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誰知才隔了一天,李民又來了。這是他第三次來會見周炳了。周炳對於他這麽急急忙忙地,接二連三地來找自己,不免起了疑心,於是他也改變了戰術。一見李民魁,他就搶先問他道李大哥,你倒說說看,我參加過省港大罷工,這是你都知道的,難道這是我的錯麽李民魁笑著安慰他道。這有什麽錯呢?參加省港大罷工嘛,個個人都參加的嘛。你表哥、你姐夫,誰不參加了?都參加的嘛,有什麽錯呢?別昕他們瞎鬧,他們那些人就是沒有文化,什麽也不懂得。周炳接著就問:那麽,廣州暴動呢?廣州暴動你說對也好,不對也好,我可不知道。可是你說說看,我參加過廣州暴動麽李民魁把他的大腦袋搖得更厲害了,他說。沒有的事兒,沒有的事兒。這個問題我親自調查過的,你就是沒有參加廣州暴動,我都可以找出證人來給你證明呢。周炳又接著問道:那好。他們硬說我在震南襯參加過赤衛隊,又要我把這件事情喚,煩死了。看他們隻管這個、那個地纏個不停!一你說,這有道理麽李民魁頓著腳,用香山話罵起來道。死人頭!死人頭!他們都是一些亂七八糟的家夥,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那赤衛隊有什麽關係呢?那不過是一些鄉巴佬,是一些莊稼漢,我才不在乎那些。你們赤衛隊也好,不赤衛隊也好,搞來摘去不過搞了那些封建地主嘛,那有什麽關係呢?難道這還算罪名麽?你;別理他們。
周炳說。唉,那就太好了。一一如果這些都不要緊,那他們要我悔過,你也要我悔過,我悔什麽過呢?難道抗日愛國還要悔過嗎李民魁照樣否認道。算了算了,連這個事情也不談了。你愛抗日你就抗去吧,也不要你悔過了,好不好周炳說那當然好了。可是你前天來,還要我供人哪,一一還要供出一個人來才能把我放走呢,這又是為了什麽李民魁賠著笑臉說道。好了、好了,哪件事都別提了。你不供人也算了,什麽都不要你幹了。這樣子就好了吧等了一會兒,他又接下去道峭不過那個神秘的人一一某君,還是要跟你會麵。我再進一步跟你透露某君的秘密吧。某君是有錢有勢的人,這我已經跟你講過了,某君是你的熟人,這我也跟你講過了。這回我還要告訴你,他說到這兒,就彎著身子,在周炳喲耳朵邊悄悄地說道。她還是女的。女的一一明白了麽?並且,那會麵的地點也是絕對秘密的。你明白了麽嗬?傻孩子,你願意吧?隻要你願意眼她見一次麵,那麽,你九成九可以當場釋放。你看看,天下還有比這個更便宜的事情麽周炳揮身僵直地站了起來,也忘記了胸口的傷痛,臉皮發青地、嘴唇顫抖地說道。不錯。第一是有錢有勢,第二是我的熟人,第三又是個女的,這樣子,我全明白了。一一可是不管她想達到什麽目的,她總不該乘人之危吧。說完了,也不跟李民魁打招呼告別,就一直走出會客室,眼著那個雜役,慢慢地走回自己的牢房裏麵去了。
自從這一次不愉快的會見結束以後,周炳心裏老在防備著,。不知道還有些什麽下文。他自己老在想:這吹他對付李民魁的舉動不知道合適不合適。不過合適不合適吧,反正事情已經過去了。他判斷李民魁佯作來叫他對檢查仇貨的事情悔過,又叫他供出隨便一個什麽人來,這些都是陪襯的。李民魁真正的用意,還是要他跟那個神秘的人會見。他自己問自己道。這到底是誰呢然後,他又自己回答自己道。這看來就是陳文婷無疑了。以後,他又繼續往下想如果真是她,這真正叫做冤家路窄了。這個人出賣了他的大哥周金,使得他自己負疚終身。而現在,這個人卻又要出麵來保釋他自己,天下還有比這個更荒唐的事情麽?他認為,自己拒絕跟她會麵這個決定是正確。的。他把自己這個推論眼決定告訴了十七號。十七號也同意他的看法,非常支持他,並且,對他清清楚楚地跟陳文婷割斷關係的決心表示非常欣賞。往後,一天過去了,沒有人再來嗦他,兩天過去了,也沒有人來,三天過去了,李民魁還是沒有出現。周炳覺著十分慶幸,同時還感覺到有一點愉快,他甚至輕輕地唱起歌來了。袖覺著這幾天過得非常清靜舒服,他胸口燒傷的紅腫好象稍為退了一點,那疼痛也稍為減輕了一點以後的事情會怎樣發展呢?一一對於這一點,他曾經輕聲地問過他自己道是再次毒刑拷打麽?是要把我一輩子放在這個監牢裏,讓我白白地活著麽?是要我上斷頭台麽後來,他又覺著這種揣測是多餘的,便心安理得地不去理會它了。
誰知三天過後,那個便衣雜役又在鐵門外麵喊道二十三號,出來。周炳明白,這次大概也不是過堂,而是要他到會客室裏麵去泡什麽一一蘑菇。他沒有辦法,勉勉強強地跟著那個雜役走進了會客室。他怔了一下,發現這一回坐在那兒的不是李民魁,卻是另外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這個人長得蛇頭鼠眼,白白嫩嫩的,好象在什麽地方看見過,可是不起他是誰了。那個人看見周炳進來,就連忙站起來,哈腰鞠躬,十分猥瑣。周炳站著不動,也不還禮,那個人連忙自己介紹自己道你忘了,周炳?我叫李子木,還到震南村的震光學校去見過你呢,你忘了麽這時候,周炳想起來了,他就是那個叛徒李子木,一一自己曾經賞過他一個耳光的那個人。既然是在這裏會麵,周炳覺著自己應該講點禮貌。就坐了下來,對那個李子木說嗬,老兄,真對不起,那時候我衝撞了你了。李子術看見周炳賞臉,就非常高興,一個勁兒地自言自語道唉,那有什麽呢,用炳,你是年少氣盛嘛。那些事情,我一點也不在意,請你別擁在心裏好了。周炳不再說話,那個人又說產周炳,聽說你到這兒來了以後,軟硬不受。不管多麽嚴重的刑法,你都毫無畏懼不管誰來多方引誘,你都巍然不動。這個真是了不起,在下我佩服極了他以為周炳會說兩句客套話,但是周。炳一聲不響。這樣子,兩個人對坐了差不多五分鍾。李子木無可奈何,就把真情吐露出來了。隻見他搖晃著那蛇頭一般的腦袋,開口說道周炳,我來也沒有別的意思,也沒有別的請求,隻是想眼你交個朋友,說句真心話,不知道你是不是願意昕呢周炳這時候自以為學會了一點應付的辦法,就說道好嘛,我願意昕。為什麽不願意昕呢?你老兄大駕光臨,實在是抬舉了小弟了。李子木昕他這麽講,覺著有點不好意思起來,就搭訕地說道哪裏話來,怎麽能這麽說呢?周炳,你是初次世,氣勢非常淩厲。我呢,一一已經失去那種銳氣了,我是過來人了,所以,特意來請教的嘛。周炳攔住他道好了、好了,不要講客氣話了,有什麽指教,你就隻管請開口吧。李子木椅臉裝著笑容,不倫不類地往下說道?周炳,我老老實實眼你講吧,我已經不幹了。我覺得革命革了這麽些年,革不出個道理來,實在是不想再往下幹了。現在,國民黨統一了天下,坐穩了朝廷,可以調動幾百萬大軍,所以抵抗外侮也好,振興實業也好,總離不開國民黨。我要跟你講的,就是這句話。我曾經是一個真正的共產黨員,尚且洗手不幹了。那麽你呢?你又不是真的共產黨員,你何苦來呢?搞這些事情,沒有任何的效果,自己卻付出了這麽大的代價,你看何苦來呢?我奉勸你一句你不必太過迂腐了。自然,我講的話有點不識高低,你別見怪。我是誠心誠意為你好才這麽說的。要是在從前,周炳又可能嘩啦一下子站起來,再給他一個耳光。可是,現在的周炳跟以前的周炳不一樣了,他隻是笑眯眯地聽著,非常有興致地點著頭。等李手木把話說完以後,他就回答道我說李子木,你用一張紙,照你說話的那個樣子把自己老老實實地畫出來。如果你看不見自己,你就應該撒一泡尿,照照你自己的嘴臉,然後老老實實地把自己畫出來。那個時候,你就知道你自己到底象隻什麽東西了。,李子木聽完這段話,覺得十分愕然,不坷道自己應該怎麽往下說才好。隻有一點他十分清楚,就是這榕的會見要想求得什麽結果,已經完全沒有希望了。於是,兩個人不約而同地站立起來,結束了造一改醒蜒的會見。
回到牢房,周炳拇叛徒李子木的事情一五十地,十七號說了一遍,兩個人起笑得人仰馬翻,十分快活。周炳本來是手瘁,肩疼,胸疼,肺疼,氣管疼,喉嚨也疼,簡直疼得他不得安生。於懸他們把這幾天來的事情一件一件地教著離畫著,作為笑料。周炳就是渾身疼痛,也下了決心,非笑樂一陣子不可。笑完之後,周炳又對十七號說敵人真是無能。
也
十七號也附和著說道敵人有軍隊,有法庭,有監牢,有很多槍,也有很多錢,這樣看起來,他們好象是很強大的樣子。可是,他們沒有一種東西他們沒有前途。這樣子,他們不管外表上怎麽強大,實際上就是非常的無能了。咱們過去眼他們硬碰硬,多少吃了一點虧,可是,最後勝利一定是咱們的。周炳同意他的話道對,就是這個樣子。
十七號又說要不然,中國的勞苦大眾為什麽不肯跟著國民黨去投降,卻要眼著共產黨走到共產主義呢歇了一陣子以後,十七號莊嚴地,悄悄地告訴周炳一個好消息這就是,去年十一月七號紀念蘇聯十月革命節那一天,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臨時政府已經正式成立了。咱們的首都就在江西的瑞金。周炳聽到這個好消息,登時眉飛色舞起來,跟著十七號一起低聲地唱著《國際歌兒往後,他就離開十七號,回到自己那張破席子上麵坐著,臉對著牆,無邊無際地開始沉思起來。他到底想些什麽東西呢?想些什麽問題呢?他自己也鬧不清楚。好象全世界的事情他都在想著。想得通的,想不通的許多事情夾雜在一起,真象是一團亂麻。他在心裏麵自己對自己提出一個不能解決的疑問道:敵人是無能的,咱們是英雄好漢,為什麽恰恰咱們碰到一次又一次的失敗呢他翻來複去地想著這個問題,可就是想不出一個道理來。過一會兒,他又重複那同樣的疑問道敵人是無能之輩,咱們是英雄好漢,為什麽失敗的卻往!往是咱們呢這樣一個問題,不管他用多大的力量去思索,去分析,去判斷,一可惜他的能力太有限了,他知道的事情太不夠了,因此他無論如何得不到答案。這樣子,他又隻好再繼續沉思著,冥想著。他的心又十分可怕地絞疼起來。他覺著滿胸腔都是氣,就是透不出來。
九八夢寐以求
在無比心疼,無比氣悶的狀態當中,周炳在監牢裏又過了一個月。這一個月是周炳一生中最難過的一個月,也是周炳一生中下雨最多的一個月。連綿不斷的陰雨老是下呀,下呀,好象永遠下不完的樣子。一個月裏麵,也難得有一次兩次哪怕是短暫的晴天,哪怕是偶然出一點太陽,哪怕是偶然看見一點月亮,哪怕是偶然看見幾顆星星。雨,有的時候大,有的時候小,總是在不停不歇地下著。屋頂日日夜夜地,嘶嘶地,沙沙地響著,那麽整齊,那麽均句,那麽單調,好象一種簡單的樂曲無限重複地奏鳴著。十七號上十次,上百次地站在牢房當中,把兩手伸向天空,高聲歎息道唉,這個天空,什麽地方漏了吧,得想法子補一補才好,你說是麽這樣的問話,周炳昕得實在是太多了,聽得太膩了,昕得太煩了,一而且永遠也沒法兒回答。雨水從牆上那個沒有窗戶的圓洞裏吹進來,灑進來,沿著牆壁淌下來。屋頂上的瓦片,屋頂上的房梁金都濕了,並且往下一滴一滴地滴著水。牢房裏的牆壁也都完全濕透了,牢房裏的地堂也都完全濕透了,連周炳睡的那張席子也象在鹽鹵裏麵泡過的一樣,又濕,又腥,又粘糊糊的,叫人十分難過。
那天一早,天還沒亮,周炳就醒過來了。他覺著全身的骨頭和肌肉都隱隱作痛,再也不願意蟠在那張濕漉漉的席子上受罪,就一骨碌爬了起來,坐在那裏發呆。他自己對自己說道怎麽,連雞叫都沒有一聲?這個時候,如果能聽見一聲雞叫,該是多好嗬接著,他就又沉思冥想起來。他身邊的十七號還在呼嚕呼嚕地睡著,他自己百無聊賴,就悄悄地對自己說道怎麽,從去年四月胡柳跟胡杏在秧田裏跟保安隊衝突以來,到今年如今這個四月,一一這一年裏,我到底是怎樣活過來的呀?這是怎注回事兒呀?怎麽我好象昏騰騰地,迷糊糊地,什麽都不清醒的呀他想舉起手來,把自己的腦袋搖一搖,捶一捶,好使它清醒一些。可是他剛要舉起手一一卻舉不起來,他的肩膀疼得非常厲害,他的手指也疼得要命。在他左右擺動自己腦袋的時候,他的頭也疼得那麽厲害,甚至連他的喉嚨也疼得一滿撐不定。更討人嫌的一一從肺管裏衝出一股焦臭辣味兒來,嗆得他不斷咳嗽著,咳嗽著,一一又牽動胸膛上的傷疤,當真十分難過。他不顧這一切疼痛,繼續往下想道我在;小孩子的時候,過十年八載的光陰好象一臍眼的樣子,怎麽現在過一年得花這麽長的時間呢?這一年,真是比十年還要長嗬,一共經過多少事情嗬!他們給了我三次三次那麽凶狠,那麽沉重的打擊。他們搶走了我的未婚妻子胡柳,一一她不過是為了保護一個可憐的丫頭胡杏他們搶走了我的哥哥周榕,一一他,多麽好的年輕人哪,不過是為了革命,為了拯救受苦受難的中國老百姓第三次輪到我自己了,一一他們把我抓到這裏來,打得我要生不能,求死不得,遍體鱗傷摧肝裂膽,不過是為了我要救國、要抗日、要反對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赫!多稀奇!就為了這些嘛,他們給我幅三次這樣沉重的打擊,又說得出什麽道理呢他這樣想的時候,倒是忘記了他全身的骨頭、肌肉那種痛楚,也忘記了他的。腦袋、喉嚨、肩蹄、手指那些創傷的痛苦。這樣子,為了忘卻自己身上的痛苦,他把剛才那些事情又從頭想了一遍。可是當他的思路一停下來,他的胸部就覺著內外夾攻,疼得死去活來,加上。那喉嚨還不斷地幹嗆著,總咳不出痰來真是痛苦得不是活人所能夠忍受。
不久,他就發覺這種沉思冥想,果然能夠發生一種奇妙的作用,可以把他肉體上的全部痛苦都暫時忘記掉。隻見他麵對著牆壁不斷地,反複地自言自語道周炳嗬周炳,你本來有責任要帶領第一赤衛隊的好弟兄們鏟平封建勢力,打倒國民黨反動派,趕走一切帝國主義的野蠻侵略,你應該帶領他們一起走進那個沒有人剝削搿幻揮腥搜拐僩耍揮腥似哿樅耍魏?人都不會感到恥辱和痛苦,任何人都過得尊嚴、快樂和幸福的共產主義的社會。可是你完全沒有盡到這個莊嚴神聖責任!你這是往哪裏走哇?你到底犯了多少錯誤哇?簡直不象樣子,一叫人多麽氣不忿兒嗬說到這裏,他稍為停了下,又幹脆地把自己痛罵起來道你真是不象個樣手!你什麽也不懂,什麽也不會,什麽事情也沒有做成。沒什麽好說的一一簡直是個笨蛋是個傻子是個呆子!是個糊塗蟲!唉,叫我把你怎麽辦呢?興許你照著韋本一?跟著別人,會說幾句昕起來好象滿有道理的空話興許你一時來神兒,一也會說出一些冠冕堂皇的豪言壯語。你那些話,盡管說起來使別人歎服,使別人興奮,使別人陶醉,使別人相信你是一個英雄好漢,可是到頭來你自己什麽辦法也拿不出來,你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一一如果能夠叫做抱負的話,究竟能否實現。你瞧一一!。一一這樣子,你不是一個十足的笨蛋?別人相信你,叫你領著走,可是,你把別人領到哪裏去了呢想到這裏,周炳不敢再往下想了,他的心又劇烈地疼痛起來。這不是那種可以致人於死地的外傷,而是叫人心驚肉跳的,慌慌悶悶的,無法解脫的內傷。在他一碰著這種比死還要痛苦的內傷的時候,他就把肉體上那種劇烈的疼痛忘記得一幹二淨了。牢房裏窟靜無聲,十七號沉睡沒醒,這時候,他又想起了那個不幸的妹妹胡杏,於是他更加嚴厲地譴責自己道光說這麽一個小丫頭,你盡了你的責任了麽?你曾經說過有我在,就有你在。好一個英雄好漢,你冒充得還真是有點象呢!可是現在呢?你在這個小房間裏,胡杏又在哪兒呢?你還能保護她麽?不,別冒充英雄好漢了。你連自己都不能保護你自己,還能夠保護什麽別人麽?我看一一別裝得那麽神氣,別裝成那副模樣了,你這個十十足足的笨蛋!這整整的一天,他就是這麽翻來複去地想著,把時光消磨在痛自譴責的悔恨之中。早飯,他沒有心思去吃,到中午的時候,實在有點餓,隻胡亂扒了兩口,晚飯,他更加沒有心思去吃,就那麽擱著,連動也不去動它一下。十七號留心望著他,見他呆呆地對著牆壁,有時晴喃自語,有時又露出一絲一絲的苦笑,覺著這個時候最好還是不要去打擾他,不要去驚動他,讓他慢慢地自己想著,慢慢地回憶著,慢慢地恢複那叫別人摧殘得奄奄一息的元氣。
到了那天晚上,一一也象過去一百個晚上,二百個晚上,無數個晚上一樣,白晝的亮光慢慢地消褪,整個牢房沉沒在一片黑暗當中。周炳還是那麽呆呆地坐在自己的濕漉攘的草席上麵。他總覺得自己有什麽話想跟十七號說一說,一一有一種欲望,有一種要求,有一種衝動,想跟十七號痛痛快快地談一談。他好幾次想站起來,可是終於沒有動彈,他好幾次想開口,可是也終於沒有做聲。一一這樣,反複地思慮著、躊躇著,象一個沒有主意的小孩子。他完全沒有想到,突然從牆上那個圓洞外射進一道長久沒有看見的,明亮的月光,象一股銀白的流水,一直衝進牢房裏麵來。這股流水經過的地方,四周都冒著騰騰的煙霧。看來,象是這股月光的流水給了他一種神奇的力量,他一下子跳了起來,象十七號經常幹的那樣,站在牢房當中,兩隻胳膊向上舉起,好象要抱住這股銀白的流水。這時候,十七號聽見他突然大聲叫嚷道我要黨!我要黨!我要做一個真正的布爾什維克!
我
他用了那麽大的聲音叫喊,他那副演員所特有的圓潤明亮的嗓子那麽好聽,不單是隔壁牢房能夠聽見,就是整座監牢,包括所有的看守人員、雜役等等在內,都完全可以聽到。十七號連忙跳起來,企圖用手捂著他的嘴巴,但是已經太遲了,他已經喊出來了。十七號也沒有做聲,隻是拍了兩下他的肩膀,意思是叫他不要衝動。周炳突然意識到自己是在敵人的牢房裏,也就明白了十七號的意思,沒有再往下說。很顯然,這樣的呼喊在監牢裏會給一個人帶來什麽後果,帶來什麽禍害,他是完全明了的。但是,周炳又想,他既然喊了出來,他就完全不會後悔,任何嚴重的後果,他都願意承擔。時間一秒鍾,一秒鍾地過去,大概過了一分鍾的光景,周炳覺著四圍沒有任何的反應,也沒有昕見任何人說話或者忙亂嘈雜的聲音,好象一個人在空****的山穀裏高聲喊叫,隻有自己的回聲回答自己,沒有驚動世界上的任何東西。他把自己心裏麵要呼喊的東西呼到喊出來了以後,又覺著這不過是毫無希望的幻想,便頹然地跌下去,重新坐在自己的濕漉糠的草席上麵。十七號靜悄悄地走了過來,低聲向他說道周炳,你既然有這個願望,為什麽不老老實實地提出黨的申請呢周炳一昕,愣住了。他聽不清楚到底十七號說了些什麽,隻是個勁兒地追問道,什麽十七號,你說什麽儼十七號心平氣和地把剛才所說的話重新說了一遍。他這回其實已經聽清楚了,可是還不放心,又急急忙忙地,結裏結巴地追問道。十七號,什麽你說說什麽你再、再、再說十七號果然照著他的要求再一次爽爽朗朗地說了一遍。周炳這下子可高興極了。一一這真是完全沒有想到的事情,這真是他一年來所遇見的最大的奇跡。他大喜過望,一把摟住十七號,痛痛快快地哭了起來?
這時候,廣州振華紡織廠的大院子裏,胡杏、區卓他們一班人正在給廣州西區的工人們演戲。他們捷的就是從前周炳跟胡杏合演過的《關裏關夕忡。這時候,大院於裏燈火通明,有七八百、上千的人擠在那潮濕的草地上,有坐著的,有站著的,靜悄哨地、一聲不響地在看胡杏眼區阜他們演出的節目。
原來,振華紡織廠的罷工直延續了好幾個月,到現在依然沒有複工。,京家不肯讓步,工人們也在青讓步,因此兩方麵都堅持著。後來廣州的五金工會,庭疆王舍,紡織工會,電工工會,印染工會,手車工會,印刷工會成衣工會,航運工會,碼頭工會等等二十多個工會,為。聲援振華紡織廠的工人,也舉行了三天的總罷工。罷工的口號是抗日救國,要求?
工人們有愛國的自由跟權利,還要改善工人的生活,釋放因為愛國被捕的工友等等。為了組織這一場總罷工,馬明、江炳、王通、陶華、關傑、丘照、邵煌等等都集中在廣州市的西區罷工指揮部,緊張地工作著。何嬌、何好、何影、胡執、胡帶這些人參加了罷工工人慰問隊,整天到罷工工人家裏幫忙料理家務。楊承榮、何守禮跟其他的同學一道進行愛國的募捐,支援罷工。
為了上演今天晚上這個戲,章蝦、黃群牽了頭,承擔起全部責任。整個振華紡織廠都動員起來,花了很大的力量來組織這場募捐演出。他們在大院子裏搭了一個戲棚子,又各處張羅,借了二百張條凳。缸湖、馬明兩個人負責把全場的電燈安裝好,王通跑得滿頭大汗,擔任了采買的角色。
廣州市的工人、店員、農民、學生、教師、編輯等等人士都同情罷工工人,認為他們為了爭取愛國的自由跟權利,為了改善痛苦的生活,為了要求釋放因為檢查仇貨而被捕的工友,是完全有道理的,是理直氣壯的。街坊鄰裏在談起這次總罷工事件的時候,都覺著興高采烈,都認為這歡罷工幹得有聲有色,正是時候。隻有張子豪、李民魁、陳文雄和他們的上司們,朋友們?同行們覺著很不如意,覺著希望不要發生的事情終於發生了。有些人害怕影響了自己的前程,有些人害怕自己經濟上要受到損失,因此都急得團團轉,不知怎樣辦才好。他們三個人又經常互相埋怨,一第一埋怨陳文雄不該因為自己幾捆紗受了損失,就隨便要求抓人,其次又埋怨李民魁老是說調解,調解,總調解不出個所以然來,使得這場總罷工無法防止,最後,大家又埋怨張子豪,說他要鎮壓也鎮壓得不徹底,應該把所有鼓動罷工的人起抓去,一果真如此,這?
場罷工就不會發生。在這些焦躁不安的人們當中,隻有何守仁能夠保持一種心安理得的超然態度。他覺著不讚成罷工,可是他又覺著,讓他們罷一罷也好,他甚至抱著一種幸災樂禍的心理,公開對張子豪、李民魁、陳文雄他們說道這能怪誰呢?這隻能怪你們自己。養痛貽患,咎由自取一一可是,不管大人先生們,東家老爺們怎麽想法,工人們還是照樣精神飽滿地演他們自己的戲。大院子裏的觀眾個個都聚精會神地看著,用他們那一雙暫時忘記了悲傷跟憂愁的眼睛,望著舞台上人們的活動。有些以前看過這出戲的觀眾還清楚地記得,這已經演到第三幕了,按原來的情節,這一幕是非常緊張的。隻見區卓跟胡杏在荒山亂石中間逃跑,國民黨兵在後麵迫趕,胡亂打槍。雖然舞台上眼上次在飯廳裏演的時候一樣,是沒有布景的,卻表演得很逼真。一一迫的迫了一陣子,跑的跑了一陣子,到了按情節規定,該是胡杏跌傷,區卓抱起她走的時候,區卓就問她道二妞,你怎麽了快走吧胡杏坐在地上不起來,說我不成了,又用手接著胸膛道什麽東西打避這兒了。一一這句話本來是胡杏在第一次演出的時候臨時創造出來的,跟原來的情節安排有點出。當時,周炳以為她忘記了情節,曾經提醒她道是跌傷了吧這回區卓演出,就用了周炳原來的這句台詞,說是跌傷了吧接著,胡杏搖頭堅持道不,是子彈。他們把我打中了。這樣子,他們就按照上一次演出過的情節,也就是經過胡杏的創造性的發展而改動了的情節,也是觀眾認為十分成功的情節,繼續往下演。有些觀眾知道快演到戲肉了,就都屏著呼吸,等待**的到來。隻昕見區卓問胡杏道那怎麽辦?我背你走吧胡杏回答說哥,我不中用了,你自己逃命吧。你丟了我,還能。活一條命你不丟我,兩條命都活不成了。也眼上一次演出時一樣,胡杏表現得那樣善良,堅定,崇高,區卓深深受了感動,眼淚簸簸地流了下來。在淚光閃爍之中,區卓英勇無比地以高山般的情義回答道二妞,你哥不是那樣的人。咱倆生就同生,死就同死,有我在,就有你在!說到這裏,區卓眼胡杏兩個人都分不清楚是真事還是在做戲,台下的觀眾也分不清是真事還是在做戲,隻顧陪著他倆擦眼淚,摒鼻子。
就這樣,在振華紡織廠的大院子裏,觀眾跟著區卓、胡杏兩個人一起哭。在離開廣州市區很遠的地方,在憲兵司令部的監牢裏,周炳正抱著十七號哭。監牢裏麵跟監牢外麵,眼淚都流到一起去了。
月亮象慈愛的媽媽一樣,毫無私心地照著她的兒女們。她照著廣州市的人們,也照著靜悄悄的白雲山。它趕走烏雲,推開陰雨,給振華紡織廠的工友們一個激動人心的夜晚,使他們好好地事受一出戲。她也替周炳推開監牢裏的黑暗,在那裏注進了一股銀白的瀑布,給周炳一種向上的啟示,一一給周炳洗淨了他那沾滿汙垢的,受屈辱的靈魂。周炳望著那股從上而下的,銀白色的流水,覺著世,界上沒有任何一樣事物象月亮那樣純淨,潔白,坦**,無私。
九九營救
有一天早上,陰雨的天氣終於過去了,迷了路的太陽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回到了廣州。每一個市民都從屋裏走出來,興高采烈地曬曬太陽,談論廣州居然也會有那麽一個無始無終的陰雨季節。胡杏今天起來特別早,她感覺到自己精神抖撒,頭腦清新,就坐在罷工委員會的一張桌子旁邊,仔細地核對這一次募捐演出的賬目。太陽從窗子外麵射進來,照在這個十八歲的大姑娘的一邊臉上,給她刻出了一個絕代美人的罕見的剪影。她的蓮子臉兒更豐滿了,那小小的圓眼睛變大了,也更圓了,那尖尖的下巴也變得圓起來了,整個相貌都露出一種將要成熟的風韻隻有那小嘴巴卻顯得更小了,保留著一種掩飾不住的稚氣。在剪影上,隻見她那張稚氣的小嘴巴頻頻地顫動著,好象正在念著一長串的什麽東西。這時候,房間外麵有些響動為了檢查這幢女工外寓屋頂漏水的情況,振華紡織廠的協理郭壽年跟跑街郭標一前一後地相跟著走過罷工委員會的門口。胡杏正在一長串的數字當中計算來、計算去,忽然聽見郭壽年沒頭沒尾地大聲問郭標道你所講的都是真話麽?阿標,你沒有胡說八道麽?我真擔心,你總愛那麽胡一一周炳真是叫憲兵司令部綁票綁去了麽儼她又聽見郭標稟神誓願地回答道年叔,我敢賭咒,確實是真的,我親眼看見的,就是憲兵司令部把那個艦仔綁票綁了去郭壽年又問他道綁票麽?綁票是可凶贖買的,他們要多少錢才肯把他放出來郭標又回答道那我就不知道了。如果說是普通的綁票,那麽當然可以拿錢贖買出來,可這是憲兵司令部嗬!雖然同樣也是綁票,鬼知道他們要多少錢呢說著,說著,兩個人就走遠了。胡杏?昕見他們叔侄倆的對話,就立刻警覺起來。她停下了嘴巴,眼睛也離開了數字,往後又把那些賬單蓋起來,兩隻手抱著腦袋,在那裏沉思著。就這樣子,她的兩手緊緊地抱著腦袋,坐在桌子前麵,想來想去,想了足足一個時辰,還是無計,可施。這不幸的消息逼得她真是沒有辦法,後來她就哭起來了。隻見她那挺出的胸脯不停地抖動著,那全身也在不停地抖動也哭得淒淒涼涼的,實在可憐。到了吃中飯一一大家都回到宿舍來,胡杏首先把這個消息告訴那四個弟兄區卓、江炳、馬明王通,接著,又把這個消息告訴了那七個姊妹章蝦、黃秘、何嬌、何好、何影、胡執、胡帶。大家聽了,也不知是真是假,一個勁兒在揣測著,議論著,總是同樣無計可施。咆了中飯以後,胡杏甩開兩條又長又豐滿的大腿,快步走到大市街,在那間印刷鋪子裏,找到了關傑,跟他把情況仔細說了一遭。接著巴她又從那裏甩開大步,走到小北的天宮裏,找著陶華,。也把那些情況同樣說工一遍。往後,他又跑到南關珠光裏布執躪二馬路,對邵煌跟丘照兩個人同樣地把周炳的情況對他們說了一遍。大家昕了,卻都看天頓地,叫苦不迭。那迫擊炮丘照更是捶胸拍腿,義憤填膺,他大聲叫嚷道我的天哪!你叫我怎麽辦呢?炳哥好冤枉嗬!你叫咱拿出一條命來救他倒可以,你叫咱拿錢,咱哪來的錢哪總之一句話,大家都十分著急,可也都毫無辦法。吃了晚飯以後,胡杏打定主意要區卓先到三家巷周家找著周鐵,再到師古巷楊家找到楊誌樸,請他們定更時分到皮鞋匠區華的家裏坐一坐。盼咐完了以後,她自己又到西區罷工指揮部去,找到楊承榮眼何守禮兩個人,和他們一起走到長庚路外麵,在路旁的大樹底下來回走著,向袖們報告了周炳的近況。這兩個都是熱心愛國的少年,又同時十分崇拜周炳,昕了。以後,都堅決主張應該想盡一切辦法,將周炳贖買出來。可是,他們口裏這樣說,實際上也沒有多少抓拿。一個是十七歲的高中學生,一個是十五歲的初中學生,哪裏來的錢呢?快到定更天氣,胡杏就辭別了這兩個小夥伴,甩開她那又長又豐滿的大腿,向南關方向走去。
進了南關皮鞋匠區華家,胡杏剛走到天井,就看見周鐵、區華、楊誌樸三個人都坐在電燈下麵。那剛強不屈的老中醫楊誌樸把他的兩撇胡子對著天空,好象豎起一把鋼叉一樣。胡杏給他們三個人問過安,就把她今天聽見的難中人的消息告訴了長輩,並且苦苦地哀求他們道要救一救炳哥嗬,要救一救炳哥嗬金大哥不在了,榕二哥又不知去向了,咱家隻剩了炳哥這一根苗子,不管怎麽樣,不能讓敵人把它給折了。說完以後,她又嗚嗚地哭了起來。老鐵匠周鐵昕見她這麽說,也在一旁暗暗地掉淚。哭了一會兒,胡杏就坐在楊誌樸的身邊,等候他們商量定奪。楊誌撲一麵輕輕地摸著胡杏的腦袋,一麵義重如!地說!我一定要救他。我這個舅舅要是救不出他來,也就不算舅舅了。不管怎麽樣,就是豁出一條老命,就是把我的祖居變賣了,我也要把阿炳救出來。區華接著說道對呀,對呀,不管怎麽樣,一定要把他救出來,哪怕把我這個鐵錘眼鐵站變賣了,也使得。用鐵昕見他們這樣說,十分感激,可是他自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胡杏從口袋裏掏出三十塊錢來,放在桌子上,對楊誌撲說舅舅,你看怎麽辦吧,我就這麽一點錢了。可是不管多少,我也願意拿出來,盡我自己的一份心。後來,區華、楊誌樸、周鐵三個人商量決定,讓舅舅楊誌樸把這件事管起來。楊誌樸也覺著義不容辭,就慨然地答應承擔起這個責任,大夥兒一直商量到很晚才陸續散去。
這天晚上,陳文雄邀請了張子豪、李民魁、何守仁三個人到他家裏來,開一個國難會議氣最近的時局的發展趨勢,使得這些大人先生們心裏頭不舒坦。四月七日,國民黨在洛陽召集國難會議,決定了八個字的國策,叫做對日交涉,合理剿共。對於這一點,他們認為是理所當然的,不足為奇。四月十三日,江西的中華蘇維埃政府正式對日宣戰了。這點,他們雖然覺若有一點詫異,雖然覺著有一點出乎意料之外,不過他們也並不在乎。在他們自己召開的這個國難會議上麵,他們對這些事情都采取了一種嘲笑的態度。但是,對於日本人會不會打到廣東來,就是說,中日的衝突會不會蔓延到祖國的南方,他們卻是非常擔心的。會議一開頭,陳文雄就對共產黨開玩笑道哼,他們八字腳還要對日宣戰呢,真可笑他們拿什麽去跟日本人打仗他們怎麽樣子能夠跟日本人接觸莫非是在空中打仗麽?可是,宇腳怎麽飛得起來呢晗、晗、哈接著,李民魁就問張子豪道人家在上海打仗,你躲到廣東四鴨來,可是稱心如意了?張子豪反駁道那有什麽?那些大亨們膽子小,才鬧什麽遷都洛陽,要是叫我管國家大事,我就坐鎮南京,直接跟日本人作戰。如果我在上海,我肯定不會退到南翔一帶,那麽屬頭,那麽沒有出息何守仁玲笑道張大哥,你可說得撇脫,你今天在廣東一一當然可以說這樣的話了,因為你也很清楚,有英國人在香港,日本人是不敢貿貿然來攻打廣東的,你這是有恃無路。陳文雄接著說今天把大家請來,正是為了要討論這件大事。雖然現在看起來,日本人是不會來打廣東的,可是軍事上的變化也很難說。有英國人在香港,這是一個鐵的事實,可是日本軍部怎麽想法,咱們有什麽辦法能夠知道呢?所以還是不可不防何守仁說不管怎麽樣,我希望他們不要來,我也判斷他們不敢來。李民魁又接著說來也好,不來也好,我可什麽也不怕。我又沒有地產,我又沒有生意盧他來了,我就走,什麽牽連都沒有。當然,你們陳、何兩家就不能這麽說了。不過你們也不用擔心,我看,不管碰到什麽戰爭,誰打誰也好,誰不打誰也好,照老黃曆一一反正發財的總還是你們兩家。後來,談來談去,談到廣州市的抗日愛國總罷工,談到振華紡織廠的罷工工潮的問題。李民魁又提議道文雄,你已經發了很多財了,大把錢一一你何不慷慨一點,稍為:讓步呢?你給振華紡織廠的那些窮鬼一點甜頭,你對周炳做一些讓步,你們主廠的罷工就解決了。這樣子,全廣州市也就安靜下來了,太平下來了,這不是很好麽?不管日本人來也罷,本來也罷,咱們自己總要和氣,才能生財呀。陳文雄蠱肩膀聳,兩手一攤,帶落大方地回答鹽我哪雖不想分一鼠好處給他們呢?我當然願意,就是怕別反還不願意呢就說對周孀吧,我隻是略施懲戒,不為已甚的一一誰知他執迷不。
悟,比我還要硬,叫我怎能下台呢他這句話把大家都逗樂了。何守仁說你有什麽下不了台?你隨時給貫英打個電話,他們就把周炳放出來了。
恰巧,陳文雄的太太周泉這個時候從客廳的門口經過,昕到了何守仁這句話,記在心裏。第二天,她冒著危險,走到振華紡織廠罷工委員會裏,找到了胡杏,跟胡杏透露了何守仁嘴裏泄漏出來的貫英這一條線索。胡杏聽了這個消息,趕快跑到師古巷,一五一十地告訴了舅舅楊誌樸。楊誌樸搔著花白腦袋想了一想,就對胡杏說道不錯,憲兵司令部裏是有貫英這麽一個腳色,他也到我這裏來看過幾次病,說是身子虛弱,要培補培補。這個人我倒認得,隻是說不準他在憲兵司令部當什麽長還是當什麽官兒。既然如此,我一寇去找他,我一起去找他。果然不久,楊誌撲就去找到了貫英。貫英看見是個老中醫出麵來談用娟的問題,也想賣點麵子,同時,他也知道陳文雄的口氣已經鬆了,這個周炳衛是個窮光棍,沒有什麽油水,也就覺著這樁案件還不如早點了結了好,就向楊誌特順水推船,賣個人情,道楊老先生,不是我不給你麵子,我實在是很想幫忙你的。不過你當然知道,官場裏麵的事情,動不動就得花錢。我自己個人無所謂,可是,那些窮苦弟兄們你總不能讓他自幹吧。所以,錢還是要花的。楊誌樸知道這個家夥不是個好東西,也就老老實實地問他道那麽你說呢?你開個口吧。後來,貫英再三推托,不肯說實在的價錢。楊誌撲沒有辦法了,先主動提出五百塊,貫英不肯,後來又提出一千塊,貫英還是不肯,他再提一千五百塊,貫英還是說十分為難,投有辦法。楊誌排隻好出了大價錢,答應給他兩千塊,把周炳保釋出來。貫英也表示勉。!,勉強強地同意,這樁買賣就算說定了。往後幾天,胡杏象一頭凶猛的,饑餓難忍的小山貓一樣,在廣州城裏到處奔竄著,去尋找食物,去籌措足夠的款項。她是一個還沒有世的,天真無邪的女孩子,因此,她最初跟區卓商量,首先就想起了陳文婷。她對區卓很自信地說道陳文婷跟炳哥很要好。一她很有錢,你的哥哥區細又在她那裏當過管家,看來,她是會著緊的。於是,他們兩個人就去找陳文婷去了。可是她萬萬沒有想到,陳文婷板著臉孔對他們說不錯,錢,我是有的,慢說一兩千塊錢,就是三四千塊錢,我也拿得出來。可是,周炳這個人就是太傲慢了,他對我一點臉也不賞,難道我還要去救他麽?就是我去救了他,他也未必多謝我呢就這樣子,把他們兩個人打發了。楊誌樸下了決心,要賣掉師古巷他那幢祖居來贖買周炳,隻怕找不到買主。胡杏又跟楊承榮商量,叫楊承榮跟何守禮一道去找何守仁,商量賣房子的事情。天下事可真湊巧,原來,何家在師古巷楊誌樸房子的左麵已經買下了三四幢破爛的舊房子,又在楊誌樸的右麵買下了四五幢破爛的舊房子,隻是當中夾著楊誌樸這一幢舊房子,連不成一片,按他們的主意,如果把楊誌樸這幢房子也買下來,他們就可以把這十幢八幢古老房子一起拆掉,另外建起一座五層樓高的大洋房子。這樣,他們就可以要很大的價錢,把這些新的洋樓分別租出去。當時,何守仁昕見楊承榮和何守禮來找他談這個事情,他是正中下懷,隻是表麵上還假仁假義地推卻道房子我們是可以買的,這沒有什麽。可是,買了舅舅的房子,這我們心裏總是過意不去。後來,楊承榮跟何守禮兩個人苦苦地哀求他,他才算勉勉強強地答應下來了。可是,他隻肯答應出一千五百塊錢,還裝窮說道我隻有一千五百塊,多一塊錢我也拿不出來了。最後,胡杏又和老鐵匠周鐵一道去找陳楊氏,要賣三家巷那幢竹筒房子。陳楊氏眼陳萬利商量,覺得把隔壁周家這一幢房子買下來,拆掉它,做一個花園也好,就答應了出五百塊錢買周家的房子;看看湊足了兩千塊錢,楊誌樸就跟郭壽年一道去憲兵司令部,找到貫英課長,約好用那兩千塊錢的贖金把周炳贖買出來。
那一天下午,十七號突然抓住周炳兩隻胳膊,搖動著他的身軀,十分高興地對他說道咱們中央已經對日宣戰了,這是中國曆史上一件大事情,咱們的中華民族有了一線生機了!還有,咱們支部已經通過吸收你黨一你在政治上開始了新的生命了!我為中華民族祝賀,也為你祝賀周炳一昕見十七號這麽說,立刻就怔住了。他的心撲嘻撲通地跳個不停,用手按捺也按捺不住。他開頭很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覺著這是一種幻覺,恐怕是自己想黨想得太厲害了,因此昕錯了話。後來再一想,不對,十七號分明是這樣說的,於是乎他就發起呆來。呆了一陣子,他才又驚喜得象發狂一樣,兩隻手擺動著,兩隻腳跳躍著,在牢房裏跳來跳去,蹦來蹦去,停不下來。這時候,他真象一個瘋子,一個傻子,或者是一個又瘋又傻的小孩子。他從牆上那個高高的小圓洞望著遙遠的太空,在心裏麵悄悄地低語道我的覺,我的媽媽,你到底是把我收留下來了。十七號在旁邊站著,看見他這副天真的,虔誠的模樣,心裏麵也著實歡喜。他用一隻手搭在周炳的肩踏上,說你高興,這是很自然的,我能夠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你不要忘了,這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情,這不是隻有一味子快活的事情。你要知道,你得挑起這副沉重的擔子,要走很遠、很遠的路程,一一這一點,你必須明確,必須真正地,自覺地意識到才好。往後,兩個人又並排著坐在破席子上,共同談論國家的命運。周炳說我還是堅持我那個觀點。我總覺著,日本人在這個時候來侵略中國,實際上是拯救了國民黨。要不是日本人興兵打我們的話,我們可以一鼓作氣地打倒國民黨,奪取全國的政權。十七號聽了,連連點頭,回答道不錯,你的看法也有道理。當然,我們要打倒國民黨,也不是很容易的事情。可是,現在日本帝國主義既然侵略進來了,大敵當前,也隻好把打倒國民黨的事情放在後一步來辦了。周炳說我還是非常擔心。現在,我們要用全力來打退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為了這個,我們對日本宣了戰。可是這樣一來,咱們廣州起義那個時候的政綱又到什麽時候才能夠實現呢十七號也歎息著說道是呀,是呀,所以中國人民就是苦命嗬。中國的工人跟農民實在是苦得不能說了,他們迫切要求實現廣州起義的那些政綱。可是現在,事實上那些政綱也沒有法子提出來了。現在咱們黨隻能提改善人民的生活,那些政綱也隻好放到以後去兌現了周炳淒然地說可不是麽?就是這麽一回事情。我們這些人年紀還輕,還有足夠的時間,能夠去實現那些政綱,可是,咱們老一輩子那些人現在都五十多、六十了,到底還能等多久呢?他們這一輩子可能看不見了,他們也隻好吃苦一輩子,沒有出頭之日了。此外,還有在這十幾年的革命當中犧牲了的這麽許多人,他們的仇又什麽時候才能報呢?要給他們報仇,一定要等到中國革命成功,可是,中國革命又到什麽時候才能成功呢?以往犧牲一一那許許多多的壯士,烈士,唉那仇嗬,恨嗬天樣的,海樣的他們的眼睛什麽時候才能閉上呢?唉十七號也沒有辦法回答,隻好又拍拍他的肩臘,安慰他道所以說,中國的老百姓是多災多難的,確實是命苦的。可是,這有什麽辦法呢?咱們國家領土那麽大,人口那麽多,要把革命搞成功,要讓每一個人都富裕,都幸福那樣地美滿當然是不容易的呀。正是仁為理想崇高一一不容易,不是一下子一一所以咱們才要堅決地幹,趕快地幹,動員起全國人民一道起來幹,這是唯一的出路。就這樣談著,談著,越談越來勁兒,一一兩個人一直談到夜深人靜還不肯睡覺。
一零零宣誓
從十七號告訴周炳,支部已經通過吸收他黨那一天起,用炳就用手指甲在牢房的磚牆上刻鐵錘和鐮刀的花紋。從早到晚,隻要有一點亮光,隻要沒有獄卒監督,他都非常勤力地用手指甲在牆上刻著,刻著。那鐵錘和鐮刀的黨徽在監牢的肮髒的牆壁上一天比一天更清楚地顯露出來。到他將近刻好的時候,他所有手指上的指甲都磨得光禿禿的了。後來,右手的三個指甲都磨出血來,他還是那樣勤奮地刻著,刻著,不肯停止。一直到五一國際勞動節那天的早上,十七號興高采烈地通知他,支部通過吸收他黨的決議已經被上級批準了,從這一天起,他就是一個正式的共產黨員了。平時傻呼呼的周炳,聽到這個通知以後,忽然變得非常嚴肅起來。照十七號看來,在他嚴肅的時候,他也就變得更加純真,更加可愛了。那天吃過早飯、後不久,十七號就給周炳做監誓人,領導他站在黨徽的前麵進行宣誓。宣誓的儀式非常簡單,非常肅罄。周炳直挺挺地,莊重地站在離黨徽三尺遠的地方,金端站在他左手旁邊,宣誓就開始進行。金端舉起右手,叫他也舉起右手,金端說一句,他跟著說一句。金端領頭說我宣誓,他也跟著說我宣誓氣就這樣,兩個人用很低很低的,剛剛昕得見的聲音往下說道我自願加中國共產黨。堅決擁護黨章,服從黨紀,執行決議。為無產階級的革命事業,為實現共產主義奮鬥終身。宣誓以後,兩個人就緊緊地擁抱在一起,長久地沒有分開。往後,十七號的方臉孔、高顫骨上麵露出一種得意的微笑,接著,他又用手輕輕地拍著周炳的背膊,表示愛撫的意思。然後,他又回到自己的破席子上麵坐下,端起瓦缽子裏麵的涼水,輕輕地,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喝著。周炳象一個依戀著自己的母親的孩子似地走到十七號的身邊,輕輕地挨著他坐了下去,兩個人於是談論起國家大事來。周炳用一種懇切的語氣提出他的問題道對於我們的國家,我真是很一一長久以來,我就是很擔憂的了。一芳麵,咱們要暴動,要奪取國民黨反動派的政權,一方麵,咱們又要抗日,要把日本帝國主義者趕出去,這到底該怎麽辦呢十七號嚴肅地點點頭,說對,你這個問題提得很好,它確實是全中國人民每一個人都關心的問題。周炳說是呀,我自己長久以來就沒有弄通這個問題。
那時候,我不是一個共產黨員,不好提出這個問題來,我隻是擱在心裏麵擔憂。可現在不同了,現在我是一個共產黨員了,我對於我們的國家負了一定的責任,有疑問,我就不能不提了。十七號說好嘛,好嘛,你有問題當然應該提出來。一個人思想上有認識不清的問題,行動上是很難堅決的。用炳說比如這麽說吧,你一隻拳頭要暴動,要去打國民黨反動派,你另外一隻拳頭要去抗日,要去打倒日本帝國主義,這能辦得到麽?咱們想想看,一一咱們從什麽時候說起?這樣吧,從一九二七年國民黨反動派背叛革命說起吧。從那個時候到現在,足足過了五個年頭了。當然南昌暴動,廣州暴動,一一咱們不是沒搞過,可是都沒有搞成功。往後這麽幾年來,咱們夭夭說搞暴動,要奪取政權,可是,都毫無結果。這個事情該怎麽辦呢?何況如今又加上了一個日本帝國主義。國民黨反動派是決心跟他們句結起來,一起共的了。那國民黨不是更強大了麽?不是比以前更難對付了麽?這暴動眼奪取政權不是比以前更沒有把握了麽?咱們打國民黨的時候,日本人就來幫助他打咱們,咱們打日本人的時候,國民黨就來幫助日本人打咱們,這個形勢恐怕不太妙吧十七號說對,你完全說得對,形勢就是這樣一種形勢。這幾年來,我一直是相信暴動可以成功的,奪取政權是很快的事情。可是到現在,我也懷疑起來了,特別是日本帝國主義大舉侵略咱們國家的時候,這種事情還能照過去那樣辦麽?我們作為一個共產黨員,是應該考慮這些問題的。但是一一過了一會兒,他又接著往下說道,總之不管怎麽樣,不管我們怎麽想法,在行動上,咱們還是應該按照黨的決定來行動。這是堅決要做到,不能有一絲一毫的動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