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邊的天氣說變就變,中午還是豔陽高照,萬裏無雲,到了午後突然間就陰雲密布狂風乍起,不一會兒功夫,飄潑大雨就傾瀉而下。密不透風的雨簾砸在地麵上、屋頂上,濺起白色的水霧。一片滂沱之中,街對麵的房子幾乎隻能看清一個輪廓。狂風撕扯綠化帶裏柔弱的花草和樹上的枝葉,把它們卷到地麵上,瞬間就被奔跑的人群碾成花泥。

街上的雨水匯聚成一條條湍急的小溪,四處奔流。車子都打開了大燈和霧燈,像蝸牛一樣慢吞吞地行進在汪洋之中,車前的雨刷轉得像小風車一樣,還是難以應付密集的暴雨。來不及反應的人們瞬間就被淋得渾身濕透,驚惶地跑向最近的屋簷、書報亭和商店。不遠處一個電話亭裏,竟然擠進了八個人,大家擰著濕漉漉的頭發和衣襟,不住地打顫,這時候也顧不上什麽男女老少,隻要不再淋雨就比什麽都強。

我端坐在茶藝館柔軟的蒲團上,看著窗外亂糟糟的世界,捧起麵前薄如蟬翼的白瓷茶盅一飲而盡。這人參烏龍炒製得欠一些火候,清香有餘但是甘甜不足。旁邊那一桌是三個中年人,看樣子是來談生意的。身穿水藍貢緞旗袍的茶藝師正伴著悠揚的古箏為他們表演,蓮藕一樣白皙圓潤的手腕輕快地轉動著,微微翹起的蘭花指劃出一道優雅的曲線,暖壺、洗茶、切沫、溫杯、搖壺…...一招一式如行雲流水。看客們都忘記了高談闊論,目光緊隨著她的手指和那上下翻飛的茶壺轉動。

可惜我對於茶的品味目前還停留在解渴祛暑的層次,對這些繁瑣的茶藝茶道和矯情的所謂文化層麵的東西興趣不大。茶聖陸羽說得明白,“茶之為用,味至寒,為飲最佳。精行簡德之人,若熱渴、凝悶、腦痛、目澀、四肢煩、百節不舒,聊四五啜,與醍醐、甘露抗衡也。”茶葉原本就是保健的飲料。至於上下三千年的所謂文化積澱和品味大多是後人無事生非琢磨出的成果。品味,需要的不僅僅是錢,還需要大量的時間來培育。如果我有空閑的時間,寧可多睡一會兒。

茶喝到一半,窗外的風雨聲開始漸漸平息,暴風雨來得快,去得也快。烏雲散了,太陽出來了,稀疏的牛毛細雨被陽光一照,像晶亮的水晶絲一般。街上很快又恢複了車流不息,人潮湧動。

我有一搭無一搭地刷著手機,瀏覽本地的各種媒體。一個名為《濱海早報》的賬號已經一連發了十幾篇文章,繪聲繪色地分析了翡翠山莊董事被殺的案子,並且言辭鑿鑿地認定凶手是失蹤的代理商,原因一定是經濟上的糾紛,但是警方和藝琳閣的高層對此三緘其口等等,和其他八卦報刊、網站上的傳聞如出一轍,沒什麽新鮮的。

但是隨後,這個作者筆鋒突然一轉,開始分析即將舉行的拍賣會,並且說藝琳閣之所以頂著巨大壓力一定要如期舉辦拍賣會,目的隻有一個,那就是挽回自己岌岌可危的市場地位。文章裏說,因為不切實際的奢侈路線和盲目擴張,藝琳閣已經連續三年利潤負增長了,原本無人可及的市場份額也在遭受行業內眾多後起之秀的蠶食。據“可靠消息”,藝琳閣去年的投資回報率隻有1.5%,遠遠低於行業內7%的平均水平,也低於他們自己公布的5.7%,而從今年前三個季度的業績來看,恐怕還不如去年。雖然隨著大牛市的來臨,藝琳閣的股票價格也一路漲到四十塊錢,但那是它的業績根本無法支撐的,一旦遭遇股市震**,泡沫破裂,馬上就有滅頂之災。於是藝琳閣才想出了拍賣會的主意,借這個概念抬高股價,保住自己在行業內的名聲和地位。因為據“可靠消息”,雖然藝琳閣對外一直信心滿滿,但是已經有公司高層借著股價上漲的機會拋售手裏的公司股票。

我一向佩服媒體扭曲事實的本事,但是這篇文章卻不一樣。雖然他沒有具體說“可靠消息”的來源,但是那一連串的數字並不是可以任意捏造的。尤其是公布虛假的投資回報率和公司高層拋售股票,沒有人敢在這樣的問題上信口開河。我看了一下作者,署名是“本報記者馬鳴”。

我搜了一下,報社的地址是新慶街11號富海大廈,離這裏不遠。於是我付清茶錢,出門攔了一輛出租車,直奔《濱海早報》報社。

富海大廈是整條新慶街上最顯眼的一座樓,遠看像一個橫臥的巨大啞鈴。建築物的牆體用的是單向透明的灰藍色有機玻璃,從裏麵可以清楚地看到外麵街上的一切,從外麵卻看不見裏麵的東西。大廈分成東西兩部分,A座是寫字樓,B座是大型購物廣場,中間看似連通,其實有牆壁隔開,隻有5層有一扇門可以穿行。

《濱海早報》的報社在A座7層,門口掛著類似同心結的紅色logo,身穿白色工裝的接待員坐在前台後麵抱著電話嘰嘰喳喳地說笑著,她說的是本地方言,我聽不明白,於是敲了敲門,提醒她我的存在。

接待員抬頭看了我一眼,很不情願地和電話那頭說了再見,一臉倦怠地問我:“您好,找誰?”

“馬鳴在不在?”我問她。

她撥了一個分機號:“您好,外麵有位小姐找馬鳴。哦……好的。”接待員放下電話,客氣地對我說,“對不起,馬鳴現在不在,有什麽事需要轉告嗎?”

我從包裏拿出紙筆,寫了個條,折起來遞給她:“那就麻煩您把這個交給馬鳴。”

說完我轉身離開了報社,來到B座的購物廣場,在頂層的暢雲天茶園找了一個迷你包間坐下來。服務員拿來茶單,我婉言拒絕了他強烈推薦的碧螺春,點了一壺玫瑰花茶和一打菠蘿酥,並且告訴他:“一會兒有位馬先生要來,請你把他帶過來。”

馬鳴就在報社,從接待員的表情就可以看出來,他躲著不見人是怕麻煩,還是因為昨天那篇過於露骨的報道感到不安?不知道他看了我的字條有什麽反應。我正在思索,服務員敲敲門走了進來,身後跟著一個人,四十出頭,個子很高,體態略顯臃腫。他看見我,先是愣了一下,上下一番打量之後遲疑地伸出手。

“我是馬鳴,您……怎麽稱呼?”

“馬先生,請坐吧。”我沒有和他握手,也沒有正麵回答他的問題。馬鳴有點尷尬,猶豫了一下,終於坐了下來。

“馬先生,你幹這一行多久了?”

馬鳴皺了一下眉,不明白我的用意:“小姐,你說我對藝琳閣拍賣會的報導有誤,其實拍賣會另有重大內幕,你該不會……”

“放心,我沒功夫耍你玩,也沒有必要。”我客氣地說,“如果你真的對藝琳閣感興趣,我這裏有很多你還不知道但一定會感興趣的東西。不過你寫報導的方式讓我很不放心。”

“為什麽?”馬鳴困惑地打量著我,“能告訴我你的身份嗎?”

“你可以繼續說,據可靠消息。”我笑了:“馬先生,你公開指責藝琳閣偽造商業信息,公司高層參與操縱股市套利,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你不怕被他們告上法庭嗎?在我的印象中,隻有那些剛出道的學生會這樣無所顧忌,可是你不像。”

“這個嘛,既然我敢寫出來,自然有我的考慮。”他掏出手絹擦了擦汗,“小姐,你剛才說,你知道藝琳閣很多內幕?”

“對,比你想象的多得多。”

“可是,您為什麽要告訴我呢?”馬鳴圓胖的臉上露出一絲狡猾的笑意。

“當然不是想幫你成名,我想和你做個交易。”

服務員端來煮好的玫瑰花茶和點心,我們停止了談話。我斟了一杯茶,端到嘴邊輕輕吹著,一邊用餘光盯著馬鳴的表情。這家夥比我想象得好對付,他對我心存疑惑但是又不想輕易放棄撈到新聞的機會,這正是我想要的。

“如果您的消息確實。”馬鳴舔舔嘴唇,“我可以出大價錢。”

我掏出手機,裏麵有這幾天我在翡翠山莊的照片,有和湯捷、湯業、霍建榮、譚夢迪、林東和刑隊長的合影,還有我偷偷拍下來的已經基本布置停當的拍賣會現場。馬鳴翻看了好一會兒,眼睛興奮得像貓看見鮮魚一樣,幾乎要冒火了。

“您開個價吧。”他終於肯把手機還給我了,“不過我有言在先,我隻能先付給您一半,等證實了消息的準確性再付另一半。”

“我不缺錢。馬先生,你知道二十一世紀什麽最貴嗎?”

“什麽?人才?”馬鳴眨眨眼睛:“什麽意思?”

“嗬嗬,老兄,你電影看多了。”我給他也倒了杯茶,“二十一世紀,最貴的是信息。我可以告訴你一些你不知道的東西,隻要你能告訴我一些我想要的信息。”

“您......想知道什麽?”他用揉皺了的手絹擦了擦鼻尖上的汗珠,似乎不太相信我的話。

“其實我感興趣的就是你報導中的一句話。你提到藝琳閣的高層有人在拋售股票,我想知道是誰。”

“這個……”馬鳴的表情嚴肅了起來,“這是個很敏感的問題呀。”

“今天有一位國外的客人到了翡翠山莊,而且他將是明天拍賣會的主角。你不想知道這是怎麽回事嗎?”

“國外的客人?誰?”馬鳴從桌子另一側探過身子,語調也提高了一個八度。

“別急,老兄,我覺得如果我們互通有無會比較公平。我可以告訴你,這次慈善拍賣會就是為了這個外國人準備的,而且和藝琳閣下一步的商業計劃有關係。”我喝了一口茶水,“你看,我告訴了你這麽重要的消息,你是不是也有點誠意?”

“這個……”馬鳴低下頭,他在思索,權衡利弊。我默默地吃著茶點,等他的答案。

幾分鍾過去了,他還是下不了決心,我覺得有必要推他一下。

“如果這很讓你為難的話,我們可以換種方式。”我放下茶杯,“我說幾個人,你隻要回答是或者不是。這樣,話不是從你嘴裏說出來的,也不違反原則。”

馬鳴抬起頭,從他的臉上我看到了肯定。

“霍建榮。”

他搖搖頭。

“湯捷。”

還是搖頭。

“湯業?”

馬鳴輕輕點了點頭。

“是他?”我心裏暗暗吃驚,“老兄,你可別糊弄我。”

“用你的話說,我沒必要耍你。”馬鳴端起茶杯,“你既然和藝琳閣高層這麽熟悉,想核實這個消息並不算難。”

“那麽,你知道他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拋售藝琳閣的股票嗎?”

“據我所知,有一段時間了,大概……兩三個月。”馬鳴說,“還是說說拍賣會吧,你說的商業計劃……”

“藝琳閣就要被國外大財團並購了,這才是他們搞拍賣會的目的。”我告訴馬鳴。

“並購!哪個大財團?”他急切地說。

“你對藝琳閣真的這麽感興趣嗎?”我問馬鳴,“其實隻要在明天的早報上披露並購的消息,加上今天早上的猛料,足夠使你當選年度新聞人物了。”

“可以說是出於好奇,也可以說是出於職業習慣,其實這兩者是一回事。翡翠山莊在北海不是一般的風光,它的後台藝琳閣就更不用說了。”馬鳴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名片遞給我,“剛才忘了,我的名片。我關注藝琳閣很久了,如果您有什麽好消息都可以找我,條件好說。”

“我倒覺得你在《濱海早報》有些委屈。”我收起名片,“你們的讀者應該以中低收入階層為主吧?”

“差不多吧,可是你怎麽會知道?”

“從你們的廣告版看出來的,那些招聘信息沒有一個需要受過高等教育或者需要高級技能,也就是說會光顧這份報紙的基本是中低收入的階層。”

“不錯,不過這個社會有多少高收入階層?尤其是我們這種小城市,占大多數的還是社會底層,所以《濱海早報》目前的訂閱量在北海已經排入前五名了。至於我,也沒什麽委屈不委屈的,工作嘛。”

“我是覺得你的文風不太符合八卦小報的風格,《濱海早報》的讀者很少會明白什麽是資本市場,什麽是市盈率,什麽是投資回報率,他們可能會更關心藝琳閣的總裁今天和誰約會。”

“咳,這年頭,找個工作不容易,所以我不會想那麽多。”馬鳴的笑容有些僵硬,“我們是不是跑題了?藝琳閣真的要換東家嗎?他們已經向媒體發出了拍賣會的邀請函,而且還附了嘉賓名單,其中有很多社會名流,但是沒有你說的外國人。”

“藝琳閣這次拍賣的主題是慈善,雖然並購是他們的最終目的,但是做的太明顯會煞風景,所以對於外國財團的介入他們一直保持低調。那個法國人是早上10點的班機到的北海,湯捷和翡翠山莊的總經理李智峰親自迎接,現在應該已經入住翡翠山莊的總統套了。”

“法國人……有意思。”馬鳴手托著下巴,“如果這條消息上了明天的早報,不知道藝琳閣會有什麽反應。”

“你很在意他們的反應嗎?”

“也不是,不過那很有趣。”馬銘冷笑,“這幾天翡翠山莊的殺人案鬧得沸沸揚揚,很多人都猜測藝琳閣會取消拍賣會,但是直到今天都沒有任何動靜,原來他們是要等這個法國人,對嗎?”

我沒有回答,因為沒有必要。馬鳴已經在心裏盤算明天的頭條了,他很快就會在北海甚至全國家喻戶曉。我叫服務員過來結賬,他執意說這次他請客,禮節性地推讓了一番之後,我起身告辭,留他在那裏繼續遐想未來。

走出富海大廈已經是下午5點20,我掏出手機按下一個快捷鍵,電話響了很久對方才接聽。

“喂?”他的聲音帶著濃重的睡意。

“你不會睡了一下午吧?”我說,“太陽可快要落山了。”

“這幾天很累,中午陪你吃飯的時候就困得不行。”他打了個長長的哈欠。

“我說你今天怎麽話那麽少,邊吃還邊打哈欠。”

“是啊,回來我倒下就睡了,連衣服都沒顧上脫。”他又打了個哈欠,“怎麽了?你回到翡翠島了?”

“還沒有,你搜一下有《濱海早報》的公號?”

“你等我找找看。”電話裏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哦,找到了。”

“今天他們發了一篇關於藝琳閣的文章,你看一下。”

“哦,藝琳閣最近越來越火了啊,我看看。”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傳來一聲歎息,“唉,說的很像那麽回事嘛。怎麽,你對這個消息感興趣?”

“幫我查一下這個作者,馬鳴,查一下他的背景,要快啊。”

“這個不難,不過你怎麽突然對一個小報記者感興趣了?”

“我覺得他對藝琳閣的關注有些不尋常。”我說:“我沒有時間自己去找線索了,6點之前我得趕回碼頭。”

“OK,你等我消息吧。”

“還有,能不能查一下藝琳閣高管的股票賬戶,查最近三個月的交易數據?”

“這個……有些難度。”電話那邊遲疑了一下,“需要動用一些關係,而且你有沒有具體的目標?藝琳閣的高管,各部門、各分公司的經理一大堆,得查到後年了。”

“那就查湯業一個人,這個應該不太困難吧?”

“你覺得他有問題?”

“還不好說,我隻是聽到一些風聲,想確證一下。”

“因為這篇報導?一個八卦小報記者的話可信嗎?”

“製造緋聞是一回事,捏造商業醜聞性質就不一樣了,沒人會傻到這種程度。”

“也是,他這是指控藝琳閣在搞商業欺詐,雖然沒有點名,但是如果沒有真憑實據,不就等於判自己誹謗嘛。”

“我不知道這個馬鳴有什麽目的,不過如果他不是瞎編的,那藝琳閣裏麵的貓膩就太大了。”

“藝琳閣現在已經被拍賣會和翡翠山莊的命案搞得團團轉,突然又鬧出這麽一篇報導,夠他們喝一壺的了。”

“他們現在還顧不上跟《濱海早報》打官司,不過估計很快就會有所行動。你的動作得快一點,遲則生變。”

“好吧,我馬上去查。”

“對了,我中午跟你說的那件事可別忘了。”

“放心,我一回來就托了那邊的哥們去幫你找了,他說最遲明天晚上就能給回話。”

接近黃昏,海風漸冷,太陽在海平麵上搖搖欲墜,退潮後的白色沙灘上,放學後的孩子們圍在一起,低頭尋找著樣子奇特的貝殼,追逐著四散奔逃的沙蟹。

我趕到北海碼頭的時候,剛好聽到6點的鍾聲響起。邢隊長正靠在棧橋的柱子上,對著昏暗的陽光仔細端詳手裏的一個塑料袋。

“什麽寶貝,看得眼珠子都拔不出來啦?”我走過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喲,嚇我一跳,你怎麽老是突然襲擊。”他把塑料袋舉到我鼻子底下,“你幫我看一眼,這個是不是真鑽石?”

“你這可把我難住了,真假鑽石不是用肉眼能看出來的。”我接過塑料袋,裏麵是一粒十分之一克拉大小的碎鑽,透明的鑽石放在透明的袋子裏,幾乎看不清楚。

“這個是我在奔馳車的車庫找到的。”邢隊長說,“那兩輛車是昨天下午2點半送到永鑫車行的,因為前不久剛做過大修和保養,所以隻做了常規的清洗和檢查,大約4點半就離開了。這一點修車的技師和司機的證詞是吻合的。藝琳閣北海分公司的保安也證實昨天下午2點兩輛車離開公司車庫,下午5點15左右就回來了。”

“車子是在車庫裏被破壞的?”我掰著手指頭算了一下,“按理說這樣的車他們應該單獨鎖起來吧。”

“兩輛車都有專用車庫,庫門用的是電子密碼鎖。我帶人檢查過了,密碼鎖上有重疊的指紋。最上麵一層是肖師傅的,今天早上是他開的車,被他的指紋覆蓋著的,有一層無紡布手套的痕跡。而且交通隊事故科在奔馳的刹車油管上也找到了相同的手套痕跡,還有就是這個。”邢隊長從腋下夾著的皮包裏又拿出一個塑料袋。

我凝神細看,裏麵有一根短短的毛發:“這是……頭發?”

“粘在油管的機油上,是人造毛,假發。”刑隊長點頭。

“假發?會不會是昨天修車時留下的?”

“查過了,永鑫車行沒有人戴假發,藝琳閣的司機們也沒有。”

“那就是凶手留下的了。那顆鑽石呢?”

“是我在車庫門邊的角落裏找到的,不過還不知道這到底是不是真鑽石。”

“不管是真是假,它也不該出現在車庫。”

“所以我今天收獲不少哩。”邢隊長心滿意足地把物證袋塞回包裏。

“湯捷呢?”我這才發現少了一個人。

“在休息室,他嫌這裏風大。”邢隊長看了一眼手表,“都6點過10分了,船怎麽還不來?”

“急什麽,這風景多好啊。”

“我趕著回去辦正事呢。”邢隊長又看了一眼手表,“給翡翠山莊安裝調試監視係統的工程師半個月前辭職走了,目前聯係不上,銀行賬戶裏的錢也都提走了。”

“早就猜到會這樣。這叫拿人錢財替人消災。”

“是啊,不過我查出一個月前他的賬戶分七次轉進了十萬塊錢,其中六次是現金存入,隻有一次是從一個叫江燕的賬戶劃過去的一萬元。這個江燕是翡翠山莊保齡球館的服務員。”

“那就好辦了,你把這個江燕抓起來,還怕她不開口?”

“我這急著回去不就是為這事嘛。”刑隊長夾著小包,“已經讓留守翡翠山莊的警員找這她談話了。我有一種預感,快找到突破口了。”

湯捷一臉倦意地從休息室走了出來,額頭上換了塊新的紗布。

“船還沒來嗎?”他看向海麵。

“應該快了吧。”邢隊長指著遠處的一個白點,“那個應該就是了吧。”

“怎麽,你也著急回去辦正事?”我問湯捷。

“總得見見林賽吧,人家來了一天了,我再不露麵說不過去。”湯捷摸摸頭上的傷口:“頭疼,你玩得怎麽樣?望海樓不錯吧?”

“不錯,就是太貴。你頭疼?不會撞成腦震**了吧?”

“做過CT,沒事,就是有點累了。”湯捷走到棧橋的盡頭,看著海麵上劈開波浪疾馳而來的遊艇,“終於來了。”

我們回到翡翠山莊已經是7點20,海上又下起大霧,月亮躲在雲層後麵,隻從雲朵之間的縫隙裏透出幾點微弱的光亮。

翡翠山莊依舊燈火通明,一夜燈紅酒綠才剛剛拉開序幕。餐廳已經為我們準備好了一桌豐盛的晚餐,有清蒸東星斑、炒蠣黃、鐵板文蛤和開水白菜,邢隊長和湯捷此時似乎也不再為所謂正事操心了,坐下來開了瓶啤酒,推杯換盞興致頗高。我的心思不在飯菜上,匆匆吃了幾口菜喝了一碗湯便推說累了,起身告辭。

走出餐廳,我並沒有直接回4樓的客房,而是穿過人來人往的大堂,拐進一層北側的辦公區。李智峰的辦公室在走廊的盡頭,我按了門鈴,沒人回答,可是從門縫裏透出的燈光看,屋裏似乎有人。我試著轉了一下門把手,房門悄無聲息地打開了一條縫,我看看四周沒人便躡手躡腳地閃進房間,輕輕關上了門。

李智峰這間辦公室足有一百五十平米,房子層間很高,三盞雙層流蘇的水晶吊燈瀑布一樣垂下來,把整個空間照得如白晝一樣。正對房門的是會客區,一組白色鑲黑邊的皮質異型沙發圍成一個四方圈,中間鋪著藍底白色百合圖案的大波斯地毯,地毯上的有機玻璃茶幾分三層錯開擺成一個品字形。茶幾最下麵一層放著天鵝造型的水晶煙灰缸和獅子浮雕的Zippo打火機,卻沒看見香煙,應該是專門為客人預備的煙具。中間一層麵積最大,白色鑲金絲的蕾絲台布上擺著擦洗得晶瑩剔透的六件玻璃茶具,台布的一角還壓著一隻施華洛士奇的水晶蝴蝶。品字形最上麵一層放著一隻綠色荷葉造型的玻璃碗,盛著滿滿一碗清水,水底沉著五顏六色的玻璃鵝卵石,水麵上還漂著兩朵粉紅色蠟製荷花。

房間中間的一塊麵積是辦公區,靠窗的地方被一個諾大的紅木寫字台占據了。寫字台造型古樸但是略顯笨重,邊角雕刻的花紋和擋板上貝殼鑲嵌的四季花卉圖案又過於繁複,和會客區的現代風情格格不入,不知道李智峰到底是怎麽想的。寫字台一側立著一排足有兩米高的紅木鑲嵌貝殼書櫃,和寫字台明顯是配套的。說是書櫃,其實又兼有藝術牆和屏風的作用。書櫃的上麵兩層做成一個個錯落相間的矩形格子,擺著玉雕白菜、鈞瓷花瓶、瑪瑙葡萄、金箔論語……林林總總,每一件都價值不菲。下麵幾層才是文件和書籍,大多數是和旅遊業、酒店管理、人力資源有關。還有幾本大百科全書、資治通鑒、蘇東坡全集之類的精裝書,估計是用來撐門麵的。書櫃像一堵牆擋住了視線,自然地分割出一塊隱秘的空間,如果我沒有猜錯,後麵應該是私人的休息區。擺上一張床,工作累了躺下小憩一會兒,勞逸結合又不必擔心被人看到顯得不雅。

我走到寫字旁,台麵上一塵不染,整潔得超乎我的想象。紅酸枝鬆樹造型筆筒,螃蟹趴在荷葉上,寓意為“和諧”的玉雕,黑底燙金字的一對大理石鎮紙,上麵是顏體楷書的“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仿琉璃燈罩的台燈開著,還有一枚小型的黃水晶原石和帶傳真的電話機整齊地在桌子外沿一字排開。桌麵正中的筆記本電腦沒有關機,左手邊整齊地摞著兩打文件,最上麵的一份是關於慈善拍賣會的預算執行情況報告,右手邊一個刻有白居易名作《琵琶行》的陶製茶杯,杯子裏的半杯清茶已經涼了,看來人離開已經有一段時間。可是李智峰這麽一個細致到極點的人,出去怎麽會忘記關燈鎖門?

門外響起嗒嗒的腳步聲,我心裏一驚,來不及多想,縱身跳到了書櫃後麵,屏住呼吸側耳細聽。門鈴驟然響起,在一片寂靜中格外刺耳。我出了一身冷汗,想想自己真是太莽撞了,要是李智峰突然回來了或者有人進來看到我,真不知道怎麽解釋才好。

不過門鈴隻斷斷續續響了一陣,就恢複了安靜。我鬆了一口氣,感覺到手心潮乎乎的,心髒也撲通通跳得厲害。我靠著紅木書櫃作了幾個深呼吸,讓自己平靜下來,可是一種異樣的感覺卻在心裏揮之不去。我看了一下四周的環境,果然是個簡易的休息區,空間不大,站在我這個位置,一切都一覽無餘。這裏隻有一張單人床和兩個桃花心木貼麵的床頭櫃,**黃底褐色花邊的落地床單鋪得如鏡麵一樣平整,隻有另一側的一角突兀地翹著,好像是被床底下的什麽東西頂了起來。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我繞到床的另一側,俯身掀起床單,往床底下一看,頓時嚇出一身冷汗。李智峰躺在床底下,臉色青灰嘴唇發紫,怎麽看都不像是個活人,床單就是被他伸出來的腳支得翹了起來。

我感覺腦子裏嗡嗡作響,好像有幾千隻蜜蜂在亂飛亂撞。在北海碼頭,邢隊長告訴我有人指使翡翠山莊員工替他劃賬,我馬上想到了李智峰。作為翡翠山莊的負責人,他既能接觸監控係統的廠商,又能控製一大批員工替他做事。而且昨天他就在北海,很晚才回翡翠島,奔馳車的事情,他有作案時間。但是我還是想不通他為什麽這麽做,所以就沒對邢隊長提起。我也沒想到對手的動作會這麽快,一步一步都走在了我們的前麵。難以言喻的挫敗感讓我覺得呼吸困難。我仿佛聽到那個無名殺手在耳邊高聲尖笑,他又贏了,又一次讓我在看到端倪的時候陷入更深的迷茫。

我平靜了一下心緒,放好床單,快步離開了辦公室。還好,出門的時候沒有被別人撞到,否則我跳進南海也洗不清了。

我幾乎是一路狂奔跑到餐廳的,刑隊長和湯捷還在對飲,桌子上杯盤狼藉,我懷疑他們中午是不是沒有吃飯。

“咦?你怎麽又回來了?”湯捷抬頭看見我,疑惑地說,“剛才沒吃飽吧?”他的酒量不大,此刻已經滿臉通紅,舌頭也不太利落。

我不知怎麽開口,隻是默默站在門邊,邢隊長畢竟是多年的老刑警,立刻意識到了我的反常,起身走了過來。

“怎麽了?臉色這麽難看。”他扶住我的肩膀。

“你跟我出來一下。”我低聲說,“有個大麻煩。”

邢隊長愣了一下,跟著我走出了餐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