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顏未嚐開(三)

元翼的車駕一進建康城便擺起皇子儀仗,侍衛執劍持盾,侍從舉傘捧扇,阿那瑰看得眼花繚亂,忽見一抹白影飄入車內,正是連日騎馬的檀道一。

她不情願地往角落裏挪了挪,瞅著元翼,“殿下,好擠呀……”

相處數日,元翼對阿那瑰頗為寵愛,沒有舍得責罵她,“你讓他躲一躲吧。”

阿那瑰不解,聽外頭喧嘩,顧不上檀道一,忙扭頭看去,見街上人潮湧動,男女老幼,摩肩擦踵,正推擠著往車上張望,花枝、絹帕、鮮果如雨般投了過來,阿那瑰躲閃不及,忙將腦袋收回來,對元翼道:“他們在叫喊螳螂哩。”

“檀郎。”元翼哈哈大笑,瞥向檀道一,“檀郎車已滿,無奈擲花何啊!”

檀道一靠在車壁上假寐,對元翼的打趣充耳不聞。

阿那瑰咕嘟著嘴,豎著耳朵聆聽片刻,然後拍手笑道:“也有叫殿下的呐!”

元翼心裏本有些酸溜溜,見阿那瑰真情實意替他打抱不平,暢快不少,他笑眯眯道:“阿那瑰覺得是檀郎美貌,還是殿下我美貌呢?”

阿那瑰眼睛一轉,雪白的牙齒咬著紅唇,笑嘻嘻道:“殿下有男子氣概!”

元翼輕嗤一聲,“滑頭。”

將至宮城,車馬漸稀,有宮人在禦道上翹首等待,看見元翼儀仗,忙到車前道:“殿下私自求娶柔然公主,禦史已經彈劾了,殿下麵聖時說話小心些。”

元翼氣不打一處來,冷笑道:“我放個屁他們也要彈劾,有什麽稀奇?”

宮人往車前近了一步,小聲道:“昨天柔然使者先殿下一步進了京,要把柔然公主嫁給太子。”

元翼有些緊張,“太子怎麽說?”

“太子先說年紀不合適,而且已經有太子妃了,柔然稱公主願做良娣。太子又說,殿下有意要求娶公主,他做兄長的,不好意思和弟弟爭,所以這事到現在還沒個決斷……”

語音未落,一隻茶甌自車裏砸了出來,那宮人被砸得額角腫起,訥訥不敢言。

見元翼發怒,阿那瑰忙端坐起來,柔波般的眼眸頓生警惕,在他臉上掃來掃去。

檀道一也睜開眼,默不作聲地看著元翼。

“你退下吧。”元翼舒口氣,沒事人地一笑,吩咐隨從:“先去太子府。”他轉而對檀道一說:“我得去勸太子娶柔然公主了。”

檀道一點頭,跳下車,白袍掠過車轅,許多的花枝也被拂落地上,被他踩在腳下,阿那瑰正覺得可惜,聽元翼道:“阿那瑰,你跟他去吧。”

阿那瑰“啊”一聲,一臉震驚。

元翼為著太子的事,臉上有些難看,“我住在宮裏,沒有開府,哪有地方安置你?”

阿那瑰坐在芬芳四溢的花叢中,前一刻還飄飄然,元翼一句便就讓她墜落在地。她囁嚅一聲“殿下”,眼裏水汽彌漫,可憐極了。

元翼訝笑,“你不會真想跟我進宮吧?”他搖頭說:“宮裏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盯著我,那樣的龍潭虎穴,你去不得。”

“殿下,”檀道一急忙插話:“我不想……”

“隻在你家寄養幾天,並不是就送給你了。”元翼不再理他,轉而親昵地捏了捏阿那瑰臉頰,“我一出宮就來看你。”

阿那瑰還沒有從這個打擊中恢複過來,無措地望著他。

元翼扭過頭吩咐車夫,“去太子府。”

阿那瑰濕潤的睫毛扇了扇,臉上堆起笑來,溫順地點頭,“殿下,那我先去啦。”她輕盈地跳下車轅,捏著甜甜的嗓子,滿懷希冀地對車裏的元翼叮囑:“殿下,你要記得來看我呀……”

元翼隨口應了一聲,馬車掉轉頭往太子府去了。

阿那瑰伸長脖子看了半晌,扭過頭,見馬上的檀道一亦是滿臉不快。檀道一抬起下頜,“走吧。”生怕阿那瑰又要往馬上擠,他忙揚鞭輕叱“駕”,領先而去。阿那瑰生怕落單,拔腳疾追。

回到檀府,家中隨從們早得了信,在門口垂手等候,見著檀道一,喜笑顏開,親切地呼喚著“郎君”,眾星捧月簇擁著他往府裏走。阿那瑰被擠到角落,沒頭蒼蠅似的轉了幾圈,見檀府內鬆濤隱隱,青竹鬱鬱,白牆烏瓦掩映在山石後,哪有半分她期盼中的富貴氣象?阿那瑰大失所望,心想:要看草看樹,柔然多得是,我又何必長途跋涉來這裏?

殿下什麽時候接我走呢?

檀道一走了一陣,才想起阿那瑰來,腦袋左右一轉,見阿那瑰正噘著嘴在竹亭邊發呆,滿臉愀然不樂。他折身回來——一群奴仆也跟著撲過來,阿那瑰被撲得往後一個趔趄,檀道一用鞭鞘指著她,對管家道:“先領她去我那裏。”

管家隻當阿那瑰是檀道一在路上買的僮奴,忙答應了,問阿那瑰,“叫什麽名字?”

阿那瑰手指點著嘴唇,眼睛往庭院中一轉,瞬間給自己起了個很風雅的名字:“我叫阿鬆……”

“蠕蠕。”檀道一忽道,“她叫蠕蠕。”

“蠕……蠕……”管家和阿那瑰兩雙眼睛疑惑地看向檀道一。

檀道一扭頭,伸指一彈,掉落肩頭的肉蟲瞬間飛得無影無蹤。他微微一笑,將馬鞭丟給管家,便往堂上去了。

“咳,蠕蠕。”管家對阿那瑰招招手,“走呀。”領著阿那瑰穿過庭院,管家說:“你的名字真奇怪。”

阿那瑰忍不住說:“我叫阿鬆。”

“蠕蠕,你在這裏等著。”管家領著阿那瑰到了檀道一房外,往廊下一指。

阿那瑰乖乖答應一聲,在廊下來回踱了幾圈,逗了藤籠中的鸚鵡,摘了花圃中的海棠,最後無所事事,雙手托腮坐在欄杆上,望著仆婦們進進出出,替檀道一換帳子,掃屋子。

管家在旁指揮,時不時問阿那瑰一句,“郎君在哪買的你?奇怪,郎君以前從來不從外麵買人,莫非是喜歡你長得乖巧?看你年紀也不大,不知道能不能服侍好我們郎君?蠕蠕,這個名字真奇怪喲。”

“我叫阿鬆。”阿那瑰糾正他。

管家嘴裏答應著,領著仆婦們走了。

阿那瑰百無聊賴,負著手,踮著腳,在房門外悄然張望。

鬱鬱的竹影映在窗紗上,案頭一具榧木棋盤,牆上一柄玉角短弓,架幾上有劍匣,枕邊有曲譜,窗下的白玉小佛,被日光照得剔透柔潤,神清骨秀。阿那瑰不覺腳邁了進來,屏氣凝神,自楠木棋罐裏抓起一把冰涼的棋子,手一鬆,黑白子如玉珠般砸落在案上,她不禁咧嘴,無聲地笑起來。

她一步步倒退,坐在床邊,摸一摸屏風上的蓮花刻痕,**一**薄如蟬翼的紗帳,帳中清甘的檀香味拂之不去,她用紗帳將自己一裹,呼呼睡了。

她太累了。

檀道一也昏昏欲睡。

他的父親檀濟尚佛,父子正交談時,鶴林寺的大和尚玄素被家奴領了進來,檀道一還沒來得及溜走,被檀濟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手腕,興衝衝道:“我特意請大和尚來講經,千載難逢的機會,你也仔細聽一聽。”

檀道一幼時被檀濟做主,送給玄素做寺奴,受盡了魔音貫耳之苦,一見到玄素,耳膜便要疼,奈何掙又掙不開,隻好雙掌合十,對玄素恭謹行禮,“師父。”

玄素坐了蒲團,當場講起佛經,檀濟率領一眾家小奴仆,整整齊齊坐了滿院,聽得如癡如醉,不能自拔,恨不得當場便要剃了頭發舍身事佛。檀道一忍了半晌,奈何大和尚口若懸河,沒有半點累的意思,他微微側過身,肩背挺得筆直,兩眼一閉,睡得物我兩忘。

玄素嘴巴一停,檀道一倏的睜眼,正襟危坐。

玄素十分欣慰,臨行之前,又切切叮囑檀道一不可懈怠,早晚要打坐,逢十須齋戒,與檀濟約好下次來講經的時間,便心滿意足地去了。

檀道一如釋重負,回到住處,夜色已沉,他才打了個漫長的盹,精神奕奕,索性趁這會功夫胡亂抄幾篇佛經好交差。擎著燭台坐在案前,寫了兩行,忽覺耳畔有人囈語,檀道一心生警惕,悄悄撥開劍匣,掣出劍舉在手裏,走到帳前,一劍劈開紗帳。

輕紗飄落在阿那瑰臉上,她嘴角上揚,露出一個甜蜜的微笑。

她夢見了阿娘。幼時她躺在氈帳裏的皮褥上,迷醉地看著阿娘穿著流霞似的裙裾,在她眼前**來**去,時不時拂在她的臉上。

也是那樣輕盈飄忽的香氣,在鼻端縈繞。

她的美夢被打碎了,有雙手粗暴地揪住了她的衣領,把她丟下了床。

阿那瑰茫然地眨巴著眼睛,見檀道一將長劍哐啷一聲丟在案上,然後衝外麵叫喊,命人將被褥紗帳全都換過。

夜深人靜的,被他這麽一攪擾,院子裏登時熱鬧起來,仆婦們忙著換新帳,檀道一冷著臉坐在案前繼續抄經。寫了兩個字,又放下筆,心想:元翼把她寄養在檀家,非主非奴,著實不便,又不能讓她到處亂闖惹禍。頭疼半晌,他對管家道:“把旁邊耳室收拾一下給她住。”

管家奇道:“不讓他住在外間好聽候吩咐嗎?”

檀道一搖頭,“不了。”

仆婦們一呼啦來,又一呼啦去了,阿那瑰立在原地,瞬間的寂靜中,兩人呼吸相聞,檀道一隻當做阿那瑰不存在,燭光幽幽,他睫毛微垂,也是個傲慢至極的側影。

呸,眼斜鼻歪假正經!叫殿下砍了你的頭。阿那瑰心裏盤算著,眼裏柔波**漾,款款走過來,打算和檀道一化幹戈為玉帛了,“檀郎,”她提著嗓子,聲音仿佛摻了蜜,一張小臉因為酣睡染上酡紅,睫毛卷卷,是不諳世事的神情,“殿下多久出一次宮?他明天……”

“不知道。”檀道一冷淡地說,沒有看她一眼,“你別叫我檀郎。”

阿那瑰哦一聲,從善如流,“那我叫你道一兄。”

“我跟你不是兄妹。”

“那我叫你什麽啊?”

“隨便。”

阿那瑰雙肘撐著案,兩手托腮,往前微微傾著,眼波頻傳,奈何檀道一不抬眼,她悻悻地往他筆下一瞥,又搭訕道:“你在寫詩嗎?”檀道一不搭腔,她由衷讚道:“好詩,好字。”

檀道一睨她一眼,“你識字?”

阿那瑰小臉驕傲地一揚,“當然識得。”

檀道一大筆一揮,寫了蠕蠕二字,“這是什麽字?”

在阿那瑰眼裏,這隻是兩個生得一模一樣的墨團團。她紅唇囁嚅了一下。

檀道一將紙交給她,麵不改色:“這是你的名字,貼在你的牆上,好好臨摹,等殿下來,你就可以寫給他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