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顏未嚐開(五)

阿那瑰張著小嘴,呆呆地看以檀濟為首的半老頭子們在庭院裏侃侃而談。

談的是天下大勢,衣冠南渡的舊事,北齊的苛政。談到高興時,忽而一停,“啪”一聲捏住脖子裏的虱子,怡然自得地甩起麈尾,笑道:“快哉快哉!”

他們好像猴啊。阿那瑰搖頭。

看了一陣,覺得無趣,悵悵地走回來,見一群年輕的婢女圍坐在廊下,頭上歪歪斜斜別著盛放的芍藥,手裏緩緩搖著紈扇,一會咯咯笑,一會瞪眼罵。阿那瑰咬著嘴唇,欣羨地瞅著她們隨風拂動的碧羅裙。

她們都沒有我好看。阿那瑰默默地想,如果是我穿上那樣的羅裙,簪上那樣的步搖,拿上那樣的扇子……當皇後也夠格了。

怏怏不樂地回來,阿那瑰往檀道一的房間張望,見廊下赫然多了數名侍衛執戟而立,阿那瑰眼睛陡然一亮。

元翼來了!

元翼心情糟透了。

皇帝已經采納了皇後的提議,替他擇定太常卿何氏之女為妃,婚期就在來年。

“納采之後,我就要受命去鎮守寧州,那裏遍地蠻夷,不知我還回不回得來。”

檀道一問他,“殿下要逆來順受嗎?”

元翼沒精打采,“不逆來順受又有什麽辦法?”

“一旦離京,天長日久,父子情也都淡了,殿下何不趁陛下還未下詔,請他改封你為豫州刺史?”

元翼搖頭,“豫州常年被北齊所侵擾,民生凋零,盜賊橫行,又比寧州好多少?”

“殿下現在所憂愁的,不過是手裏沒有兵而已。陛下準許了太子和柔然公主的婚事,一定會聯合柔然出擊北齊,到時候豫州的地位舉足輕重。殿下正好名正言順地募兵買馬,招徠天下英雄,還用得著忌憚遠在建康的元脩嗎?”

元翼緊張地抓住檀道一,“到時候你會助我一臂之力嗎?”

檀道一點頭。

元翼興奮不已,甩著寬大的袖子在室內來回踱了幾步,最後往手心錘了一拳,歎道:“隻恨我在朝中沒有倚仗。何家無權無勢……皇後這個毒婦!”他對檀道一抱怨,“聽說何家的女兒長得很醜,這樣的女人,怎麽配得上我?”

檀道一漫不經心,“娶妻娶賢就可以了,我倒覺得不需要那麽美貌,省得那麽多麻煩。”

元翼罵他站著說話不腰疼,“你家的姊妹,不知道有沒有適齡的可以嫁給我?”

檀道一立即說:“沒有。”

元翼笑道:“倒也不見得非要是你嫡親的姊妹,別支也可以,姓檀就好。”

“別支也沒有。我家的姊妹不會做妾。”

元翼氣得瞪他。檀道一若無其事,口風卻半點不鬆。元翼滿腔熱忱碰了一鼻子灰,也覺無趣,往院子裏逡巡,“阿那瑰最近還好嗎?”

“哐”的一聲門被推開,阿那瑰激動難抑地奔進來,“殿下!”她眼裏閃著淚花,嘴巴先撅起來,“我過得不好!”

檀道一背對著阿那瑰,霎時無言。阿那瑰對元翼牽腸掛肚,乍然從他口中聽到詢問自己的話,喜不自禁,抓住元翼的手喋喋不休傾訴相思之情,一著急,連柔然話都蹦出來了。元翼聽得似懂非懂,嚇唬她道:“你再把柔然話掛在嘴上,柔然可汗要派人來抓你了。”

阿那瑰睫毛上掛著淚珠,楚楚可憐,“我寧願死也不回柔然,我要跟殿下在一起。”

元翼還從來沒有聽過哪個南齊女子說話這麽直截了當,阿那瑰毫無掩飾的熱情讓他嘖嘖稱奇,“為了我,死都不怕?”

阿那瑰眼神淒迷,“能和殿下在一起,死又算什麽?”

元翼看著這張潔白秀麗的臉頰,心旌**漾,柔聲道:“你和我認識不過一月,為什麽要對我這麽好?”

阿那瑰拉著元翼的手,貼在自己臉頰上,“我一個漢人在柔然長大,生得瘦弱,柔然人沒有一個看得起我的,我每天都要挨可汗和公主的鞭子。沒有人像殿下對我這樣溫柔過,殿下對我一笑,我就覺得天更藍了,草更綠了……”

檀道一最見不得阿那瑰的矯揉造作,聽到這裏,忍無可忍,一言不發往外走了。

檀濟的賓客已經散盡,他丟了麈尾,就著婢女手上的盆洗臉,洗出一盆白膩膩的鉛粉糊糊。

見檀道一經過,他把檀道一叫住。“是二皇子來了?”

“是。”

“來幹什麽?”

檀道一沒有說話。

檀濟用帕子揩了臉,兩手扶膝坐在榻邊,看著檀道一。檀道一肖似檀濟,但檀濟的臉要隨和一些,還多幾條皺紋。

“聽你丈人說,你那天跟二皇子去了太子的宴席,和太子的門客動了手?還當場被人取笑你和二皇子不清不楚?”

檀道一對謝羨本來就沒有好感,聽到這話,更討厭謝羨了,他皺眉道:“他女兒還沒嫁進來,也不知道做不做得成我丈人,就急著當我的家?”

“放屁。”檀濟罵道,“謝羨當不了你的家,我還當不了你的家?”

檀道一又不搭腔了。

檀濟早年喪妻,膝下隻有檀道一這根獨苗,對他簡直不知要怎麽疼愛得好。才罵了一句,立馬又後悔了,語氣一軟,說:“謝家的女兒美貌賢淑,德才兼備,不辱沒你。你也該收收心,不要跟著二皇子胡鬧了。太子的名分擺在那裏,元翼即便不甘心,又能怎麽樣?你屢次得罪太子,太子都沒有追究,看的是檀家的麵子,我可不能讓檀家都折在你手裏。”

檀道一聽著檀濟絮絮叨叨,又是陳詞濫調,心裏很煩,賭氣說:“我一人做事一人當,跟檀家有什麽關係?你怕牽連檀家,我改母親的姓好了。”

“你敢?”檀濟“啪”一聲拍在榻邊。

檀道一不敢再造次,沉默片刻,說:“太子暴虐,不及二皇子寬仁柔善,父親看不出來嗎?”

檀濟無奈地說:“暴虐他也是太子,皇後肚子裏出來的!你一個身無半職的平頭百姓,也想細胳膊去擰大腿?”

檀道一輕哼,“皇後家祖上是殺豬匠,我祖上非王即侯。”

檀濟又氣又笑,瞪著眼啐他:“呸,陛下家還是泥瓦匠哩!怎麽,殺豬匠家的女兒不能砍你的頭?你這些話少在外麵說,要笑死人了。”

“我沒有在外麵說過這種話。”檀道一心平氣和,“父親老了,安享晚年就好,我還年輕,難道要跟你一樣?二皇子鎮守外州,是難得的良機,不試一試,怎麽知道誰是胳膊誰是腿?”

檀濟越聽越不對,“什麽叫我'老了'?什麽叫不想'跟我一樣'?我堂堂中書侍郎,詩酒風流,有安邦之才,還辱沒你了嗎?”

家奴在外麵稟報,稱元翼要走,來向檀道一辭別。檀道一忙趁機往外走。

檀濟在後麵叫他,“年少輕狂!不知高低!心不靜的緣故!記得要早晚打坐,修身養性!”

檀道一送元翼出府。

阿那瑰牽著元翼的衣袖,緊緊跟隨。剛才和元翼一番卿卿我我,海誓山盟,她臉上還掛著嬌羞的紅暈,眼睛裏情意滿得要溢出來。快到外院,檀道一嚇唬她外麵有柔然人盯梢,她才萬般不願地放開元翼,“殿下,你什麽時候還來看我呀?”

元翼握了握她的手,“很快。”

被阿那瑰目送著,元翼和檀道一出了檀家。從侍衛手中接過馬韁,元翼低頭沉吟許久,對檀道一說:“我有個請求,不知道你願不願意幫忙。”

“殿下請說。”

“給阿那瑰改姓檀,把她嫁給我吧。”

檀道一愕然,下意識就問:“這是阿那瑰的主意,還是殿下的主意?”

他這副興師問罪氣洶洶的姿態,元翼遲疑了一下,笑道:“唔,她一心想要嫁給我,讓人不忍心拒絕,我想,這樣一來,倒省得她身份麻煩。”

“不行。”

“為什麽不行?”元翼有些失望,“和檀氏聯姻,我背後多個倚仗,太子也不好太咄咄逼人。”

要倚仗檀家的勢力,就不是嫁一個婢女的事了,檀道一說:“我母親早逝,父親多年都沒有納妾,建康無人不知,怎麽能隨便塞一個人進來?”

“當然不是要你父親認養她,檀侍郎的女兒來給我做妾,我自問也沒用那麽大的臉麵。你不是有個叔父,在豫州做刺史長史,汝南太守?把阿那瑰送給他做個庶女吧,你們不舍得檀家女兒來做妾,這樣一個外路來的假女兒,還有什麽不舍得的?”

元翼說的天花亂墜,檀道一隻是不肯。他不喜歡阿那瑰,又不好跟元翼直講,隻能把檀濟搬出來當擋箭牌,“我父親不會同意。”

元翼狡詐地一笑,“你父親不肯,你叔父肯就夠了。”

檀道一隻好說:“我不想認阿那瑰做妹妹。”

元翼打趣道:“這樣的美人,你倒不喜歡?莫非你真喜歡男人?”

檀道一微慍,冷笑道:“我要是看中她,還有殿下你什麽事?”

元翼放聲大笑,用鞭柄在檀道一肩頭點了點,說:“道一,如此自負,日後怕你要吃大虧啊。”他拎起衣擺上馬,見檀道一麵色不愉站在道邊,英氣的雙眉微微攏著,真是風神俊秀,元翼忍不住又要挑逗他,“放心吧,道一,不論我娶多少個美人,最愛的唯有你一個。”

“多謝你青眼,我不愛你。”檀道一一臉敬謝不敏,退後數步,對他遙遙一揖,“慢走不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