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顏未嚐開(二)

阿那瑰激動地一整夜輾轉反側。

一過淩晨,她一個骨碌翻身爬起。她扔了羊皮襖,換上單袍子和一雙好走路的鹿皮靴,除此之外,兩手空空,一身輕鬆。

阿那瑰對柔然的一草一物以及揮之不去的奶膻味厭惡至極。去了南齊,有數不盡的綾羅綢緞、佳肴美饌,難道還怕穿不起衣裳,吃不上飯嗎?阿那瑰心裏盤算著,飛快奔出部落。

不知道跑了多久,阿那瑰累極了,她氣喘籲籲環顧四周,天邊微泛魚肚白,群山依舊在沉睡,清晨的風吹動一簇簇衰草。

元翼的隊伍會經過這裏的,阿那瑰一屁股坐在矮坡上,睜大了眼睛,專心致誌地盯著大道。

後來,她眼皮打架,慢慢倒在草叢中睡著了。

夢中似有馬蹄聲篤篤,阿那瑰揉著眼睛爬起來,見晨光下一隊緩轡徐行的騎士,已經快消失在了道路盡頭。阿那瑰驚得跳起來,從山坡上連滾帶爬到了大道,她一邊拔腳追上去,尖聲叫道:“殿下!殿下!”

“籲。”檀道一掣住馬韁,扭頭一看,見阿那瑰追了上來。新換的單袍上沾滿草葉,精心梳起的發髻也散了。

“殿下!殿下!”阿那瑰急得圍著馬車團團轉。可元翼宿醉未醒,在馬車裏鼾聲連天。她跑到檀道一馬前,討好地說:“讓我也上車吧,我跑不動啦。”

檀道一眉頭微皺,“殿下的車駕你也配坐?”

阿那瑰立即道:“那我騎馬,我會騎馬!”

檀道一傲然抬起下頜,“沒有多餘的馬給你了。”

“那,那你們慢點走,我跟在後麵跑著。”

檀道一沒有理會她,他揚起馬鞭,對侍衛們道:“走了。”

阿那瑰見他臉色冷淡,頓時慌神,忙緊緊抓住他的馬韁,“殿下答應要帶我走的,你別想丟下我!”

“殿下改主意了。”

阿那瑰才不信元翼改主意。改了又怎麽樣?她非要跟著他們走不可。

她抱著馬脖子,敏捷地爬上馬背,擠在檀道一身前。檀道一未料阿那瑰動作這樣快,險些連馬韁也被她搶了去,他怒道:“下馬。”

阿那瑰兩手緊攥檀道一的衣襟,“我不下。”她急著催促旁人,“快走呀。”

侍衛們聽候檀道一吩咐,沒人吱聲。檀道一外袍被她扯散,索性整件都脫了下來,阿那瑰被兜頭一罩,還未反應,就被他抓住腰帶丟下了馬。

她顧不得疼,從地上爬起來,雙掌合十,含淚哀求道:“求求你……”

檀道一輕叱一聲“駕”,疾馳而去,侍衛們緊隨其後。阿那瑰撒腿就追,可很快,南齊皇子的隊伍便消失在天際。

元翼打著哈欠坐起身,往車外一瞥,日頭已經偏西,嵯峨的陰山成了一抹連綿的蒼青色,“出柔然地界了?”

檀道一未著外袍,隻穿件雪白絹衫,烏黑的頭發拂過潔淨的領口。他盤膝坐在案邊,自己與自己對弈,過了會,才心不在焉地嗯一聲。

元翼風景看得無聊,湊來檀道一身側,他酣睡方醒,身上氣息火熱,檀道一和他肩膀並在一起,甚覺不適,挪開些許,元翼倒沒察覺,將檀道一指尖一枚棋子搶過來,說:“錯了錯了,黑子已成花聚五,你這白子要死了。”

元翼的棋藝,乏善可陳,偏愛指手畫腳。檀道一被他一打岔,興致全無,將棋局拂亂,拿起一卷書看起來。元翼見他坐的筆直,半晌紋絲不動,忍不住拍了拍檀道一的肩頭,“道一,你不無聊嗎?”

檀道一說:“不無聊。”

“也不累?”

“不累。”

“也不渴?”

“不渴。”

元翼噗嗤笑起來,“無垢無暇,不動如山,你好該去做和尚了,怪不得叫道一。”

檀道一任他東拉西扯,沒有理會。他本有些擔心元翼要問起阿那瑰,顯然元翼早將昨夜醉酒後所許的承諾忘得一幹二淨。檀道一放下心來,眼睛盯著書,微微一笑。他隨口道:“姓名發膚,父母所賜,臣除了感恩還有什麽辦法?”

元翼喟歎:“小小年紀,老氣橫秋。”

檀道一不甘示弱,“殿下又比臣大多少?”

元翼笑道:“我雖然隻比你長一歲,但這十八年來,哪一天不是生活在擔驚受怕之中?陛下昏聵,太子狡詐,我這條命,早晚有斷送的時候,隻好過一天是一天,有酒便喝,有女人便睡。道一,我真是羨慕你啊。”

檀道一沉默良久,認真地說:“臣會護著殿下。”

“孩子話。”元翼笑意淡了些,“太子屢次誇你,你見到他,不要再擺著一張冷臉了。你樣樣都好,就有一樣致命的毛病,總習慣拿眼角看人,別人也就罷了,難道太子也比你矮一截?等我失勢,他不會放過你的。”

檀道一狹長微翹的眼角將他一瞟。

難得出來一趟,元翼不急著回京,路上走走停停,途經睢陽,下榻驛館歇腳。睢陽常年有南北朝兩軍交戰,城池破敗,民生凋零,街上賣兒鬻女者不勝枚舉,元翼也頻頻歎氣,說:“不忍看,走吧。”

街上鑼聲亂響,百姓亂走,元翼和檀道一微服出行,和幾名侍衛被行人衝得寸步難移,也夾雜在人群中探頭看了會熱鬧,見是齊人當街販賣蠻奴,百姓都嫌蠻奴粗野,怕要吃人,搖頭道:“不好不好,不如買頭牛使。”

牙人將一名蓬頭垢麵的蠻奴牽出來,招徠道:“這個小蠻婆洗刷洗刷,漂亮極了。”掰開嘴亮一亮牙齒,又扯開衣襟掐一掐皮膚,果然有人上鉤,牙人合不攏嘴,剛一鬆繩,小蠻婆如猿猴般鑽進人群,瞬間就沒影了。

那買主大呼上當,和牙人打成一團,元翼看足了稀奇,舒口氣道:“逃了也好。”回到驛館後,再沒了遊樂的心情,收拾行囊,翌日便要啟程。

此時天蒙蒙亮,驛道上人少馬稀,隻有早起的商販支起攤子賣粥餅。檀道一上馬後,不禁遙遙回顧。

那小蠻婆又出現了,鑽到粥攤下拾半隻蒸餅,又跳進城壕撈幾片菜葉。這些東西足以果腹,她如獲至寶地抱在懷裏,警惕地東張西望。

檀道一昨天就認出了她。因為她身上胡亂裹著他的長袍,隻是髒汙得看不出顏色了。

阿那瑰往這邊看了幾眼,忽然衝檀道一奔來。

檀道一嚇得拾起轡頭,正要把臉別過去,卻見阿那瑰一彎腰,從馬蹄下抓起一枚銅錢,吹一吹灰,歡天喜地地走了。

檀道一催馬,慢慢跟著她走了一段,擦身而過時,他從袖子裏抖出一枚金餅,拋在阿那瑰腳下。

阿那瑰一愣,撿起金餅追上來。四目相對,阿那瑰有一瞬茫然後,待認出檀道一,她眼眸頓時一利,檀道一隻當她要撲上來撕咬,誰知阿那瑰徑直越過他,撲到元翼的車前,眼淚汪汪地叫喊:“殿下!”

元翼探出半個身子,“咦”一聲,他笑道:“小奴隸。”

阿那瑰破涕為笑,攀著車轅就要往上爬,元翼手伸出半截,猶豫了一下,又收回來,他捂著鼻子說:“你好臭啊。”

元翼有言在先,既然阿那瑰離開了柔然,他沒有再趕她走的道理。重回驛館,他告訴檀道一,“你叫人給她拾掇拾掇吧。”

“是。”檀道一無奈地說。

阿那瑰洗浴過,擦了頭發,將檀道一那件髒袍子踩在腳底下,她走到榻邊,見才送來的綢緞衣裳摞了一堆,她一時沉醉,愛不釋手地來回撫摸,最後換上一襲長可及地的絳紗羅裙,對鏡豎起垂髫,她走出門,對著檀道一矜持微笑。

檀道一乜她一眼,沒什麽大的反應,他說:“你還是繼續扮男孩子吧。”

阿那瑰拎著裙子擔心地退了一步,生怕檀道一要撲上來把她的釵環和裙裾都扯下來。“我不,我就想這樣。”

檀道一冷嗤,“殿下不是尋常人,你跟著他,妾身未明,怎麽跟宮裏交待?”

阿那瑰恨恨地瞪著他,一雙大眼睛裏水波閃動。

他是故意的吧?她暗中猜測,他故意想讓她在元翼麵前一副醜樣子。可她知道自己在元翼心裏不值一提,不能得罪檀道一,最後隻能忍氣回房,心如刀割地卸下釵環,扮成青衣小童,爬上元翼的馬車。

元翼還在琢磨太子的事,沒怎麽留意阿那瑰。

阿那瑰生性不安分,乖乖坐了一會,她悄悄爬上元翼的膝頭,甜蜜地笑著,“殿下,回到京城,我跟你住在宮裏嗎?”

元翼詫異地看了她一眼,略一沉吟,他反問:“你想進宮嗎?”

阿那瑰點頭,“想。”

“進宮幹什麽呢,宮裏沒什麽好玩的。”

阿那瑰抱著元翼的手臂,“可我要嫁給殿下呀,不能住在一起,我怎麽嫁給你?”

元翼瞠目結舌,“你要嫁給我?”他見阿那瑰堅定點頭,一副天真無邪狀,不由失笑。

阿那瑰失望了,“你不要娶我,那帶我來幹什麽呢?”

“不是我要帶你,是你非要跟我走的呀。”元翼一派瀟灑。

阿那瑰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她努力微笑,“你嫌我不好看嗎?”

“好看。”元翼摸了摸她的臉頰,“好看沒有用,你這樣的出身,最多隻能給我當個奴婢。”

阿那瑰心裏一沉,確信元翼的確沒有要娶她的念頭後,她把那些假惺惺的眼淚收了起來,殷勤地替元翼捧茶送水,捶背捏肩,元翼正苦於旅途寂寞,有溫香軟玉在懷,簡直是樂開了花。被一雙雪白的小拳頭捶得心裏作癢,他趁勢把阿那瑰拖進懷裏,在她下頜輕輕一捏,笑道:“你這樣乖,我倒不舍得讓你做個奴婢了。”

阿那瑰靠在元翼胸前,眼波從車壁的縫隙滑出去,見檀道一肩挺背直,在馬上沉默不語。自她來到元翼身邊,檀道一便沒有再上過車。阿那瑰得意洋洋,她嬌滴滴地對元翼道:“殿下,姓檀的那個人很討厭,你把他趕走吧。”

元翼微訝,“我把他趕哪裏去?”

“他不是閹人嗎?你把他趕出宮就好了嘛。”

元翼揚聲大笑,伸臂將車窗推開,檀道一驟然聽到笑聲,眉心微微一動,若無其事。元翼好笑地瞥他一眼,轉臉對阿那瑰道:“檀氏簪纓世家,清貴華重,和其相比,先帝也不過一個泥瓦匠而已。他祖父是中書令,叔伯一公三卿,你說,我能趕他去哪?”

阿那瑰張開紅潤潤的嘴唇,半晌,才幹巴巴“哦”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