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周炳遲疑了一會兒,說道晤,不錯。可是十七兮在臉上做了一個苦笑的表情,接著,把眼睛望著地上,說周炳,你提出鬩桓鯰姓鄣奈侍猓飧鑫侍猓?是咱們兩個人能夠解決的。不錯,毛澤東同誌有一種主張,他主張在農村建立紅色根據地,他按照這種主張在江西搞了一個中央蘇區,一一成立了中華蘇維埃的政府。可是,另外有些人。!。
卻不讚成他這種做法,還是主張我們一定要在越市裏麵搞暴動,奪取國民黨的政權,事情就是這樣。我看,毛澤東同誌的想法是很有道理的,可是,我又不知道全國到底應該怎麽做才對。所以,說來說去,咱們還是要按照組織上的決定來行動,這是最可靠的辦法。周炳露出一種無可奈何的神氣,點點頭說恐怕事實上也隻好這樣子了。不這樣子,又有什麽別的辦法呢?不過,這樣做了,會給革命帶來很大的損失的,不是麽十七號點頭同意道不錯,是會出現那種情況。因為要進行階級鬥爭,。所以要建立黨的組織,這就是把所有個人的活動集中在黨的有組織的活動當中,成為一種集體的行動。有組織的鬥爭跟那種僅僅憑著個人的力量進行的鬥學是不同的,它要強大得無可比擬,它要有威力得無可比擬,它可以幹出移山倒海的偉大事業來。可是,如果領導機關一犯了錯誤,那就不得了了,那就要遭受很大的損失了。所以,領導機關必須力求正確,保持它的最大限度的正確性。周炳,你現在參加了黨了,你是一個階級對另一個階級的鬥爭裏麵的成員了。在這種階級對階級所打的總仗當中,每一個人都要成為它裏麵的一員,都是按照集體的命令行事的,千萬不能僅憑個人的想法支配自己的行動,這是最要緊、最要緊的。當然,同時你也要堅決地相信,咱們黨是正確的,一一如果偶然有什麽錯誤,咱們黨能夠很快地加以克服,咱們黨能夠領導咱們從目前的狀況當中找到出路。有這種信心跟沒有這種信心是完全不一樣的。他說得那麽幹脆、斬截,就象從前正岐利剪刀鋪的老把式周鐵對他的徒弟們說,津火盆放在這裏。一摔火盆就應該端端正正地放在那指定的地方,上、下、左、右,哪怕隻放歪一寸也不順手。周炳頓時感覺到十七號那麽雄壯,那麽寧靜,而自己卻是那麽渺小,那麽猥瑣過一會兒,周炳肅然地站起來,用剛才宣誓的那種神態舉起他的右手,說道我堅決相信,我非常堅決地相信,就象我剛才宣誓的時候所說的一樣。就這個樣子,他們兩個難友親親切切地交談著,從上午到下午,整整談了一天,一直到吃過晚飯,他們還在那裏低聲談論著。周炳把他的心敞開了,十七號也把他的心敞開了。在周炳說來,他一輩子也沒有聽到過這許多高明的議論。他希望把十七號所說的每一個字都牢牢地記在心裏,永遠不叫它忘卻。後來,他把十七號一隻手握在自己的手心裏,久久不肯放開。到了晚上二更過後,突然,有兩個背著長槍的,穿。便裝的獄卒來到他們牢房的門口,其中一個低聲叫喚著,十七號,另外一個低聲接著說過堂。他們兩個人聽見這種叫喚,才象大夢初醒,一下子站了起來,兩個人雙手緊握著,表示告別。十七號忽然低聲對他說我有一點預感,覺著這回不是什麽好事情。周炳笑著說沒有的事兒,會有什麽事情呢?十七號說不,不,你昕那兩個獄卒今天晚上說話的聲音特別和善,這裏麵就有文章了。周炳笑著,說他決不相信會有什麽事情發生。十七號對著周炳的臉苦笑了一下,說你也不要太大意,在這種地方,什麽事情都是會發生的。可能我這一去,就不一定能夠回來了。周炳挺起胸膛,說道你怎麽這樣說呢?我不能離開你,我不管你走到什麽地方,我都會找到你的。但願你很快就回來,咱們還沒有談完呢。十七號點點頭,說反正革命的人到哪裏也一樣。萬一,我不能回來,你就按著我跟你說的那樣去做,保管你沒錯。周炳爽朗地回答道對,就是這麽辦!如果你真地不回來,我一定要把你的全副擔子挑起來,你放心好了。他們兩個人默默無言地拉著手站了一會兒,周炳的眼睛已經喻滿了眼淚。十七號勉勵他道你不要這樣子,你不要傷心。革命者嘛,什麽遭遇都會有的。我臨走的時候,還要對你說一句你今後一生一世,對黨一定要絕對忠誠。一一你記住這句話。將來你有機會到外麵去的時候,你就找麥榮,跟他接關係。他會知道的,咱們這裏的一切事情他都知道的。說到這裏,十七號的眼睛也已經喻滿了眼淚,他把臉擰歪,向著一邊,不讓周炳看見。他的嘴裏珍重地跟周炳告別道再見了,同誌再見了,同誌周炳也這樣回答他。於是,他就走出門口,跟著那兩個背槍的便衣,在過道裏越走越遠。周炳趴在鐵門上,從鐵門上麵那個圓洞裏往外望著,他希望能夠看見十七號,他希望能夠昕見十七號的腳步聲。可是,十七號走遠了,慢慢地連腳步聲也聽不見了。
周炳第一次昕到別人這樣稱呼他,覺著有一種無上的尊貴和光榮。一一現在十七號走了,牢房裏剩下他一個人,他該怎麽辦呢?他這裏站一站,那裏站一站,覺著坐又不是,站又不是,簡直心亂如麻,揮投個主意。可是盡管他心裏麵怎樣難受,那牢房裏也隻剩下他一個孤孤獨獨的人。他於是低聲地,頻頻地叫喚起來同誌,同誌,同誌嗬二更天到三更天,周炳一直站在黑暗的牢房裏,留心昕著外麵的一切聲響。他希望能夠從中發現他所熟悉的那種腳步聲。可是,除了值更巡邏的那個便衣獄卒以外,他什麽腳步聲也沒有聽見。他一次又一次地趴在鐵門上,從那個回洞口往外望。他把他的臉孔整個兒堵住了那個圓洞,拚命使自己的眼睛能夠望得更遠一點。可是,他除了看見過道裏那些丟滿地的肮髒的垃圾和微弱的電燈光以外,什麽也看不見。三更過後,他實在忍耐不住了,就向巡邏走過來的便衣獄卒打聽道喂,老兄,十七號怎麽還沒有回來呀?他用的聲音非常小,生怕驚動了旁邊的牢房。可是那個獄卒已經昕清楚了,就湊到鐵門邊,同樣地低聲回答道我怎麽知道呢?你等著吧,他會回來的。說完了,就走開了。
三更過去,看看快要到四更天了。周炳一個人在黑酸酸的牢房裏這裏站站,那裏站站剛坐下去,又起來,剛起來不久,又坐下去。就那麽等著,等著,十七號還是沒有回來。後來,到了五更天,從牆上那個圓洞裏可以聽到遠處有雞叫了,可是,十七號還是沒有回來。最後,一直等到天亮,還是沒有看見十七號的蹤影。他無可奈何。就倒在自己那張破席子上,瞰障朧脆地昏睡過去了。
天已經大亮,便衣雜役提著水壺送水來。那個人剛走到牢房的門口,周炳就被他的腳步聲驚醒了。他猛一跳起來,跑到鐵門口,一看,一一原來還不是他所希望見到的人。他低聲下氣地問那個獄卒大哥,你知道十七號到哪裏去了麽?獄卒搓著自己那雙惺鬆的睡眼,好象吃了一驚似地反問道是麽?他還沒有回來麽?那我就不知道了。世界上、許多人,誰能知道一周炳碰了這麽個軟釘子,隻管搓搓手也沒有別的辦法。他接過了水,把那缽子水放在地上,又小心翼翼地給十七號接了一缽子水,放在十七號的席子旁邊。於是,他又在牢房裏焦躁不安地來回走動起來,象一隻固在鐵籠子裏的老虎似地,漫無目的地走過來,走過去,又走過來,又走過去。他不停地用手摸摸這裏,拍拍那裏,根本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麽事。他忽然自己對自己喃喃自語道不行,不行,我非得找著他,一一不管他到了什麽地方,我一定會找到他的。可是目前的局勢卻使得他毫無辦法。他根本不能離開這個牢房,根本不能越過這個鐵門一步,他上哪兒去找十七號呢?他又怎麽知道十七號如今上哪兒去了呢?盡管他自言自語,心情懊喪,可是他始終沒有聽到什麽反響。最後,他高聲叫嚷出來道,不行不行!我要出去,我要出去後來,他又吟吟沉沉地自開自解道看你急成那個樣子,你急什麽呢?說不寇十七號已經出去了,正在外麵等著你呢。可是他回心一想,又覺著沒有這麽好的事情,那敢情是想得太美了。他於是又自己駁斥自己道你別癡心妄想了,哪裏有這麽好的事情呢?唉,真是就這樣,周炳帶著滿腦子的胡思亂想,一天又一天地等著,等著,十七號終於沒有回來。他希望昕見他那種熟悉的,自遠而近的腳步聲,可恨他始終沒有聽見。大概過了一個月的光景,周炳完全失望了。他知道,所有的幻想都不過僅僅是一一不提了吧,金端同誌可能已經遭到不幸了。在周炳!的回憶裏,金端的幻象是那麽可敬,可愛,勇敢堅定而又充滿智慧這個幻象一天比一天更加崇高,更加宏偉,成了一個強有力的巨人正是他,在撫育著自己,在提攜著自己,在教導著自己這使他覺著十分悲傷,又十分憤怒,還夾雜著數不清的內疚和懊悔。
想不到,五月三十號這一天,就是上海五卅慘案七周年紀念這一天的早上,那兩個背著長槍的便衣獄卒又在周炳牢房的鐵門外麵出現了。一個輕聲叫著二十三號,一個輕聲說著搬家。周炳昕得清楚,這搬家兩個字不是好字眼兒。他想自己這一天終於也到來了,他將要跟著金端同誌朝很遠、很遠的地方走去了。可是這個時候,他反而覺著沒有什麽牽掛,反而十分輕鬆鎮靜起來。他跟著那兩個獄卒走到審訊室。他們這一回卻沒有貫英出場,也沒有那些打手出場,隻有那個審訊錄事站在門口,對那兩個便衣獄卒說把他的眼睛蒙起來。於是,那兩個人就用一塊白布把他的眼睛緊緊地蒙住了。以後,他們又把他推上一部運貨卡車,接著,就把那部汽車貢隆、貢隆地開動了。周炳雖然泰然自若,終於絕不了有點詫異起來。他心裏麵想道這是怎麽回事?搞的是什麽鬼把戲?還要把我弄到這麽遠的地方去麽?他完全沒有想到,他們是在把他帶回省城,並且是在把他帶回憲兵司令部。
當天上午十點鍾,楊誌樸就帶領胡杏、區卓、楊承榮、何守禮四個人到憲兵司令部把周炳保釋出來。那四個年紀都不上二十歲的少年男女一看見那個今年已經二十五歲,長得象個大人樣子,並且滿臉胡須的年輕人周炳,也不管當時是在什麽地方,就一起撲上前去,把周炳緊緊地摟抱著,大哭不止。老中醫楊誌樸年紀雖棟大了,看見這種情況也覺著十分動情,悄悄。擁地擦著眼淚剛一出憲兵司令部門口,周炳就感覺到一陣頭暈。他很不習慣這個吵吵嚷嚷的人世間,覺著眼花繚亂,忍耐不住。他走到人行道上,連腳步都不敢邁出去。他的腿一直哆嚷著,覺著發軟,提不起來。看見那個許久沒有看見過的太陽,他的眼睛登時一片模糊,白譚潦的,什麽都看不清楚。遇見路上的行人,甚至馬路當中經過的車輛,他都覺著很膽怯、很害怕,想避開他們,挑沒有人的小路走。胡杏貼近他的身邊走著,仔細地觀察他。她發現周炳的神氣今天是很高興的,但是在高興喜歡當中,又帶著一種說不出味道的憂愁。她仔細看周炳的臉,覺著它還是那張象牙色的,光溜溜、圓鼓鼓、端正純潔的臉,但是,上麵卻不免有了病容。她又發現,周炳的兩隻腳跟兩隻胳膊都不大靈便,她還發現,周炳整天在嗆咳著,仿佛怕被別人發覺,所以故意把聲音壓得很低。但是,在這一切之外,她還覺著周炳的全身都籠罩著一種很崇高的意態。一一這是隻能夠感覺出來,而沒有法子言傳的。他們每一個人都絮絮不休地問他這半年多來,身體怎麽樣?他們到底怎樣對付過他,而他又吃過什麽虧沒有?在牢房裏,又碰見過什麽奇怪的事情沒有?等等、等等。他隻能簡簡單單地挑幾樣不相幹的事情回答他們。周炳拉著楊誌樣的手,問候舅舅、舅母好,問候表弟們好,以後?又把他們幾個少年男女一個一個地拉到身邊,跟自己並排走著,在他們身上,在他們的頭上摸著,捏著,問他們每一個人的情況怎麽樣又想起今天沒有來的那許多兄弟姊妹,一個一個地提著他們的名字,問他們的情況。就這樣,他眼在老中醫楊誌樸後麵,叫幾個年輕人簇擁著,從廣大路一直走出那從前叫做惠愛路的中山路。不管怎麽說,周炳心裏麵還是異常高興的。他自負地在心裏麵自言自語道哼你們把一個普普通通的老百姓關了進去,可是,把一個真真正正的共產黨員放了出來。這個時候,他心裏麵有一種長時期以來沒有過的感覺,他覺著自己的心情十分痛快,又十分舒暢,一一這種舒暢還可以說是一種高濃度的舒暢。
一零一山重水複?,
俗話說光陰似箭,日月如梭。自打周炳從那個暗無天日的憲兵司令部的牢房墾保釋出來以後,不知不覺地又過了四年多的時間,到了一千九百三十六年八月二十號了。一一這一天是胡杏的大日子。
近五年來,中國的四萬萬老百姓在水深火熱之中,熬過了他們一輩子當中最痛苦的日子。他們受盡了外國的種種令人不能忍受的欺淩,壓榨和侮辱。帝國主義列強紛紛地在中國劃定勢力範圍,對淳樸的,勤勞的中國老百姓進行剝削。特別是那窮凶極惡的日本帝國主義,比哪一個列強都幹得更凶,簡直是對中國進行**裸的掠奪。在本國內部,中國的老百姓又受到官僚資本主義和買辦資本家跟落後、頑固的地主們雙重的剝削,加上種種的天災人禍,簡直到了活不下去的境地。他們紛紛破產,紛紛參加革命,參加造反,或者是紛紛去當流氓,當強盜,當兵,當土匪,靠非法手段過活。整個國家在世界上被認為愚昧、無知、野蠻、落後的劣等民族,大家都想在中國撈一把,都想用武力、用欺詐把中國的革命鎮壓下去。國家的命運真是到了提提可危的地步。做一個中國人,他的地位比做一條西洋狗都不如,許多人都唉聲歎氣地想道中國的亡國是亡!。
定了,再也沒有什麽辦法可以挽救它了本來,在中國的革命勢力發展到長江流域的時候,最早想用武力鎮壓中國革命的是英國的一隻軍艦,它向南京下關放了一炮。可是後來,全中國人民起來反對它,它就嚇得不敢再放肆,夾著尾巴逃跑了。第二個接上來的是日本帝國主義。在一九二八年,蔣介石國民黨背叛革命一年以後,那時候,北伐軍到了山東的濟南,叫日本人痛快淋漓地打了一個落花流水。蔣介石決定繞路北上,不敢眼日本人稍為較量下。這樣一來,日本帝國主義看準了再介石是一個什麽樣的角色。它知道蔣介石是對外投降,對內鎮壓的,於是,它的胃口就大了起來,它的野心就發展了起來。在山東濟南慘案發生了三年多以後,在一千九百三十一年的九月十八日,它就在東北下手,一眨眼工夫就占領了沈陽,攻占了北大營兵工廠。到這個時候,南京國民黨蔣介石還命令不許抵抗。這樣於,蔣介石的不抵抗主義就世界聞名了,日本帝國主義就更加野心勃勃了。在這一年的十一月七號,為著領導中國人民抵抗日本帝國主義,為著領導中國人民改善自己的悲慘的生活,中國共產黨在江西瑞金成立了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臨時政府。全國人民都看得清清楚楚,中國共產黨跟國民黨就是這樣的不相同。到了一千九百三十二年的一月二十八日,十九路軍在上海跟日本人打起來了。國民政府在兩天以後就宣布遷都洛陽。到三月九號,偽滿洲國也宣布成;立了。但是在四月七號,國民黨的政府在洛陽還在召集國難會議議決對日交涉,合理剿共的方針。可是,四月十五日,中華蘇維埃臨時中央政府就宣布了對日宣戰。中國共產黨跟國民黨又形成了?個鮮明的對比,全國人民當然都是看得清清楚楚的。其後,到了一千九百三十三年,日本帝國主義者在一月份攻陷了山海關,在四月份又進攻澡東,侵占華北。國民黨還是一直往後撤退,同時,另外一方麵更加緊剿共,鎮壓人民。這一年的年底,十九路軍在福建成立人民政府,打出反蔣抗日的旗號,但是,第二年的一月就遭到了失敗。到了一千九百三十四年的十月,中國的紅軍為了北上抗日,進行長征二到了一千九百三十五年,國家的危亡已經到了人人都看得見的程度。可是,蔣介石國民黨仍然堅持自己的賣國主張,下令禁止一切排日活動,鎮壓一切抗日活動,還要跟日本人去講親善。到了這一年的年底,中共中央跟紅軍的軍委會又發布《抗自救國宣言,再一次號召抗日者團結起來,組織抗日聯軍跟國防政府,並且提出了抗日救國的十大綱領。這以後,就引起了北京學生的一二九運動。這樣子,中國人民象一個纏綿床第的,長久臥病的人,邁著蹣跚的腳步,走進了一千九百三十六年。而就在這年的五月,國民黨的冀察政務委員會還同日本簽訂了華北防共協寇。有知識、有遠見的人都認為中國的滅亡是指日可待的事情。就在這種情況之下,胡杏迎接了她一生中最偉大的一天。
原來這一天,她在大市街關傑所開的那家小印刷鋪子的樓上舉行黨的宣誓。這樓上是一個一丈多寬,兩丈多長的大房間,平時做關傑的臥房。這裏陳設很簡單,隻有一張木板床,一張八仙桌子靠牆擺著,還有三把日子凳擺在桌子的三麵,另。外還有一張日宇凳靠對麵牆擺著,上麵擁著洗臉盆。洗臉盆上麵釘了一個手巾架子,掛了兩條毛巾、一件舊衣服。此外,這個房間空空****的,什麽東西也沒有了。洗鑒、周炳、章蝦、黃群四個人來參加她的宣誓儀式。洗鑒代表上級黨,是監霞人周炳是支部書記,章蝦和黃群是胡杏的黨介紹人。他們在樓。舉行儀式的時候,關傑在樓下用腳拚命地踩動他那一架腳踏印刷機,把這個印刷機搞得克楞、撲鑽,克梅、撲掛地響著,作為掩護。當宣誓儀式完成了以後,洗鑒、章蝦、黃群都陸續下樓走了,隻有周炳留下來,跟她談話。他首先表示衷心祝賀她,祝賀她這個新的,輝煌的政治生命的開端。
他倆斜著身子,麵對麵坐在關傑的木板**,周炳用兩隻大手緊緊地握著胡杏的兩隻手,兩個人的眼睛彼此對望著,許久許久都沒有開腔。後來,周炳不勝感慨地說道阿妹,你完全變成一個成人了。你不單是在文化上有了很大的進步,認識了很多的字,能夠看很多的書,而且在政治上你也完全成熟了。今天的宣誓,就是你在政治上開始走上一條康莊大道的標誌。停了一會兒,周炳又接著往下說道不管怎麽樣,阿妹,你確實已經是一個成人了。從你當丫頭的時候起,我就看著你長大,看著你忍受了多少的痛苦,忍受了多少的鹹、酸、苦、辣,很不容易地成長到今天。這確實使我高興,一一這都是你自己堅決奮鬥得來的結果,很不簡單嗬!我一邊替你高興,一邊又想起了另外一個人,覺著非常心酸。這個人是誰?不用我說了,就是你的家姐阿柳。她犧牲到現在,已經整整五個年頭了,你還記得麽?她恰恰就是死在五年前的八月二十號這天的,這事情也真是湊巧。我完全相信,如果你家姐不是死得那麽早,到了今天,她也會眼你一樣成長起來,變成一個共產黨員的。可是,不幸得很,她已經不在了,這怎麽能夠不叫人悲傷呢?你算算看,我今年已經二十九歲了,如果你家姐在,她也二十八歲了,你記得麽說到這裏,周炳的眼睛更加發愣地直望著胡杏的眼睛,他的兩隻手把胡杏的兩隻手握得更緊了。又過了差不多有五分鍾,周炳鬆開兩隻手,站了起來,對胡杏說道:來,到這邊來。接著,他就把胡杏領到八仙桌子前麵,叫她站在剛才她宣誓的地方,抬頭向上望去。隻見那裏掛著一幅一尺多高、二尺多寬的紅旗,是用原封神紅布傲的,上麵釘著黃布剪成的鐵錘、鐮刀。原來,這支黨旗就是胡柳在七年以前親手做成的。那時候,為了紀念廣州暴動兩周年,他們在震南村開了一個會,就用的是這支旗子,一一是周炳畫的樣子,胡柳親手縫製的。周炳舉起一隻手稟告道阿柳,你安息吧。你在臨終的時候,還用手指在我手心畫了一個杏字。到今天我還感覺到你的熱氣現在,我把阿杏送上革命的征途了。你該閉上眼睛了。你安息吧胡杏也學著他的樣子,舉起一隻手稟告道家姐,你安息吧然後,兩個人就坐在八仙桌旁邊那兩張日字凳上,促膝長談起來。
周炳仍然保持著他那種沉痛的調子,說道唉,自從阿柳死了以後,這五年來,我實在沒有一天好過。時局呢,沒有出路,國民黨呢,一昧子倒行逆施,日本人呢,一天、一天得寸進尺,全國老百姓都是人心惶惶,覺著又陰沉,又悶損。這五年簡直過得象五十年一樣,我整個人都變老了,你說是不是嗬?胡杏輕輕地搖著頭,沒有回答他。他接著往下說道自從我黨以後,我就抱著一種非常激動的心情,接受了黨所分配的崇高的任務。我當了一個通訊員,走遍了廣東全省,並且幾次深到江西的中央蘇區。隻有在馬不停蹄地奔跑的時候,我才覺著天地非常廣闊,精神也很舒暢。為了革命,當然,一切艱難險阻我都不在意,你看,周炳說到這裏,舉起他的右手,叫胡杏看,在憲兵司令部裏,他們把我右手這個無名指跟小指頭都弄殘廢了。可是,這個對我也不能成為什麽妨礙,該做的事情,我還是都做了該寫的東西,我還是都寫町由?
了往後,我又在省港的輪船上當過水客;又到廣東各地的農襯收買過藥材,以後,又到上海去當過綢緞販子最後,到現在,我又當了一間私立中學的教師。這些事情,有些過去跟你講過的,也有些過去沒有跟你講過的。一不需要嘛。可現。在,我通通都眼你說了,我就做了這些工作。五年過去了,我也過了半輩子了。真是可以說,半生奔走,做不出什麽事情來。對於你家姐阿柳,對於這梓一位烈女,我實在覺著慚愧。說到這裏,周炳又不斷地,頻頻地連聲嗆咳起來。胡杏知道這是他在憲兵司令部坐牢以後帶回來的創傷,多少年來,她都為他這種嗆咳暗暗地擔憂,恐怕這會給他做成一種抬不好的躪疾。
這以後,兩個人又沉默下來,很久都沒有開腔。胡杏在心裏麵盤算:她炳哥確實年紀也大了,看看快要變成個中年人了。替他著想,他確實也應該成個家了,象普通人所說的,要成家立業了。她想把這個心事說出來,又怕惹起她炳哥的傷心。她用低沉的,微帶沙啞的嗓子叫了一聲炳哥,當周炳把臉朝著她,要聽她說話的時候,她卻沒有說下去。過了一會兒,她又下了決心,要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但是,她也是隻叫了一聲炳哥仍然沒有往下說。到了第三次,她下定了很大的決心,叫了一聲炳哥可是,照樣沒有把話說出來。周炳緊緊地握著她兩隻手,覺著好笑起來了。他故意裝出輕鬆的樣子,對胡杏說你有什麽話,你盡管講嘛,咱們現在已經是同誌了。你盡管講出來,什麽話都沒有關係,說吧,說吧。可是胡杏終於沒有敢說出來。隻見她換了一個話題,說道可不是麽?這個五年來,他姓陳的,姓何的,姓張的,姓李的這幾家人,都變得更有錢了,大把大把的金銀珠寶流進了他們的家裏,他們的箱子、櫃子,錢莊、銀行都裝滿了,還裝不完。可是,咱們呢?咱們周家、區家、楊家,還有我自己在震南村那個破家,是變得一天比一天更窮了,個個人都是應黃骨瘦,滿臉病容,經常連飯都吃不上了。咱們這些人為什麽隻配過這麽悲慘的日子呢周炳一昕,心裏非常愜意,就連聲讚美道,對,阿妹,你說得好,事情就是這個樣子。所以我說,小杏子,你真是成人啦,成了一塊材料啦!你已經看到這個社會的病根子,你已經掌握了這個社會的本質,一一這一點,我是非常高興的。我應該祝賀你說到這裏,他又把手舉起來,放在胡杏的頭上,輕輕地把她的頭發摸了幾下,好象還是把她當作一個小丫頭似地,說你不要急,你不要擔心。雖然他們陳家、何家、張家、李家是趁著國家有難的時候拚命地掠奪,發了大筆國難財凰然咱們周、區、楊、胡這幾家是被他們剝削了,壓榨了,暫時變得更窮了,一一可是,你還要清醒地看到,這個世界由他們這幾家人來做主的時間不會很長了。你隻要想一想,為什麽全中國的老百姓一天比一天更加不相信國民黨,更加相信共產黨,為什麽全中國的老百姓都要跟著共產黨起來抗日,起來革命呢?因為他們大家都知道,隻有跟著共產黨才有出路,國家才能夠得救,他們自己也才能夠得救。這樣子,可見由國民黨反動派,一一由陳家、何家、張家、李家做主的時間不會太長了,世界應該換主人了,應該換成中國的老百姓了,應該換成中國共產黨了!這主動跟被動的地位因此就要倒過來,這主人眼客人的地位也因此要倒過來,你說不是麽胡杏一聽,覺著實在開心,一一越昕越想昕,越聽越愛昕,就嘻嘻地,低沉地,嬌憨地笑了起來。周炳又補足他的證明道你隻要看一看,為什麽區卓、江炳、楊承榮、馬明、陶華、關傑、丘照、邵煌、何嬌他們這些人都紛紛地要求黨,還有何守禮,還有張子豪的兒女張紀文、張紀貞,還有李民魁的女兒李為淑,還有王通、阿葵兩夫婦這些人都要求進步,你就可以知道了,你就可以知道這個世界上要朝什麽方向變化了。象何守禮、張紀文、張紀貞、李為淑這些人,現在都紛紛要背叛他們原來的階級,一背叛他們那個剝削階級,這是為了什麽呢?這不是說,世界就要變了麽?這不是說,誰是世界的主人,已經一天比一天更清楚了麽?顯然,這都是明明白白的證據。聽到周炳這樣信心十足地談論著國家大事,胡杏又嘻嘻地,甜蜜地笑了起來,以致無意中露出了她左邊臉蛋上那個又大又深的酒窩兒。她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又趴在那張八仙桌子上,用兩隻拐肘支撐著自己的上身,望著在八仙桌子上方的牆上貼著的那許多關傑所欣賞的藝術品。這些藝術品包括從香煙牌子裏麵選出來的英雄畫像和美人畫像,還有從什麽畫報上麵剪下來的美女照片,還有從什麽地方買來的中國電影明星眼外國電影明星的照片。這裏麵甚至還有關傑自己的小照片和關傑眼胡執合影的小照片。她用手指著胡執那個照片,對周炳說道胡執姐姐這張照片可是照得好,照得很漂亮,看起來比她本人年輕多了。我看,他倆結婚以後,胡執姐姐變得漂亮多了,福氣多了,快活多了,跟在震南村的時候那副皮黃骨瘦的模樣比起來,完全成了另外一個人了。周炳拍著大腿附和道好極了,好極了,說得對極了!豈止胡執變了?何嬌、何好、何影,加上胡帶,她們都變了,她們從一個鄉下妹變成真正的自由女了。說起來,你不是也變了?町飛自麽?你不是也從十八層地獄下麵爬了上來,爬到了人世間,做一個真真正正的人了麽?其實,我自己也在變,我從一個什麽都不知道的胡塗蟲,逐漸地變成比較明白事理了。我是周炳說到這裏,又歎了一口氣,才接著往下說道反正,咱們都是落後,都是貧窮,因此,帝國主義和剝削階級才來欺負咱們。他們把咱們看成是劣等民族,他們把咱們看成是愚蠢的人,因此,就來吃這一碗落後的飯。他們就是靠吃落後飯養肥了自己的。隻要我們擺脫了落後,擺脫了貧窮,起來造反,起來革他們的命,他們的江山就保不住了胡杏接著往下說道不錯,他們的江山是保不住了,他們的江山要讓給咱們了。一一江山還是原來的江山,可是麵目已經完全不一樣了,它一天比一天殘破了。日本帝國主義把它撕裂了,把它睬扁了,把它一口一口地吞下去了。唉,多可恨哪周炳帶著強烈的同感說道正是因為帝國主義列強把它瓜分了,**了,侵占了,糟蹋得不成樣子了,所以咱們才要來收拾它嘛。就拿廣州來說吧,從前它多麽寧靜、優美、和善、逗人喜歡,可是現在也都麵目全非了,往昔的風華全都消褪了。多麽可恥,多麽可恨哪咱們甘心永生永世當牛馬?一一哼!沒門兒!咱們發誓要把全中國一一全中國的每一個人民,都搞得文明富強起來不達到這個目的,絕不罷體戶?
一零二知名知情和知心
十月秋風起,天高雲薄,整個廣州不知不覺地,慢慢地幹燥起來了。最近,周炳當了一間私立中學的體育教師,這是他的公開職業。因為學校沒有地方,他仍然住在三家巷的老家裏,就是那個小小的神樓底的房間,早出晚歸,倒也覺著很方便。有一天黃昏的時候,他下了課,回到三家巷,坐在那棵批把樹下麵,對著旁邊的那棵白蘭樹出神,想起十年來的往事。那批把葉子一片一片地,輕輕地,稀稀疏疏地落在他的身上,他也沒有察覺。近十年來,或者說得遠一點,近十六、七年以來,這三家巷到底發生了多少悲歡離合的事情,他想理也理不出一個頭緒,隻是覺著有一點惆悵,有一點說不出來的悲酸。陳家跟何家兩幢房子因為都是用上等材料建成的,雖然有點陳舊了,還是那樣神氣十足地站在這個大地上,沒有顯露出什麽倒頹的樣子。可是他周家,那就完全不同了。他們的牆壁已經剝落了,他們的小矮門已經掉了一隻,他們的神廳已經變成灰攘攘的一片,那些神紅紙都變成淡黃的顏色了,他們客廳裏陳設的那些家具不是斷了腿就是脫了棒,那張八仙桌子也傾斜了,搖搖晃晃的,已經站不穩他們的方磚地堂那種橙黃的鮮豔色調也褪淡了,變成不黃不白、肮肮髒髒的樣子有好幾塊方磚已經破碎了,有好幾個地方已經從地麵上翹起來了,也沒有人去修理它。周炳從地上隨手拾起一塊批把葉子,輕輕地搓捏著它,同時輕輕地歎了一口長氣。
胡杏在振華紡織廠的女工外寓裏吃過晚飯以後,也回到三家巷來了。她首先走進屋裏,去看看她的幹爹周鐵,幹娘周楊氏,嫂子區蘇跟侄兒周賢,問他們可好。然後走出來,和周炳並排著坐在那張長長的石頭凳子上。她先開口對周炳說道炳哥,天氣都那麽涼了,你還不穿衣服,光披著一件單衣,不怕著涼?周炳還沒有從回憶裏麵蘇醒過來,隻是漫不經心地回答道不要緊,不冷。此外,也沒有說什麽。這幾年來,胡杏因為在廣州沒有家,就經常回到三家巷周家來走動走動,當作自己的家。震南村那邊,她每年隻在舊曆過年的時候才回去走一趟,帶些錢回去賭養她的老爹媽,給他們請安問好,平時也就難得回去了。坐了一會兒,胡杏又用手指一指旁邊那棵白蘭樹,瞠歎地說道炳哥,你看,咱們種上這棵樹一轉眼又是十年了。周炳這才好象突然從夢中驚醒,用自己的拳頭打著另一隻手的手心,說道:
對,對自打那年區桃表姐的死忌一一唉,區桃死了對年那一天,咱們把這棵白蘭樹種上以後,真是風風雨雨地又過了十年了。你看,這棵白蘭樹如今都足足有一丈多高了,都高過屋簷了。唉,真是想不到胡杏接著說我每次想起區桃表姐來都覺著心裏麵十分難過。象她這樣的人材、相貌,就是不該這麽早地離開人世,她應該永遠地活在這個世界上才好。可是,她,到底是遇難了。周炳點點頭,說不錯,正是因為她人材好,所以帝國主義才要來摧殘她,毀壞她。帝國主義總是要把天下間最美好的東西摧殘掉,破壞掉的,這是他們的本性。胡杏點頭說道話雖那麽說,可叫人心裏麵總是難過。不管怎麽樣,我盼望區桃表姐能夠回到人世上來,能夠很快地回到咱們中間來。周炳說:盡管一一誰不想呢?誰不這樣想呢?事實上一一這有可能麽?她死的時候,我曾經十分悲傷,覺著自己也活不成了。我一輩子當中頭一次受到這麽大的打擊!後來,時間長了,年歲大了,受的打擊也多了,這樣子,感情也就沒有這麽敏銳了。受苦受難一多,殘暴的事情看得一多,感情也就麻木起來了。你看它,周炳用手指一指白蘭樹,歎息道十年了,它如今已經是爆樹成蔭了,咱們每一個人也都長大成人了,唉胡杏恐怕勾起周炳那些傷心的往事,就用話兒岔開道嘿,炳哥,不瞞你說,想起你那天種樹那個樣子,不由得我常常從心裏麵笑出來呢。周炳說種樹有什麽好笑?你為什麽耍笑我儼胡杏說你自己又不想一想你那個笨手笨腳的樣子,能把一棵樹種活麽周炳也笑起來了,點頭同意道不錯,你真是心靈手巧。阿妹,我說你們胡家的人都有這麽一股巧勁兒。胡杏聽了這句話,臉上紅了一紅。後來,她就鎮靜下來,說炳哥,你別光說我。你看看你自己,連胡子都長出來了,真是象個成年人的樣子了。看外貌,你無疑已經變成老成持重的那麽一個大人,不象從前橫衝直撞,一昧蠻來了。不過我也應該說句公平話兒,你還是有一點豪氣的,你那股豪氣仍然還在。周炳滿意地托起她一隻手,把它輕輕地舉了起來,又輕到苦輕地在她手背上拍了兩下。
這時候,品外麵走進來一個穿綠色衣服的郵差,走到周炳麵前,和他打了一個招呼,又把一封信交到他的手裏。周炳接過來一看,隻見是一個粉紅色印花的信封,上麵寫著自己的名字。從那筆跡看來,好象是一個女人寫的。他把信拆開,看完以後,就板著臉孔,玲冰冰地交給胡杏看,胡杏看了半天,似懂非懂,覺著非常深奧。她看了一遍,又從頭慢慢地看了一遍,隻見那上麵寫道我的騎士
多年不見,近況可好?邊來聞悉大駕已就任培賢中學體育教席,致力培訓英才,造福桑梓,無限雀躍!誠以大駕久負騎士盛名,尊重女權,疏財仗義,倘能恢複狂熱的個性,勿為邪說所迷,則不僅萬人景幕,亦邦家之大幸。今國事擁瞻,黎庶憂惑愚有所求教,未敢唐突。果不我棄,盼賜華翰匆匆草此,敬候秋安。
廣州郵政信箱六十四號。知名不具。
胡杏看完了信,就提出一連串問題問周炳道炳哥,什麽叫做遠來什麽叫做桑梓什麽叫做雀躍什麽叫做騎士還有,什麽叫做個性什麽叫做擁糖,周炳樣一樣地給她解揮著,一麵解釋,一麵又嗆咳起來。胡杏望著他,心疼他這個嗆咳的毛病,一一從監牢出來以後,就從來沒有斷根。她知道,這是一種內傷,自己覺著十分難過。解揮完了,周炳一麵拍著自己的胸膛,一麵怯生生地問胡杏道,你知道這個人是誰麽?胡杏沒有做聲,隻是點點頭,用手措一指陳家那道大鐵門。周炳點點頭,表示讚賞,同時,嘴角上露出一絲有氣無力的微笑。胡杏覺著很奇怪,按照周炳的為人,他這個時候應該跳起來,大罵陳家,大罵寫信來的人,數他們的罪惡,理直氣壯地痛罵那些人的殘暴和無恥。一一可是今天,她等了又等,周炳並沒有發作。過了一會兒,周炳才做了一個痛苦的表情,然後,用一種膽怯的,低沉的聲音說道這封信不談別的事情,隻談騎士這一點,它真是象一麵鏡子,把我從前的相貌清清楚楚地照出來了。原來,我過去隻:是一個資產階級的騎士原來,我的所謂革命隻不過是一種狂熱的個性,這多可怕嗬胡杏用一種顯然袒護周炳的腔調說你管它胡說八道做什麽?別管它,那種人可是,我倒想問問你,為什麽這個所謂知名的女人要那樣恨她所謂的邪說呢?周炳這才勉強恢複了一點自信,沉著地慢慢回答道阿妹,他們要恨的,他們怎麽能夠不恨呢?因為有了那種邪說,他們就要喪失一切,不但要宣告他們自己的退位,並且要宣告他們自己的滅亡。這樣子,他們能不恨麽說完以後,周炳就把那封信撕得粉碎,扔在白蘭樹下麵,又補充說道這就是惡狼為什麽恨火光,小偷為什麽恨月亮,樹葉為什麽恨秋風,露水為什麽恨太陽。說完以後,兩個人麵對麵做了一個會心的微笑。五天後,又一個秋風飄飄,使人感覺到陣陣涼爽的黃昏。
胡杏回家,周炳把她叫到神樓底自己的房間,拿出一封信來,說要讓她看。她正想接信,周炳又把手縮回去,把信藏在背後,頑皮地說道阿妹,你已經長得快跟我一樣高了,我一直還沒有注意到這回事情呢。胡杏嬌憨地否認道,投的事兒!有什麽東西?快拿來給我看吧周炳這才把信交了給她。她打開一看,裏麵是這樣寫著亂世君子,前上一函,未蒙賜複,深以為恥,深以為憾!當今亂世,舉目茫茫,何所適從,方寸難安。竊思吾兄雄才大略,才華超人,誠能遵循正道,兢兢業業,早日結束**生活,建立美滿家庭,則愚雖不才,願效綿薄。伏懇正人君子,不念舊惡,慨然允諾,攜手同心。臨風翹首,佇候佳音。
知情人拜。
胡杏報著嘴唇,用一種似笑非笑的神氣,把那封信看了又看。她又象前次一樣,把所有不明白的字眼兒都向周炳提出來。周炳一字一句地給她講清楚了以後,她就坐在那張四方馬杭上低頭沉思起來。想了好一會兒,她歪歪地抬起頭來,問周炳道炳哥,這個人一再地寫信,她的目的到底是什麽呢周炳臉上出現了一種少見的表情,皺起眉毛望著她,好象他剛剛吃過一枚苦澀的酸梅一樣。過一陣子,他才說道這封信很明白。她說,她自己對於這個世界已經覺著掌握不住了不大理解這個世界了,實際上是她感覺到自己快要投落了。可。
是,她又提議要我眼她一起,走她那條路。一一她答應,如果我當真這樣做的話,她就願意跟我建立一個美滿的家庭。她這是自己推薦了她自己。胡杏一昕,不覺撲嗤一聲笑了起來,隨後又提高嗓門叫嚷道?
哎喲,醜死鬼了,多麽不害躁
周炳點頭同意道是的,是不害躁。可是問題還不僅僅在這裏。胡杏露出一種驚訝的表情,問道炳哥,怎麽,一一問題在於哪裏呢突然之間周炳恢複了他的剛強和自信,說道問題在於這裏,一一她自己知道自己已經在沒落了,可又不肯承認這一點。因此,她在走向沒落的途中,要時時刻刻地欺騙她自己。一一這也倒還罷了。她還要別人相信她不是沒落,還要別人眼她一起走向沒落,她還要欺騙別人。可惡的地方就在這裏,可笑的地方也在這裏。胡杏豎起鉛筆,輕輕地敲著桌麵,說這個賤貨,又要欺騙人,又要把自己叫做知情人,這多麽奇怪呀!她哪裏來的這麽一股狂勁兒呀周炳把那封信先撕開兩半,疊起來,又撕開兩半再疊起來,再撕開兩半。一麵撕一麵說道阿妹,她這個人狂是狂了,可是她說知惰這句話,還有點根據。因為在十年以前,我曾經信任過她。那個時候,她說她要革命,我就相信了,以為她真是要革命的,以為她是他們陳家許多人當中唯一的一個例外。事實證明我輕信了,我的信任落空了。又因為這。樣,我為這種錯誤的信任付出了極高的代價。我冒險給她寫信,因此,把一個革命同誌害死了一一就是說,把我的大哥周金害死了說到這裏,他哽咽著,說不下去。他的臉孔漲得通紅通紅的;他的喉嚨嗆咳不止。一這不是悔恨,不是羞愧,不是痛苦,而是一種無比的憤怒眼仇恨。他撕完了信,又把那些碎片扔進垃圾攀裏,沒有再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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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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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天以後,周楊氏做了一鍋豬肉湯,叫胡杏回家吃晚飯。胡杏見了幹娘,就拉著她的手說幹娘,好不容易做了一鍋豬肉湯,你自己幹嗎不多喝兩碗?怎麽又要叫我回來呢?我們年輕人吃粗一點、賤一點不相幹,你們上了年紀了,五十多歲的人了,真要保養保養才好嗬。周楊氏笑著點點頭,反使勁兒握著胡杏的手,說好心腸的孩子,你倒叫我保養保養,可是我的姐姐,隔壁那位佛爺老太太卻要趕我搬哪!他們說,我們這間房子已經賣給他們了,他們現在要房子了。我叫阿泉去給她說了多少田,都不管用。唉,阿泉也是,一嫁到他們家,直象個杉木靈牌似的,隻管擺著看,一點用也沒有,什麽主也做不了。胡杏說什麽吃齋念佛的好人,當親姐姐的還要趕親妹妹走呢!不給咱們地方住,咱們能住到馬路外麵去麽?真可惡說到這裏,用炳也走進來了,他插話道:。這有什麽奇怪的?這就叫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嘛。這就叫滄海桑田嘛。滄海都可以變桑田,咱們這幢房子為什麽不可以變成一個花園呢?三家巷為什麽不可以變成兩家巷呢?他們非把我們趕窮、趕絕不會罷手。說到這裏,碰巧郵差又把第三封信送來了。周炳接過信,也不拆,也不看,就原封不動交給胡杏,說阿妹,你來給我念吧。胡杏拆了信,拿出裏麵的信紙來,看了半天,在嘴裏麵喃喃自語地默念著,可是念不下去,就把它還了給周炳,要周炳念。周炳接轉來,看看還不到開飯的時候,就把胡杏領到神樓底自己的房間裏,給她朗聲地念起來可敬的革命家間。?
再度剖心,未獲青睞,愚咎深矣,夫複何言但心有所危,不敢不告,不揣菲薄,冒昧陳詞:蓋自五四運動以來,崇螅?
尚時髦,侈談革命,不知幾許頭顱,為此拋卻。而人間罪惡,迄未稍減。足見癡人說夢,徒勞無功。乃知革命不可不草,亦不可太草,應適可而止,勿落陷阱。愚得秘聞,確知赤匪己剿絕。倘允麵陳,周末黃昏後到海珠一會。
知心人再拜。
這回周炳一麵念,一麵把那些胡杏不懂的詞句給她詳詳細細地解釋,因此,胡杏一麵昕就一麵笑。到周炳把全信念完,念到知心人再拜的時候,胡杏已經笑不可仰,笑得滿臉都是淚花了。可是,不管胡杏怎麽笑、怎麽樂,周炳還是一板正經地念著,露出非常嚴肅,非常斡持的樣子。念完以後,他就問胡杏道怎麽樣?現在你已經完全都昕懂了,你說,我們應該怎麽辦胡杏擦幹了臉上的眼淚,向他擠了一擠眼睛,狡猾地說道炳哥,怎麽辦?你說怎麽辦吧,一一該怎麽辦就怎麽辦吧。周炳一麵拿起那封信,一麵拿起一盒洋火。他用右手的三個手指擦著了一根洋火,就把那封信燒了起來。等信燒完了以後,周炳又露出十分莊重的神氣,對胡杏說道阿妹,現在時間到了,我該到海珠去跑一趟了。說完以後,用一種更加莊重的神氣直望著胡杏的眼睛。胡杏也用一種滑稽的神氣望著他,兩個人對著望了一會兒,然後一齊大聲笑將起來。小侄兒周賢現在已經六歲了,他跑到神樓底的門口,吃驚地望著兩個大人象兩個小孩兒似地笑著自己也眼著笑了起來。胡杏逗他道叫聲阿姑。
周賢應聲道阿姨。
胡杏糾正他道不對,叫阿姑周賢卻不理會,仍然堅持自己的叫法阿姨,阿姨,阿姨說著,就跑到後麵他奶奶房間裏去了。
神樓底剩下周炳、胡杏兩個人,用炳先問胡杏道你笑什麽胡杏卻反問道你笑什麽周炳說是你先笑的。我念頭一句,你就笑起來了,後來一直笑,笑到我差一點兒都沒法兒往下念了。因此,不管怎麽說,你既然笑,就有笑的理由,不是麽?胡杏點頭承認道是的,我覺著該笑的地方太多了,我都說不清楚了。我記得最清楚的還是癡人說夢這四個字,你看,這形容得多麽玲瓏浮凸,一一真是活立立兒的。再有處,我也是覺著十分好笑的,就是一個女人對別人自稱是知心人。唉呀,前世不修一一這個地方該有多厚嗬說到這裏,她勾起一個手指摳了兩下自己的臉蛋,然後又問周炳道你呢?那麽你也說一說看嘛。周炳恢複了莊重的神態,用一種不太流暢的語氣,一麵搜索恰當的,準確的詞兒,一麵往下說道我覺得可笑那種一一自己本身已經感覺到絕望了,卻還要用恫嚇去愚弄別人。自己絕望也就一一為什麽還用恫嚇來挽救自己呢?難道恫嚇住別人,自己的絕望就可以改變了麽?就得救了麽?說起來絕望的事情也沒有什麽可笑的,如果為了正當的目的,正當的事業感到絕望,那倒反而值得同情。如果隻顧自己做非分的妄想,那就不值得同情了。用恫嚇別人來拯救自己的絕!望一一這不是十分可笑麽?這不是更加可以證明自己的絕望是注定無疑了麽?說到這裏,周炳又用腳踩著地上的餘灰,加上一句道算了吧,絕望也好,恫嚇也好,讓它跟這股青煙一道消散吧。
一零三田雞局
十二月有一天,天氣寒冷,北風呼呼地刮著,烏雲一壟一壟地壓在廣州的頭上,路上行人也逐漸地稀少了。正在這個時候,大概是下午三點鍾過後不久,突然,街道上賣報的孩子響起了他們那種急促的叫賣聲。他們把報紙高高地舉在頭上,一麵跑,一麵大聲叫嚷道快看報!西安市發生兵變!快看報!東北軍實行兵諫蔣總司令被扣留!蔣委員長下落不明!重要新聞!快來看明天報一一明天的報!原來,時間還這麽早,明天的報紙就已經出版了。這急促的叫賣聲象妙辣椒似的,把剌激人們的消息跟剌激人們的氣味兒傳遍了整個廣州。不到一個鍾頭,全廣州市的人們就都沸騰起來了。他們紛紛地打著電話,紛紛地跑到街道外麵來,想碰見什麽熟人,互相探問一下消息。隻要什麽地方有三五個人聚成一堆,立刻大家就圍上去,想聽聽有什麽新的情況。甚至坐在人力車上麵的或者坐在汽車上麵的人們也不住地探頭向外望,向後望,看看街道上有什麽異常的東西。這樣子,咱們的羊城就真正人心惶惶地**起來。一一整個城市仿佛變成了一口大鐵鍋,不隻裏麵裝鋪開水,而且底下燒著大火。水池咕嚕、咕嚕地翻騰起來,叫喚著,破裂開水蒸汽不住地往上冒,把整個天空弄得雲霧彌漫。這是種真正的沸騰。人們在這裏麵都露出自己的真相。第一停人喜氣洋洋。他們挺著胸膛,邁著大步,昂首望天,麵帶笑容,連講話的嗓子都非常放肆。他們彼此見了麵,就大聲開玩笑道。好了,好了,世界輪流轉,這一回該輪到你了。對方也大聲笑著回答道哼,你當心你自己吧!這才叫作法自斃呢第二停人憂心忡忡。他們垂頭喪氣地在街上走著,彼此見了麵,也不說一句話,甚至連招呼也不打,真是好象古語所說的如喪考批一樣。第三停人風涼水玲。他們用相麵先生的口氣嘲笑國民黨道老兄,你相信了吧?我在十年以前就說了,蔣介石北伐是有去無回。另外一個人也附和著說道不錯,老兄你倒是有遠見,不過我也不差。我看國民黨到現在,它的氣數是已經盡了。第四停人憂米憂柴。他們心神不定,疑慮重重,見了麵就扭歪嘴巴苦笑著,彼此打探這個世道到底會變成什麽樣子呢?咱們廣州以後會怎麽樣呢?國民黨是不是從此就完蛋啦共產黨是不是又要回來啦等等,等等。不管怎麽說,這是中國三十年來發生過的許多重大事件之一,它來得又是這樣的突然,以至於使得很多人目定口呆,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