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故園風雨古板橋 一、不幸的“麻丫頭”
嗚呼二歌兮夜欲半,鴉棲不穩庭槐斷!
——《七歌》之二
從繁華熱鬧的揚州坐船沿運河往北行約兩百裏,就來到了興化縣。這裏地處蘇北裏下河腹部,地勢低窪,四麵環水,交通不便,當時人口約十萬,堪稱窮鄉僻壤。板橋四十歲前絕大部分時間是在興化縣城度過的。可以說,這裏是他的思想和藝術產生的搖籃。
相傳興化春秋時屬吳,戰國時屬楚,為楚將昭陽食邑,故又名“楚水”“昭陽”。五代吳楊溥武義二年(920),由海陵析地置“招遠場”,旋改為興化縣,取興盛教化之意。南宋紹興元年(1131),抗金農民軍領袖、漁民出身的張榮、賈虎等四義士,從山東梁山一帶率義軍輾轉戰鬥至興化,在城東二十餘裏的得勝湖建立水寨,大破金兵,“得勝湖”由此得名。元末,封建政權日趨腐朽,蒙漢統治集團變本加厲地盤剝人民,泰州人張士誠領導農民、鹽民在興化起義。他挫敗了元軍進攻後,以高郵為都城,國號大周,據有蘇、杭等大片地區。後來,他逐漸蛻變為封建割據力量,遷都平江,稱吳王,還一度投降了元朝。元敗,張士誠與朱元璋火並,張士誠覆滅。
對張士誠其人、對他的得失成敗,本書不擬探究評價。在元末的種族歧視和階級壓迫的政策下,興化各階層人民出於民族和階級的仇恨,幾乎人人參加或同情這支反元起義軍。張士誠兵敗後,朱元璋登上了皇帝的寶座。一方麵,支持過張士誠的人,必然對朱元璋政權抱著敵對或畏懼情緒;另一方麵,朱元璋也將興化視為張士誠的“老巢”,對興化人很不放心。於是,明廷在洪武年間施行移民政策:把興化土著居民遷到天津郊區,又將蘇州閶門一帶居民遷到興化。鄭板橋的祖先就是這時由蘇州遷到興化的。
興化東城外萬壽宮旁建有“書帶草堂鄭氏宗祠”,板橋這一支鄭氏的堂名為“書帶草堂”。板橋《和學使者於殿元枉贈之作》雲:“剪取吾家書帶草。”據《萊州府誌》,漢代經學家鄭玄在高密(今屬山東)讀書時,庭院的井邊長有一種草,葉子好像薤菜,很長且堅韌,鄭玄用之捆紮書籍。後來人們就稱這種草為“鄭公書帶草”。那麽,板橋究竟是否鄭玄後裔呢?有可能。因為東晉時,北方士族大量南渡,如齊梁文論家劉勰的先世就是由山東東莞來到京口(今鎮江)定居的。但是,我以為板橋所以雲“吾家書帶草”者,是因為舊詩詞中習見的“攀附風雅”。我的根據是:一、板橋《沁園春·恨》雲“滎陽鄭,有慕歌家世,乞食風情”,《道情十首》雲“我先世元和公公”,儼然以唐白行簡《李娃傳》和元石君寶雜劇《曲江池》中主人公鄭元和的後世自居。又唐代詩人鄭穀以《鷓鴣》一詩出名,時人稱為“鄭鷓鴣”,板橋又曾用“鷓鴣”印,以鄭穀自況。“吾家書帶草”當同屬此例。二、史籍上沒有山東僑民流寓興化的記載。三、板橋較嚴肅的自敘材料《劉柳村冊子》《板橋自敘》中都沒有自己是鄭玄後裔的記載。如果確是鄭玄後裔,板橋是會揚揚得意地寫上一筆的。所以,我們不可據“剪取吾家書帶草”一句,孤文單證,就將板橋視為鄭玄後裔。
興化“書帶草堂”鄭氏始祖鄭重一,於明洪武年間居興化北城內之汪頭。家族繁衍,人世滄桑。後世有居城內的,大多是貧寒的知識分子和貧民;有居鄉間的,大多靠務農捕魚為生。“興化有三鄭氏,其一為‘鐵鄭’,其一為‘糖鄭’,其一為‘板橋鄭’。”[12]鄭燮所屬的東門城外古板橋一支,介於城鄉之間,生活是很清苦的。板橋《範縣署中寄舍弟墨》雲:“東門係之苗裔,泰半衣敗絮,啜麥粥,處於頹垣破壁中。”這是當時板橋一支貧困生活的真實寫照。
板橋是鄭重一之第十四世孫。他曾祖名新萬,字長卿,是庠生。祖父名湜,字清之,是儒官。父名之本,字立庵,號夢陽,是廩生,品學兼優。生母汪夫人,繼母郝夫人。叔父名之標,字省庵,很愛板橋。叔父僅生一子,名鄭墨,字五橋,是庠生。板橋沒有同胞兄弟,隻有這個堂弟,彼此感情很好。
鄭家有祖產田八十畝,僅能維持溫飽,有時還不免要借債。直到後來立庵經歲科兩試一等前列,得廩生,每月可向官府領得廩膳,鄭家生活才漸漸好轉。從鄭板橋與堂弟鄭墨的信中可以知道,鄭家有段時間還有過三百畝田產,雇用過佃戶、女傭,板橋做秀才時曾從家中舊書簏中找出過不少前代家奴的契券,可見鄭家的境況曾經振興過。但在鄭板橋出世時,家道衰落,已從中小地主降為“破落地主”,家境又特別困難了。
康熙三十二年十月二十五日(1693年11月22日)子時,正當“小雪”,鄭板橋出生於今江蘇省興化縣城[13]。根據《尚書·洪範》“燮友柔克”,板橋的祖父和父親為他取名燮,字克柔。燮,委順也。老實的立庵先生希望兒子做個隨和平順的人。興化的民間習俗,以“小雪”前後的十月二十五日為“雪婆婆生日”。瑞雪兆豐年,這當然是個好日子。對於與雪婆婆同時降臨人間,板橋終生感到很快慰,他曾刻印——“雪婆婆同日生”,記錄了這一祥兆。
不過,板橋日後的性格恰恰與“燮”字的原意相左;板橋降臨的地方,也不是繁華都市,而是窮鄉僻壤,具體地說,是個周圍約二三百步的小島夏甸。興化城東與得勝湖之間,方圓幾十裏中,一萬多個小洲立於水上,大則二三畝,小則十餘步,人稱“萬島之鄉”,當地人又叫“垛子”。夏甸就是一個較大的“垛子”。
鄭家原有茅屋兩間。所謂“鄭家大堂屋”包括的瓦屋三間、廂房三間、廚房一間,是板橋做官後才修建的。鄭宅位於興化東城外的古板橋西,護城河水蜿蜒流淌,人們用木板架在護城河上,做了座橋,稱板橋[14]。板橋時常從這座橋上經過,也時常站在橋頭觀賞城東幽美宜人的風景,故而以後他即以“板橋”“板橋道人”自號。
說到名號,有趣的是,板橋小時叫“麻丫頭”。因為依興化民間風俗,生了兒子怕夭折,往往取個“丫頭”的小名;並且為了“貴子”不致引起閻王爺的注意而被勾銷,名字往往起得很鄙俗低賤,如“瘸丫頭”之類。板橋臉上有幾顆淡淡的麻子,所以立庵先生就叫他“麻丫頭”。板橋一直很珍愛父母貽賜的令名,他在書畫作品上常鈐上“麻丫頭針線”的閑章。丫頭是假的,針線自然就是書畫了。
立庵先生是個品學兼優的廩生,在家先後教過幾百名生徒。他見兒子天資聰穎,內心非常高興,從小就對板橋悉心教育。板橋三歲時,立庵先生就教他識字;五六歲時教他讀詩背誦;六歲以後教他讀四書五經,要求抄寫熟記;八九歲時教他作文聯對。有些文章引述傳說板橋為先生改詩“二八女多嬌”事,似乎板橋幼年曾從師學習,我認為是不可信的。按《板橋自敘》雲:“板橋幼隨其父學,無他師也。”很明確地說明“無他師”。由於立庵先生是設館授徒,所以,板橋肯定也隨館學習。立庵先生設館的地點無文獻可征,但板橋題畫有“餘少時讀書真州之毛家橋”之說,可能說的就是立庵先生的設塾地。按真州即儀征,距興化約二百華裏,毛家橋在縣城東北三十五裏,距興化不過百餘裏。
幼年的板橋除了隨父親學習外,還常在外祖父家聆聽外祖父汪翊文的教導。汪翊文奇才博學,隱居不仕,大概是個很狂放的人。板橋自稱“文學性分得外家氣居多”[15],他的性格、氣質肯定受了外祖父的影響。
板橋的叔父之標很愛板橋。叔父僅生一子,名墨,字五橋。鄭墨是板橋二十五歲那年才出生的。板橋無同胞兄弟,隻有這個堂弟,他們常一塊兒玩耍,感情很深。以後,板橋到山東做官,鄭墨在興化主持家計,弟兄常常通信,討論學問,商議家事。
板橋的生母汪夫人,在板橋三歲時就去世了。她在病重之際,聽到兒子夜啼,還掙紮著起來照顧兒子。板橋三十歲時在《七歌》之二中寫道:
我生三歲我母無,叮嚀難割繈中孤。登床索乳抱母臥,不知母歿還相呼!兒昔夜啼啼不已,阿母扶病隨啼起。婉轉噢撫兒熟眠,燈昏母咳寒窗裏。嗚呼二歌兮夜欲半,鴉棲不穩庭槐斷!
“登床索乳抱母臥,不知母歿還相呼”,這一慘痛的細節,非親曆者不能寫出。“燈昏母咳寒窗裏”,也是作者兒時睡眼惺忪常見的情景。末兩句寫庭院中的槐枝折斷,鴉鳥也難以棲身,隱喻失母的孩子無依無靠。三歲喪母,這是板橋心中很大的慘痛,詩文中屢有提及,如《得南闈捷音》“何處寧親惟哭墓”即是。
汪氏病歿後,立庵先生又娶了繼室郝氏。郝氏是個善良的女子,在鄭家十年,勉力操持這個家庭。板橋在《七歌》之三中緬懷繼母,回憶兒時因為少吃了點飯就躺在地上又哭又鬧,弄得滿臉汙垢,郝夫人為他換衣洗衣的情景。可惜大約在板橋十四歲時,郝夫人也病逝了。“無端涕泗橫闌幹,思我後母心悲酸”,板橋又一次失去了母愛。
繼續給板橋以母愛的是乳母費氏。費氏原是板橋祖母蔡夫人的侍女,一直在鄭家做女傭。這是一位典型的善良、勤勞的中國勞動婦女。板橋生母死後,她負擔起撫育板橋的責任,成了板橋生活和感情上的支柱。康熙三十五年,板橋四歲時,興化發生大水災,全縣大饑。鄭家養不起婢仆,但由於平日待人忠厚,幾個奴仆出於感情,甘願繼續為這個家庭操作。同時,他們又必須各想辦法,維持生計。費氏每天三頓回家吃飯,仍舊來鄭家操勞家務,照顧板橋祖母蔡夫人和板橋。早晨,費氏給板橋穿戴完畢,就背著板橋出門,穿過一條兩百步長的竹巷,到東城門口,用一文錢買一個餅給他吃,然後再做其他的事。平時如果費氏弄到一點魚肉之類的好菜,也是先讓板橋吃,再叫自己的兒子吃。康熙三十七年和三十九年,興化又兩次發大水,日子越來越艱難。費氏的丈夫要帶妻子到遠處謀生,費氏不敢對鄭家講明,又舍不得離開板橋,一連幾天暗暗流淚。她把蔡夫人的舊衣服拿出來洗淨補好,買了十幾捆柴草放在廚房裏,又把缸裏的水挑滿。一天淩晨,她做好飯菜放在鍋裏,就不聲不響地走了。板橋早晨起來,不見往日站在床邊幫他穿衣的乳母,便急忙到費氏房裏去,隻見空無一人。當他揭開鍋蓋,發現為他做好的一碟菜一碗飯時,八歲的板橋不禁痛哭起來。他所依靠的乳母,又像他的母親一樣,突然被命運之神攫走了。在兒童的心目中,走與死一樣,都是消失了。過了三年,費氏回來,繼續在鄭家做女傭。第二年,費氏的兒子費俊做了八品提塘官,多次要把母親迎回去供養,但費氏不肯拋下無人照看的板橋,寧願待在鄭家做工,也不去兒子那裏享福。費氏與板橋一起生活了三十四年,享年七十六歲。她病故後,板橋沉浸在深切的回憶和哀悼之中,寫了一首《乳母詩》:
平生所負恩,不獨一乳母。
長恨富貴遲,遂令慚恧久。
黃泉路迂闊,白發人老醜。
食祿千萬鍾,不如餅在手。
費氏對失母幼兒的愛撫,無疑表現了一種善良、高尚的情操,這位普通勞動婦女的美德對板橋潛移默化的影響是“功德無量”的。板橋後來有強烈的人道主義精神,為官清正,能體恤百姓以至為災民請賑而罷官,與費氏的教誨和影響是分不開的。
從個人遭遇上說,板橋的童年生活也許是不愉快的。一個打擊緊接著一個打擊,生離、死別與饑餓,交織成一麵網,籠罩了他整個童年,給他留下慘痛的回憶;但也給予了他許多方麵積極有益的影響,培養了他吃苦耐勞的品質、頑強不屈的性格和關心民生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