“騾子”談。

丫鬟用馬車把鞋匠夫妻接到降子巷董府在後院安身,老夫人在佛堂誦詠《金剛經》後,深夜專程來看啞巴夫妻,不停地用手帕擦淚水,用慈祥細軟的老聲對鞋匠媳婦說:“驢日的‘騾子’下手太狠毒!光天化日的搶人媳婦,還把人打成這樣!罪過、罪過,叫他今世下油鍋,來世下地獄。唉!今天總算拾了條命,一個好漢難敵幾十條瘋狗,遇事能忍則忍,先把夫家的傷病將息好,日子長著呢!”從此董府請先生送湯水悉心照料,一周下來啞巴鞋匠即能下床活動。

鞋匠打量自己的目光被董緒年捕捉到腦海中,認為這是啞巴又一次表達謝意,連忙說:“娃他媽說你的傷病好多了,我進來看看。其實這次你媳婦受辱,自己遭難,我心裏也不好受,說明我平時對社會治安管得不緊,讓‘騾子’這樣的歹徒光天化日之下橫行鄉裏。處置‘騾子’我確有難處,省城有個叫劉五的督軍,一日三令不許我們巡視治安,要不這時早都是清淨世界了。讓你們夫妻遭罪了。”

啞巴連連點頭,抱拳致敬。董緒年接著說:“可憐你倆說不了話,據我觀察,鞋匠師傅也是個講義氣、有本事、見過大世麵的人,憑你一身功夫絕技,不是軍中教頭,便是道中老大、館中先生,絕非一般工匠役夫碌碌無能之輩。你過去的事自己說不清,我也不想再問,不過我看你也是個講義氣的血性漢子,‘騾子’這口惡氣咽不進肚裏。我好心相勸,打消這個念頭,傷好後帶著媳婦到外省謀生去吧!陝西不是你娃待的地方。”

鞋匠鞠躬抱拳,環睜大眼怒目相視,攤開雙手像是在問:“何故?”

“你不知道,‘騾子’他外甥媳婦大妹子的門中阿公是當今陝西督軍劉五,是個刀兵在手、說一不二的生生貨,你娃惹不起!”

鞋匠聽罷單腿跪地,抱拳挺胸抬頭,一臉雄赳赳的英雄氣概,把手指關節握捏得“嘎嘣”直響,發出求助信息。

“老夫也有一腔熱血,年輕時立誌救窮人於水火之中,如今朽木不可雕矣!殺‘騾子’何用?除劉五才能為民申冤!”

鞋匠點頭稱道。

“你兩口子再好好思量思量,劉五膽識過人警戒嚴密,空有一身功夫還不行,得抱有必死信念和周密安排才能達到替天行道的目的,到時候我帶你去長安,在公開場合幹掉他。如果你決心為民除害,過兩天回去收拾攤子工具,給外人一個走他鄉謀生路的印象,我安排你去華山休息,再做打算。‘騾子’必死無疑,這事由我來解決,你和媳婦今後的生活不要多想,到時候自有安排。”

啞巴鞋匠聽罷董緒年一席話,剛毅的臉龐上眼睛被淚水溫潤著,頻頻點頭表示同意。

白崇禮接到一文傳話,晚飯後走進鹽店街劉府,被張三娃直接送到上房劉五住處。劉五正摸筷子準備吃飯,見白崇禮進屋,吩咐加椅添筷,待支走丫鬟和三娃,劉五輕聲問:“海子侄娃兒從渭南回來了沒有?”

“醜娃的情況咋樣?”醜娃是啞巴鞋匠的小名。

“海子幾次回來說的事你都知道,自從醜娃被‘騾子’打成重傷進入董緒年府邸後,一直不見蹤影,急得海子兄弟四個怕有閃失,死守降子巷口和窯場土房。昨天下午醜娃媳婦在幾個漢子陪同下回窯場收拾家當,無意中發現海子,裝出要上茅子的樣子,跑到窯場土堆後麵,急呼呼地對海子說:‘董老兒要殺劉大哥,已經和醜娃攤開講明。明天送醜娃到華山一個地方商議。董老兒提到親自帶醜娃去長安,在一個人多的地方下手。十萬火急,快去告知你伯父和劉大哥!’海子安排其他三兄弟繼續跟蹤,自己回來報告。”

“叫周福來派快馬送海子去渭南,追趕其他兄弟,一定要把醜娃夫妻住的地方搞清楚,盡力保護他們!”

“上午見你忙著呢,我不想給更多的人說怕走漏風聲,自作主張把你馬房的快馬放走兩匹,叫隨行馬夫在華陰一商號隱蔽好,聽海子調遣。”

“好兄弟!做得對、主意正!咱任何事都閃失不起,醜娃夫妻為‘太白山’堂及眾兄弟裝啞巴,挨鞭子,始終沒露馬腳,咱倒是為誰呢?還得想辦法暗中保護醜娃兩口子。”

“大哥,你要為自己的安全多著想……”

劉五打斷馬夫頭的話,站起身子意味深長地說:“有醜娃就有我,沒醜娃就沒我!保住醜娃夫妻要緊。去把福來叫來,三人再從長計議。”

送走馬夫頭,夫人秋香走進門來。“牌九推著推著就忘了飯時,銀子贏著贏著肚子倒饑了,快叫我吃幾口,廂房裏幾個夫人等著我呢!”秋香滿麵春風地邁碎步飄到飯桌前,剛要下手,劉五一股無名火突然在胸中爆裂:“一天到晚就知道吃了睡,睡了吃,打牌九抹胭脂,混鬧使性子,雞不尿尿總有個出路,你會做啥?”劉五正要發作動粗話,周、白二人走進屋來,張三娃也不知從什麽地方跑到夫人跟前,好言勸說坐在地上大鬧飯堂的秋香:“夫人甭哭咧,眼睛都哭紅咧。老爺為公家的事煩心上火,說到底還不是為了你和這個家?起來,三娃陪夫人回房歇息,叫廚房下一碗從上海南京路先施公司帶回來的雞蛋掛麵。”秋香見屋裏人多,知趣地啼哭著退出飯堂。

送走白崇禮和周福來,劉五感到身心疲憊,又不想回房過夜,幹脆叫三娃在地毯上鋪一領席,抱一個青瓷花貓涼枕頭,席地而眠。

這一夜劉五看似橫臥頸項,實則輾轉難眠。他在農村田園風光中長大成人,像原野上的徐風很少動怒。他發現反正以後性格改變了。少年時在家跟著日頭起居,隨著四季種地,沒出五服的都是自家人,同村異姓卻鄉俗融融。以後當兵打仗始終陣線分明,替兄弟申冤目標明確,是兄弟喝酒,是對頭動刀子。現在天下安定反倒好了,唯有人心難認,人心拚殺甚於戰地肉搏!按理說自己事業成就算是有福之人,可腦袋一天也沒安寧過,比不上鄉下陽坡裏曬太陽的老農民。如今天下太平了,按說各幹各的事、各吃各的飯就行了,當官卻時時受一條看不見的“入圍”規則困惑,麵麵上要當好人,遠離壞人。什麽是好什麽是壞?好人就沒有私心惡欲?哥老會洪門兄弟就是壞人?人壞是心壞,百姓眼中對洪門兄弟很多“壞”的認識,是幾千年流傳下來的是非標準和先入為主慣性思維形成的。自己反正後為適應這種慣性,為洪門兄弟有個好歸宿費盡心機,難道是幫壞人?醜娃、崇禮絕不是壞人。當年在伊犁,醜娃是丁軍門的貼身侍衛,從娘胎生下來幾個月相貌乖巧眉目清秀可愛,父親順口給他取了個親親上口的名字。白崇禮是馬號役夫,自己在大營吹號。遊子的同鄉情誼把他們連結為一體。一年秋天一匹戰馬暴食草料結腸氣鼓脹死,馬棚的將爺把崇禮吊在樹上打得死去活來。醜娃是個認死理的強牛脾氣,當晚提起斧頭要砍了那個將爺,被劉五、崇禮苦苦勸阻:事出不久即動手殺人,大營絕不會善罷甘休,追查下來會首先連累崇禮兄弟,倒不如待軍律處置有了結果,時過境遷再作打算。馬棚兵勇聯名申訴,大營推托軍律虛設不了了之。半年後將爺突然消失,誰也不知道他跑到哪裏去了。從此三人結拜為兄弟,不求同生,隻願共死。回到長安後,人各有誌,醜娃立誌繼承父業做鞋匠雲遊四方,靠本事吃飯,決心不與軍隊來往;崇禮覺得除了“馬經”自己什麽都不懂,留在軍中養馬心中更踏實。直到前不久醜娃仗義出山臥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