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顏未嚐開(四)
清早,檀道一踏出門檻,此時霧氣未散,朝霞灼灼,青竹葉上晨露還在滾動,庭院裏寂靜無聲,唯有阿那瑰坐在廊下的圍欄上,兩隻腳丫晃來晃去。聽見響動,她忙跳下圍欄,三兩步奔到檀道一麵前,笑得心無芥蒂,“咱們出門嗎?”
檀道一搖頭,沒有看阿那瑰黯然的一張小臉,他穿著寬鬆柔軟的袍衫,懶懶散散往圍欄上一坐,背靠廊柱,拿一卷琴譜看了起來。
他這一坐,整個晌午沒有挪動,也沒有開口。
阿那瑰先是歪著頭看稀奇,後來看得兩眼發直,脖子發酸,沒精打采回到耳室悶頭睡了一覺,到日影西斜,走出來一看,檀道一仍是原來的姿勢,半點變化也沒有。
偌大的庭院,成群的奴仆,大概知道他喜靜,沒有一個人出來晃悠的。
阿那瑰清脆的聲音陡然在耳畔響起,打破了寧靜,“你是坐著睡著了嗎?”
檀道一不快地瞥她一眼,他伸個懶腰,丟下琴譜,又從房裏拎出來一隻青釉的雙耳投壺,一紮竹矢,走開幾步,依次將竹矢投進壺裏,最後一把,三支全中,他便微微一笑,很自得的樣子。
阿那瑰眼見他把竹矢拾了起來,離得又遠了幾步,她按捺不住寂寞,抱怨道:“你除了投壺,別的什麽都不會幹嗎?”
檀道一第一支竹矢不偏不倚,自壺耳穿過,他眉頭一揚,想了想,說:“嗯,陰陽緯候,卜筮占決,琴棋尺牘,弓馬騎射——我都會。怎麽?”
他列舉的這一串,阿那瑰有大半聽不懂,也不怎麽信,她假惺惺地讚了一句, “這麽厲害,朝廷怎麽也不選你去當官?”
檀道一很自然地說:“我家柴薪不愁,不用當官。”
阿那瑰興致勃勃,“你會騎馬射箭,我們出去逛一逛吧,興許還能撞見殿下。”
檀道一不感興趣,“不想去。”
阿那瑰氣悶,站起身來,使勁拍打著衣裳,左右張望,“怎麽沒有一個人出來說話?你沒有兄弟姐妹嗎?”
“沒有。”檀道一心平氣和,“我自小就是這樣的,習慣就好了。”說完,他抱起投壺,又走回室內了。
阿那瑰瞪著他的背影,最後一跺腳,跑回耳室。
餘後幾日,檀道一都沒怎麽正眼看她,元翼也半個影子也沒有,阿那瑰先是氣憤,繼而無奈,最後平心靜氣地想:我現在是在南齊,不是柔然,如果還跟個蠻婆子一樣,殿下就不喜歡我啦。
她一門心思琢磨要怎麽把元翼勾來檀家,沒有再盯著檀道一不放,恰巧被檀道一抓住這個機會,悄悄溜出檀家,騎馬會友去了。阿那瑰後知後覺,到夜裏聽見婢女們在庭院裏說笑,口呼“郎君”,她才曉得檀道一是背著自己出去逛了,她後悔不迭,忙靸著鞋跑來檀道一房裏。
檀道一薄染酒意,顴骨上微微泛紅,人也有些犯懶,靠在婢女身上,任一雙柔荑替他用濕巾抹了臉,脫了履,腰帶一扯,倒在榻上。
婢女們見小郎君憨態可掬,互相掩嘴嬌笑,一名膽大的婢女上前,替他敞開微皺的衣領,貼在檀道一耳邊柔聲細語,“郎君身上發燙,奴替郎君打水擦一擦。”
檀道一倦怠地掀了掀眼皮,沒有作聲,婢女拎起裙擺,蓮步輕移,出門去打水。阿那瑰見他榻前空了,忙走上去,俯身打量。
檀道一閉眼不語,微敞的胸膛微微起伏。
阿那瑰當他睡著了,往他肩頭推了一把,喚道:“喂,醒醒呀。”
檀道一眉頭一動,不耐煩地睜眼,見一張雪白小臉,眉毛彎彎,嘴角上翹,眼裏仿佛墜了星子,又亮又潤。他一時想不起這是誰,隻當是家裏新買的美貌婢女,便對阿那瑰微微一笑,順勢將她的手按在胸前,輕歎道:“你的手真涼……別動。”
他的胸膛果然燙得很。阿那瑰眨巴一下眼睛,還沒顧得上把手撤回來,迫不及待地問:“你見到殿下了嗎?”
檀道一眉頭一擰,沉默片刻,反應過來,將她的手丟開,坐了起來。冰涼的玉石屏風抵著背,他腦子逐漸清醒,點頭道:“我見到殿下了。”
阿那瑰眼睛更亮了,連聲問:“殿下問我了嗎?他什麽時候來?你下次什麽時候還出門?”
檀道一有些頭痛,扶住嗡嗡作響的腦袋,他說:“你聲音小一點,好吵。”
兩人正說話,打水的婢女去而複返,裙裾婆娑到了檀道一榻前,見檀道一敞開的領口露出潔白的肌膚,婢女嬌羞地紅了臉,垂首道:“郎君,奴來替你擦一擦身。”
檀道一好似完全不記得剛才輕薄婢女一節,將領口理了理,他嗬斥婢女:“誰叫你來的?出去。”
婢女見他一臉冷淡,和剛才溫柔纏綿的樣子判若兩人,也一愣,赧然答聲是,忙退下了。
阿那瑰怕檀道一要借題發揮到自己身上,不敢吵他,紅潤玲瓏的嘴唇一張一合,用口型道:“殿下。”
“殿下沒有功夫來看你。他被陛下申斥,在宮中思過。”
阿那瑰眸子黯淡了不少,她鼓著腮幫子,因為失望,有一陣沒說話。
檀道一瞥她一眼,還有些話,他沒跟她提——不過他這會酒意上來了,頭疼得厲害,完全不想聽阿那瑰聒噪,他閉上眼,頭往屏風上一靠,說:“我要睡了。”
阿那瑰瞪著婢女才送進來的一盆冷水,很想把它澆到他頭上,好發泄自己的怒氣,可她忍住了,趁檀道一看不見,撇嘴做出一個呸的表情,轉身走開。
“你別總三更半夜往我這裏闖。”檀道一忽然告誡她一句,“元翼是皇子,你想跟他,更要懂得男女大防。”
阿那瑰心裏一連串呸呸呸。
元翼在宮中思了半個月的過,得知皇帝許了太子元脩和柔然公主的婚事。
以柔然的勢力,可汗寵愛的公主做太子的良娣,是有些委屈了,因此也顯得太子妃王氏的處境格外尷尬。所幸王氏十分通達,不僅力勸太子納柔然公主,待皇帝詔令一下,便主動移居佛寺去靜養了。
這樣一來,皆大歡喜。太子春風得意,下帖廣邀名士賢臣,到太子府聚會。
元翼才解了禁,也應邀而來,和檀道一並肩到了太子府的庭院。時人最愛清談,太子邀請的名士們大多落拓不羈,衣冠不整,伸著兩腿,在林中東倒西歪坐了滿地。
木屐敲地“噠噠”響,元翼正在冷笑,見太子衣袂飄飄,騰雲駕霧似地走了過來,他立即換上笑臉,對太子作揖,“弟還沒來得及恭喜兄長。”
太子三十餘歲,唇邊一簇短髯,生得很高大,那身飄逸的打扮有些違和。他自己也不大自在,哈哈一笑,抬腳將兩隻木屐丟進湖裏,說道:“穿這個玩意,我好似變成女人了一樣。”
元翼看不過眼太子的得意,忍氣吞聲拍他馬屁:“兄長威武剛猛,是男人中的男人。”
太子負手,微笑的目光在檀道一身上停頓,由衷讚道:“檀郎,金相玉質,鶴骨鬆筋,怪道京城的女人都要追著去看你。”
檀道一寵辱不驚,“殿下過獎,在下也就是徒有其表。”
太子大笑,覺得檀道一說話很有趣,“你的意思,是承認自己美貌冠絕天下嗎?”
“在下哪及太子威武剛猛?”
太子笑得不停,領頭走了,湖對岸清談的人聽到他的聲音,紛紛起身張望,對元翼和檀道一作揖為禮。
元翼落後兩步,陰著臉往對岸瞧了幾眼,見錄尚書事謝羨也在,忙捅了捅檀道一的胳膊。檀道一嗯一聲,臉上沒什麽表情。
和賓客們寒暄過後,元翼與檀道一席地而坐,悶悶不樂地吃了幾盞酒。
眾人吟詩作對,溜須拍馬,將太子與柔然公主這一樁婚事大肆吹噓,元翼聽得頻頻皺眉,用袖子遮了臉,對檀道一咬耳朵,“我想吐。”
檀道一立馬警惕地坐開一些。
太子飲了一口酒,餘光笑吟吟掠過元翼與檀道一,他轉而對柔然使者舉了舉杯,“辛苦尊駕回柔然一趟,與可汗議定婚期,我在建康靜候佳音了。”
柔然使者忙道不敢,與太子互相酬謝過後,為難地說道:“明日就要回柔然了,有一件事沒有辦妥,心裏有些忐忑。”
“說來聽聽。”
“事有湊巧,二皇子離開柔然後,可汗的義子也莫名失蹤了,到處找也找不到。”柔然使者瞟元翼一眼,“這位義子在柔然生活,從來沒有離開過北漠,可汗怕他被有心人拐帶走了,著急得很,因此想問殿下,自柔然到京城這一路,可有見過他?”
元翼麵色絲毫不露端倪,“沒有見過。”
柔然使者愁眉苦臉地啊一聲。
太子假意寬慰他幾句,而後笑道:“柔然人豪猛,野獸都不怕,你們可汗的義子是個男孩,誰會拐帶他?興許是一時貪玩走遠了。”
“殿下不知道,這位義子生得很漂亮,”柔然使者指向檀道一,“就像這位郎君一樣,因此難免引人覬覦。”
眾人轟然而笑,謝羨難堪極了,老臉通紅,指責柔然使者道:“這位檀郎君,是檀相公之孫,檀侍郎之子,品行高潔,你不懂齊話,不要亂講。”
柔然使者的確在為阿那瑰的事焦急,不由辯解道:“這事情本來就稀奇,隻須去殿下的殿裏一問……”
“胡言亂語。”太子驀地冷下臉來,“薛紈。”
一名黑衣人應聲而起,如鷂子猛然撲落,“鏗”一聲輕響,寒氣凜洌的劍尖正要刺入柔然使者的胸膛,被檀道一飛起一隻酒盞,劍尖略微一偏,隻刺透了柔然使者的衣襟。
柔然使者驚得倒退兩步,戒備地盯著黑衣人。
檀道一起身,正色道:“二皇子沒有拐帶可汗的義子,柔然使者隻消去宮裏問一句便知真假,太子殿下為了二皇子貿然傷人,既落人口實,又壞了柔然與我朝的婚約,不是得不償失?”
太子眼睛微眯,盯了檀道一片刻,隨即灑然一笑,“檀郎說的是,薛紈,你替我向貴客賠罪。”
“是。”黑衣人反手將劍收起,斟了滿杯,對柔然使者敬去。酒盞抵唇時,他忽而想了起來,對著檀道一又舉了舉,咧嘴一笑,仰頭飲盡,又回到太子身後跪坐。
眾人又高談闊論起來。元翼心裏堵得慌,目光追著那名黑衣人,見他親自護送受到驚嚇的柔然使者,到了湖心木橋上,還在作揖賠禮,十分恭謹,與剛才暴起殺人的悍然截然不同。
他折返回來時,元翼細細審視,見他也是一名英俊的年輕人,雙十上下年紀,在太子身後時不顯山露水,此刻,一身黑色緊袖袍經過寬袖大衫的眾人時,便顯得異常突兀。
“薛紈……”元翼在腦海裏搜索著這個名字,卻一無所獲,他低聲問檀道一,“你聽說過這個人嗎?”
檀道一搖頭。“可能是太子府新招徠的門客。”
薛紈正悄然拾起檀道一擲飛的酒盅觀察,忽覺有人打量自己,他機警的眸光立即掃了過來,和檀道一視線撞個正著。他懶懶對檀道一拱了拱手,笑著將酒盅殘片收進了袖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