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顏未嚐開(六)

檀道一送完元翼回來,見阿那瑰踮著腳尖在廊下盤旋。她仍舊是僮奴打扮,窄袖短衣,鬆闊闊的褲,露著潔白纖細的手腕,那沉醉的表情,仿佛自己化身舞姿翩躚的蝶兒,其實在檀道一看來,不過是隻亂撲騰的灰蛾子。

“俏冤家,想殺我,今日來,喜孜孜……”阿那瑰哼著輕快的調子,盈盈轉身,見檀道一越過她往室內去了,阿那瑰腳不點地跟了上去。

“我能進來嗎,郎君?”還沒跨過門檻,阿那瑰想起了檀道一的告誡,她扒著門框,客客氣氣地問。

沒聽見檀道一的回應,她便當他默認了。得了元翼許諾的阿那瑰很有底氣,跳過門檻,她張嘴便說:“我不想扮男人了!”

檀道一枕著雙臂躺在**,望著**悠悠的青紗帳發呆,阿那瑰“喂”一聲,他心不在焉道:“你想扮什麽?”

阿那瑰抿著紅嘴唇,晶亮的眼睛裏是藏不住的歡喜,她不自覺將腰肢一扭,嗔道:“什麽都不扮,我本來就是女人啊!”

“隨便你。”檀道一不甚關心地丟下一句。

阿那瑰眨巴著眼睛等著,檀道一紋絲不動,也沒有後話。

阿那瑰氣餒了,她一沒錢,二沒身份,在管家麵前話也說不上,難道從婢女身上把她們的羅裙和釵環扒下來給自己?

心裏將檀道一臭罵一通,阿那瑰悄悄走近,小心翼翼地觀察著檀道一的表情。

檀道一忽然翻身下床,走到架幾前。

“那……”她退而求其次,對著他的背影說:“我也不想叫蠕蠕。”

檀道一打開劍匣,掣出一柄長劍,一臉漠然地轉過身。

阿那瑰嚇得肩膀猛地一聳,以為他要來殺人。她紅唇哆嗦了一下,囁嚅道:“你愛叫什麽就叫什麽吧……”

“作精。”檀道一輕嗤一聲,繞過她往庭院裏去了。

元翼對拉攏檀家的事勢在必得。旬日,檀濟召了檀道一來,指著案頭一封書信道:“你叔父從荊州來信,說元翼想將一名愛妾記在他名下,充作檀家的庶女,他問我可不可行——你知道這回事?”

檀道一驚訝於元翼動作如此之快,“殿下同我提過,我說了不可。”

檀濟點頭, “我是不想和元翼扯上什麽幹係。你也不許。”檀濟嚴厲地看了檀道一一眼。

瞞是瞞不下去的,檀道一這段時間被阿那瑰攪得心煩氣躁,索性坦白,“這個女人現在就在我們府裏。”

檀濟一雙眼睛立馬瞪得老大,跳起來指著檀道一罵:“你在我眼皮子底下替元翼養妾?”

檀道一忍不住辯解:“不是他的妾……”

“不是他的妾,是你的妾?你養她幹什麽?”

檀道一被他問住了,張口結舌。

檀濟的目光不著痕跡在他臉上流連,“你把人領來給我看看吧。”

檀道一有些詫異。檀濟翹著蘭花指,緩緩撚著一縷美須,露出一臉的高深莫測。

阿那瑰知道檀濟要見自己,興奮得一顆心先砰砰跳起來。她按捺著激動,到了檀濟麵前施了一禮,麵含微笑,矜持端莊。

檀濟仔仔細細地端詳了她幾眼,語氣也不禁溫和了幾分,“你叫什麽名字啊?”

阿那瑰覷一眼檀道一,大聲道:“我叫阿鬆。”

“沒有姓?”

“我從小就沒有父母,不知道姓什麽。”

檀濟唏噓不已,“是個可憐孩子。”他又問:“詩詞歌賦,琴棋書畫,都會哪些?”

阿那瑰支吾一下,說:“我會唱歌。”

檀濟讚賞地點頭,“聽你的聲音,像黃鶯兒一樣,有把好歌喉,不比琴棋書畫差。你唱一支我姑且聽聽。”

檀道一嘴角一彎,沒有阻止。阿那瑰有心要在檀濟麵前一展歌喉,討他歡心,她舒展肩膀,手撚腰帶,宛如一支含苞欲放的新荷,揚起清脆婉轉的歌喉,“俏冤家,想殺我,今來到,喜孜孜。連衣兒摟抱著。摟一摟,愁都散,抱一抱,悶都消,恨不得共枕同床也……”

檀濟一口茶噴出來,老臉通紅地斥責:“粗俗不堪!”

阿那瑰唱得正起勁,被他喝止,訕訕地住嘴,心想:原來你也是個老假正經,怪不得生一個小假正經。這麽想著,菱角般的小嘴便忍不住嘟了嘟。檀濟見她這樣一個嬌滴滴嫩生生的小美人,又不舍得罵了,清清嗓子,說:“這個歌不好,以後不要再唱了。”

阿那瑰忙點頭,“是,我以後再也不唱了。”

檀濟頷首,待要再訓誡她幾句,轉臉一看,見檀道一還在,他訝道:“你怎麽還不走?”

檀道一若無其事,“我再陪父親說會話。”

“不需要你了,”檀濟對他揮揮手,“你走吧。”

檀道一隻能挪動雙足,到了門外,他放輕腳步,貼在窗邊,側耳聆聽。

“咳!”檀濟大聲咳嗽,呼喚奴仆道:“去你們郎君那裏同他說,我已備好重陽節禮,過幾日讓他親自給謝家丈人送過去。”

奴仆應聲走了出來,檀道一眉頭微微一蹙,飛快地離開了。

回到住處,檀道一凝神思索,卻始終不能確定檀濟是什麽用意,他心下盤算:等蠕蠕回來,他旁敲側擊,隻消三言兩句,就能把前因後果問出來。

心下微定,他微微一笑,等阿那瑰的時候,閑來無事,扯一張雪白的紙來,斂起衣袖,提筆在紙上一筆一劃寫了蠕蠕二字,然後又在旁邊寫了阿鬆二字。

兩個名字擺在一起,他看了一會,心想:隸書含蘊圓厚,寫蠕字合適,而雪嶺孤鬆,天資特秀,縱情逸致,還是行草恰如其分。於是將又扯張紙,重新寫起來。

他興致來了,寫個不停,不知時間倏忽而過。忽聽外頭喁喁人聲,檀道一當是阿那瑰又在哪裏作怪,冷著臉道:“什麽事?”

奴婢垂手走了進來,說道:“郎主要把阿鬆搬去別院居住,奴們回來替阿鬆收拾衣裳被褥。”

檀道一微怔,放下紙站起身,問:“搬去哪個別院?”

“隔牆那個園子裏。郎主說阿鬆是未出閣的娘子,住在這裏不方便。”

檀道一不覺露出一個釋然的笑,說:“很好。”見幾名婢女在阿那瑰的房裏進進出出,檀道一問:“她怎麽自己不回來搬?”

“她?”

檀道一想叫蠕蠕,話到嘴邊,又不情願地改口:“阿鬆。”

婢女笑道:“這些粗活,奴們來做就是了。”

檀道一眉頭一蹙,想起了自己先頭的疑惑——阿那瑰一時半會不回來了,檀濟要故弄玄虛,他索性搖一搖頭,懶得去追究。

這一低頭,才意識到自己寫了許多遍蠕蠕和阿鬆。本來想著可以給她做臨摹用,現在也用不著了,檀道一將紙團一團丟開了。

之後數日,再沒和阿那瑰碰麵。檀道一在安靜的廊下走動時,偶爾聽到隔牆有細細的絲竹之聲。檀濟雖然沒有納妾,但也有同僚贈送的美婢樂伎,都蓄養在別院。檀濟不常去別院,那邊也少有動靜,這兩天卻莫名熱鬧起來了,大概是阿那瑰混進去的緣故。

元翼等不到荊州的回音,迫不及待來到檀家打探消息,“阿那瑰怎麽不見了?”他往空無一人的耳室走了一趟,問檀道一。

“搬走了。”

元翼“哦”一聲,喚來一名婢女,問起別院的情形。檀道一也有些好奇,聽得專注。那婢女道:“阿鬆現在忙得很,郎主請了好幾位師傅教她詩詞歌賦,琴棋書畫,還時常叫阿鬆去說話。”

“說的什麽?”

婢女搖頭,“郎主不讓奴聽。”

元翼眉頭一揚,待婢女退下後,對檀道一說:“你父親是把阿那瑰當女兒來教導了。依你看,他是打算把阿那瑰嫁給我嗎?”

檀道一睨他一眼,沉思著沒有說話。

元翼暢想了一陣,笑道:“不知道阿那瑰現在是什麽樣了。唉,其實她若是真被養成謝羨女兒那樣的淑女,倒無趣了。”

檀道一不禁笑出聲來,“她?”

“咦,你對她成見頗深呀。莫非是因為她看上了我,而沒看上你?”元翼得意地摸了摸臉,因見不到阿那瑰,頗有些遺憾,他邀檀道一:“出去吃酒吧,聽說太子身邊那個姓薛的門客常在朱雀橋畔的市樓廝混,我們去會一會他。”

檀道一欣然同意,正要出門,被家奴攔住了,“主人說小郎君今日要齋戒,不宜出門。”

檀道一大為掃興,隻能和元翼悻悻道別,回到房裏作勢閉眼打坐,腦子裏卻飛快轉個不停,一時想到太子和薛紈,一時又想到元翼和檀濟,最後連他深惡痛絕的阿那瑰也略微想了一想。

“你一會笑,一會皺眉的,是中邪了嗎?”

檀道一驀地睜眼,阿那瑰那張臉跳入眼簾。她扶案托腮,歪了歪腦袋,烏黑的頭發在發頂梳成一個飛天髻,發側別著一把玉簪花,額心一點殷紅的花鈿。阿那瑰是急著來見元翼,跑得衣襟散了,花也歪了,誰知撲了個空,她好沒精神,用柔軟的絹帕斯斯文文地沾了沾額頭的細汗,說:“你腦子裏想一堆不該想的事,這樣也算打坐嗎?”

檀道一閉上眼,徐徐吐氣,一張臉沉靜冷淡:“什麽不該想的事?”

“我怎麽知道咯。”阿那瑰道行尚淺,矜持維持不了幾句話的功夫,她拎著裙擺跳起來,“我又沒有住在你的腦子裏。”

檀道一不想搭理她。阿那瑰把裙擺拎得更高一點,有意露出那綴了明珠的絲履,在檀道一身前身後轉了一圈又一圈,好讓他注意到自己層層疊疊、繁複豔麗的間色裙。可他閉眸不語,好似真的入了定,阿那瑰忍不住推了他一把,“你為什麽不看我?”

檀道一眼梢微斜,“看什麽?”

阿那瑰踮著腳輕盈地轉了幾步,“看我的衣裳,看我的鞋,”她點點自己塗了口脂的菱唇,“還有這個,不好看嗎?”

“不好看。”

阿那瑰的沾沾自喜頃刻間消失無蹤,她惱羞成怒,呸一聲,“你眼瞎了。”

檀道一一哂:“瞎子好過傻子。”

“誰是傻子?”阿那瑰機警的眸子瞪過來。

檀道一沒接話,他做不經意地問:“聽說我父親常私下叫你去說話,都說的什麽呀?”

阿那瑰偏過臉來看著他,她眼睛一轉,說:“說你忤逆不孝,氣得他要死。”

檀道一臉色有點難看,知道阿那瑰在誑他,他閉上了嘴,奈何心裏疙疙瘩瘩好些天了,實在是如鯁在喉,不吐不快。再三斟酌,他對阿那瑰勾了勾手指,“你過來點。”

阿那瑰噗通一聲,兩個胳膊肘撐在案上,她離得很近,扇動著睫毛看他,“什麽?”

“他,在你麵前,沒有舉止不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