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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中秋的校園,旁晚時顯得格外熱鬧。結束一天課程的老師和學生從教學樓、辦公樓走出來,湧向食堂、超市和周邊星羅棋布的小飯館。辦公樓前的草坪上已經是一片黃綠交錯的色彩。一陣風吹過,甬道兩側的銀杏樹發出沙沙的輕響,泛黃的葉片抖動著,好像迫不及待地想離開樹梢,和大地親密擁抱。

商樺揉了揉因為敲了一天電腦而發酸的手指,摘下眼鏡,伸手去關電腦。一天的工作終於畫上句號。辦公室裏其他人都已經走了。她給自己倒了杯水,關上飲水機的電源。還有一份入黨積極分子的活動簡報沒有做完。商樺看看表,又揉揉肩,打算晚上回家去再接著做。

她拿起手機搜索附近的共享單車,準備關燈離開,卻聽見有人在敲門。商樺順手拉開辦公室的大門,看見大二女生邱羽站在門口,半低著頭,一臉心事地看著她。

“商老師……”邱羽往辦公室裏看了看,聲音壓得很低,好像做了什麽虧心事似的,“您……有時間嗎?”

“進來吧。”商樺雖然急著想走,但也隻好放下包,把她引進辦公室,“坐吧,什麽事?”

“是……”邱羽的雙手別扭地糾纏在一起,“是……宿舍的事。”

“你們的宿舍暫時還不能進。”商樺說,“再等幾天吧。”

“不是,我是想……”邱羽舔舔嘴唇,“能不能給我們換間宿舍?”

“換宿舍?為什麽?”商樺裝糊塗。

“沈萌就吊死在宿舍裏。”邱羽露出害怕的表情,“我們……害怕啊。”她抬起頭,“萬一……萬一……鬧鬼怎麽辦?”

果然還是來了。商樺見到邱羽出現在門口,就猜到了她的來意。沈萌啊沈萌,這兩天聽到這個名字商樺就會緊張。今天下午,還因為這件事被院長狠狠批評了一頓。

“你們看看這都是怎麽回事?”院長把負責學生工作的副院長和她叫到辦公室,指著電腦屏幕上“女大學生在宿舍自殺,為情所困還是不堪潛規則?”的血紅色標題, “據知情人透露?這知情人是誰?”院長拍著桌子,“你們怎麽做的工作?讓你們安撫學生,不要對媒體亂說話。現在打開10個網站有9個的首頁都是這個新聞。今天早上開會,校長當著那麽多人指著我的鼻子要解釋。我怎麽解釋?你們給我一個解釋!”

“這個……也未必就是咱們學生說的。”黃副院長擦在臉上的汗,“媒體有時候說話也不負責任。”

“我們已經給班主任和學生開過會了。”商樺趕緊解釋,“傳達了學院的要求。咱們的學生應該不會亂說這種話,但是其他學院的學生……還有老師……”她本想說,嘴長在他們身上,想說什麽誰攔得住?媒體又那麽狡猾,想方設法來套學生的話,無孔不入的。總不能把學校用個玻璃罩子罩起來吧?但是為了不繼續挨罵,還是忍了。

“關鍵不在是誰跟媒體說了這些。”院長點燃香煙,“關鍵是我們為什麽是最後知道的。校長問我,我都懵了。”院長對商樺說,“按理說,你們輔導員是和學生走得最近的。你居然比我知道得還晚?”

“是我們工作不夠細致。”商樺認錯,一肚子委屈但也不好再多說什麽。

“沈萌的事,警方還沒給結論嗎?”黃副院長問。她做了好幾天的安撫家長的工作,也是筋疲力竭。

“說是還在調查取證中。”院長吸了一口香煙,情緒平複了一些,“這孩子平時表現不是挺好麽,怎麽會突然自殺?”他看著商樺,“小商,沈萌也是學生會幹部吧?”

“她是文藝部部長。”商樺說,“其實我也覺得奇怪,出事當天她還好好的,怎麽會突然就……”

“等著警方結論吧。”院長心煩意亂地掐滅沒吸幾口的煙,“我下午還有個會,你們去忙吧。”

商樺長歎一聲,從不愉快的回憶回到同樣不愉快的現實。

“商老師……”邱羽一副坐立不安的樣子。

“是你自己想換宿舍,還是你們宿舍的其他人都想換宿舍?”商樺問她。

“大家都不太願意回原來的宿舍住。”邱羽說,“我……我真的很怕……”

“有什麽好怕的。”商樺正色道,“你們都是大學生了,怎麽還這麽迷信?平時上網看鬼故事看多了吧?”

“不是,不是……”邱羽慌忙擺手,“我可不敢看什麽鬼故事。”

“你們搬回去之前,學校會安排人把宿舍打掃幹淨的。”商樺說,“現在學校宿舍緊張,你們應該也知道,換宿舍很難。”因為建設跟不上擴招,所以學校每年都會動員學生們從四人一間宿舍換成六人一間,學校對同意配合的學生給予一定的補貼。

“我們知道宿舍緊張。”邱羽快哭了,“但是我們有特殊情況啊。我長這麽大,從來沒見過死人……”她揉揉眼睛,“沈萌怎麽就這麽想不開……為了鄒巍,值得嗎?”

“和鄒巍有什麽關係?”商樺不免又緊張起來。鄒巍是學院學生會的主席,今年上大三,是沈萌的男朋友。最近一段時間,聽說兩個人鬧別扭,分手了。不過校園愛情大多是這樣,今天好得不得了,明天一句話不合就分手了,過兩天又黏在一起,說是談戀愛,其實更像幼兒園小朋友過家家。

“哦……大家都說,鄒巍甩了沈萌,和會計學院的徐莉苓好上了。”邱羽低聲說,“沈萌想不開就……”她又揉揉已經通紅的眼睛,“都怪我……”

“怪你?”

“哦,我是說……怪我天天和她在一起,沒發現她的心事。”邱羽的眼神有些閃爍,“她和鄒巍鬧別扭有些日子了,我還以為她已經和鄒巍……我是說,沈萌平時那麽強勢,她不應該……”商樺覺得邱羽今天的表現很奇怪。這孩子膽子小,平時不大愛說話,可是今天怎麽前言不搭後語的?

“商老師,你幫幫我們吧。”邱羽用哀求的語氣說,“我現在一閉上眼睛就能看見沈萌吊在床欄杆上的樣子。”她忍不住哆嗦著,“我真是不敢回宿舍啊。”

“這事我做不了主。”商樺說,“這樣吧,我向院裏匯報一下,看能不能和後勤協調……”

“謝謝商老師!”邱羽忙不迭地道謝,露出喜悅的神情。

“先別謝,我可不能給你們任何保證。”商樺說,“隻能說試試看。你先回去吧。”

送走了邱羽,商樺喝了杯冷水,匆匆騎車向學校西門趕去。她把車放在離校門很近的一家烤肉店門口,推開門簾走進去,油脂在烤盤上揮發的味道讓商樺意識到自己是真的餓了。

“對不起,遲到了。”她來到19號桌,對等了很久的闞文哲報以歉意的微笑,“剛要出門,被一個學生給絆住了。”闞文哲在保衛處工作,和商樺是老鄉。他們是參加一次工會組織的教工拓展訓練的時候經工會主席介紹認識的,已經交往了一年多。

“我其實也剛到。”闞文哲招呼服務員點菜,“臨出門還被處長訓了一頓。”

“啊?為什麽啊?”

“還不都是你們學院沈萌的事鬧的。”闞文哲說,“今天有媒體來圍追堵截校長,問他知不知道潛規則的事。校長對記者在校園裏亂跑,能繞過保安跑進行政樓很生氣,把我們處長訓了一頓。你想,我們能有好果子吃嗎?”

“唉,什麽時候能消停啊。”商樺歎氣。

“據說是沈萌的父親找了媒體,說他女兒不可能自殺。”闞文哲喝了一口店家提供的免費茶。

“其實大家都覺得沈萌自殺得太突然了,一丁點前兆都沒有,確實不大對勁呢。” 商樺苦笑。

服務員給他們端來肉和蔬菜,點燃了烤盤下的煤氣灶。商樺對闞文哲講了邱羽去辦公室找她的事。

“小女孩嘛,遇到這種事肯定給嚇壞了。”闞文哲往烤盤上碼著五花肉,“我這兩天也聽到學生的一些議論,說沈萌前陣子和鄒巍吵架吵得很凶。然後沒過多久,鄒巍就和會計學院的那個女孩好上了,還故意在沈萌麵前招搖,弄得沈萌很沒麵子,所以沈萌才會自殺。”他放下手中的夾子,調了一下火,“我對沈萌和鄒巍都沒什麽印象,之前學生會搞活動見過幾次。你平時和他們接觸很多吧?”

“差不多天天見。”商樺說,“他們都是學生會幹部。據我所知,他們最近是在鬧別扭,誰也不理誰。不過說沈萌因此自殺……”她搖頭,“以她的性格,實在奇怪。”

“出事那天你見過沈萌是吧?”

“嗯,學院要求我們輔導員定期去宿舍巡視。”商樺說,“那天我本來是去女生宿舍查衛生。正好沈萌在宿舍裏,就和她聊了幾句。這不是馬上又要組織大一的孩子練一二九大合唱了嘛。沈萌是文藝部的部長,我讓她拿個方案——唱什麽曲目,誰領唱,有沒有人能鋼琴伴奏,服裝怎麽解決……當時沒覺得她有什麽異常。”

“當時宿舍裏還有別人嗎?”

“我去的時候邱羽和呂鳴也在,後來她們兩個去上自習了。”商樺說,“我和沈萌聊了一會也走了。當時是晚上8點多。大部分學生都去上自習,或者上選修課、輔修課了。”

“同宿舍的女孩回到宿舍發現屍體是晚上10點。”闞文哲說,“這兩個小時裏究竟發生了什麽?”

“你不是號稱公安大學畢業,之前還當過警察嗎?”商樺打趣他。

“我隻是做過兩年內勤。”闞文哲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那天來辦案的一個警官是你的同學嗎嘛。我看你們嘀嘀咕咕的聊半天呢。”商樺問,“你也打聽打聽唄。他們一天不結案,我們就難受一天。”

“我今天問過了。”闞文哲說,“他說屍檢和物證檢驗要等一周後才能出結果。所以現在還沒法下結論。”

“要等那麽久?”

“普通的案子,這已經算快的了。如果遇到重要的案子要加急處理,要插隊,恐怕還要多等幾天。”闞文哲說,“而且聽我同學說,有個大案,他們支隊長要把他所在的那一組都調過去打外圍。沈萌這個案子,暫時不會有什麽進展。”

“怎麽能這樣?”商樺用筷子扒拉著烤盤裏的肉,“都是案子,為什麽要擱置我們這個?”

“沒辦法啊。”闞文哲說,“我同學就是個普通的警員。優先辦哪個案子,怎麽辦,他決定不了。”

商樺吐吐舌頭,夾起一片肉在辣醬裏狠狠蘸了蘸,塞進嘴裏,頓時被辣得眼淚直流。心裏卻仿佛舒服了一些。

“我同學也說了,沈萌的案子有不少疑點。”闞文哲吃著涼菜,“比如沈萌的電腦硬盤和手機裏的短信息都被清空了。她為什麽要這麽做?”

“也許不是她做的。”

“但是現在沒有足夠的證據。他讓我幫忙在學生裏打聽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到什麽線索。”闞文哲又拿起夾子去翻烤盤上的肉,“和沈萌同宿舍的幾個女生現在住在哪裏啊?”

“她們宿舍一個共6個人。”商樺說,“王雪的父母在大學城裏經營一家洗衣店,她家離學校不遠,平時很少住在宿舍,案發那天也不在,所以就讓她回家住了。我們學院給其他4個人在東門外麵的那家快捷酒店租了兩間房。你也問問你同學,現在能不能讓她們回宿舍住了?快捷酒店雖然便宜,但這筆錢真是不好銷賬。我們的報銷項目裏沒有本地的住宿費這一項,隻能找其他的發票頂替,數目大了就不好辦了,我正發愁呢。”

“我明天問問吧。”闞文哲往自己盤子裏夾了幾片肉,“我一會兒想去和那幾個女孩聊聊。”

“你晚上去女生住的地方,方便嗎?”

“你跟我一起去應該沒問題吧?前幾天和你說的,請心理研究所顧醫生幫她們做心理疏導的事,醫生答應了。”

“謝天謝地。”商樺雙手合十。

“別高興得太早。按規定,得那幾個女孩子自己同意才行。顧醫生還得向領導匯報。”

“我明白,這都是正常程序。”商樺點頭,“我去勸勸,估計她們能答應。你到時候看我眼色行事啊。她們這兩天心理壓力挺大的,你可別火上澆油。”

“要不是她們破壞現場,保不齊已經結案了。”闞文哲說,“不知道這幾個孩子怎麽想的。發現屍體不報警,不通知保衛處,反而自己剪斷繩子把屍體放下來,還做什麽胸部按壓。那個邱羽,居然跑去拿涼水浸濕毛巾給沈萌敷額頭。結果把現場弄得亂七八糟,好多證據都被破壞了。”

“警察已經說過她們了。”商樺解釋,“她們當時以為沈萌還能救過來。”

“那也應該打120啊。”

“學生嘛,當時都嚇懵了,哪裏還能想那麽多。”商樺說,“你可別再提這事了。死了一個已經夠麻煩,再弄出幾個心理陰影來,還讓不讓我們活?”

“好吧,我不提就是了。”闞文哲聳肩。

他們邊吃邊聊,計劃著中秋和十一的長假可以去哪裏玩。幹掉最後一片牛肉,闞文哲用手機掃描桌上的二維碼結賬。

“結過了。”坐在7號桌邊的鄒巍和其他兩個男孩朝他們笑著揮手示意。

“謝謝你們了,不過我們還是自己結賬吧。”闞文哲看看菜單和價格,從錢包裏數出鈔票不容分說地塞給鄒巍。

離開餐廳,他們一時找不到自行車,隻能步行。走在昏暗的路燈下。晚風卷起落葉,輕輕撒在街道上。

“你覺得鄒巍怎麽樣?”闞文哲問商樺。

“他有點小聰明,在學生中人緣混得不錯,組織能力挺強,善於交際。”商樺說,“平時交待給他什麽事都不會出差錯。隻可惜……”

“可惜?”

“他隻有小聰明而已。”商樺說,“很多老師說他市儈氣。但學生會主席是學生們選出來的。鄒巍會搞關係,所以投票選他的人多。”

“看得出來,這孩子挺懂人情世故的。”闞文哲說,“會拍馬屁。”

“我也說過他好多次,別總是搞這些沒用的,多花點精力在學習上。”商樺點頭,“不過話說回來,鄒巍雖然學習不好,但是幹活還是挺賣力的。學生會的工作會占用很多課餘時間,學習好的學生很多都忙著考研、出國,根本沒興趣參加學生會。”

“那倒也是。”

路過學校超市,商樺買了一些餅幹、薯片、果凍和巧克力。

“你不是要減肥嗎?”闞文哲問。

“你不是想安撫女孩子,讓她們同意去心理所嘛。”商樺朝他擠眼,“不拿點誘餌怎麽行?”

“誘餌就是零食?”

“這你就不懂了。”商樺笑道,“跟我學著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