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顏未嚐開(七)

阿那瑰的眼裏仿佛溢了水,又清又亮,照得出人影。

她跪在蒲團上,雙手托腮,用這樣一雙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檀道一,有些迷惑,“什麽樣算不雅?”

檀道一若無其事,“沒事碰一碰你的手,摸一摸你的臉……或者拉著你的手去……”他閉上嘴,後麵的話說不出口了。

阿那瑰卻心領神會,她拎著裙裾蝶兒似的落在檀道一身側,纖細嬌嫩的手指貼著他潔白的衣領,爬蟲似的一點點往上探,最後隔著一層薄紗,軟軟地停在檀道一胸口。清芬四溢的玉簪花搔著人下頜,她也沒察覺,歪著腦袋,仰著一張無辜的小臉,“是這樣嗎?”

檀道一麵色微變,反手一把將阿那瑰推開。

阿那瑰被推得踉蹌,差點一屁股坐在地上,她好沒麵子,美眸乜著檀道一,“你吃醉了酒,拉著我的手摸你胸口,那也叫文雅?”

檀道一明白了,阿那瑰是故意戲弄他。他忍著氣,慢條斯理撣撣衣襟,“你整天和元翼廝混,摟摟抱抱的,想必也熟門熟路了,是我過慮了。”

阿那瑰小臉一別,哼道,“那又怎麽樣?反正我要嫁給殿下做王妃的。”

“王妃?”檀道一發出一聲清冷的笑,“明天太常要遣人往何家去納采了,你還在做白日夢嗎?”

他滿以為這話揭破了,阿那瑰不說傷心欲絕,起碼要撒潑打滾的,誰知她隻是咬著嘴唇愣了片刻,然後對檀道一柔媚地一笑,掐著嗓子叫:“檀郎。”不知有意無意,她總要把檀郎叫得像螳螂,“殿下下次什麽時候來呀?”

檀道一對她的諂媚不屑一顧,“不知道。”

“明天太常納采,咱們去看熱鬧吧。”

“有什麽熱鬧好看?”

“去看看何家的娘子是什麽樣,有沒有我好看。”阿那瑰驕傲地揚起小臉。

檀道一看著她冷笑。

翌日正是重陽佳節,百官休沐,檀道一被檀濟耳提麵命,起個大早,騎著馬去謝家送節禮。

街上人潮湧動,男女老幼,衣襟上別著茱萸,相約去登高看景,檀道一生怕引人矚目,催馬疾行,見一名捧食盒的僮奴左顧右盼,腳下越走越慢,他抬手就給了那僮奴一鞭,嗬斥道:“快些走,別亂看。”

僮奴眼睛隻顧盯著琳琅滿目的攤子瞧,驀地胳膊上一痛,忙躲開幾步,將食盒往地上一摜,含淚道:“你打我幹什麽?”

一張雪白小臉氣鼓鼓,不是阿那瑰是誰?檀道一哪知她也混了出來,滿麵慍怒,用鞭鞘指著她,“你……”

阿那瑰眼睛往兩側一溜,忙將頭上的籠冠扶正,把食盒撿起來抱在懷裏,對檀道一嫣然一笑。

檀道一冷睇她一眼,沒再作聲,收起鞭子執轡徐行。

阿那瑰緊走兩步跟了上來。檀道一麵色漠然高踞馬上,隔了一會,說:“我沒功夫帶你去何家看熱鬧。”

阿那瑰看街景看得津津有味,早把何家娘子和元翼忘個幹淨,檀道一的話也沒聽見。待瞧夠了熱鬧,見檀道一勒馬,阿那瑰抬頭,好奇地仰望眼前軒麗的門廊,“這是你丈人家嗎?”

檀道一把烏鞭往她的食盒上一撂,抬腳走了進去。

謝家上下早聞知貴婿要上門,闔家老幼,在堂上坐得整整齊齊,檀道一被請上堂,十幾雙眼睛灼灼盯著,他臉不紅,氣不喘,依次與眾人見了禮,年輕妯娌們羞得紅了臉,老祖母喜得合不攏嘴。謝羨很喜歡,把檀道一和元翼廝混的那些醜聞都拋之腦後,親自攜了他的手入席,檀道一餘光見阿那瑰亦步亦趨,落座前,隨口道:“你退下吧。”

阿那瑰嘴上答應著,腳下沒有動。

她這會好奇心大盛,又想看謝家的娘子長得是美是醜。

要是個醜八怪就好了。她低下頭,悄悄咧嘴一笑。

檀道一抄起牙箸,眸光一斜,見阿那瑰還在身後裝聾作啞,他眉頭微微一攏,沒再搭理她。

“賢婿,”謝羨親熱地叫檀道一,“吃一杯**酒。”

檀道一不喜歡謝羨,但麵上是客氣的,接過酒飲了滿盅,白淨的臉頰上微微紅了一紅,表情十分沉靜。

謝羨撚須微笑,接連看了他幾眼,轉而吩咐婢女,“去請你們娘子來,是自家人,不必拘禮。”

謝娘子大約就躲在屏風後,婢女繞到屏風後竊竊私語,聽見環佩輕擊,一名淡妝素裹的美人被兩名婢女扶著走了出來,到了檀道一麵前,發側的步搖紋絲未動,眼眸也不曾抬一下,隻用素手將一枚茱萸囊送到了檀道一麵前,輕聲道:“願為郎君辟邪氣,禦初寒。”

“多謝。”檀道一接了過來,不朝腰間係,隻往阿那瑰手上一放,“收好。”

謝娘子頓了頓,又說:“蓬餌是母親親手做的,郎君嚐一嚐。”

檀道一頷首,“辛苦夫人。”

謝娘子等了片刻,無話可說,對他盈盈施了一禮,便領著婢女退下去了。

謝羨見女兒女婿相敬如賓,心情極佳,勸檀道一吃菜,“多吃幾杯酒。”

檀道一在謝家,哪肯多吃,隻推說酒量不好,下午還要去何家觀禮,怕吃罪失儀,謝羨當即就要皺眉,恨不得檀道一吃得爛醉,去不了何家。“是二皇子納采,又不是你納采,去不去也沒什麽打緊的。”他自覺和賢婿親近了不少,說話也不大客氣了,“來來,吃菜,吃酒。”

檀道一畢竟是個少年,被他軟硬兼施的,也灌了不少酒下去。阿那瑰是親眼見識過他醉後的浪**相的,猜想他今天在謝家又要出乖露醜了,她按捺著興奮,一雙眼睛盯著檀道一猛瞧,誰知檀道一坐得端正,眼神絲毫不亂,阿那瑰大為失望,她不懷好意地勸他,“郎君多吃幾盅,回去時奴扶你上馬。”

“不能吃了。”檀道一隻做沒聽見,他紅著臉對謝羨微笑,“回去父親要怪罪。”

謝羨哈哈一笑,喚奴仆領檀道一去客室歇息,“散一散酒氣再走,省得你父親打你。檀濟這個人向來不大講理。”

檀道一道聲多謝,起身時微微一晃,扶住阿那瑰肩頭慢慢往外走。阿那瑰隻覺得他的手燙的厲害,忍不住要扭肩甩開,被他的手用力一捏,她痛得臉蛋一皺,嘟著嘴跟他來到客室。

謝家奴仆退下後,檀道一手一揮,丟開阿那瑰,往榻上一倒,閉著眼睛不說話了。

阿那瑰盤腿坐在榻下,把謝娘子親手做的茱萸囊拆開,淡淡的辛氣飄入鼻端,她聞了聞,不大喜歡,把茱萸囊丟在檀道一身上。想到這會太常要去何家替元翼納采了,阿那瑰有些傷心,扯著檀道一的袖子,“螳螂,我不想在這,我們走吧。”

檀道一翻個身,嘟囔道:“你吵死了。”

“謝娘子長得很漂亮,但是也沒有我漂亮。”阿那瑰百無聊賴,回憶著謝娘子的形容舉止,“她隻是比我穿的好一點,聲音小一點,步子慢一點。你覺得呢?”

檀道一背對著她,也不知是夢是醒,半晌,才聽見他輕輕“嗯”一聲。

阿那瑰興高采烈,隻當是檀道一讚同她生得比謝娘子美,喊了幾聲檀道一不應,她爬上榻去扳他的肩膀,檀道一掀起眼皮,看著她。他的一雙眸子,又深又黑,酒氣氤氳,以至於顯得不那麽冷淡,簡直有些柔情萬種。

阿那瑰心裏一動,笑嘻嘻道:“想你的婢女姐姐嗎?”

檀道一吃醉了酒,反應遲緩,他睫毛慢慢一扇,“誰?”

“婢女姐姐呀,”阿那瑰聲音很輕,兩手撐在檀道一身側,她的氣息若有還無地撲在他的脖子上,像玉簪花,搔得人作癢,她的眼睛閃著光,冰涼的小手居心叵測爬上來,“你好熱,要姐姐幫你撫一撫胸口……”

檀道一眼疾手快,扣住了她的手腕。

阿那瑰呼痛,碰又碰不著,抽又抽不回,忽聽門口腳步聲窸窣,她慌忙一掙,頭朝下栽在地上,磕得淚花閃爍。

謝家奴仆將解酒的清茶放在案邊,退出去了。

檀道一起身,懶得去看狼狽的阿那瑰,把一甌茶喝了,他酒意稍解,“走了。”

檀道一沒有去何家。領著阿那瑰到了朱雀橋畔的市樓,他要了一間僻靜的雅室,一壺清茗,指著欄外道:“太常的人會經過朱雀橋。”自己往案上一伏,蹙著眉閉目養神。

阿那瑰哪管他難不難受,把鬆落的籠冠一丟,她睜大眼睛,憑欄往樓下張望,見秋陽下秦淮河碧波**漾,朱雀橋如一輪潔白的彎月,橫跨兩岸。鱗次櫛比的房屋和船舶中都是伸出的腦袋,圍觀太常禮官執雁擔羊,禮盒上拴著五色縷,落雨般的銅錢中,他們絡繹不絕地穿過朱雀橋。

在那成群結隊的禮官中,阿那瑰辨不出元翼在哪裏,見隊伍經過樓下,她急得從朱欄上探出半個身子,叫道:“殿下,殿下!”

她的喊叫被人們的聲浪所淹沒。

“元翼今天不來。”檀道一來到她身側,“他是皇子,以何家的地位,本來也不需要他親自來納采。”何氏尚且如此,何況是你?未盡之意,他沒有說出口。

阿那瑰置若罔聞。她睫毛微顫,落寞地看著漸漸遠去的隊伍。

納采的人已經走得不見了,阿那瑰偏了一下臉,忽而一愣,隔壁的雅間,也有人憑欄而立,正直勾勾地看著她。阿那瑰這會滿心委屈,見這人目光如鉤子一樣,她就不高興了,冷哼一聲,扭過頭去。

看著朱雀橋下**漾的河水發了一會呆,她無意中一回頭,見那個人還在看她。

兩人目光再次相對,他似乎很高興,對阿那瑰露齒一笑。

阿那瑰心知自己美貌,引人覬覦,不禁自鳴得意,眼角餘光瞄著那人,見他穿著上好的窄袖長袍,英俊非凡,大約也是官宦子弟,她下意識地將一縷散發在手指間繞來繞去,俏麗的下頜一抬,問檀道一,“那個人你認識嗎?”

檀道一看了一眼,臉色頓時冷了,“認識。”

“他是什麽人?”阿那瑰問,眼神還往那邊瞥。

檀道一一看她這樣的眼神,這樣的動作,他心下了然,嗤笑一聲,說:“那個人,是太子的門客。”

“門客是幹什麽的呀?”

“不幹什麽。”他慢悠悠走回案邊,啜了幾口茶,“家無薄產,一窮二白,靠著些許不入流的技藝攀龍附鳳,妄想一步登天。門客就是那樣的人。”

阿那瑰立馬惱了,衝對方啐了一口,暗道:“憑你也配看我?再看挖了你的狗眼!”

那人本來正和阿那瑰眉目傳情,見她莫名其妙變了臉色,也覺無趣,轉身走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