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十載揚州作畫師 一、賣畫揚州
寫來竹柏無顏色,賣與東風不合時。
——《和學使者於殿元枉贈之作》
為了擺脫因立庵先生去世而日益蹇困的家境,板橋決定不設教館,而以賣畫為生。後來,他在山東任上寫的《署中示舍弟墨》追敘說:“學詩不成,去而學寫。學寫不成,去而學畫。日賣百錢,以代耕稼;實救困貧,托名風雅。”他賣畫的目的是為了解決生計,這是很明確的。而前麵已簡略談到,賣畫的主要市場是距興化約兩百裏地的揚州。
揚州,在封建時代是繁華的代名詞。它自古以來就是一場夢,對於文士畫人來說,它更籠罩著五顏六色的理想光環。唐代詩人張祜詩雲:“十裏長街市井連,月明橋上看神仙。人生隻合揚州死,禪智山光好墓田。”[27]麵對笙歌沸天的揚州,覺得死也要死在這裏。明末別具一格的散文家、史學家張岱的《陶庵夢憶》說,揚州清明日“惟西湖春、秦淮夏、虎丘秋,差足比擬”。而那些地方“皆團簇一塊,如畫家之橫披”,唯有揚州“魚貫雁比,舒且長三十裏焉,則畫家之手卷矣”。縱橫的河道,是這寫意長卷上空靈的曲線。小秦淮從新城西南角的“埂子”開始,流過揚州舊城小東門和大東門外的兩座釣橋,流過沿河櫛比的青樓樂戶,挾帶著令人沉醉的弦管之聲,沿著城牆一路北去,經過水關外的紅色板橋,折轉進入西郊的勝地。這時,畫舫、花影、月光和殘脂剩粉都流滑在粼粼的水麵上。河岸彎彎曲曲,各種奇形怪狀的太湖石仿佛給這條彩帶鑲上了乳白色的荷葉邊,更增添了它的韻致。在舊城西北角,小秦淮與北向的西市河及花山澗水合流,投入瘦西湖的懷抱。
瘦西湖是揚州這圖畫長卷的中心。它本身就是一件稀世的藝術珍品。從紅梅怒放的梅花嶺向西,沿湖有吹台、月觀、鳧莊、小金山、紅橋、平山堂等名勝。王士禛的《冶春絕句》其一雲:“紅橋飛跨水當中,一字闌幹九曲紅。日午畫船橋下過,衣香人影太匆匆。”瘦西湖就是這樣,畫艇穿花柳,鬢影雜粉香,充滿了浪漫氣息。
揚州不僅有綺麗的自然風光,而且有精巧的人工園林。清時有人對江南名城曾這樣評論過:“杭州以湖山勝,蘇州以市肆勝,揚州以園亭勝,三者鼎峙,不可軒輊。”[28]揚州園林曆史悠久。漢高祖劉邦的侄子劉濞在這裏做吳王時,曾在雷塘之畔築有釣台,後來劉宋時的鮑照在《蕪城賦》中追慕過它的盛況。隋煬帝曾經屢次來到揚州,在此大造離宮別館,著名的有江都宮、顯福宮、臨江宮等。這些宮館既有崇殿峻閣、複道重樓,又有風軒水榭、曲徑芳林,窮奢極欲,著稱於世。清初,板橋賣畫時,揚州有王洗馬園、卞園、員園、賀園、冶春園、南園、鄭禦史園和筱園等八大名園,其他園林則數以百計,從北郊到平山堂,就有“兩堤花柳全依水,一路樓台直到山”的美譽。
揚州不僅風物宜人,而且鹽商聚集,有些商人富可敵國。如果將揚州比作一輛華麗的馬車,那麽鹽商則是踞坐其上的意氣飛揚的主人。據說乾隆有一次遊瘦西湖,指著一處秀麗的景色對侍從說:“這裏像燕京的瓊島春陰,可惜就差一座白塔。”當時,八大鹽商之一的江春得知後,花了一萬兩銀子賄賂侍臣,取得了白塔的圖樣;然後“鳩工庀材,一夜而成”。第二天,乾隆看見白塔,大為驚異。這位天子老倌得知其原委後,也感歎說:“鹽商的財力真了不起啊!”
這些鹽商為了美化精巧的園亭,附庸風雅,也就肯花高價購買字畫。於是,揚州就成了當時國內最大的字畫市場。藝術家都聚集在這裏,有聲有色地活動在“淮左名都”這個舞台上。他們或在名園遊艇中流連,或在青樓酒館中買醉;或沉思,或狂放,尋求著藝術的靈感。
鄭板橋“十載揚州”結識了很多畫友,李鱓、金農、黃慎等都與他過從親密,對他的創作、思想乃至性格都有極大的影響。這期間,統治階級給予板橋隻有冷眼和誹謗。他所感到溫暖的,就是這些在貧困中的藝術家們“相濡以沫”的友誼。
李鱓和金農都大板橋七八歲,這時都有相當名聲了。他們常常和板橋一起飲酒遊玩,切磋書道畫藝。李鱓號複堂,氣度恢宏,為人爽直而沉默寡言,一望而知見過大世麵。他是板橋的興化同鄉,早年在古北口禦前獻畫,康熙皇帝叫他擔任過侍從。不過,和板橋相過從時,他已被逐出宮廷,天天喝酒畫畫,有時煩悶起來,甚至將已畫好的畫撕裂。他的花鳥畫得很精妙,詩也寫得好。賀園凝翠樓是他與板橋、冬心等常常流連的地方,楹聯“出郭此間堪歇腳,登樓一望已開懷”,就是他所撰。
金農字壽汀,浙江仁和人。滿臉絡腮胡子,矮墩墩的身材,充滿了旺盛的生命力。他有一雙深藍色的眼睛,衣上滿是灰塵,又愛好收羅古董,很多朋友都開玩笑說他是唐人傳奇中的“胡商”。他曾從大學問家何義門學習,學問很好。據說有次有個鹽商請他吃飯,席間以古人詩句“飛紅”為酒令。那個鹽商說了句“柳絮飛來片片紅”,一座嘩然。金農為之解圍,說這是古人的詩句,並隨口編了四句詩:“廿四橋邊廿四風,憑闌猶憶舊江東。夕陽返照桃花渡,柳絮飛來片片紅。”大家以為金農博聞強記,佩服得不得了,那個鹽商也很感激。金農不僅才華橫溢,而且有強烈的民族意識和以布衣終老的氣節,這些,都很使板橋傾倒。
黃慎字恭壽。這位來自福建的畫家曾從上官周學畫,他晝思夜想突破老師的畫風,創立自己的風格,這樣痛苦地思索了幾個月,後來,他見到了懷素的草書真跡,那飛動的筆勢和連綿的線條,使他歎息,使他陷入沉思。一次,他在街上行走時,忽然若有所悟,急忙向街旁的店鋪借來紙筆作畫。果然畫麵體現了懷素的筆致和墨色,迥然不同於往日的畫境。黃慎不禁拍案大笑:“吾得之矣!吾得之矣!”街上的人都以為他瘋了。
板橋和這些不同凡俗的朋友,常常聚集在茶樓酒館,吟詩作畫。揚州有“茶肆甲天下”之稱,當時的茶館,多集中在北門橋一帶。酒樓多集中於紅橋附近,供應有通州雪酒、泰州枯酒、陳老枯酒、高郵木瓜酒、五加皮酒、寶應喬家白酒、紹興老酒、高粱燒酒等南北名酒。鄭板橋和朋友們最愛到六安山僧茶葉館聚會。那館是六安山的和尚們開的,用的是自己種的茶。板橋曾為這個茶館寫了一副對聯:從來名士能評水,自古高僧愛鬥茶。
這些狂客,就是十幾年後活躍在江蘇揚州地區的一支新興的繪畫流派——揚州八怪。清初,“四王”摹古畫派居於“正統”地位,他們以黃公望為遠祖,以董其昌為近宗,因循抄襲,造成“人人大癡,個個一峰”的局麵。無疑,板橋和他的朋友們是與之大相徑庭的,他們給畫壇帶來了清新之氣。
俗話說:“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這句話原出於何處,已不可考。王十朋注蘇軾《於潛僧綠筠軒》“世間那有揚州鶴”句引李厚注雲:“有客相從,各言所誌。或願為揚州刺史,或願多貨財,或願騎鶴上升。其一人曰:‘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蓋欲兼三人者之所欲也。”[29]鄭板橋既沒有權勢,又沒有金錢和升仙術,他能在揚州得到什麽,他的感受如何呢?他曾寫有《揚州》七律四首,記敘了他彼時彼地的觀感,茲錄於下:
畫舫乘春破曉煙,滿城絲管拂榆錢。
千家養女先教曲,十裏栽花算種田。
雨過隋堤原不濕,風吹紅袖欲登仙。
詞人久已傷頭白,酒暖香溫倍悄然。
廿四橋邊草徑荒,新開小港透雷塘。
畫樓隱隱煙霞遠,鐵板錚錚樹木涼。
文字豈能傳太守,風流原不礙隋皇。
量今酌古情何限,願借東風作小狂。
西風又到洗妝樓,衰草連天落日愁。
瓦礫數堆樵唱晚,涼雲幾片燕驚秋。
繁華一刻人偏戀,嗚咽千年水不流。
借問累累荒塚畔,幾人耕出玉搔頭?
江上澄鮮秋水新,邗溝幾日雪迷津。
千年戰伐百餘次,一歲變更何限人。
盡把黃金通顯要,惟餘白眼到清貧。
可憐道上饑寒子,昨日華堂臥錦茵。
詩中描寫了揚州的畸形繁華,在外似客觀的敘述中,帶有主觀的批判色彩。尤其是“盡把黃金通顯要,惟餘白眼到清貧”兩句,充滿了憤懣和不平,這也是這位貧窮的青年畫家對於炎涼世態的痛苦體驗。
我們翻閱板橋在揚州十年期間所寫的詩文,發現他的思想較以前有了一定的深度。
首先,是他的詩文表現出的興亡之感。揚州的古跡很多,如隋堤、廿四橋、雷塘、竹西亭、平山堂等,板橋都親臨憑吊。隋大業十四年(618)三月,隋煬帝在江都被縊。唐武德五年(622),葬於雷塘之北。羅隱詩中“君王忍把平陳業,隻換雷塘數畝田”就是指的這個地方。後來,煬帝陵漸漸地荒圮了,已不為人所知[30]。甚至連這樣的地方,板橋也“攜手玉勾斜畔去”[31],唱一曲動人的挽歌。他目睹著這些荒涼的角落,想象著它們昔日的繁榮。曆史的煙雲、人事的更替翻騰腦際,他有了新的發現:
任憑他鐵鑄銅雋,終成畫餅。
(《瑞鶴仙·官宦家》)
待他年一片宮牆瓦礫,
荷葉亂翻秋水。
剩野人破舫斜陽,閑收菰米。
(《瑞鶴仙·帝王家》)
應該說,這是板橋思想認識的升華。
其次是他對為富不仁的反感和對人才落拓的不平。板橋當時是“落拓揚州一敝裘”,麵對揚州這個“有錢能使鬼推磨”的世界,他是很反感的。他最看不起那些聽命於金錢,俯首向豪富的人。“盡把黃金通顯要,惟餘白眼到清貧”就是這種憤慨心情的流露。幾十年後,在給鄉友的信中,他還時有感觸,借題發揮:“學者當自樹其幟。凡米鹽船算之事,聽氣候於商人;未聞文章學問,亦聽氣候於商人者也。吾揚之士,奔走躞蹀於其門,以其一言之是非為欣戚,其損士品而喪士氣,真不可複述矣!”
基於這種感情,他對那些落拓的才士惺惺相惜,為他們呼喊不平。新昌人潘西鳳,字桐岡,精於刻竹,處境很困窘。板橋在《贈潘桐岡》中說:
……天公曲意來縛縶,困倒揚州如束濕。空將花鳥媚屠沽,獨遣愁魔陷英特。誌亦不能為之抑,氣亦不能為之塞。十千沽酒醉平山,便拉歐蘇共歌泣……
其實,這也是板橋自己的生動寫照。他沒有什麽名氣,也就沒有人為他捧場;畫的畫又寄托遙深,品格甚高,也就不為俗人所了解;加之筆墨恣肆狂誕,一反“四王”規矩,這就更招人非議了。總之,在這段時期,板橋的字畫是不受重視的。正如他後來所承認的:“十載揚州作畫師,長將赭墨代胭脂。寫來竹柏無顏色,賣與東風不合時。”[32]是個晦氣的青年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