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疑雲:我最好朋友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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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隻是想和應佳妮打個招呼。”坐在中心醫院保衛科的辦公室,肖夢傑一邊用紙巾擦身上的咖啡,一邊和圍著自己一圈,虎視眈眈的諸位解釋。醫生剛剛給他粗略檢查了一下身體,隻有後背和胳膊上幾處皮外傷。應佳妮雖然受到驚嚇拚勁全力,到底是小女生,力氣小的很。

“你不要狡辯!”應佳妮的情緒平複了一些,“大半夜的,一把從背後抓住我!你……”

晚上她和顧醫生一起在心理研究所外的一家小飯館吃飯,接到闞文哲的電話就趕來了醫院。萬萬沒想到,鄒巍之死的背後不僅有玄機,輔導員商樺老師也因此中毒,不省人事。聽他們的隻言片語,好像是商老師被什麽人威脅何利用,太可怕了。應佳妮看闞文哲很傷心的樣子,顧醫生也是滿心惆悵,想去給大家買咖啡和零食,安慰一下。這也是她唯一能做的了。

自動販賣機在樓道深處,深夜的醫院安靜得滲人,空氣裏的消毒水味聞久了令人惡心。應佳妮哼著家鄉小調,選了三杯現煮的摩卡咖啡和兩個杯子蛋糕。她聽顧醫生說過,人在緊張和情緒不好的時候,吃點甜食會有幫助。

呃……樓道裏好像還有別人?楊佳妮把蛋糕裝進書包,等著咖啡煮好。她左顧右盼,隻看見燈落在地上的陰影。難道又有幻覺了?應佳妮晃晃腦袋,滿心糾結。

腳步聲,急促的腳步聲,應佳妮剛把三杯熱氣騰騰的咖啡卡進販賣機吐出來的方形便攜底托,就感到肩頭一緊,一隻手冷不丁地抓住了她。第一個溜進她腦子的詞是“有壞人”!剛來上學時,她認為大學城裏是最安全的,大部分居民都是老師和學生,到處都有警方安排的安全監控。但是知道詹誌鵬的事,經曆了沈萌自殺案的震撼,應佳妮漸漸開始明白,看起來平靜祥和的校園裏其實暗流湧動。商樺老師生死未卜,背後的黑手至今沒有線索,想到這些都讓她覺得害怕。此時此刻,被一隻手沒由來地抓住,她腦子裏瞬間劃過無數犯罪電影裏的情節,想都沒想,扭頭便把熱咖啡迎頭潑了過去。

“你太敏感了。”肖夢傑哭喪著臉抱怨,“我沒有抓你!可能就是力氣稍微大了一點,你至於潑我一身熱咖啡,連踢帶打嘛。”

“你要打招呼,為什麽不先喊她一聲?”闞文哲覺得這小子不像壞人,但行為透著古怪。大晚上的拍人家小姑娘後背,誰都會害怕吧。應佳妮之前經曆了那麽多奇怪的事,敏感也是正常的。

“醫院牆上掛著禁聲的圖呢。”肖夢傑捂臉。

“查清楚了。”一個保安走進來,“肖夢傑同宿舍的一個同學拉肚子,他和另外一個同學叫了車送他來看病。兩個同學現在都在急診病房呢。”

“我是出來給同學買飲料的。”肖夢傑愁眉苦臉,“遠遠地看見應佳妮在買東西,想著正好和她聊兩句。”他轉向顧醫生,“您之前帶她來過互助組啊。所以我認識她。您說過,希望互助組裏的老師和同學有空多交流,對我們好。”

“我可沒讓你大半夜悄悄拍人家後背,換上個大小夥子,你說不定腦震**了。”顧依珩苦笑,“行了,既然是誤會,那就握手言和吧。”

“不好意思,肖學長。”應佳妮看懂闞文哲遞來的眼色,先做了個姿態。

“是我犯傻。”肖夢傑臉紅,“別學長了,我也就比你高一屆,叫我肖夢傑就行。”

“孩子,以後你可長點心吧。”保衛處長送他們出去,感謝闞文哲和顧醫生幫忙。

“肖夢傑,你是想找應佳妮問侯逸翔的事吧?”闞文哲去買了四杯咖啡,端到醫院大廳,遞給坐在長椅上的各位。“你和他是好朋友?”

“我和翔子從初中就在一個班裏。”肖夢傑接過咖啡,掀開紙杯的蓋子,嫋嫋白煙在他眼前散開,好像能把他帶回那個無憂無慮的年紀。

做一輩子的朋友,是很多人在年少輕狂時的誓言。不過在肖夢傑心中,至少在一年前,他和侯逸翔仍然堅信彼此會開心地相處一輩子,分享各種煩惱和快樂。而現在,這個夢想留給他的隻是無窮無盡的困惑,還有時常冒出來的悔恨。

還記得快要考高中時,他特別擔心自己能不能考上理想中的重點。每次模擬考試,成績時高時低,像坐了過山車似的,完全摸不到規律。那段時間,他夜不能寐,白天看見數字或者古文就頭暈,看見外語就心煩。家裏人都建議他退而求其次,報考個普通的學校,雖然進不了重點將來考上好大學的幾率微乎其微,但比起還沒考試就病倒,平安健康地升學或許更重要。肖夢傑自己都要放棄了,隻有侯逸翔認為他不該後退,否則將來一定會後悔。

“你就是想得太多。其實啊,能用考試解決的問題,根本就不是問題。”這句話他至今還記得。是啊,一場考試而已,考上了皆大歡喜,考不上也沒什麽好遺憾的。根本少不了一塊肉,何必如此糾結?還好他沒有放棄,考試發揮得沒有預料中那麽好,卻也摸到了分數線,繼續和侯逸翔做了同班同學。之後的三年,算是他們至今為止最艱苦的三年,現在回想起來都覺得有些變態,但他們都熬過去了。都熬過去了嗎?肖夢傑朝著咖啡吹了口氣,也許侯逸翔終究是沒有放下吧。唉……勸別人容易,說服自己卻要難得多。

“侯逸翔是個什麽樣的人呢?”見他不說話,應佳妮有點心急。這個問題她憋在心裏很久了,但一直不知道該問誰,今天總算找到對的人,不吐不快。

“他……就是普通人,沒啥特別的……”肖夢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她。侯逸翔是個什麽樣的人呢?在他的記憶力,翔子就是翔子。用一句話描述你最好朋友的一生,最後的結果就是說不清。

“他是個內向的人嗎?”應佳妮又想起幻象中朝她說了一句什麽的侯逸翔。她曾經搜索過侯逸翔,但除了他自殺的消息,什麽都沒有找到。在隻言片語中,很難看出他經曆過什麽,因為報導的描述也是非常模糊,更多的是親友和師長們的震驚和遺憾、悲傷。應佳妮想給腦海中那個不搭理她,最後卻漠然回頭的男生一個完整的形象。她腦補他是個內向的人,因為大家總說內向的人容易想不開。

“內向什麽,分人。”肖夢傑聳肩,“他見到陌生人基本不會聊天,和熟人一起山吹海哨聊一宿都沒問題。”

“這樣啊。”應佳妮不知道為何自己會對這個答案感到失望。侯逸翔也沒什麽特別的嘛。既然如此,剛剛經曆累死人的高中,上了大學,大家都想著能輕鬆一些了,他為何會想不開呢?

“你和侯逸翔是約好了,一起考這邊的大學?”闞文哲問肖夢傑。

“侯逸翔最開始是想考老家那邊的大學。他家裏人不願意,那所大學不是重點。後來我勸他一起考過來。”

“你們還真是最好的朋友。”應佳妮羨慕。

“唉,本來我倆都報了工商大。”肖夢傑低下頭,“最後他考上了,我差了一分,改報了農林大。”

“兩個學校離得不遠嘛。”應佳妮說,“我一個人來上學,剛認識了幾個老鄉,能有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一起念書可真好。”話出口她就後悔了,光顧著羨慕人家的友誼,忘了侯逸翔已經不在了。“不好意思啊……”她趕緊道歉,“我的意思是……”

“沒事。”肖夢傑耷拉著腦袋,“要是我能多考一分就好了。”

“說過你很多次,不要把一切都往自己頭上扣。”顧依珩略帶憂慮地看著肖夢傑,“你就算上了工商大,也不可能二十四小時陪著侯逸翔。他要是真的心意已決,你是沒有辦法的。”

“要是在一個學校,他有什麽不對勁我應該能早點發現。”肖夢傑對她的安慰並不領情,“工商大開學早,入學以後他們要去軍訓兩周。他們快回學校了,我才來報到。開學了,我們學校又安排每天晚上集中學軍事理論課。”

“所以來大學城以後,你們一直沒見過麵哈。”應佳妮好奇。軍訓,工商大入學要軍訓嗎?我們今年怎麽沒安排?入學手冊上也沒有寫。

“我來報到後就跟他見過一麵,平時就是手機上聊兩句。”肖夢傑說,“我們又不是女孩子,天天煲電話粥。”

“女孩兒也不是都喜歡絮絮叨叨。都什麽年代了。”應佳妮不悅。

“侯逸翔出事前,你沒發現他和平常有啥不一樣。”闞文哲岔開性別歧視的話題。

“別提了。”肖夢傑更加傷心,“那天我們吵了一架,誰也不搭理誰,手機上也不聯係。”他扣上咖啡紙杯的蓋子,“唉……誰知道他……”

“為什麽會吵架啊?”應佳妮問。

“三言兩語說不清。”肖夢傑懨懨地回答。

為什麽會吵起來呢?現在想想也就是話趕話把脾氣勾了上來,真是不值得啊。翔子這個人有時候太較真,腦子裏的小劇場一出接著一出,不算大的一點事也會演繹成好萊塢大片。肖夢傑常笑他不該讀工商大,應該去念電影學院,將來當個編劇說不定能成名。可平常人想太多總是給自己找堵,尤其是對於過去了很久的事情,總是提起又有什麽意義?

想想自己當時的態度確實很差,肖夢傑自責。好容易學校給了一天假不用晚上上課,想約翔子出去逛逛,結果不知怎麽就提到了老家,提到了高中……好像是因為電影院門口那張小清新的海報?記不得了,總之也是自己嘴賤多說了一句,不知不覺氣氛就不對勁了。真是不明白翔子的心事。那件事又不是他的錯。也許他當初不該避實就虛,但誰能想到會被教導主任逮住?學校的處理也不算不合理,後來的事,真是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呃……他該不會是因為那件事……畢竟跳樓……不,當時事情都已經過去大半年了,他真要跳樓也不用等到高考後,來大學才跳吧。所以跳樓隻是巧合?這是一年以來肖夢傑最不願問自己的問題——是不是我傻兮兮的舊事重提,讓他有了輕生的念頭?

“他到底對你說了什麽?”肖夢傑抬頭盯著應佳妮,渴望的眼神看得她渾身發毛。

“誰說了什麽?”應佳妮避開他的目光。

“你不是看到了侯逸翔嗎?他跳下去之前,對你說了什麽。”肖夢傑騰地站起來,手裏的咖啡差點灑了。

“我不知道……”應佳妮後退兩步,躲在了闞文哲身後。“他是說了什麽,但我聽不到。”

“是誰告訴你侯逸翔對應佳妮說了什麽。”闞文哲警惕起來,護著身後的女生,看了一眼顧依珩。

“我們研究所從沒透露過這些細節。工商大保衛處更不會說出來。”顧醫生也是眉頭一縮,“肖夢傑,怎麽回事?”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啊。”肖夢傑做出無辜的樣子,“同學裏傳了好一陣子了,說工商大一個女生在開學時被侯逸翔的幽靈嚇壞了。幽靈還對她還說了遺言。”

“哪些同學說的?”顧依珩追問。

“啊呀,這可就說不清了。”肖夢傑撓頭,“反正我是從班裏女生那邊聽到的,她們……大概是聽在工商大的老鄉說的。我估計啊……是不是應佳妮和宿舍的室友說過,然後一個傳一個,大家就都知道了。”

“我……她們答應我保密的。”應佳妮生氣。當日從醫院回到宿舍,唐雨嫻她們七嘴八舌地圍著她問東問西。她很害怕,想找人聊聊,於是就一股腦都說出來了。不對啊,室友們並不知道侯逸翔。肖夢傑肯定在說謊!

“你別瞪我啊,我真的隻是聽說。”肖夢傑辯解,“說你在你們學校中心教學樓女廁所看到個跳樓的男生,是幻覺。這事,知道的都會想起侯逸翔的。”

“他說的倒也有幾分道理。”闞文哲將信將疑,但他看肖夢傑那樣子,不是能幹出什麽壞事的孩子。

“佳妮收到的那條信息是你發的吧?”顧依珩問肖夢傑。

“啊,我室友最近在玩閱畢即焚的信息,拿著傳作業的答案。”肖夢傑點頭,“我也是從一個學長那裏拐了幾道彎問道應佳妮的手機號。他們還以為我要追她……”

“你可饒了我。”應佳妮繼續瞪他。

“我是聽說你挺苦惱,不知道自己看到是啥,好心給你提個醒,又怕你誤會。”肖夢傑撇嘴,“後來顧醫生帶你去互助組,我想散會後和你打招呼,結果你提前跑了。今天……唉……”

“你好意思說。”應佳妮翻白眼,“一次兩次嚇得我夠嗆。”

“我又不是故意的。”

“你真想找佳妮聊聊,直接跟我說就好了。”顧依珩嗔怪,“地下搞這麽多小動作。”

“年輕嘛,欠考慮。”闞文哲設法圓場,“佳妮並不知道所謂侯逸翔的遺言是什麽。而且現在也沒搞清她為何會看到侯逸翔,就算聽到什麽也不能作數。”

“好友突然沒了,你的心情可以理解。”顧依珩對肖夢傑說,“今後別偷偷摸摸的了。”

“實在抱歉,幫不了你。”聽他們這麽說,應佳妮覺得肖夢傑怪可憐,心裏不那麽別扭了。

“我就是想知道他為什麽要尋短見。”肖夢傑皺眉。

“侯逸翔出事後,我看過他入學時的心理評估。”顧依珩回憶,“從報告上看,他沒什麽心理問題,所有指標都在平均值之上。”

“會不會是在入學後那段時間,他遇到了什麽事?”闞文哲猜測。對於侯逸翔的事,他隻是有所耳聞,並不清楚詳情。

“事後對他同宿舍的同學做了調查,沒發現異常。”肖夢傑回答,“除非他們沒說真話。”

“你怎麽會這麽想呢?”闞文哲覺得他話裏有話。

“沒什麽。”肖夢傑明顯遲疑了一下,“隻是他們說出事那天下午,侯逸翔和他們一起吃飯時還有說有笑。幾個小時後他就獨自跑去跳樓,說不過去吧。”

“那是很奇怪了。”闞文哲點頭。

“你問過他家裏人嗎?”應佳妮問肖夢傑,“他們會不會知道什麽?”

“不知道啊……”肖夢傑縮了一下脖子,似乎在害怕什麽。他有什麽好害怕的呢?

“侯逸翔自殺,確實還有疑點。”顧依珩說,“隻是教學樓的監控拍到他是自己進的女洗手間,警方調查也沒發現洗手間裏有可疑痕跡,所以才會有自殺的結論。”

“為什麽是女洗手間呢?”闞文哲疑惑。

“出電梯對麵就是女洗手間,旁邊是男洗手間。”應佳妮說,“他心裏有事,走錯了吧。”

“其實女廁所這事……”肖夢傑張張嘴,又突然一低頭,“或許隻是巧合。”

他一定知道些什麽,但不願意說出來,闞文哲心想,還是不敢說出來?他雖然是保衛處的幹部,但交通大學保衛處管不了人家工商大學的事。真怪,肖夢傑既然是侯逸翔生前最好的朋友,能看得出來他對侯逸翔的死心存疑慮,為什麽不肯有話明說呢?也許是不相信我和顧醫生吧。得找個機會和他們學校的同事打聽一下才是。

“肖夢傑,你惹什麽事了?”一個二十六七歲的年輕人跑過來。

“羅老師。”肖夢傑起身相迎。

“不好意思,我是他們學院的輔導員。”羅琛做了自我介紹。顧依珩對他沒什麽印象。大學城裏學校眾多,每個學校在心理研究所有不同的對接人。

“你這是鬧什麽妖?”羅琛看著肖夢傑一身髒,“你們室友給我打電話,一個說你欺負女孩子被醫院保安抓了,另一個說你被一個女孩子打了。怎麽回事啊?”

“一場誤會,沒大事。”闞文哲簡單給他講了事情經過,略過了羅琛不需要知道的部分。

“唉,你說你,毛毛躁躁。”羅琛搖頭,“互助組認識的同學,你要打招呼大方點啊。背後來一下子,人家不打你才怪!”

“我錯了。”肖夢傑吐舌頭。

“你趕緊跟老師回學校吧,換件衣服。”顧依珩送他和羅琛離開醫院急診大樓。

“那女孩挺可愛的。”走在明亮的路燈下,羅琛朝肖夢傑微笑。

“您可別……哎呀,不是的。”肖夢傑大紅臉,“我是想問她侯逸翔的事。”

“她是大一新生啊,怎麽可能……哦!”羅琛眼珠一轉,“就是學生裏在傳的,那個看見侯逸翔幽靈的女孩?”

“您說應佳妮會不會是傳說中的通靈反應?”

“別胡扯,哪兒來的通靈!”羅琛鼻孔出氣,“心理研究所的醫生在照顧她,估計是在搞研究啦。”

這幾年,大學城裏真不太平,羅琛心想。去年是工商大的侯逸翔入學沒多久突然跳樓。今年交大女生沈萌自殺的事鬧得沸沸揚揚,前陣子才查清不是自殺,牽扯了一個男生,還有不少警方不願透露的內幕。哦,對了,剛才那位闞老師就是交大的,看同年入職的群裏有人在說他們學校一個老師也被發現和那個案子有關係,在醫院搶救呢。唉,真是可怕,不過雖然還有疑點,案子的來龍去脈總是查得差不多了。不像有些事,一晃一兩年就是查不個所以然。

說起來,那個叫應佳妮的女生也挺怪,羅琛看著天上的明月。她真的看見了死去的侯逸翔嗎?如果說她能看到過去的事,不管是通靈還是宇宙射線眷顧了她,會不會……

“羅老師,您想啥呢?”肖夢傑拉了一下羅琛的胳膊。他這才注意到路邊有幾輛共享單車。

“沒事,走吧,宿舍快要熄燈了。”羅琛掏出手機。嗯,有機會得找心理研究所的人問問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