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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宿舍,羅琛本想洗個澡,卻突然意識到熱水器幾天前就壞了,他和於定海都以為對方會找人來修理,於是就拖到現在。他用冷水洗了臉,坐在書桌前攤開複印的期刊文獻,拿起熒光筆標出自己感興趣的部分。他咬著筆杆,努力讓自己專心,不去想和副院長的談話,直到眼睛感到酸脹。

羅琛放下筆,看看牆上的掛鍾。已經午夜12點半了,於定海還沒有回來。羅琛拿起手機,想給他打個電話,調出號碼的時候又覺得沒有必要。一個三十多歲的大男人有什麽好擔心的。也許又和哪個老鄉跑出去扯著嗓子唱歌或者喝酒了。羅琛上好手機鬧鍾,脫下外衣爬上床。

他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天已經亮了,鬧鍾還沒有響,對麵的床鋪空著。羅琛起來洗漱,去食堂買了幾個據說是肉餡的包子和一杯被稱為豆漿的,味道和開水差不多的**做早飯,邊走邊吃,把外包裝丟在教學樓一層的垃圾桶裏。

內部評審安排在九層的一間小教室,羅琛進去的時候後排已經坐滿了抱著筆記本電腦的學生。他的導師劉榮坐在第一排靠近過道的位子。包括2位副院長在內的6個教授坐在“評委席”上。錢副院長陪著胡院長出差了。孫書記一早臨時有個會議,晚點會過來。

“時間差不多了,我們開始吧。”李副院長回頭看看唧唧喳喳閑聊的學生,又看看身邊的同事,“抽簽還是……”

“能不能讓我的兩個學生先來。”和他隔了兩個位子的何斌說,“我要趕下午1點的飛機去美國參加個學術會議。咱們這裏交通不方便,得先坐高鐵去機場。”他看表,“我一會兒就要走。”

“那就馬嘉嘉第一個,霍健第二個。”李副院長說,“其他的同學去劉老師那裏抽簽吧。”教室裏一陣亂哄哄的。羅琛想先抽簽但是沒擠過去,抽了一個9號,估計會耽誤中午飯。

“嘿,這麽早就開始了。”方恒從教室後門進來,貓著腰跑到前麵領了兩句遲到的埋怨,用手機刷劉榮電腦上的二維碼,得到一張20號的簽。

“你又睡過了。”羅琛問,“吃飯了嗎?”

“沒顧上。”方恒擰開一瓶營養快線的蓋子,“哦哦,真搞笑,你看見了嗎?”他指指投影屏上馬嘉嘉的PPT,“2140個樣本。她一晚上居然變出了2000個樣本。真能糊弄!”

“停一下,謝謝。”趙副院長打斷正打算翻頁的馬嘉嘉,“這條曲線的擬合優度竟然是96%?你怎麽解釋?”

“我……”馬嘉嘉茫然。

“正常的數據,擬合優度能到50%以上就很好了。你的數據從哪裏來的?”趙副院長轉著手中的筆。

“問卷調查。”馬嘉嘉怯怯地說。

“你怎麽收發的問卷?”李副院長慢吞吞地問。

“在問卷調查網站做的。”馬嘉嘉說,“還發了一些電子郵件。”

“讓我們看看你的問卷。”李副院長說。“問卷的效度分析在哪裏,我怎麽沒看到?”

“問卷……”馬嘉嘉忸怩地站在講台上,塗著鮮豔唇彩的嘴唇在微微發抖。

“別耽誤時間。”何斌麵無表情地說,“這麽多人等著呢。”一陣難捱的沉默,馬嘉嘉低下頭,雙手漫無目的地扯著衣角。

“你的數據有問題。”李副院長說,“說說吧,怎麽回事?”

“都是自己編出來的吧,所以擬合優度出奇地好。”趙副院長的語氣中聽得出怒火,“馬嘉嘉,你打報告申請延期畢業吧。”

馬嘉嘉抹著眼淚跑出去了。氣氛緊張起來。“如果還有和她一樣的。”李副院長回頭看著學生們,“現在就去寫你們的延期報告。”教室後麵一陣**。

“好了,下一個,霍健。”何斌看看手表,好像剛才的一幕沒有發生似的,“抓緊時間吧。”

“早說了她不聽。”方恒幸災樂禍地說,“二貨真是死不完。”羅琛挑眉表示同意。

前門開了,孫書記探進半個身子,愁眉緊鎖地叫李副院長跟他出去一下。幾分鍾以後,李副院長帶著和孫書記一樣的表情回來了,和趙副院長耳語幾句,後者的臉色立刻變得很難看。李副院長的目光瞄向教室後麵。“羅琛你出來一下。”他轉向劉榮,“劉老師,麻煩您也來一下。”

羅琛滿心疑問地走向副院長,和導師一起走出教室,走樓梯上了10層,來到孫書記的辦公室。

辦公室裏因為有三個意料之外的穿製服的人顯得擁擠。羅琛認得那是保衛處的老師,之前給他們講過幾次安全講座。“嗨,你怎麽來了。”劉榮上前和保衛處的周處長打招呼,他們住樓上樓下,經常互相搭車來上班。

“公事。”周處長朝他做了一個頭疼的表情,然後嚴肅地問羅琛,“羅琛是吧。你是於定海的室友?”

“哦,對。”羅琛看著其他人坐下,尋思著保衛處找他幹什麽。可別有什麽麻煩事影響他畢業和找工作。

“你昨天見過於定海嗎?”周處長的問題讓他更加迷惑。

“中午之後就沒見過他。”羅琛努力回憶了一下,“我們一起吃的午飯,然後我回宿舍午休,他說要去財經大學替李老師辦事。”他看著李副院長。

“對,我和財經的黃駿老師一起申請課題,一些表格需要黃老師簽字。”副院長說,“我昨天讓於定海去找黃老師,他下午3點多回來的。”他用眼神示意羅琛繼續。

“我真的沒見到他。”羅琛說,“我下午2點去實驗室改論文,4點多去了圖書館,然後5點多去食堂吃飯,又回到實驗室。”

“於定海不在實驗室嗎?”周處長問。

“他和我不在一個實驗室。”羅琛被像審犯人一樣問來問去,越發狐疑,“他怎麽了?”

“他昨天晚上沒回寢室嗎?”周處長沒呼應他的好奇心。

“反正我回去的時候——大概10點半吧,他不在寢室。”羅琛說,“中間他有沒有回去過就不知道了,你可以問問宿管員。”

“他整晚沒回寢室,你沒有給試著找他?”周處長說,“比如給他打電話。”

“到底出什麽事了?”羅琛開始覺得冷,“我是他的室友,不是他老媽。於定海33歲了,是我們班裏的老大哥,我覺得他能照顧自己。”

“今天早上,學校招待所的服務員發現他的屍體。”周處長說。

“屍……於定海?!”羅琛感覺挨了當頭一棒,“招待所?”

“於定海出事了?”劉榮驚愕不已。

“對,他頭骨被重物打裂。”周處長揉揉眼睛,“警方已經封鎖了現場,晚一些會找所有相關人員問話。羅琛,知道他有什麽仇人嗎?”

“不知道,他脾氣很好。”羅琛說。

“也許是搶劫。”李副院長說,“於定海不是那種會自找麻煩的人。”

“搶劫個窮學生有點說不過去。”周處長打開自己的平板電腦調出一張照片。照片是黑白的,像是監控錄像的截圖,模糊不清,但是可以辨認出是一個梳馬尾的女人,中等身材,相貌普通。

“不認識。”羅琛仔細看了看。平板在辦公室裏傳閱一圈之後所有人都表示沒有印象。

“於定海的屍體是在招待所的117房間發現的。”周處長說,“房間是這個女人開的。於定海什麽時候去的招待所服務員沒有印象。”

“她是什麽人啊?看著不像學生,年紀大了點。”羅琛不明白於定海為什麽會死在一個女人的房間裏麵。

“不知道她的身份。招待所的電腦係統壞了。”周處長搖頭,“服務員記不清她登記入住的姓名和證件號。”

昨夜招待所裏的監控全部失效,什麽都沒拍到。這張照片是招待所門外路邊的校園治安監控係統的截圖。學校擔心此人是校內的教工或者職員,會有很不好的影響,於是征求警方的意見,請保衛處先暗中摸一下情況。

“是於定海帶這個女人去開的房間?”李副院長的表情像吃了蒼蠅。

“不,據服務員說,前天晚上這個女人自己去的招待所。”周處長回憶服務員的證詞。此人昨天上午9點出門,大約下午6點回去,一直是一個人。至於於定海為什麽去找她,他們有什麽關係,還是未知數。沒人看到於定海進過招待所。

“她應該不是我們學院的人。”李副院長和孫書記對著照片嘀咕了一陣子,對周處長說,“至少不是教工和研究生。本科生我是認不全的,看她的年紀不像。是於定海的朋友?”

“如果是於定海的朋友,為什麽不讓他幫忙辦入住?”羅琛說,“學校的教工和學生憑證件住招待所能享受內部價——打7折。”

“或許他不想讓別人知道他們之間的關係。”周處長從李副院長手裏討回平板,看一眼傳來信息提示的手機,一臉不悅,“警察去於定海的寢室了,怎麽也不跟我通個氣!”

“我的宿舍……”羅琛心裏一陣別扭。

“你跟我去看看吧。”周處長起身,“他們隻需要於定海的電腦和牙刷什麽的,別把你的東西錯拿了,大家都麻煩。”

“但是我的論文……”羅琛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你去吧,這是大事。”李副院長說,“趕得上就回來,趕不上就算了,反正你的論文也不會有什麽問題。”他對劉榮瞧瞧使個眼色,“劉老師,要麽你跟著他們一起去吧。我和孫書記還得去聽聽學生們的論文。”

“沒必要麻煩劉老師。”周處長說,“我陪著羅琛去就行了。博士生嘛,都是成年人了,不需要監護。”

“我還是跟著去比較好。”劉榮說,“不管怎麽說他們都是學院的學生,在學校裏出了事,我們得搞清狀況。你們通知於定海的父母了嗎?”

“我正要提這件事。”周處長說,“由你們學院出麵聯係家屬更合適。”

“嗯……也好。”孫書記對負責財務的李副院長說,“老李,你見過於定海的父母吧?”

“我?沒見過。”李副院長不太高興地說,“我隻聽說他父母都在西南的農村,家裏條件不太好。”

“要麽咱們幫於定海的父母買往返的飛機票吧。”孫書記說,“他們來大學城的住宿也由我們負責。你一會兒讓研究生辦公室的張老師聯係一下。”

“好,我去開張支票。”李副院長出去了。

“我們走吧。”羅琛帶著劉榮和周處長離開孫書記的辦公室。樓道的盡頭,馬嘉嘉正靠著窗戶嚶嚶哭泣。李瑤在她身邊遞著紙巾,輕輕拍著她的背,說著毫無意義但是聽起來很溫馨的安慰語。羅琛覺得有必要表示一下關心和遺憾。

“嗨,馬嘉嘉。”他走過去。馬嘉嘉抬起淚水涔涔的臉,瞪著滿含憤怒的眼睛撲過去,給了羅琛一記毫無準備的耳光。

“嘿,你幹什麽!”羅琛後退兩步,怒火中燒。

“是不是你!”馬嘉嘉又要撲上去,被李瑤死死拉住。

“哦喲,這怎麽回事?”方恒從衛生間走出來,把擦手的濕紙巾扔進垃圾桶。

“還有你!”馬嘉嘉掙脫李瑤的手,揮拳打向方恒,被他推到一邊。

“你瘋了吧。”方恒雙手叉腰,“我們踩你尾巴了?”

“一定是你們!”馬嘉嘉哭得昏天黑地,“隻有你們兩個知道。當時就你們兩個在場。”

“什麽一定是我們?”羅琛莫名其妙。

“她的數據。”李瑤摟住馬嘉嘉,“她說跟你們兩個提過。”

“關我們什麽事?”方恒冷冷地說,“大姐,你自己造假,反而怪別人嗎?喂,我們為什麽要告密啊。我們吃多了撐的嗎?”

“你們就想我延期!”馬嘉嘉發狠似的抹著眼淚,把睫毛膏抹得滿臉都是,“我延期了,你們就少一個對手。實驗室的崗位!”

“馬嘉嘉,你三流電影看多了吧?”羅琛無奈地攤手,“我們至於為了一個實驗室的位子去害你嗎?”

“就是,我們還不至於找不到工作。”方恒不屑地說,“再說,大姐,就算我是個能為實驗室的崗位陷害別人的二貨,你也不在我的假想敵名單上。”

“你……”馬嘉嘉哇地一聲嚎啕起來。

“行了方恒,太過分了。”李瑤喝道,“少說兩句你會死啊!”

“我說的是實話。”方恒說,“我害她不如害羅琛,他學習最好,發的論文最多,最受老師的歡迎。或者我可以害於定海,他是研究生會主席……”

“行了,別亂說。”羅琛趕忙打斷方恒,他看見周處長的臉上露出“也許是他”的表情。

“怎麽啦?”方恒茫然地問。羅琛把他和李瑤叫到牆角,對他們說了自己剛聽到的噩耗。

“他……死了?”李瑤的表情與其說是難過,還不如說是驚訝。

“不是吧?誰幹的?”方恒驚慌地撇一眼身後不遠處的保衛處處長。

“我怎麽知道!”羅琛搖頭,“所以讓你別亂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