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暗流:學生會的生意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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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扇門無聲無息地打開,狹窄的門縫裏透出溫暖的光亮。花朵……紫紅色的花朵和黃色的花朵,每一朵都很大,像是在春日的花園裏怒放。那是什麽花?層層疊疊的花瓣……一會兒看得清楚,一會兒變得模糊。
拖鞋……不,是一隻腳,穿著藍色的拖鞋。那是誰?看不到臉,隻知道他蹲在……床邊。為什麽他要蹲在床邊?從門縫裏看不清楚,這是什麽地方?看起來像是一間很小的房間。
手伸到黑暗中,蒼白的手……消毒水味兒好難聞啊!應佳妮睜開眼睛,深吸一口氣,被更加濃鬱的氣味嗆得連續打了個噴嚏,差點噴了顧依珩一臉。剛才的夢境消失了,眼前是中心醫院淺綠色的牆壁和放在鼻子前的一隻薄荷錠。
“感覺怎麽樣?”顧醫生收起薄荷錠,抬手按鈴呼喚醫生和護士。
“沒事……”應佳妮支撐身體想坐起來,胳膊一陣揪心的疼。她身體一顫差點從病**翻下來,幸好被顧醫生抱住。低頭一看,應佳妮才發現自己的右小臂上裹著紗布,痛感越來越強烈。
發生了什麽?她晃晃腦袋,記得從心理研究所出來後……一輛車!對,一輛突然朝自己衝過來。應佳妮仿佛又重溫了一遍身體重重倒地的沉甸甸的痛。
“你先坐好。”顧依珩按幾下床扶手上的按鈕,將病床支起來一個角度,扶應佳妮靠在柔軟的床頭。“還好隻是韌帶挫傷,骨頭沒事。一會兒讓醫生再給你開點藥。”
心亂如麻,應佳妮不知道該說什麽好,隻是遲鈍地點頭。要不要把互助會上發生的事告訴顧醫生?說出來自己會好受,但會不會被她當成精神病?自己在大家眼裏已經距離瘋子不遠了,該怎麽辦?可是這事實在太奇怪了。死去一年的侯逸翔,死去好幾個月的詹誌鵬,他們為什麽會出現在我的腦海裏?還有那扇門,那些豔麗的大花……門裏是什麽人?冷不丁想起剛才的夢境,應佳妮隻覺得後背一陣發冷。
病房門被推開了,穿著白大褂,戴著口罩的醫生和顧依珩打招呼。護士推著儀器跟在他的身後。
“檢查結果,一切指標都正常。”醫生給顧依珩看手裏的平板,重複著一個月來應佳妮聽過無數遍的話。正常,一切正常,而我卻總是能看到奇怪的東西,這算怎麽個正常?話到嘴邊,還是被她吞了回去。
“她的胳膊疼得厲害。”顧依珩建議,“您給開點藥吧。我去拿。”
“止疼藥最好不吃,有副作用。”醫生解開繃帶看了看,吩咐護士給應佳妮敷一些醫院自己調製的中藥藥膏。“挫傷愈合需要幾天時間,你去幫她領點外用藥吧。”醫生一邊說一遍按平板,“直接去藥房報她的名字就好。咦?”醫生讀取夾在應佳妮手上的儀器的數據,“剛剛腦波有點紊亂啊。”
“有問題嗎?”顧依珩比應佳妮更緊張。
“問題不大,可能是做噩夢了吧。”醫生和藹地看著應佳妮,“再做個腦波檢查看看。”說罷,他朝顧依珩禮貌地點頭。
謝過醫生,顧依珩退出病房,關好門。坐在門外長椅上的闞文哲站起來。他左手上裹著紗布,米色的夾克衫上有一大片汙漬。
“怎麽樣?”闞文哲問顧醫生。
“一點輕傷,多虧你路過,救了她一命。”顧依珩長舒了一口氣,詢問闞文哲的傷情。他在交通大學保衛處工作,也是交大和心理研究所的對口聯絡人,和她常有來往。
“小姑娘沒事就好。”闞文哲想起那驚心動魄的一幕,仍然感到心悸。
“那輛車是怎麽回事?”
“剛問了,駕駛員開著自動駕駛,突然出現係統故障,車子失控。”闞文哲陪著顧依珩往取藥窗口走,“駕駛員受了點輕傷。車已經送回原廠修理了。”
這個時間中心醫院裏的人不多,五個取藥窗口前都隻有三兩個人排隊。等了不到三分鍾就輪到了顧依珩。醫生已經將處方傳到藥房。小窗口裏遞出一包配好的藥物,上麵的打印標簽上注明了用藥禁忌、用藥方法和療程。
“原來她就是應佳妮。”闞文哲聽說過一個大一女生自稱看到了有人跳樓,目前在接受心理治療,這回總算對上了號。
“這孩子也是倒黴,我本想推薦她參加心理互助治療。這下估計得緩幾天了。”顧依珩歎氣。
“我怎麽聽說,她自稱看到的男生,很像一年前跳樓的侯逸翔?”闞文哲問她,“正好她和侯逸翔都是工商大的學生。產生這樣的幻覺……真的隻是幻覺嗎?”
“不是幻覺還能是什麽?幽靈?”顧依珩笑他想象力比孩子們還豐富,“我懷疑佳妮是不是聽誰提過侯逸翔跳樓的事,被嚇到了。她剛來學校,遠離家鄉,需要慢慢適應集體生活,這些都會帶來心裏壓力。”
“也許吧。”闞文哲承認自己不懂這些,“看她一個人在你們研究所外的路邊發呆,確實是心事重重的樣子。”
“看來我得想想其他辦法了。”顧依珩抱著藥,問他為什麽會去研究所。
“還能是什麽事。”闞文哲換上苦惱的表情,“我們學校沈萌的事唄。我想請你去給和她同宿舍的幾個女生做一次心理疏導。”
“沈萌出事後第二天,你就帶她們來過了啊。心理測試的報告我已經發到你郵箱了,你沒收到嗎?”顧依珩納悶。見到闞文哲時,她已經猜了個八九不離十,這些天,交大的校領導一直再為大二女生沈萌在宿舍自殺的事忙得焦頭爛額。她們研究所事發後就介入了,對涉及到的學生、老師做了心理評估,沒發現異常。
“報告我已經交上去了。”闞文哲用懇求的語氣說,“實話實話,我真的不太信得過人工智能那種東西。你可以說我老古董,可是人心那麽複雜,豈是機器能看透的?”
“話是這麽說……”
“你是在國外留學過的心理學博士,幫個忙吧。”闞文哲抱拳,“聽輔導員商樺老師反映,那幾個女孩這兩天情緒總是怪怪的。”
“怎麽叫怪怪的?”
“我說不清。”闞文哲撓頭,“從小到大,我總是不太會和女孩相處,你就別為難我了。拜托,幫個忙嘛。”
“不是我不幫你。”顧依珩皺眉,“我可以幫她們做心理疏導,但是這事你決定不了,得那幾個女孩自己同意,簽字,我才能介入。”
“這個可就……“闞文哲也為難了。
“要不你讓商老師征求一下她們的意見吧。”顧依珩建議,“商樺是你女朋友,對吧?”
“你怎麽……”闞文哲臉上浮起一片淺紅。
“這都看不出來,我的學位證該撕了。”顧依珩微笑,“你也別光顧著別人。你這學期的心裏篩查做了嗎?我記得還沒有吧。”
“忙不過來啊。”闞文哲吐苦水,“開學到現在就沒閑著。”
“別忘了,每個在學校工作的職工,不管是不是擔任教職,每個學期都必須通過心理篩查。”顧依珩提醒他。這是“象牙塔”計劃的一部分,目的是保證校園裏的風清氣正。
大學城裏有二三十萬風華正茂的學生,沒經過社會的曆練,大部分時間裏接觸的都是學校裏的教職員工。一個心理有問題的教師很容易會造成不可估量的後果,影響學生們的身心健康,甚至滋生犯罪。於是,“象牙塔”計劃應運而生,一層層、一次次的篩查、預警,不定期的學習、座談、人工智能係統的上線……不少老師抱怨被像盯犯人一樣盯著。在顧依珩的印象中,闞文哲對心理篩查也挺有意見,不過他不是怕被盯著,而是不相信帶個頭帶眯一會兒就能知道心理有沒有問題。
“沈萌這個學期初參加過你們的篩查啊。”闞文哲繼續苦著臉,“當時的結論是非常健康,結果沒幾天她突然就自殺了。”
“我查過沈萌的心理檔案。”顧依珩理解他的抱怨,“她從大一到現在參加過兩次篩查,結果都是健康、積極這樣的結論。”其實她心裏也一直有這樣的疑問,一個性格活潑、外向的女孩,學習成績不錯,人緣不錯的學生會幹部,怎麽會突然自殺?
“警方還沒給最後結論。”這回是闞文哲看出了顧醫生的心思。他沒好意思說,對沈萌的自殺極其困惑的不止她一個。闞文哲也不大明白,在前途一片光明的年紀,一個小姑娘有什麽理由選擇死亡。
“人工智能是不會出錯的。”顧依珩堅信,雖然怎麽看這個結論和事實都是矛盾的。
既然AI對沈萌的結論是積極向上的,也許是近來發生了什麽嚴重的事情徹底摧毀了她的意誌?不,那得是相當震撼的事情,才會撼動人的三觀,改變她對生死的看法。真發生了這樣的事,老師和同學們不可能完全不知情。可如果什麽都沒發生……難道說……顧依珩不敢再往下想,因為看著闞文哲的表情,他似乎有著相同的顧慮,才會一而再地來找心理中心。
“不管你是否願意相信篩查的結果,程序總是要走的,別砸了自己的飯碗。”她岔開沉重的話題,“如果那幾個女生願意來找我,我隨時歡迎。她們自己單獨來也行,由商老師或者你帶著過來也行。不過我需要她們簽字授權,需要備案,可能也需要向所長匯報一下。”
“你肯幫忙我就感激不盡了,回頭問問她們吧。”闞文哲輕鬆了一些,和顧依珩約好明天過來做他的“例行公事”。
走到病房門口,他們看見坐在長椅上的應佳妮。她抱著受傷的胳膊,頭上的樹葉渣滓還沒抖趕緊,臉色倒還正常。
“醫生說我沒事了,給開了兩天假條回宿舍休息。”應佳妮站起來和顧醫生打招呼,感謝闞文哲出手相救。
工商大學和交通大學離得很近,闞文哲提出順路送應佳妮回去,讓顧醫生回去忙她的工作,不要擔心。小姑娘看著精神還可以,隻是有些說不出的緊張。
中午時分,大學城的街道上人來人往,飯館裏飄出陣陣香氣。並肩走在落葉飄飄的寬敞人行道上,闞文哲和應佳妮聊起學校,問她是不是適應,其實是想幫她盡快忘記不愉快的經曆。
“都還好啦。”應佳妮淡淡地回應,“就是食堂的飯不好吃。”
“附近有很多餐廳可以送餐。”闞文哲笑了,“我知道有一家做你們家鄉飯的,挺不錯。”他拿出手機給她看餐館定位。
“您怎麽知道我老家……”應佳妮一驚。
“你說話還是帶點口音的。”闞文哲讓她別緊張,“我這是職業病啦。”
“好久沒吃家鄉菜了。”應佳妮歎氣,“沒辦法啦,生活費就那麽點,得留著買書呢。不敢天天叫外賣、下館子。”
“是啊,學生嘛,都是這麽過來的。”闞文哲感慨。他看見應佳妮微微笑了笑,心裏鬆了口氣。
鴿哨聲略過頭頂。一群白色的影子劃過湛藍的天空,飛向不遠處的幾棟高樓,消失在灰色的磚瓦之後。
灰色的……窗台……應佳妮眨眨眼睛,想趕走那個模糊的影像。但她越是努力,它就越發清晰。糟糕,又來了,有沒有完啊……應佳妮閉上眼睛,扶住闞文哲的胳膊,讓自己不要倒下。
沒錯,是窗台,掛著湖藍色的窗簾。窗簾被風輕輕吹起來,可以看見一瞬間的窗外。夜色茫茫,燈火閃爍……晚上?這是誰家的窗台?我完全不記得到過類似的地方……身體下墜的感覺迫使應佳妮睜開眼睛。她發現自己坐在馬路牙子上,身邊的闞文哲一臉彷徨。
“頭疼嗎?不要緊吧?”剛才看她呼吸急促,臉色由紅潤轉成蒼白,闞文哲嚇了一跳,以為應佳妮馬上要暈倒。
“花……”應佳妮喃喃地說。
“什麽花?”
“沒……沒什麽。”應佳妮搖頭。沒法對闞老師直說,他不會明白的。
“你是真需要休息幾天。”闞文哲扶她站起來,“還有一段路,我叫個車吧。”
“不用,我沒事,走走路透透氣才好。”應佳妮勉強擠出一點笑意。
這孩子有心事,闞文哲心想。他沒學過心理學,但是見過不少學生,知道在他們這個年紀,往往藏不住心事。不過闞文哲明白,二十上下的歲數是挺敏感的時期,他們覺得自己長大了,其實很多想法、做法又特別幼稚。和這些孩子打交道,得學會耐著性子,等他們自己開口,這種時候越是追問,結果就越糟糕。
陪著眉頭微顰的應佳妮一路走到工商大學門口,他們隻是有意無意地聊著天氣和學校裏的趣聞。
“吃點好的,等胳膊好了去健身房遊遊泳,有助於恢複。”闞文哲把自己的手機號留給應佳妮。“有什麽事想找人幫忙出個主意可以聯絡我,千萬別客氣。”
“謝謝老師。”看著他坦誠的笑容,應佳妮覺得好受多了。
回到宿舍,室友們已經吃過午飯,幾個人趴在唐雨嫻的電腦桌旁,嘰嘰喳喳聊著什麽。見應佳妮進門,唐雨嫻問起她為什麽要曠課,一上午都跑到哪裏去了。
“你胳膊怎麽了?”唐雨嫻起身扶應佳妮坐下,“怎麽一上午沒見人影兒,受了傷啦!”
“衣服也破啦。”室友林靜趕忙打開櫃子幫佳妮找衣服。其他人拿毛巾的拿毛巾,端熱水的端熱水,把她圍在中間。
“頭疼去開藥,結果倒黴遇見了事故。”應佳妮把從醫院領的藥放在桌上,簡單給她們講了自己的遭遇。
“真嚇人。”唐雨嫻拍拍胸口,“我看佳妮你病好了得去山上廟裏求個簽了。怎麽最近總是遇到不可思議的事。”
“誰知道呢。”應佳妮苦笑,“你們看什麽呢?這麽熱鬧。”
“我們才知道,前些天交通大學一個女生在宿舍上吊啦。”唐雨嫻手舞足蹈地給她講大學城裏最新的重磅新聞。“他們學校本來想低調處理,結果今天被媒體爆料。”
“聽說交大校長現在還在被趕過來的媒體記者圍追堵截呢。”林靜捂嘴,表情不知道是哭還是笑,“真邪門了。好好的居然會自殺。”
“聽說是失戀。”室友洪薇薇晃著手機,聊起剛從師姐那裏打聽到的八卦。
“她家裏人一定難受死了。”應佳妮聽她們七嘴八舌,隻能搖頭。她扭頭看唐雨嫻的電腦。屏幕上一排刺眼的大標題下,是一個和她們年齡相仿女孩的彩色大照片。她長得可真漂亮,應佳妮細細端詳,大眼睛,笑得無拘無束,長發被風輕輕吹起的感覺。這就是自殺的女孩?奇怪啊,一個看起來陽光滿滿的人,會因為失戀自殺?應佳妮的腦子裏冒出一連串的問號。不過她現在倒是能明白,為何闞老師會去找顧醫生了。大概也是為了這件事吧。
灰色的窗台,很多豔麗的花……怎麽回事?她一手撐著腦袋,為什麽突然又想起了那個不知所以的幻象?我這是怎麽了?
去洗手間用涼水洗臉,應佳妮感到亂糟糟的腦子清醒了一些。不行,不能在這樣下去,一定得搞清楚自己為什麽總會出現幻覺。可是要怎麽辦才好呢?找顧醫生去聊聊……等一下!如果能搞清自己在幻景裏看到的是什麽,也許就能搞明白為什麽會發生這樣的事。應佳妮回到自己的桌邊,打開電腦上的記事本。
第一次幻覺是看到侯逸翔跳樓自殺;第二次是今天上午見到呂棟老師後,看到詹誌鵬倒下的樣子;那麽在病房裏和回來路上的看見那些又是什麽?
抓起數碼筆,應佳妮點開記事本空白的一頁,在上麵塗鴉。藍色的拖鞋、一隻手、一張床……還有鮮豔的花朵,很大的花朵。用力給花朵塗上記憶中的顏色,應佳妮換了一個空白頁,描繪上藍色的窗簾、灰色的窗台。
“畫什麽呢?”唐雨嫻湊過來。
“畫著玩。”應佳妮放下數碼筆。這應該是一個房間,房間裏有人,但會是誰的房間,什麽人呢?還有那些大花,那麽大,不像真花,會是什麽?盯著自己的“傑作”,應佳妮陷入了思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