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少年意氣
東鄰文峰古塔,西近才子花洲。
——板橋題鄭宅門聯
板橋的少年時代正處於康熙中朝,這個時期向稱“盛世”。通過對各族人民,尤其是對漢族人民的血腥鎮壓,清政府的統治較穩定了,從而經濟日趨繁榮,社會日漸安定。但是,民族矛盾和階級矛盾並沒有緩和下來,隻是被一些虛假現象暫時掩蓋著罷了。這個時期,清朝統治者對思想的控製已達到極端瘋狂的程度。他們拜孔廟,祭孔陵,追封死了兩千多年的孔丘為“大成至聖先師”,竭盡全力來提倡和表彰唯心主義的程、朱理學,把它推崇為官方的正統哲學。康熙曾說,孔孟以後,以“朱子之功,最為弘巨”[16],下令把朱熹的牌位從孔廟的東廡抬入正殿,尊為“十哲之列”,使之成為繼孔、孟之後最大的封建權威。康熙又親自主持編輯《朱子全書》和《性理精義》,重新把朱熹的《四書集注》作為科舉考試命題和寫作八股文的依據。他還樹立和豢養了一大批所謂理學名臣,以充當思想統治的幫凶。
板橋崇奉儒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信條,想為國為民做點好事,加之康熙時推行的“懷柔”政策,士子多從科舉中求得出路,所以,他在少年時代主要仍是讀四書五經,作八股試帖。
所謂四書,是指《大學》《中庸》《論語》《孟子》。所謂五經,即《詩》《書》《禮》《易》《春秋》。四書五經是儒家經典。治經是中國儒生的傳統,但各個時代其內容又有所不同。兩漢諸儒重訓詁,宋元學者重義理,明人承宋元餘緒,離開書本,高談心性。康熙時也盛行這樣空洞的學風。讀書人不讀書,不懂又要裝懂,於是從經書中揀選幾句話,便連篇累牘地寫起文章來。
所謂“文章”,在明清時代有特定的含義,即八股文、試帖詩。這是封建科舉製規定的必修課。明清時取士以八股為主。什麽叫八股呢?就是每篇文章由破題、承題、起講、入手、起股、中股、後股、束股八部分組成。八股文的題目主要摘自《四書》,甚至把《四書》中本來有固定內容的句子割裂成全無道理的題目,所論內容也要根據朱熹的《四書集注》等書來發揮,斷斷不能各抒己見。試帖詩即五言排律八韻,也不講內容,隻要切題、合平仄、不走韻就行了。要作好八股和試帖,就要熟讀四書五經。八股和試帖這樣形式死板的文體,當然是束縛人們思想、維持封建統治的工具。
要通過科舉製度做官,首先就要自己的八股、試帖中式。被縣考錄取稱生員,社會上又叫秀才。隻有取得秀才資格,才可以參加鄉試(省考)。鄉試合格,俗稱舉人。舉人可上京會試。會試中了叫貢士。貢士才能參加殿試。殿試及第稱進士,前三名通常稱狀元、榜眼、探花。這是封建社會知識分子夢寐以求的目標。板橋是醉心科舉的。這隻要看他中進士後作的《秋葵石筍圖》詩“我亦終葵稱進士,相隨丹桂狀元郎”,何等神氣十足;隻要看他書畫常鈐的印章“康熙秀才雍正舉人乾隆進士”,何等自負自傲,即可得知。此外,興化僅明中葉後,就出了三個宰相——高穀、李春芳、吳甡,其中李春芳還是狀元宰相。“鄉先賢”的事跡也必然深深激發起了板橋的功名欲望。正是因為這些原因,四書五經、八股試帖成了少年板橋的主要功課。
然而,鄭板橋沒有成為《儒林外史》中的範進一流“祿蠹”,而是成為揚州八怪之一,這是受生活環境和生活道路等多方麵因素影響的。另外,研究其生活環境和生活道路,又有助於我們進一步理解其思想性格的形成。
板橋的家鄉興化是個風光秀麗的水鄉,誠如他在《賀新郎·食瓜》中所描述的:“吾家家在煙波裏,繞秋城藕花蘆葉,渺然無際。”這裏不僅風物宜人,而且在這片土地上,還流傳著許多神秘的傳說和美好的神話。傳說中興化是塊“真龍寶地”,東城是龍頭,西城是龍尾。板橋的出生地夏甸,民間傳說就是當年夏禹王治水往東海置放鎮海神針時留下的馬蹄腳印。鄭宅西邊煙波浩渺的得勝湖,傳說張士誠曾在那兒大擺水上八卦陣。這裏的人也特別富於浪漫想象。明初的施耐庵著有《水滸傳》,寫了梁山英雄月黑風高劫富濟貧的傳奇故事。明嘉靖二十六年狀元李春芳(1510—1584),自號“華陽洞天主人”,是吳承恩撰《西遊記》的積極合作者。在那部書裏,牛魔豬怪,升天入地,孫猴子一個筋鬥就能跳到十萬八千裏外。陸西星(1520—約1601)相傳是小說《封神演義》的作者。在那部書裏,哪吒鬧海,子牙擒妖,最後將中國道教中的大大小小的神仙逐一加封。這一切,都有助於人們打破思想枷鎖,增長浪漫想象,在思想上出格,在藝術上創新。
除此以外,大自然還以其特殊的方式陶冶著藝術家的心靈。興化是旖旎水鄉,尤其鄭宅所在的東門一帶,更是環境幽美。明代宰輔高穀所點“昭陽八景”,這兒就占了六景:龍舌春雲、勝湖秋月、東皋雨霽、兩廂瓜圃、木塔晴雲、十裏蓮塘。高穀曾寫有《龍舌春》,描述了龍舌津的景色:“龍舌津頭龍霧生,颭風垂碧掛春城。漫從巫峽朝為雨,忽傍吳山晚弄晴。”東城內有東嶽廟、天後宮等名勝和紀念範仲淹、韓貞的範公祠、景範書院、韓公祠等古跡。古板橋在東門外沿著城牆由南往西拐彎處的護城河上,嘩嘩的護城河水流入鄭宅前的車路河。河對岸,文峰古塔高聳雲天。距古板橋三四百步就是明代“後七子”之一宗臣讀書及墓葬所在的百花洲。曆代文人對此地有很多題詠,板橋也寫過《宗子相墓》一詩紀勝:“寥落百花洲,老屋破還在。遠水如帶環,東風吹野菜。”相傳板橋還曾在鄭宅門口寫有一副楹聯:“東鄰文峰古塔,西近才子花洲。”在對景物的陶醉中又略帶自豪,才氣十足!
這時,大自然的一個驕子——竹子,闖進了板橋的生活,它成了板橋最熟悉、最親切的終生之友。板橋從它那兒得到慰藉,它使板橋成就了令名。興化縣的竹子並不多,但古板橋一帶卻是例外,鄭宅的周圍是叢叢青竹。從古板橋向北進城,必須經過一條兩百步長的竹巷。巷內,家家以竹為業,所以就叫竹巷。板橋從繈褓時代起,每天早晨,就被乳母費氏背著,穿過竹巷,到城門口去買燒餅吃。從童稚到少年,日日夜夜見慣了竹林的芳姿,聽慣了竹林的低語,能不在心坎上刻下深深的印跡嗎?關於竹子是如何陶冶這位藝術家的,日後,他在《題畫·竹》中曾記敘說:“餘家有茅屋兩間,南麵種竹。夏日新篁初放,綠陰照人,置一小榻其中,甚涼適也。秋冬之際,取圍屏骨子,斷去兩頭,橫安以為窗欞,用勻薄潔白之紙糊之。風和日暖,凍蠅觸窗紙上,冬冬作小鼓聲。於是一片竹影零亂,豈非天然圖畫乎!凡吾畫竹,無所師承,多得於紙窗粉壁日光月影中耳。”這段文字寫得聲情搖曳,情趣盎然,任何轉述翻譯都是完全不必要的。從其中可以看出,確實是古板橋的竹子啟發了板橋的繪畫靈感。
古板橋多竹,毛家橋也多竹。叢叢綠竹激發著板橋揮毫潑墨,寄情遣興。《題畫·為馬秋玉畫扇》雲:
餘少時讀書真州之毛家橋,日在竹中閑步。潮去則濕泥軟沙,潮來則溶溶漾漾,水淺沙明,綠蔭澄鮮可愛。時有鰷魚數十頭自池中溢出,遊戲於竹根短草之間,與餘樂也。未賦一詩,心常癢癢。今乃補之曰:風晴日午千林竹,野水穿林入林腹。絕無波浪自生紋,時有輕鰷戲相逐。日影天光暫一開,青枝碧葉還遮覆。老夫愛此飲一掬,心肺寒僵變成綠。展紙揮毫為巨幅,十丈長箋三鬥墨。日短夜長繼以燭,夜半如聞風聲、竹聲、水聲秋肅肅。
為什麽板橋愛畫竹呢?因為在中國人的傳統美學思想裏,竹子具有虛心勁節、堅貞不屈、生命力強和平易近人的性格,而這種性格是能激起板橋思想深處的共鳴的。從少年時代起,板橋就開始了畫竹。我們完全可以想象,和晦澀暗淡的八股試帖相比,畫筆下的竹筆給他少年的心靈帶來了何等的清新之氣啊!
在板橋十六歲左右,立庵先生要他隨邑人陸震(號種園)學作詞。同時的學友還有方竹樓國棟、顧桐峰於觀等。任乃賡的《鄭板橋年表》和一些論著都將板橋從陸震學詞定為二十歲時,是據《七歌》之七“十載鄉園共遊憩”,從作歌之三十歲上推十年。此外別無證據。但板橋二十六歲離家教館,即與陸震分別,“十載”應從二十六歲上推十年才是。陸震,字仲子,一字種園。他的遠祖陸容曾任明朝的外交官,興化城中央四牌樓上有“遼城漢節”一匾記其功績。《興化縣誌·文苑》雲,陸種園“少負才氣,傲睨狂放,不為齪齪小謹”。陸種園雖然很窮困,但“淡於名利,厭製藝,攻古文辭及行草書”。他具有一種真正的隱士風度,甘於淡泊而又富於幽默感。他很喜歡喝酒,有時沒錢買酒,就把寫字的那支大筆抵押在酒店賒酒來喝,等到有人要請他寫字時才代他贖回來。他還很肯幫別人的忙。板橋從陸種園學詞時,正當可塑性很強的少年時代,無疑,種園先生的這種性格給予了他極大的影響。
陸種園“詩工截句,詩餘妙絕等倫”[17]。板橋從其學詞是很幸運的。種園先生先教他學婉約派柳永、秦觀的詞,接著又要他讀豪放派蘇軾、辛棄疾的詞。通過對這些不同藝術風格的領略,板橋覺得蘇軾像舞台上的“大淨”,而秦、柳是“小旦”,各有千秋,他有意使自己的詞寫得既婉麗又豪宕[18]。
板橋對陸種園先生是很尊敬的。他三十歲時,寫了《七歌》詩,前六首詠歎父、母、叔、妻、子、女的不幸,最後一首滿懷深情地記敘了他的老師陸種園先生:
種園先生是吾師,竹樓桐峰文字奇。十載鄉園共遊憩,壯心磊落無不為。二子辭家弄筆墨,片語幹人氣先塞。先生貧病老無兒,閉門僵臥桐陰北。嗚呼七歌兮浩縱橫,青天萬古終無情!
這首詩記敘了他們師生學友的情誼,結尾無可奈何地對當時封建製度下埋沒人才的現象發出浩歎。據《興化縣誌·文苑》雲,方竹樓有“書宗王內史,畫近李將軍”的自負,顧桐峰“居鄉唯與李鱓、鄭燮友,目無餘子”。方、顧二人的確是一時之英才。板橋五十歲時,在自刻的《詞鈔·自序》裏,特別提到陸種園先生,並且還附刻了陸的詞作為紀念。
大約在二十歲,板橋成為興化縣的秀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