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談”原義及其可能之起源
但是,如果我們細檢魏晉舊籍,很容易就會發現“清談”一詞的早期含義與現在的意思有很大的不同。最明顯的有兩點:一是當時的“清談”一詞完全沒有負麵的色彩;二是當時的“清談”一詞根本沒有特指玄談這種用法,例如記載魏晉玄談資料最多,以至於被陳寅恪先生稱為“清談總匯”[4]的《世說新語》就從頭至尾沒有“清談”二字,不僅正文沒有,連劉孝標的注文中也沒有。
當時“清談”一詞的用法究竟如何呢?根據現有的資料,可以推知“清談”的早期含義大致有以下三種:
(1)雅談。泛指一切美好的言談,通常是個人性的,而不是公眾性的輿論。例如《文選·二三·劉公幹·贈五官中郎將四首》之二:“清談同日夕,情盼敘憂勤。”[5]卷四二應休璉《與侍郎曹長思書》:“幸有袁生,時步玉趾,樵蘇不爨,清談而已。”[6]
(2)美談。通常指對人物的揄揚,帶有輿論性。例如《藝文類聚·四八》引王隱《晉書》載晉武帝謂鄭默語:“昔州內舉卿相輩,常愧有累清談。”[7]《太平廣記·三一八》引劉敬叔《異苑》“桓回”條:“樂工成憑今何職?我與其人有舊,為致清談,得察孝廉,君若相見,令知消息。”[8]《梁書·五〇·伏挺傳》載挺與徐勉書:“昔子建不欲妄讚陳琳,恐見嗤哂後代,今之過奢餘論,將不有累清談。”又同書卷一三《沈約傳》:“自負高才,昧於榮利,乘時藉勢,頗累清談。”[9]
(3)正論。由第二義拓廣演變而來,指對人物的評論,可褒可貶,而重在貶,也帶有輿論性。例如《南史·二〇·謝朏傳》:“建武初,朏為吳興,以雞卵賦人,收雞數千。及遁節不全,為清談所少。”[10]同書卷四一《蕭穎達傳》:“(蕭)時居母服,清談所貶。”[11]葛洪《抱樸子·外篇·疾謬·二五》:“俗間有戲婦之法……或清談所不能禁,非峻刑不能止也。”[12]又《酒誡·二四》:“謂清談為詆詈,以忠告為侵己。”[13]
“清談”以上三義中的前二義都可以從“談”字的古義中找到根據。“清談”第一義中的“談”是“談”的最基本義,即言談。《孟子·離婁下》說那個不知羞恥的齊人,“遍國中無與立談者”,《莊子·天運》說“孔子見老子,歸,三月不談”,都是這個“談”字。“談”字稍後的用法似乎漸指那種講究技巧的談話,而非一般的言談。例如東方朔的名言“談何容易”[14],司馬遷稱讚東方朔等人的話:“談言微中,亦可以解紛。”[15]
“清談”第二義中的“談”則可以追溯到《莊子·則陽》雲:“彭陽見王果曰:‘夫子何不譚我於王?’”釋文:“譚,音談,本亦作談。”疏:“譚,猶稱說也。”[16]可見“談”字古義中本有稱說亦即揄揚之義。又《公羊傳·閔公二年》:“魯人至今以為美談。”[17]亦是稱揚之意,且帶有輿論的性質。“美談”一詞今天還用,魏晉時也有,例如《世說新語·賢媛》一九條敘陶侃少時追送範逵,逵曰:“卿可去矣。至洛陽,當相為美談。”《後漢書·八一·戴就傳》:“(薛)安深奇其壯節,即解械,更為美談,表其言辭,解釋郡事。”[18]又《晉書·八六·張軌傳》言張華謂安定中正蔽善抑才,“乃美為之(張軌)談,以為二品之精。”[19]此義延伸至“清談”中,遂使“清談”一詞也有美談、揄揚之意了。
至於“清談”第三義則是從第二義拓變而來,可以不單獨討論,但它是魏晉間的特有用法,非常值得注意,下文還會談到。
以上說到“談”的古義,現在的問題是:“談”字何時起同“清”字扯上關係而變成了“清談”?我的推測是,這大約是發生在東漢後期,而其中的關鍵是“黨錮”事件。
東漢中葉以後,士大夫集團先後與外戚集團及宦官集團惡鬥,雙方壁壘分明,最後釀成兩次株連慘烈的黨錮之禍。範曄《後漢書·六七·黨錮列傳》中有一段話很值得我們注意。傳載範滂係獄時,中常侍王甫審問他,說:“君為人臣,不惟忠國,而共造部黨,自相褒舉,評論朝廷,虛構無端,諸所謀結,並欲何為?皆以情對,不得隱飾。”而範滂回答道:“臣聞仲尼之言,見善如不及,見惡如探湯。欲使善善同其清,惡惡同其汙,謂王政之所願聞,不悟更以為黨。”[20]可見其時士大夫集團以“清”自許,而以“汙”目對方。所以範曄在《黨錮列傳》前言中也說:“若範滂、張儉之徒,清心忌惡,終陷黨議。”[21]同傳中說範滂“少厲清節”[22],羊陟“清直有學行”[23],檀敷“少為諸生,家貧而誌清”[24]。總之,看來從這個時候起,“清”字開始廣泛地同士大夫連在一起,“清流”“清談”“清議”“清論”“清言”等詞的相繼出現,應當都是這先後的事[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