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教館生涯徹骨寒

康熙五十四年(1715),二十三歲的鄭板橋與徐氏結了婚,後生有兩男一女。稚兒繞膝,琴瑟和諧,夫妻共度危困生活。但是,日益加重的經濟負擔,迫使板橋不得不輟學謀生。

靠什麽謀生呢?這時候,板橋的蘭、竹、石已經畫得十分出色,揚州更是全國的藝術品首屈一指的銷售市場。開始,板橋也賣過畫。但是,他的畫立意高雅,不為世俗所重;他又沒有什麽名氣,當然賣不出去。即便有時賣出一兩幅,收入也很不穩定。於是,他決定教館糊口。

板橋之所以做出這個抉擇,原因有二:一是按清朝的規定,教館要首先取得秀才的資格。先此,板橋已經取得了秀才的“文憑”。二是立庵先生就是靠教館持家,板橋可算“教館世家”,起手不難。

所謂教館,也就是俗稱的私塾。這種教育方式有塾師自設的學館,有地主、商人設立的家塾,也有屬於以祠堂、廟宇的地租收入或私人捐款舉辦的義塾(這一種免繳學費)。根據現有的資料,板橋的教館屬於第一種類型。很多讀書人在入仕途之前,往往一邊教書糊口,一邊讀書,為科舉做準備。起初,板橋在興化東門寶塔灣開館。大概在康熙五十六七年,板橋二十五六歲時,來到真州的江村教館。真州是宋時舊稱,清時叫儀征,也是一個繁華的地方。按《儀征誌·輿地》(道光刊本)引舊誌雲:“(江村)在遊擊署前,裏人張均陽築,今廢。”注雲:“興化鄭板橋燮嚐寓此,與呂涼州輩唱和,有聯雲:‘山光撲麵因新雨,江水回頭為晚潮。’”江村似為富商的別墅或園林所在地。從《鄭板橋集》及集外逸文中,看不出他與張均陽有過任何接觸,大概板橋隻是寄居江村而已。

板橋對教館生活是感到很痛苦和羞辱的。他步入仕途以後,還常常回憶起這段生涯,曾根據當時流行的《教館詩》略加改動,追述江村的教館生活:

教館本來是下流,傍人門戶渡春秋。

半饑半飽清閑客,無鎖無枷自在囚。

課少父兄嫌懶惰,功多子弟結冤仇。

而今幸得青雲步,遮卻當年一半羞。

此詩對教館生涯寫得非常逼真、細致,反映了作者當時的窘境。他覺得自己寄人籬下,又像是做客又像是坐牢。當時,他在一首七律中坦率地向學生們表明心跡:“蕭騷易惹窮途恨,**深慚學俸錢。欲買扁舟從釣叟,一竿春雨一蓑煙。”[19]他甚至想罷館不幹了。

當然,經濟拮據是使板橋產生這種感情的一個原因,但更重要的原因卻潛藏在他的思想深處。首先,由於他懷抱“修齊治平”之誌,故而不甘淪落。他認為讀書—科舉—做官是一條“光明大道”。明末清初顧炎武、黃宗羲認為八股之害甚於焚書,主張治學要“經世致用”,引導人們正視現實,關注民生政治。與此相反,板橋始終是個“科舉迷”。他認為“明清兩朝,以製藝取士,雖有奇才異能,必從此出,乃為正途”[20]。他還讚歎說:“聖天子以製藝取士,士以此應之。明清兩朝士人,精神聚會,正在此處。”[21]他做官後寫信要堂弟努力讀書,說:“信此言,則富貴;不信,則貧賤。”[22]他還寫過一首《贈高郵傅明府並示王君廷》的詩,一開首就說:“出牧當明世,銘心慕古賢:安人龔渤海,執法況青天。”渴求用世之情,溢於言表。有這樣的思想基礎,對於教館,他當然痛苦,當然難堪,當然“欲買扁舟從釣叟”了。其次,藝術家可貴的品質,是竭力在作品中表現一種獨立的、無拘無束的個性和人格,而教館先生卻要仰人鼻息,既要考慮和家長的關係,又要顧及和學生的關係,這種生活、地位和他的氣質、追求格格不入。這就使板橋陷入了深深的矛盾、痛苦之中。

雖然鄭板橋對教館生活很厭惡,但是對江村的山光水色、風土人情卻頗感愜意。雍正十三年(1735),板橋重返江村,寫給鄭墨一封信,信中簡練而生動地描寫了江村的景物:“江雨初晴,宿煙收盡,林花碧柳,皆洗沐以待朝暾;而又嬌鳥喚人,微風疊浪,吳楚諸山,青蔥明秀,幾欲渡江而來。”[23]這裏的生活較興化老家富足一些。早晨,板橋伴著在田間辛勤耕耘的農夫,開始了教讀。黃昏,他喜歡坐在高閣,望著江麵上移動的點點風帆,聽著曠野裏隱約傳來的狗吠,陶醉在神秘、空闊的江村暮靄之中。夜晚,他常常走過燈火輝煌的漁市,到河橋酒店去獨酌。板橋深愛江村,和這裏的文士、老農、酒家、道士等結下了深厚的情誼。由於資料缺乏,他在這裏的交遊已不可考。但是,當時和以後,他記錄這段生活的詩詞是很多的,從中亦可看出板橋和江村民眾相處的融洽:

河橋尚欠年時酒,店壁還留醉後詩。

(《客揚州不得之西村之作》)

送花鄰女看都嫁,賣酒村翁興不違。

(《再到西村》)

分付河橋多釀酒,須留待,故人賒。

(《唐多令·寄懷劉道士並示酒家徐郎》)

最是江村讀書處,流水板橋籬落,繞一帶煙波杜若。

密樹連雲藤蓋瓦,穿綠陰折入閑亭閣,一靜坐,思量著。

(《賀新郎·西村感舊》)

而寫得最親切的,莫過於寄給他在江村教館時的學生許樗存的《寄許生雪江三首》了,其中第三首雲:

不舍江幹趣,年來臥水村。

雲揉山欲活,潮橫雨如奔。

稻蟹乘秋熟,豚蹄佐酒渾。

野人歡笑罷,買棹會相存。

江村景色新鮮活躍。雲推揉著山峰,山峰好像要活動起來;急雨中的潮水澎湃洶湧。板橋向往著秋熟後的新稻、螃蟹、豚蹄、渾酒等江村風味,向往著與學生的歡聚。這首詩藝術成就較高,親切隨便,一往情深。“何日向,江村躲;何日上,江樓臥”[24],以後,在坎坷的人生道路上,板橋甚至表示要到江村來度過晚年。

有趣的是,江村也多竹,繼續以其高妙的內蘊陶冶著這位藝術家。“江館清秋,晨起看竹,煙光日影露氣,皆浮動於疏枝密葉之間。胸中勃勃遂有畫意。”[25]板橋經常在教館之餘,揮毫寫竹。這段時期,他對竹子的觀察更細微了。他覺得“眼中之竹”與“胸中之竹”“手中之竹”是既有聯係又有區別的。他讚歎道:“意在筆先者,定則也。趣在法外者,化機也。”[26]有時,他畫的蘭、竹、石,也托人帶到揚州去賣,借此對困頓的家境作些補益。揚州是個商業城市,豪富的鹽商在那裏造了很多精致的園林。為了美化環境,他們往往附庸風雅,購置一些書畫點綴其間。所以,這期間板橋作畫,可能純是商業性的。由於賣畫,板橋也熟悉了一些市場行情與渠道,為日後逐步進入“以畫代耕”的生涯創造了條件。

這段時期,板橋所讀的書,仍是為科舉考試做準備的四書五經之類。他的書法也是練習正楷。清代前期的科舉考試,主考人對書法特別注重,寫字的好壞成了能否錄取的重要標準之一。他們對書法提出“烏”“光”“方”的要求,即字要寫得方整劃一,用墨要濃,而且要黑得發亮。這種模式化的書法人稱“館閣體”。要入仕首先就得練好館閣體。《清代名人軼事》雲:“彭剛直公,不能作楷書,試卷謄正,往往出格。九應童試,皆坐是被斥。”後來有個考官幫忙,彭玉麟才被錄取,可見是否會寫館閣體對於仕途是至關重要的。於是,那些有識見的聰明人,隻是將館閣體的本領當作敲門磚。一旦金榜題名,就棄之如敝履。板橋就是這樣的人。《清史列傳·鄭燮傳》說他“少工楷書”。可見江村教館時,他主要練習的必然是小楷。

板橋二十五歲那年,叔父之標先生生了一個兒子,取名叫鄭墨。這位堂弟瘦骨伶仃,是平庸、內向的人。他很聽板橋的話,後來成了庠生。這期間,由於兒女增多,鄭板橋的家庭經濟每況愈下。“貧賤夫婦百事哀”,徐氏夫人嚐苦如飴,與丈夫分挑著生活的重擔。有時,板橋滿懷熱望外出借債,“出門氣頗壯,半道神已微。相遇作冷語,吞話還來歸”,碰壁失望而歸。徐氏卻寬慰他,拿出自己舊日的釵簪衣物,送進當鋪,換回一點糧食,暫時解決全家人的溫飽。這一段淒苦的生活,板橋在一首題為《貧士》的五言古詩中作了真實的記錄,詩中的“貧士”就是板橋自己的寫照。

也就在板橋家境最窘迫的時候,他最心愛的兒子犉兒死了。這對於板橋來說是一個沉重的打擊。他寫有《哭犉兒五首》,傾訴了自己的悲哀:

天荒食粥竟為長,慚對吾兒淚數行。

今日一匙澆汝飯,可能呼起更重嚐?

歪角鬏兒好戴花,也隨諸姊要盤鴉。

於今寶鏡無顏色,一任朝光滿碧紗。

墳草青青白水寒,孤魂小膽怯風湍。

荒塗野鬼誅求慣,為訴家貧楮鏹難。

可有森嚴十地開,兒魂一去幾時回?

啼號莫倚嬌憐態,邏刹非而父母來。

蠟燭燒殘尚有灰,紙錢飄去作塵埃。

浮圖似有三生說,未了前因好再來。

連祭兒也隻能用稀飯,作父親的是很不安的。板橋回憶起犉兒天真活潑的嬌態,想到現在他一個人睡在荒野孤墳裏,風吼獸叫,野鬼欺淩,感到萬分痛心!他滿懷深情地希望犉兒能死而複生,再來與父母歡樂地在一起生活。這首詩有很多想象的成分,我們從設想犉兒在陰間受欺淩,也可推想出板橋一家在現實生活中的遭遇。

板橋三十歲的時候,父親立庵先生去世了。家中生活更加困苦,幾乎到了揭不開鍋的地步;而討債的人不斷敲門索還。唐代杜甫有《乾元中寓居同穀縣作歌七首》,自述遭遇,長歌當哭,簡稱《七歌》。在結構上,七首相同:首二句點出主題,中間敘事,末二句感歎。板橋套用了這一形式,總結性地記敘了三十歲以前的艱苦生活,語言樸素,感情真摯動人。如其六:

我生二女複一兒,寒無絮絡饑無糜。

啼號觸怒事鞭樸,心憐手軟翻成悲。

蕭蕭夜雨盈階戺,空床破帳寒秋水。

清晨那得餅餌持,誘以貪眠罷早起。

嗚呼!眼前兒女兮休呼爺,六歌未闋思離家。

空床、破帳、漏屋、裂牆,窮寒困厄之狀如在眼前。對可憐的小兒女的哭鬧,由怒到憐又到悲,一波三折,充滿了真摯的父愛。“思離家”指出外謀生。是的,在此之前,他本本分分地讀書,考秀才,教私塾,足跡不出方圓一兩百裏之地,但仍然養不活一家老小。他“背人獨自問真宰”,但“青天萬古終無情”。他冷靜地觀察著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老鄉:凍死、餓死、病死,一代一代在命運的鞭樸下,無聲無息地出生,又屈辱辛酸地死去。他決心反抗命運。他要外出謀生,靠自己的聰明才智,改變這窮寒的局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