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顏未嚐開(一)

元翼和檀道一彎腰鑽出王帳。

元翼長長出口氣,說:“真臭啊。”

檀道一說:“臭你也得娶她啊。”

元翼沒精打采地環顧漠北風光,上半邊天橙紅透明,下半邊天烏黑發沉,草連遠山,鷹擊長空,他逸興遄飛,大聲說:“大丈夫隻患功名不立,何患無妻?我真是庸人自擾!”

“是呀。”檀道一懶洋洋地說。

“嘚兒嘚兒”的馬蹄聲從身後靠近。若非檀道一躲得快,那道細細的鞭子就抽到自己身上了。他皺眉一看,是個穿著羊皮襖的少年逆光而來。牽著馬擦肩而過時,他歪著腦袋乜著元翼二人,一縷烏發在手指尖繞來繞去。

柔然人生得粗豪,他卻是一張雪白小臉,柔波似的眼睛,紅唇似笑非笑地翹著。

元翼打量他時,他的眸光也在元翼身上**,一直走出老遠,他才調轉腦袋,鬆開馬韁,進王帳去了。

王帳裏,可汗正在和公主赤弟連說話。

赤弟連問:“元翼是南齊皇帝的兒子嗎?他又不認識我,為什麽要娶我呢?”

可汗說:“他不需要認識你呀。上個月北齊皇帝約我一道出兵討伐南齊,所以南齊就來求婚了。你隻說你想不想嫁給他吧。”

赤弟連是個十五歲的少女,她扭捏地說:“讓我再想一想吧。”

少年阿那瑰裝作倒奶茶,貪婪的目光在元翼帶來的禮物上流連不去。波光粼粼的綢緞,殷紅如血的瑪瑙,玉玩巧奪天工,還有一尊半人高的赤金四麵佛像。

“你快些想吧,我明天就得答複他了。”可汗說,出帳去了。

阿那瑰湊到赤弟連耳邊,說:“公主,南齊王子在外麵用漢話罵你呢。”

赤弟連不懂漢話,她眉毛立起來,“他罵我什麽?”

“他罵你臭,說你身上有羊膻味,熏得他想吐。”

赤弟連火冒三丈,但她不能去南齊皇子身上撒氣,隻好抽了一頓多嘴的阿那瑰。因為阿那瑰也是漢人,他不但是漢人,還是個野種。當年他娘流落漠北,大著肚子就和可汗鬼混到了一起,那個女人臨死前,可汗答應了要把阿那瑰當成自己的兒子,可赤弟連不允許。

可汗管不了赤弟連,所以阿那瑰成了赤弟連的奴隸。

可汗回來時,赤弟連正抽得阿那瑰滿地打滾。阿那瑰穿著羊皮襖,其實痛是不痛的,但他叫得很大聲,把族人們都召來了。

可汗罵了赤弟連一頓,她氣呼呼地跑掉了。可汗見阿那瑰小臉上還掛著眼淚,可憐兮兮,忍不住就想對他動手動腳。阿那瑰被迫坐在他膝蓋上,可汗亂蓬蓬的胡子,臭乎乎的嘴巴在他脖子裏拱來拱去,阿那瑰心煩意亂,噘著嘴說:“我想我娘。”

他一想娘,可汗就不好意思了,放開阿那瑰,說:“別再惹赤弟連,她很快就要嫁去南齊了。”

阿那瑰心裏冷哼一聲,逃出王帳。

騎著馬在外頭遊**了半天,快天黑的時候,他回了部落。柔然兵力強盛,威震漠北,可族人們仍然習慣住氈帳,逐水草而居。阿那瑰在氈帳間徜徉,抓了幾隻螢火蟲。可螢火蟲一進他掌心就不亮了,他黯然地放它們飛走。

阿那瑰看見了南齊皇子的氈帳。帳外有侍衛把守,他眼巴巴看了一會,牽馬駐足,輕輕歌唱。

“傍晚來,怎不見冤家來到。

風兒驟,雨兒飄,霎時間水溢了街和道。

倘阻他在中途裏。這般境況最難熬。

早知是這樣的天光也,不如不約他來了。”

氈簾“啪”一聲被打起,阿那瑰微微張著嘴,見檀道一走了出來。他穿著一件白袍子,不比阿那瑰大幾歲,相貌是少見的英俊,但臉上沒什麽表情。元翼也探出頭來,笑著招呼阿那瑰:“你會說漢話?進來唱吧。”

阿那瑰進了氈帳,見元翼踞案而坐,麵前擺著兩隻酒杯,一局殘棋,可他一進來,檀道一便收了棋局,拿一本書走到旁邊,專注地看了起來。

阿那瑰給元翼行了禮,繼續唱起來,他的歌聲纏綿婉轉。

“約了你,恨不得一步兒行到。

又誰知半路上風雨相遭。

簷兒下躲一回,又怕你心焦躁。

拖泥還帶水,跌上十來跤。

巴得到你的眼前也,你緣何又著惱。”

元翼饒有興致地審視著阿那瑰,等他唱完,問道:“你是漢人?”

阿那瑰搖頭,“我不知道。”

元翼奇道:“你不知道?”

“我在柔然出生,但從來沒有見過我爹,聽說他是漢人。”

“你娘沒告訴你嗎?”

“她早就死啦。”

原來是個孤兒。元翼見他生得秀美,又身世可憐,警惕心去了大半,他丟了一塊小金餅給阿那瑰,“唱得不錯,賞你。”

阿那瑰沒有收,把金餅拾起來放在案上,他乖巧地說:“我明天還能來給你唱歌嗎?”

元翼笑了,“想來就來吧。”

阿那瑰粲然一笑,手收回來時,元翼忽見他手背上有些紅腫的鞭痕,他恍然大悟,“下午在王帳裏挨打的是你?”

阿那瑰抿著嘴不好意思地點頭。

“是因為你不聽主人的話嗎?”

阿那瑰很坦然地說:“是可汗想跟我睡覺。”

元翼愣了一會,才說:“你快回去吧,小心又挨打。”

阿那瑰離去後,元翼毫無睡意,把棋局又擺了起來,喊了兩聲檀道一,都沒有回應,他走過去,將檀道一手裏的書搶過來,笑道:“還裝耳聾?”他此行為了求親,連婢女都沒有帶,偌大的氈帳兩個男人麵麵相覷,頗覺無趣。

檀道一微笑,“我在替你擔心。可汗今天可沒有答應你。”

元翼嗤道:“難道我堂堂南齊皇子,配不上他那個羊圈裏打滾的女兒?”提到可汗,他便想起了阿那瑰,撇嘴道:“他有六十了吧?真是色心不改。”

檀道一說:“小奴隸心懷鬼胎,明天別讓他來了。”

元翼卻有些舍不得,“我看他挺可憐。興許他在漠北受了太多苦,想要投靠我去南齊。”

檀道一猜阿那瑰也是打的這個主意,但他說:“不行。”合上書,他頓了頓,說:“我覺得他可能是女人。”

元翼撲哧一笑,“長得漂亮就是女人?那你呢?”

檀道一睨他一眼,不大高興。

元翼道:“嗯,我看出來了,那又怎麽樣?”

“拐帶柔然可汗的禁臠去南齊,你是來結親的還是結仇的?”

元翼嘖一聲,頓時沒了興致,“知道啦。”

檀道一一語成讖。翌日,可汗命人來回絕了元翼,稱道:柔然願意和南齊結親,但更希望赤弟連公主嫁給南齊太子。可汗話說得客氣,但元翼在氈帳裏大發了一通脾氣,把太子罵了個狗血淋頭,最後整了整衣冠,笑吟吟地去赴可汗的踐行宴。

阿那瑰使出渾身解數,想說服赤弟連帶他去踐行宴,可赤弟連隨手就給他一鞭,罵他低賤。赤弟連走後,阿那瑰氣不打一處來,一腳就將南齊送來的赤金佛踢倒了。那些波光粼粼的綢緞他舍不得糟踐,趁氈帳裏空無一人,阿那瑰將繡滿了蓮花的浮光錦披在身上,對著鏡子顧影自憐。

錦繡的光忽明忽暗,映襯的他一雙眼睛閃閃發亮。

阿那瑰來了興致,把所有的綢緞都扯開在身上挨個比劃,又把滿匣的螺子黛、口脂、龍涎香、鬆香墨翻出來,東丟一件,西丟一件。他心滿意足,在滿帳鋪陳的綾羅綢緞中來回打了個滾,任薄如蟬翼的輕紗如雲朵般輕輕飄落在臉上。

馥鬱的幽香在鼻端繚繞。阿那瑰咯咯笑起來。

“不為你來遲了,心生焦躁,

隻因那風和雨,使我煎熬……”

阿那瑰哼著曲子,溜出了氈帳。

他聽見可汗在外麵大聲的說話,知道宴席結束了,元翼大概也回氈帳了。他邁著輕快的步子,到了元翼帳外。侍衛們認得了他,沒有再阻攔,阿那瑰細細的手指拈起氈簾,一個矮身,竄了進去。

他一頭撞進了檀道一的懷裏。

檀道一麵色微變,一把擒住了阿那瑰的手腕。阿那瑰生得瘦弱,比檀道一足足矮出一個頭。險些被檀道一揪住衣領拎了起來,阿那瑰不痛的時候要假裝痛,痛的時候卻閉緊了嘴,水汽氤氳的眼睛瞪著檀道一。

檀道一垂眸看著他。燭光透過密密的睫毛,勾勒出少年人秀挺的鼻梁。他下頜微抬,神情中有種天生的傲慢。

“灰老鼠。”檀道一掃過阿那瑰身上半舊的羊皮襖,不屑道。

阿那瑰不服氣道,“是殿下叫我來的。”

提到這個,檀道一就心煩。元翼心裏不痛快,在宴席上喝多了酒,回來大發酒瘋,又扯著嗓門將太子罵了一通,被他一被子丟過去,砸倒在狼皮褥子上睡了。檀道一自幼和元翼一起長大,深知這個人嗜酒好色,容易誤事,娶不到柔然公主事小,回去和太子鬧翻臉事大。

正沒奈何,阿那瑰撞了上來,檀道一恨不得給他一個耳光。他忍著沒有動手,隻對阿那瑰冷斥道:“滾出去。”

耳畔忽聞輕笑,阿那瑰被攬進一個溫暖的懷抱。他瞬間變了表情,扭頭對元翼嫣然一笑,“殿下。”

“讓我看看,你是男人還是女人。”元翼噴著濃濃的酒氣,手從阿那瑰的羊皮襖下摸了進去。他的腰肢纖細嫋娜,剛一碰到,便輕輕發顫。元翼心領神會,在阿那瑰的下頜輕輕一捏,“美人。”

阿那瑰厭惡喝醉酒的人,因為可汗一喝酒就要罵人打人,還要對阿那瑰摸手摸臉。他屏著呼吸,揚起臉,委委屈屈地提醒元翼:“殿下,我的歌還沒唱完呢。”

檀道一蹙眉道:“殿下。”

元翼對檀道一說:“你先出去。”

檀道一凝眸不語,阿那瑰飄來一記得意的眼風,他麵色一冷,掉頭便走了。

阿那瑰展開雙臂,環住元翼脖子,跟著他一步步往狼皮褥子上走。元翼身上濃鬱的熏香味讓阿那瑰心迷神醉,他忍不住抬頭去端詳元翼。元翼有一張漂亮的嘴唇,唇角微揚,噙著溫柔笑意。

阿那瑰把羊皮襖遠遠丟開,有些忐忑地問:“殿下,我不臭吧?”

元翼手指從他雪白的脖頸上輕輕劃過,落在纖細的肩頭,他柔聲道:“玉肌素潔香自生,怎麽會臭?”

詩詞阿那瑰是不懂的,他正默默在心底記誦,下頜被元翼抬了起來。他問:“可汗碰過你嗎?”

阿那瑰嘻嘻一笑,手攀在元翼肩頭,他湊過去,在元翼耳畔輕聲道:“沒有,他敢碰我,我就殺了他。”

“好大的膽子,你不是太子派來行刺我的吧?”

阿那瑰迷惑地眨了眨眼睛。見他還稚氣未脫,元翼色心漸退,坐在案後,他托腮笑看著阿那瑰,說:“你不是來唱歌嗎?唱吧。”

阿那瑰膝行過去,緊緊抓住元翼的手,他哀求道:“殿下,你帶我走吧,我天天給你唱歌。”

元翼莞爾,“你在柔然長大,去南齊幹什麽?人生地不熟的。”

阿那瑰依戀地靠在元翼肩頭,“我可以跟著殿下呀。”

元翼寂寥地輕歎,“南齊沒有你想的那麽好。”

阿那瑰的眼睛綻放光彩,“我娘說,南齊有數不盡的奇珍異寶,錦繡園林,光綢緞就有幾千幾百種,軟煙羅,青蟬翼,雲霧綃,浣花錦……”

柔然奴隸不會有這種見識。元翼猜測,他娘大概是曾經風頭頗盛的娼妓,或者豪門巨賈的寵妾,在跟隨齊帝南渡時,舉家離散。

他心裏一軟,對阿那瑰道:“我明天就走了,你能自己逃出來,就隨我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