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胡杏萬萬料不到,馬有接了錢之後也沒有馬上走。一一突然之間,他用一隻手抓住胡杏的胳膊,把她一直拖到飯堂外麵。去。胡杏問他做什麽他悄悄地對胡杏說好妹妹,我看見你做人厚道,我才掏出心來對你說,一一隻對你一個人說,恒你千萬不要告訴別的人胡杏用那種沙啞的,低沉的,非常好聽的笑聲嗤嗤地笑了起來,說幹嗎?這麽裝模作樣的有事兒你隻管告訴我,凡是我力量辦得到的,我沒有不給你辦的道理。馬有說不是、不是,別誤會了。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的消息。胡杏索性嬌憨地大笑起來了,笑得簡直還象個天真的小孩子。馬有等她笑完之後,就悄悄地在她的耳朵邊說道我看見周炳了。你可別對別人講。我真是看見周炳了,一過年前不久他還好,還有說有笑好象他給人打了一頓,打得皮開肉綻的,不過,後來也就好了。我見他的時候,他已經象個平常人一樣好了。他眼我們開玩笑,說我們是畜生呢!我隻跟你一個人講,這是一點都不假的,你可千萬不能告訴別人。胡杏一聽,登時愣住了。她很長一段時間都默默地不做聲。後來,她又用一種威嚴的口吻問馬有道你這話是真的?你在什麽地方看見他?他還說了些什麽別的馬有搖搖頭說這些我就說不上來了。我隻知道那個地方離這裏很遠,一一城外一定是城外,別的我都說不上來。這樣吧這些東西呀,一一你問郭標準知道。反正我也一道告訴你我是跟他一起去的。我見了周炳,他也見了周炳。他是郭壽年的侄兒,你們問他我看見你這樣厚道,對我這樣真心,我才肯告訴你。你可千萬別說胡杏點點頭,答應了他,他才走了。

從這個瞬間開始,胡。杏突然變成了一股輕盈的春風,一一要不就是變成了一股輕盈的春風中間一朵真正的杏花。人們都看見她在一陣風當;輕快睡飛舞著,人們拿讚歎的眼光望著她,她自己卻一點都不曾察覺。她跑到大院子裏,跑到經理室,協理室;會議室,又在車間當中四處奔跑,四處飄動著。

最後,她還是回到了罷工委員會,先眼馬明、區卓、江炳幾個人商量決定叫何嬌去把標找來。接著胡杏氣喘喘地到處跑動著找何嬌。何嬌正在值班,她把糾察棍子往牆邊一放,馬上去找郭標。郭標不知道找他有什麽事兒,隻因為找他的人是何嬌,他沒有辦法拒絕,就跟著她慢慢地走著,走到女工外寓裏麵來。

在罷工委員會裏,到處流露著一種嚴肅、緊張的氣氛。四邊牆上貼著很多標語,掛著別的工會給他們的慰問信。馬明、區卓、江炳、王通四個人每人抓著一條木棍,站在兩邊牆角,都露出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神氣。太陽從小窗子外麵緩緩地投進一股金黃色的樹葉香氣來。、胡杏跟何嬌並排坐在桌子後麵的兩張椅子上,氣嘟嘟地一句話不說。郭標看見桌子前麵不遠有一張空著的靠背椅子,就隨便坐了下去,問大家道你們找我來有什麽事情呀?隻管說吧。胡杏用圓圓的眼睛狠狠地瞪他一眼,仍然一句話不說。隻見何嬌開口問他道姓郭的,你老老實實地招供,到底周炳在什麽地方?她這種說話的方式完全是審問的調門,弄得郭標有點發茅。過了一會兒,那跑街扯躁地說道你們怎麽問這個問題呢?我怎麽知道他在哪裏呢胡杏用眼睛威脅地厲了他一下,接著說道你隻管說出來!我們隻要知道他在什麽地方就夠了,其他不關你的事兒。你看看,四麵都有糾察隊,我們可不是跟你開玩笑的。郭標果然瞧瞧四周,隻見馬明、區卓、江炳、王通四個攵頰雒紀謊鄣贗?他,手裏的糾察棍子狠狠地豎在地上。他感到不能輕視這種威脅,就用耍滑頭的辦法應付道。你們不用這樣子嘛,有話好好說嘛。何嬌接著說:那麽好,你就說。郭標回答道。我當然可以說。我老老實實告訴你們吧,我確實見了周炳一麵。你們知道他身體很好,又肥又圓,又紅又潤。看樣子,什麽人把他當老太爺供養起來了。我們見了麵我說,你享福了,一一他一直跟我開玩笑,一一風涼水冷地開玩笑,從見麵到離開,他都沒說過一句正經話。?胡杏厲聲問道。你少胡說!你直截了當告訴我們,他在什麽地方郭標用手輕輕地搔著他那用蠟梳得光光的頭發,說。我見是見過他,可確實不知道他在什麽地方。我們去,是別人用一部密封的運貨卡車裝著去的,路上經過些什麽地方,我們都沒看見。一一不過我想,那地方一定不在城裏。一一恐怕城外什麽地方吧,有些山坡,有些樹木的地方吧,鬼知道呢王通早就昕得不耐煩了,他把那根糾察棍子狠狠地往地上一頓,砰的一下發出很響亮的撞擊聲,把郭標嚇了一跳。接著,玉通就說。你要是這樣子纏下去,我可不跟你客氣了一一恕怪無情郭標昕王通這麽說,知道他的厲害,果然收斂了笑容,對何嬌裝出一副哀求的樣子道。好何嬌妹妹,你饒了我吧,我確實不知道那是個什麽地方。你們不妨到憲兵司令部去打昕一下,一一保險你們能夠打聽出來。這一場問話就這樣結束了。

胡杏脫下衛生衣外麵的白罩衫,換上了一件灰色柳條線春夾襖,就走出工廠,沿著第一津走到西門口,又從西門口走出惠愛路,回三家巷她幹娘家。這時候,天空已經完全晴朗,氣候也非常暖和,胡杏在心裏麵悄悄地說。唉,這真是老天爺保佑。走了幾步,她不由得想起這半年來的事情她的家姐現在到哪裏去了?為什麽老天爺不保佑她呢?為什麽老天爺要讓人把她殺害呢?後來她又想起周炳她的炳哥為什麽又要遭到這一場禍害呢?為什麽又要關在憲兵司令部呢?唉,還不知道他姐要受盡多少折磨呢!想著,想著,她倒反而又罵起老天爺來。

她狠狠地咒罵道你這死老天爺,我還說你保佑我呢!現在看來,你保佑那些有錢的大戶人家,可一點也不保佑咱窮人,你這偏心鬼!我說多少話你都沒有昕見,你這聾子!你多麽凶狠,你這狼肝狗肺罵著、罵著,她的兩個小小的圓眼睛就流出眼淚來。一一兩顆眼淚從棕色的臉蛋上輕輕地落下來,閃耀著黃金般的光芒。

她走進三家巷,恰恰碰著黨棍李民魁從陳家出來,他們打了一個照麵。胡杏愣了一下。李民魁開頭也愣了一下,後來就對她調戲起來道何二嫂,你今天怎麽這樣姆婷嗬!你們罷工不忙著麽?胡杏一昕,氣得嘴唇發抖,隨口罵著放你娘的狗屁接著,朝地下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

胡杏回到家,找周楊氏眼區蘇兩個人出來商量。她先把馬有怎麽說,郭標怎麽說那些情形跟她們說了一遍。周楊氏一昕見周炳有著落了,就從座位上跳了起來,大聲叫嚷道天哪!天哪!咱們怎麽跟這些官府打交道嗬?這些官府比翁狼,比猛虎還要凶嗬區蘇也拿不出辦法來,隻坐在一邊,不斷地淌眼淚。胡杏把胸膛一拍,對她兩個說道別難過,幹娘!別難過,嫂嫂!咱們沒有辦法,咱們也不知道怎麽去跟那些私令部、公令部打交道。讓我去區家,把三姨他們找來,再去楊家,把舅舅他們找來,咱們一起商量好了。周楊氏眼區蘇都覺著對,連連同聲讚好。胡杏也顧不得眼她們再說什麽,就立刻跨出門檻,一直向南關走去。她找到區華踉區楊氏,把剛才的事情對他們匆匆說了一遍,約好後晌在三家巷聚齊,商量辦法。接著,她茶也沒有喝一口,又從區華家走出來,急急忙忙地趕到四牌樓、師古巷楊誌樸家裏去。碰巧那一天舅舅、舅母都在家,楊承榮也在家。她問過安,連坐都沒有坐下,就滿臉通紅,上氣不接下氣地把今天早上的事情對他們也說了一遍,又約好他們後晌都到三家巷她幹娘家裏聚齊,共同商量辦法。楊承榮這時候才十七歲,年少氣盛,就大聲說道好!知道他在憲兵司令部就好辦了。咱們睬平那個憲兵司令部也要把他拾出來楊誌樸昕見他的二小子這麽隨口亂說,就厲了他一眼道哼!你小孩子家,懂得什麽!憑你這個人,就能把周炳搶回來?還是小杏子說得對,咱們下午到二姑媽家裏去,慢慢商量辦法。胡杏昕了,就說要走,楊誌撲留她吃飯,她不肯,叫她坐一坐,喝杯茶,她也不肯。一一隻見一陣輕盈的春風把她送出大門口,送出師古巷,朝西門口飛揚而去。楊誌樸。

看著胡杏後麵的身影,微微地歎了一口氣,說道唉,這標致的傻丫頭,瘋了這天中午吃過飯以後,黨棍李民魁就在那幢古老的青磚大院的一個小會客室裏和犯人周炳見了麵。這個會客室非常寒院可笑,隻有一張圓桌子,兩把靠背木椅子。主人眼客人就那麽對麵坐著。那地方既沒有茶壺,也沒有茶杯,甚至連陽光也少得可憐。開頭,周炳有點莫名其妙,以為又要提審他了,就做了充分的精神準備,走到外麵來。他沒有想到,這次沒有帶他到審訊室,卻把他帶到這麽一個小房間裏。他完全不知道他們要搞些什麽名堂。李民魁看見周炳出來了,露出滿臉渡詐的笑容,也挺有站起來,隻是稍微挪動了一下身子,笑嘻嘻地說道好,我們又見麵了。他們把你委屈了吧?你受苦了吧周炳昕他這一番話,也就不理睬他,自己靜悄悄地坐在一邊。

過了一會兒,李民魁又擠眉弄眼地說道老弟算了吧。這一切都應該結束了,咱們闊的時間也太長了,不是麽?叫我算算看峽,都快半年了,該結束了。周炳算計他不懷好意,也就照樣閉著嘴不睬他。李民魁看見說話沒有用,周炳一點民應都沒有,就直截了當地從口袋裏拿出一份東西來,象是一張什麽紙的樣子,遞給周炳,叫周炳在那上麵簽字。

周炳一看,原來是一張事先印好了的退黨聲明書。他不免大吃一驚。一一他的大眼睛登時瞪得好象茶杯那麽大,一摟仇恨的霧氣擋住了他的視線。他強自忍耐著,把那張聲明書遞還給李民魁,說這種東西,我在報上。看見過。李民魁笑道看見過,那就對了。你隻要在上麵簽個字就行了。手續非常簡單,包管你馬上得到自由。周炳也裝出微笑的樣子說道產自由?那敢情好。可是我沒有進,怎麽能退呢李民魁說不要緊,你盡管退好了,那沒有關係。你既然沒有進,我們當然不能勉強你真退。這無非是個手續一一你隻要表示表示就行了。周炳說這樣方便麽?我想一一不知道你能不能答應我一個條件。你隻要把我的大哥、二哥都還給我,那麽,這個事情才好商量。李民魁象哄小孩子似地說道別那麽認真,你隨便往上胡亂簽個名字就行了。周炳不慌不忙地說我是一個窮工人,我的簽名有。什麽用李民魁搖頭道不然,不然。你簽了個名,人家就了解你了,就相信你了。因為一個人簽了個名字,那麽,電光雷火都燒不掉的周炳當場覺著好笑起來,就說電光?雷火?還沒有到驚螢呢,哪裏來的電光雷火李民魁又象哄孩子似地說道產好了,別盡瞎扯了,快簽個字吧。你一簽個字,我就保管你一生受用不盡。周炳低頭沉默了一會兒,就抬起頭來,鄭重其事地對李民魁說你不是眼我二哥發過誓,要互相提攜的嗎?為這件事情,你不是也簽過名的麽李民魁隨口答應道產不錯、不錯,你講這句倒是真話,我確實簽過名,我們兩個到現在也還是互相提攜的。周炳見他借口帷黃,全不講一點信義,就有心譏消他道好嗬,李大頭,你簽那個字,大概十年的電光雷火也還沒有燒掉吧李民魁還是漫不經心地說那當然,那當然。周炳接著又問那麽,你現在還為祖國的富強而獻身麽?你那個此誌怎麽樣,還是不渝麽李民魁昕見他這麽說,竟然全不動心,隻當沒有昕見。不過他知道事情已經完全沒有希望,就把那張退黨聲明書折好放回袋子裏,同時站起來說那麽好,算了,你不肯簽字就算了。不過,我要提醒你,你這麽一來,可不要後悔才圾。說完就氣衝衝地走了出去。他們這一場不尋常的會見就這樣子結束了。

李民魁帶著渾身的狼狽相回到三家巷陳文雄的客廳裏,對陳文雄說你看怎麽辦?真把人氣死了。我真想不到,他吃了這麽多苦頭,還居然采取這麽一種態度,軟硬不吃。陳文雄有一點不太平靜地說怎麽回事呢?我就是要把他俘虜過來。可是你們這些人,一點用處都沒有,一一這麽一點小事情也做不成。大頭李呀,我老實不客氣地說一句你們那些黨部,那些憲兵司令部,那些什麽公安局刑警大隊,到底有什麽用嘛李民魁唉聲歎氣地說道唉呀,好兄弟,你還說這些!已經都把我憋死了。誰叫你要抓活的?要俘虜他?如果你要死的,要把他斃了,那夠多痛快!現在別說周炳這樣的人不肯投降,也不說你們振華紡織廠的工人一直堅持罷工,你可知道,現在我們省城的形勢多麽危險哪!我看,遲早不過幾天工夫,我們省城的這個總罷工就要爆發了。現在,從各方麵跡象看起來,惡勢都已經形成了,你還不知好歹,發那麽大的脾氣。一一好好跟我們一起想法子維持省城的治安吧!還不要說抗日、不抗日,連我們這個國家,這個朝廷,恐怕都坐不穩了陳文雄苦笑著。說道我還當你發現什麽新道理呢,這有什麽稀奇?共產黨就是要跟日本人聯合起來,推翻你跟我。正在磋歎著,隻見楊誌樸、周鐵、區華、周楊氏、區楊氏、楊郭氏、區蘇、揚承榮大小八個人,由楊誌樸領頭,一起走了進來。陳文雄跟李民魁一看見這個形勢,登時嚇得臉上發白,不知怎麽應付才細、楊誌樸先開口道文雄,咱們今天來評評理吧!你們兩個人把周家的三兄弟都弄到什麽地方去了?你快把這個事情跟大家說一說陳文雄、李民魁兩個人一起抵賴道這不關我們的事兒,我們怎麽知道呢?我們一點也不知道。老中醫楊誌樸指著陳文雄的鼻子說那個大頭李是外姓人,我且不問他。可你呢,你是什麽人,你自己還記得麽?周家的三兄弟是你的三個舅子,是你的三個表兄弟,又是你的三個鄰居,你怎麽能這樣子辦呢?陳文雄還是一直搖著頭,推不知道。周鐵氣憤起來了,搶前一步,對陳文雄說你是我的姨甥,又是我的女婿,我沒有多少話可講,我還你的錢吧!阿炳糟踏了你多少紗,我照樣一個錢不少地賠給你皮鞋匠區華也搶先一步對陳文雄說你怎麽能夠這樣狠?。,嗬?你瞧,周家三個兄弟如今都不見了,你打算怎麽樣?你打算絕他們周家的後麽?你好狠心嗬接著,周楊氏、區楊氏、楊郭氏三個人一起上前,指著陳文雄大罵起來。一個說他為人凶狠,一個說他喪盡天良,一個說他吃人不吐骨頭,把他罵了個痛快。他覺著自己在社會上很有身分,又是富有的人家,如今碰著這一班窮親威,把他罵得狗血淋頭,實在委屈,實在鎮悅周泉看見眾人這樣子罵她的丈夫,想起自己的三個兄弟來,又覺著十分痛心,就躲在一邊哭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後來,大家叉一起逼他們立刻把周家三且弟交出來,楊誌樸做主說你至少在三天之內先把阿炳交出來,其餘的二哥阿榕,大哥阿金可以在一個星期以後,或者十天以後交出來。周楊氏披頭散發地大哭大叫著,一定要馬上還給她三個兒子。如果馬上不能夠還,至少當天就要還,要不然她就寧願死在陳家。這時候,陳家的大門口外麵已經站滿了一二百個看熱鬧的人。大家昕見三家巷裏麵發出哭嚎吵罵的聲音,就都紛紛走過來觀看。陳萬利跟陳楊氏躲在二樓上不敢下來,看見這麽多街坊鄰裏都圍著他家門口瞧熱鬧,覺著十分丟醜。那平素喜歡吃齋念佛,如今整天嚷著頭疼的陳楊氏悄悄地對她丈夫陳萬利說我看,還是把周家的幾個孩子放了吧。我看,這個孽也是咱們文雄造的。陳萬利一聽,登時發起脾氣來,說放你的屁咱們哪裏管這些事情!他們三兄弟胡作非為,怎麽賴到我們頭上來了真是樓上的人在樓上吵鬧,樓下的人在樓下吵鬧,一時不得開交。

黨棍李民魁看見鬧得很不成話,就悄悄地溜到一邊,想從眾人身邊溜出去。可是,周鐵伸出一隻粗壯的胳膊,。把他攔住了,說大頭李,你怎麽能隨便走哇?你一天不把我的兒子交出來,你一天就別想離開這個地方李民魁央求道好了,好了,老人家你別生氣了。我們都是好朋友,好同學,哪裏會做這樣的事情呢?你記得,我跟你們家的老二不是還結成拜把兄弟麽?拜把子總有拜把子一份情哽!又怎麽忍心一一不管他怎麽說,大家就是不依,一定要他把周家三兄弟交出來。這個當了十年黨棍的家夥推也推不掉,賴也賴不掉,一時也無法脫身,隻好重新坐下來,等大家咒罵。後來,還是皮鞋匠區華想出了一個主意,他說我們大家靜一靜想個辦法。依我看,他們兩個人既然不肯把二姐那邊的三個小子交出來,那麽,至!

少他們也應該告訴我們,阿炳現在在什麽地方。讓我們去看看他,去探探監,這樣總可以吧陳文雄跟李民魁兩個人還是去推右搪,磨蹭了好半天,才無可奈何地告訴大家,周炳如今扣押在憲兵司令部裏。他們招了以後,又連忙替自己洗脫說,他們雖然知道周炳在那裏,可是周炳怎麽避去的,進去了以後又怎麽樣,如今為什麽不放出來等等,他們兩個人確實一概不知。老中醫楊誌樸一邊抓著陳文雄的手一邊抓著李民魁的手,盤問他們道你們說的可不假?你們如果撒謊,往後就別想再做人了往後他又走到周泉身邊,安慰周泉道你也不用哭了。碰到這樣的事情,你有什麽辦法呢?大家都沒有辦法。這是命裏注寇的,碰上了也隻好認碰上了。如今你先別心酸,趕快跟文雄一道扶你爸爸、媽媽回去。然後再把阿炳的地方打昕清楚,一一咱們找一個好的日子,買一些好吃的東西,帶兩件好一點的衣服,一道去監牢裏探望你兄弟去。

九六心比內疼

在奮起抗日的十九路軍撒到南翔,東北的偽滿洲國宣布成立之後,看看又到了一千九百三十二年的三月底了。肉體的創傷疼痛是周炳的第一次悲慘的經厲也是他終生難忘的經曆。他從此認識了什麽叫做凶惡,以及由此而來的什麽叫做痛苦。這他一一倒不大在乎,這遭遇他受得了。可是,他還有無論怎麽樣也受不了的東西,整得他心靈上很不受用。他象被捕散了窩的螞蟻似地,淒淒然、惶惶然,跑到這裏站站,跑到那裏站站,嘴裏麵整天不幹不淨地咒罵著混賬李大頭!你這狗王八蛋!你說什麽不好嗬?你叫我做什麽不好嗬?你怎麽能夠一一唉他認為,李民魁叫他退黨這件事,是他一生中從來沒有碰見過的奇恥大辱,一一可恨得不能再可恨的奇恥大辱。整整一個月,他都憤憤不平。十七號在一旁靜悄悄地看著他,昕著他,一聲也不吭。他對周炳很了解,也很喜歡,他知道李民魁叫周炳退黨這件事情,實在是傷了他的心。按照十七號的習慣,他也就不去理他,一句話也不說,讓他自己去發牢騷去。他覺著這樣也好,這樣一來,周炳的身上的創傷疼痛可以減少一點。到了後來,他慢慢地覺著,周炳的這種精神狀態雖然可愛,雖然純潔,但是,又過於天真了。他怕周炳要為自己的這種天真付出代價,要吃天真的虧。於是有一天,他覺著他應該給周炳一點幫助,就對他批評起來道我告訴你吧,年輕人。李民魁叫你退黨這種事情是很平常的,值不得什麽大驚小怪。象這樣的事情,你將來還會碰見很多很多呢周炳把眼睛瞪得大大的,重複著他的話道平常?你把這種事情還叫做平常?世界上還有比它更醒艇的一一更什麽的奇恥太辱麽?我這一輩子還沒有碰見過一怎麽平常?你倒說得好聽。十七號笑笑地堅持道當然平常,這有什麽稀奇呀?將來,比這種事情更出奇的事情多的是呢!他們對你是很了解的,你也應該了解他們。一這才公平。人,有人說的話,狗,有狗說的話。你不能因為狗對你吠了兩聲,你就生了很大的氣。天下有這樣的人麽我不管他是人、是狗,反正他汙辱丁!我就不行。怎麽,狗汙辱了你也不行?難道一隻狗吠了你一聲,你就要跟它決鬥嗎?那未免太可笑了。我看那樣的英雄不過是逞個人的意氣,逞一時的威風周炳反問道自那麽說,難道一個人就沒有他的個性,一一本色麽?我就受不了難道要長期裝模做樣,一一委屈自己麽?十七號更加疼愛地笑起來了。他慢慢地說道好,你說得好。你能把你的心裏話全都說出來,我多麽高興嗬!一一可是你得注意,倘若你麵前是一個敵人,你就不能跟他講你天性爽直了。你要知道,敵人舍利用你這一點的。他會利用你這種個人的意氣,一時的威風,他給你製造許多事端,叫你憤憤不!。

平,一一你冒火,你挑起三丈高。然後,他們乘一個冷不防的機會,看準你的弱點,一家夥就把你抓住了。你要當心上當。周炳叫他說得有點心神不定了,就冷靜一下,慢慢地說十七號、那你說應該怎麽辦十七號仍然鎮定平靜地說這有什麽難辦的?你隻要心平氣和地對待他,不理他,這就完了。對於這樣的回答,周炳不僅不能同意,並且覺著有點反感。他一句話不說,氣嘟嘟地站在一旁,望著牆上那個小腦嗣裏的天空出神。

十七號仍然堅持著自己的看法,繼續教導周炳道我知道你很不高興。我很喜歡你這種感情。但是我不能不批評你兩句。對付你的敵人,一昧子沉默不說話是不對的反過來,昧子拿些話剌激他們,也是不對的。咱們隻能想辦法迷惑敵人,麻痹敵人,想辦法甩開敵人。你要知道,咱們現在的處境,是被敵人關在牢裏,不是在外麵,可以隨便行動。你如果用沉默抵製他們,用譏消剌激他們,那隻能夠使他們更加瘋狂,對咱們自己更加不利。十七號說得這麽斬釘截鐵,周炳一時也沒有法子反駁他。可他心裏麵對於這樣的道理又不能甘心承認,於是他隻管自個兒氣嘟嘟地站著,一句話不說。

這時候,周炳恰好站在牢房的正中央,十七號坐在靠牆邊的席子上,兩手抱著膝蓋。周炳覺著自己是在西洋式的拳鬥當中戰勝了第一個隊合的英雄,一一敵人就倒在他的麵前,被他打翻了,一動不動地趴著。他感到有一科快慰於是大聲地叫嚷道那樣做,比叫我死還要難他的聲音那樣高昂,那樣響亮,在五十米以外,在牢房外麵的走道的盡弗都聽循清清楚楚。他叫嚷過後,跟著就是一陣又緊張、又痛苦的嗆咳。隻見他臉上痛苦得把肌肉都扭歪了,兩腿發抖,全身傾斜,好象要倒下去的樣子。十七號見他如此激動,就連忙站了起來,用兩手攙扶著他,把他攙扶到牆角落他自己那張破席子上麵坐了下去。兩個人就那麽麵對麵地坐著,誰也不吭聲。周圍靜悄悄的,隻聽見很遠的遠處有一兩聲牛叫。太陽從小圓洞裏有時候射進來,有時候又退出去,時隱時現。不知道從什麽地方冒出一股黴臭的噸味。兒,在空氣裏麵悠悠地飄**著。每當太陽露麵的時候,這個房間裏的東西就看得比較清楚。牆的上半截布滿了灰塵眼蜘蛛網,牆的下半截顯得更加肮髒一道一道的幹了變黑的血跡,昆蟲走過留下來的粘液,象畫非畫,象字非字的許多曲線跟直線,用木器、鐵器和指甲刻上的許多條紋,真是洋洋大觀。等太陽一隱沒了,整個房間就變成一團灰灰暗暗的塵霧,什麽也看不清楚。沉默了大概三十分鍾,。周炳還是不住地嗆咳著,掙紮著,好象還要說什麽話的樣子。十七號安慰他道:

叩自們別談了吧,等你好一點再談吧。我一點沒有責備你的意思,不,相反,我是十分佩服你的。不過,我希望你能夠往前更跨進一步。周炳上氣不接下氣地重複說不管怎麽樣,反正在敵人麵前叫我不做個男子漢,就是氣不忿兒!就是比叫我死還難!說話的聲音又尖又緊,還不斷地嗆咳,很難聽得清楚。十七號連忙坐到他的身邊,用手輕輕地拍著他的普酶,說算了,老弟,別多說了。你看你嗆得周炳氣喘喘地爭辯道不,不,要說,要說。十七號接著說那好。要說,就讓我一個人來說。這回可不許你插嘴了。你昕我說,是這樣的在我們革命者看起來,死,太容易了。一一可是在敵人麵前,特別是在敵人的毒刑麵前,咱們又不招,又不死,這才算本事。說了,對革命不住。可是你要懂得一!死了,也對革命不住同!我們幹革命的,就不使那個氣。

周炳連連點頭,沒有說話。十七號又接下去道要把鐵煉成鋼,就得摔火,就得把火氣退掉。這一點,你是太熟行了。我隻配聽你的,不配饒舌。周炳?昕,覺著十七號說得也很有道理。他正想開言,十七號又往下說道你跟他們辯論,你用沉默反抗這是英雄。你受刑,你不怕疼,不怕死,當然事是英雄。可是有兩種英雄都能這樣做一種是集體的英雄,一種是個人的英雄。如果單憑這一點一一他到底是集體的英雄呢,還是個人的英雄呢,誰看得出來?可是,隻要那個受難的人一任性,一發火,咱們就能看出來了。

周炳唉的一聲,歎了。一口長氣。他推開十七號的手,使勁抬起自己那隻酸軟的胳膊,放在十七號的肩上,又用自己麻木不仁的手指抓著十七號的肩膀,心平氣和地說道十七號,昕你說的話,我明白了許多道理。開頭,我還對你有反感哪!現在,我算是明白過來了。要做一個人,也真不容易。我老是革命,老是做錯事兒,咋辦呢?我一會兒覺著自己對,一會兒又覺著自己不對,昨辦呢?我明白了道理,可是我又辦不到,這又該咋辦呢十七號望著他那雙熱情的大眼睛,覺著他那一副板著臉孔說話的神氣,有點過分地鄭重了,就打心眼兒裏高興出來,說在這個時候對你講這樣的話,也不見得完全合適,一一你隻管昕聽就是了,別那麽當真。你管我叫大叔,我把你當自己親兄弟看待,說話也就考慮得不周到了。總而言之,我是完,全信任你的。有什麽咋辦不昨辦,你自己會懂的,你瞧著辦就行了沒想到,貫英當天晚上又提周炳出來過堂。這個審訊室裏麵,一切都跟過去一樣。貫英還是坐在那個原來的位置上。不過,這回周炳因為想研究貫英到底有些什麽手段,也就對他特別加以注意。那英俊、拗頸的小夥子到現在才發現,貫。英這個人五官局缸,嘴巴向下麵彎著,腦頂上麵的頭發已經脫落了,看樣子非常醜陋。加上他那雙本來已經很小的眼睛又是那麽特半閉地梅看人,就更加顯得醜陋。那天晚上,貫英見犯人來了,就用那向下彎曲的嘴巴鄭重地教訓周炳道周炳,我告訴你,你從前參加過省港大罷工,這事兒本身就是犯法的。省浩大罷工不服從本黨、國家的領導,隨便亂鬧一氣,結果沒得到好下場。你不知道這件事情有罪麽?周炳按捺著自己的性子,委婉地回答道長宮,省港大罷工是工人們要傲的事情嘛。他們看見英帝國主義殺死許多工人、學生,就投有辦法不起來反對嘛。這有什麽罪過呢?我看,反對異族的侵撞,這個動機總還勉強可以吧?。那偵緝課長一麵聽,一麵把自己的腦袋不停地擺動著,好象是一種生理上的毛病。後來,他又進一步教訓周炳道好了,你不管我們整個黨國的利益,你想把英國人激惱了,叫它來侵略我們國家,是不是這樣呢?不過,這個事情我們不說它了。我再說,你參加廣州暴動,這就更加反動了怎麽能夠拿起槍刀來,隨便破壞社會的秩序呢?。周炳仍然按捺著自己的性子,故意用一種解釋的口吻說池長宮,這就更加冤枉了廣州暴動,是廣州的工人們覺著活不下去了,才被迫這樣幹的。不過,我老實告訴長官,我不管他們做得對還是做得不對,我一概沒有參加。因此我什麽事情也不知道。貫英發出一陣比冷笑更令人難堪的聲音哼哈一會兒,又繼續往下說道哼,我聽見了。你說搗亂社會是對的。你又不承認你參加過搗亂社會。那就算了可是我再問你,你在震南村參加赤衛隊不是麽?你在震南材不是跟稽查隊和軍隊都打過架麽這你總不能忘記吧周炳一聽,這回沒有法子推托了,就點頭承認道這倒有的。不過我們的工友、農友也沒有什麽赤衛隊,一一就是大家叫逼得沒有辦法,一時想不通,就動起手來罷了。貫英得意地點頭說那好吧。你分明是搗亂社會治安,破壞國家法令,可你又不承認。這當然,一一承認不承認有你的自由。周炳說我也沒有什麽不承認,凡是我幹過的事情,我都承認的。誰想那樣幹呢?誰都不想的;請長官原諒吧周炳說出這樣的一些話來,在他想,已經是夠讓步的了,可是貫英還不知足。他又眯起那雙小眼睛,用一種任何人都不能忍受的玲笑說道好吧,好吧,這些我都不來追究你了,隻是有一點,你得表明態度。我老實眼你講,打算跟日本人裏應外合,那是絕對不能容忍的昕到貫英悅絕對不能容忍,周炳倒是真真正正地不能容忍了。他把眼十七號所講過的一切話都忘記了,他把自己剛才所講過的話也一概都忘記了。他勃然大怒起來,一一橫下一條死的心,高聲吼叫道到底誰跟日本人裏應外合那就是你們那個國民黨,那就是你們那個專製政府,那就是你們那個上流社會偵緝課長貫英聽他這麽晚,就更加冷酷地笑了商聲,說那很好,?那很好,你再說一遍。周炳不假思索,就連珠炮彈似地痛斥道、再說一遍就再說遍!跟日本人;望應外合的,就是你們,那個國民黨!就是你們那個專製政府!就是你們那個下流無恥的上流社會偵緝課長貫英叫錄事把周炳的話一句一句都記下來,隨後又加上說道好,用炳,有你的!你反對國民黨,你反對整個國家,你反對整個社會,你要破壞這一切,你自己都講出來了。一句話,你要賣國。好極了說完了,他就站起來,對那兩個打手說請孔明先生出來跟他談談。說完了就退堂,錄事也夾起卷宗,眼著謀長走出去了。那兩個打手聽得清楚,所謂請孔明出來,就是要用一種叫做孔明戰術紗的刑法。他們把他拉到牆邊那個圓鐵架子旁邊,叫他背牆站著。然後,用繩索把他的全身緊緊捆住,撕開了他的上衣,叫他站在那裏等候問話。過不多久,他們當中的一個人從房間裏拿出一根燒紅了的艾條出來,走到他的麵前問他道你還要賣國麽?你還不招認麽?你不招,我們對你可就不客氣了周炳聞到一股燃燒著的支葉的香味兒,他就挺起胸膛,對那兩個打手怒目而視,痛斥他們道你們兩個走狗!你們對我能怎麽辦老子就是不怕你!你們是賣國的,我是好人,我是救國的,你們把我怎麽樣那個打手把燃燒著的艾條一直捕到他的胸前,在他的皮肉上麵烙著。啦的一下子,冒出一股腥臭的,燒焦皮肉的氣味兒。周炳挺然不動地用全身的力量支撐著自己。那個打手繼續烙第二下,然後,又繼續烙第三下。不管怎麽樣,不管敵人多麽殘酷,暴虐,周炳就那麽支撐著,直挺挺地站著,連哼都沒有哼一聲。一直烙到第三下他緊閉著兩眼,倒清清楚楚地看見區桃、胡柳、周金、周榕、楊承輝、何錦成、杜發、孟才、李恩、程仁、程嫂子、張太雷、周文雍、譚檳、在主敬義這十五個人結伴兒一平排向他走過來,臉上都露出殷殷的期。矗望他實在支撐不住,終於又昏迷了過去到了半夜,周炳躺在牢房裏那個黑暗的角落裏,被一種劇烈的疼痛感覺驚醒了。他含含糊糊地,上氣不接下氣地自言自語道我完了我支持支持支持不住了他又在黑暗當中朦朦朧朧地看見十七號坐在他的身旁,不斷地用手去擦眼淚。他更加清醒了一點,就繼續斷斷續續地往下說道我非得鬧個痛快我是完了我把我們談的都忘了,我橫下一條死的心又把他們罵罵個狗血淋頭。你看,你看,我的胸膛,我的胸膛這時候,周炳的渾身有一種灼熱的感覺,好象是在發高燒,他的胸前疼得已經超過了普通人所謂疼痛的界限。他覺著自己的上臭整個都腫了起來,肌肉不停地跳動,好象是在化服胸腔裏麵的那顆心髒不斷地收縮著,收縮著,好象快要停止跳動似的。對於這一些,十七號在黑暗的房間裏一點也看不見,但是他能夠感覺出來,他能夠昕出來,聞出來。他很憐惜自己的同伴,隻好坐在一旁,一聲不吭地搖著腦袋。

兩個人在患難中默默無言地相對著,過了一個時辰。周炳忽然低聲說起話來道唉,我真後悔沒有聽你的話,叫那些畜生把我美美地整了一頓。十七號安慰他道這也不怪你,你就是依照我們的話幹,他也不見得能夠放過你。

周炳說我橫下一條死的心!一一可是我不應該把你對我說的話都忘記得幹幹淨淨。十七號說:。不,不。你明白就好了。應該反過來橫下一條活的心!;一誰也沒有權利揮霍革命的財富呀。?

周炳說我?財富?一一這樣的人對革命有用麽?叫七號回答道當然,任何一個願意參加革命的人對革命都有用。周炳進一步追問道如果我有用,為什麽不讓我黨呢?對於這個問題,十七號沒有回答。這樣子,又過了很久、很久,好象從遠遠的地方傳來了一兩聲雞叫的聲音。周炳的傷口瘦得厲害,疼得他揮身發抖,覺著自己再也支撐不住了。他一直哼著,喘著,一點睡意也沒有,隻是不斷地追問十七號,為什麽不讓他覺。十七號叫他纏著,逼著,沒有辦法,隻好對他說道你想起黨的事情來,那很好。你的問題,我們是討論過多次的。你現在暫時不要著急,等你傷口好了一點,我們再談吧。說到這裏,十七號又不往下說了。周炳哪裏肯依,一直纏著他不肯罷休,逼著他非往下說不可。十七號考慮了半天,認為現在談出來,可能有點好處,就坦白地對他說道有三件事情大家討論了很久,都決定不下來。你誠心要間,我就告訴你吧。第一件,是你哥哥周金的事情,你還記得麽?在芳襯的時候,你曾經寫過一封信給陳文婷,後來,這封信被人拿去憲兵司令部告密,把周金出賣了。這是因為你寫了信給陳文婷,暴露了你們的住址。第二件,是廣州暴動以後,你跑到上海去,住在一個黃埔軍官學校的學生的家裏,也是當時上海閘北區的區長的家裏。大家弄不清楚,到底是怎麽一回事。第三件,是你後來又回到震南村來,在陳文雄辦的震光小學裏當教員,這個關係,大家也弄不清楚。雖然你對革命事業忠誠老實,我們大家都知道的,可是,這三件事情沒有人能夠替你說清楚,所以,一直耽擱了下來。不過你不要著急,慢慢會弄清楚的,到那個時候,你就可以黨了。一一也有人提起過你回到廣州來進振華紡織廠的事情。這個不要緊。這個事情我們都很清楚,是組織上要你去的,不關你的事兒。這件事跟以前那幾件事都不一樣。

聽見十七號這麽說,仿佛聽到一個晴天霹靂,周炳沒有話說了。他想起他的大哥周金遇難原來跟自己寫信給陳文婷有關係。一一他的心裏麵頓時感覺到一陣絞痛,他的氣頓時吐不出來,好象快要咽氣的病人一樣。他為他的大哥周金的不幸遇難感到悲傷他為陳文婷這種背信棄義感到憤怒,他為自己這種輕率自私的愚蠢行為感到懊悔他為陳萬利、陳文雄、何應元、何守仁、何守義、李民魁、張子豪這些人的凶殘、暴虐感到十分痛恨。他在心裏麵迸發出一陣吼叫道縱使我殺死一百個敵人,也抵償不了他的犧牲這樣子,他翻來複去地想著,把抗日的事情,把自己要求黨的事情,把敵人對他施行殘酷毒刑的事情都忘記得幹幹淨淨,隻覺著心裏麵一陣比一陣吃緊地絞痛著。往後,他又想起了他的二哥周榕,又想起了他自己那樣真摯地愛過的區桃,又想起了已經準備和她結婚的,他的未婚妻子胡柳。他覺著那些帝國主義,那些地主老爺們,那些國民黨,那些資本家不知道有多麽的可恨,可詛咒,簡直把他所有的親人都搶去了,都摧殘了,都殺害了。現在,又輪到他們要摧殘自己,殺害自己了。一一想到這些地方,他的心更加絞疼得厲害,那顆心就象被什麽堅硬的東西搗著,扭著,掰著,撕著,都變成了支離破碎,揮不成個心髒的樣子。他覺著,世界沒有任何一種痛苦能夠比心的絞疼更加痛苦。這種疼痛不能用語言來形容,也不能用普通的感覺去感覺。這時候,一切肉體的痛苦都消失了,都感覺不出來了。什麽皮鞭抽打,什麽灌辣椒水,什麽壓手指頭,什麽放飛機,什麽火烙,都失去了它們對人體的作用最厲富的就是這條毒蛇咬住他的心不放,一個勁兒咬著,擺著,撕著,扯著,叫他死也死不成,活也活不成,這才叫做真正的痛苦。他在半昏迷的狀態中,一直囔喃地說著吃語心比肉疼,心比肉疼也。

九七蠱惑

過了幾天,周炳胸前火烙的燒傷還是又紅又腫,並且有點化膚的模樣。那個穿便衣的雜役又來叫他了。那個人說產二十三號,出來。周炳留心地觀察到,這回那個人沒有吆喝他過堂卻輕輕鬆鬆地傳話道出來。、他覺著事情有點兒曉膜,可又不知道是什麽鬼把戲,隻是小心翼翼地眼著那個雜役走一一這回不朝審訊室走,卻一直走到了會客室。他萬萬沒有想到,那裏麵坐著一個穿一套棕色中山裝製服的魁梧出眾的大漢,卻恰恰又是那曾經要他簽字退黨的李民魁。他很不自在地坐在李民魁的對麵,等候他的發落。那房間裏有一股奇怪的味道一一既象是發黴的氣味兒,又象是某種昆蟲身上所散發出來的臭氣,或者說是這兩者混合的味道。房間裏隻有他們兩個人,可是李民魁卻眯起眼睛四處打量著,好象在看著、望著其他什麽東西,或者其他什麽別人的樣子。李民魁明明知道周炳已經坐下了,卻對他做著手勢,嘴裏重複地說道坐下吧,坐下吧,請坐,別客氣。周炳坐在他的對麵,胸前疼得十分厲害。他不願意在這個時候吭出聲來,就悶悶地,麻麻木木地坐著一一勉強忍耐著不動。李民魁在腦子裏盤算了一下,然後做出一個非常接近於和善的笑臉來。他這樣一笑,那副國字臉兒登時越發寬橫起來,變成了一副門字臉兒。他看見周炳並沒有被他這種和善的笑容所打動,就低聲細氣地說起話來道周炳,你別誤會了。以前的事情,都算過去了。我知道你對我有點不高興,可是那不要緊,你慢慢地就會知道,我這個人其實並不難相與。我今天來看你,就不為了什麽別的事情,隻是為了閑聊一下,隨便談談家常。你看好麽說到這兒,他停了一下子,一一但是周炳仍然沒有吭聲,他就接著說下去道我看你也有二十幾歲了,二十幾啦?我來算算看。唉呀,二十五了,是不是嗬?不錯不錯,就是二十五。我想,你有那麽大年紀了,也該想到置家的問題了,不是麽?每個人都有這種權利,替自己建立一個小家庭。自從五四運動打倒宗法社會以來,每個人都會想到要給自己建立一個幸福的小家庭,你哪?你看,你兩個哥哥都不在家,那些老人家沒有人照顧,人丁也很單薄。你隻有一個小侄兒,不是麽?因此,你應該趕快把自己的小家庭,溫暖的窩兒建立起來。你們廠裏有的是女孩子,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還不是隨你挑?我看,隨便找一個相貌過得去的,身材中等的就行了。別太難看,一一難看了,天天對著她也不好受可也別太好看,一一太好看了,招是惹非的也麻煩,最要緊的還是性情和善,待你真心實意,這就好了,一這是第一要緊的事情。當然羅,光這一點也不行,還得會過日子。象你們這樣,兩口子組織個小家庭,每頓萊有三分六銀子就夠了。那會打算的跟不會打算的,耳差遠古!哇。那不會打算的,你,頓給她七分二厘錢也不行嗬,也不夠霄,可是那會打算的,三分六銀子就夠了她給你買肉,一要不就買魚,還帶青菜,還帶作料這頓也不完,下一頓買點。豆腐,煮在一起,又能再吃一頓。一一這節省跟不節省嘿當然,光有這兩樣也還不行,還得勤力。要是她懶的,就算她對你再好,再會過日子,可什麽事兒也懶得去管,樣樣要你自己做,那你就活受罪了如果她是勤快的婦道人家,揮不要你吭聲,從早做到晚,洗洗刮刮,縫縫補補,把你伺候得十分自在,也不用多說一句話,這有多好嗬你們廠的經理又是你的表親,她再也沒有不照顧你的道理,、這樣子,你的老婆根本就不用去做工了,就拿著你這幾十塊錢過日子,也就夠舒服的了。昕到這裏,用炳胸前實在疼得不耐煩,就用一種輕輕的曬笑把他的話打斷了。果然,李民魁看見他露出一點笑容,覺著大有希望,就把嘴停了下來。過了一會兒,周炳才緩緩地說道你說的好是好,可是我現在住在這個地方,怎麽去找女孩子呢?誰會答應嫁到監牢裏來呢儼李民魁打蛇隨棍上,接著就趕快說道正是、正是,你說得恰到好處了,我就是為這個問題來跟你商量的。當然,你要娶老婆,就得先出去,可這出去有什麽難事兒呢?很容易的嘛。你姐夫陳文雄是個慷慨的人,他不會在乎這些的。就算憲兵司令部那些家夥難對付一點,可是也河主要緊,一一有我在,我給你擔待起來。你說耍,出去,你隨時都可以出去。周炳這一回真是打心眼兒裏笑自來了。他真是樂了。他非常愉快地笑著說你說得真好昕,一一那麽容易麽?行,讓我們現在就走吧。李民魁說當然現在可以走,你以為我跟你開玩笑的麽?不過這樣子,我老實跟你講吧,你既然進來了,要出去總得辦個手續,對不對?這個手續怎麽辦呢?我想這樣子辦你隨便胡亂地給他們寫幾句,就說對檢查仇貨這種事情,你以後不想幹了。一一這樣子寫,你叫它悔過也可以你叫它不是悔過?隻是不願意幹這樣,或者不願意幹那樣,那也可以。這個檢查仇貨嘛,又不是什麽了不起的大事兒,你隨便潦幾個字給他們不就了了麽?周炳點點頭說隨便潦幾個字,那敢情容易。不過我覺著,我從前檢查仇貨沒有什麽錯嗬,沒有什麽過嗬,我怎麽能悔呢?再說,以後是不是還要檢查仇貨,那我也保不定,不知道還要幹不要幹。我想,如果沒有人買仇貨了,那麽你就檢查不檢查都無所謂了,你說是麽李民魁覺著他口氣雖然和緩了許多,說話也婉轉了許多,可是歪理照樣咬得很緊,一點都沒有放鬆,知道這個事兒又談不攏了,於是換了一個話頭,說道:周炳,好了、好了,咱們不談這個了。周炳一昕,好象得了皇恩大赦一樣,連忙站起來說好,那麽我就走了。李民魁一手掘住他的肩膀,叫他不要著急,又讓他重新坐下來,然後慢慢地對他說道這樣吧,這次,我再不跟你扯那些無謂的事情了。我老老實實地告訴你,我有一個很好的建議,一一你聽著有一個神秘的人物,是一個有錢有勢的人,這個人要見你一麵,眼你商量保釋你的事情,你願意麽周炳愣了一愣,不知道他又要耍出什麽花招。後來,他慢慢地問李民魁道這個人高姓大名?李民魁笑笑地回答道這個人唯一的條件就是不肯說出姓名。你願意跟這個人見麵麽你願意跟這個人商量保釋的事情麽周炳料想自己在明處,人家在暗處,一一自己占不到便宜,就搖搖頭拒絕了。

第二天,李民魁又來到這幢青磚大院。廣一周炳真沒有想到,也不知道這個黨棍到底要搞什麽鬼。李民魁做事情總是按部就班的,一板一眼的,照老規短做的,這回也不例外。他在會客室見了周炳,照例首先勸他供出一個人來。他這回既不采取威脅的口吻,也不采取誘騙的口吻,隻是老老實實地眼周炳講,隻要他供出一個人來就足夠了。這個人也不一定就是教唆他去檢查仇貨的,哪怕隻是跟他一起去檢查仇貨的人也可以。一一隻要當時在場的人,隨便他說一個名字來就行了。末了,李民魁還加上說你看,天下有這樣便宜的買賣麽?這個價錢真是低得不能再低了。你隻要隨便說出一個跟你一起檢查仇貨的人來,那末,你把他寫在紙上,簽上一個字,這就什麽事情都辦完了,你可以回到廣州去娶老婆去了,其他什麽都可以不問你了。但是他沒有想到,即使這樣一種條件,周炳還是沒有同意接受。兩個人沉默著對坐了一會兒,李民魁忽然高興起來,笑容滿麵地提議道那些都不談了吧!還是談談咱們昨天沒有談成的那件事兒吧。那個神秘的人,我們姑且叫某君吧,一一很想見見你,很想眼你當麵談談保釋你的事情。隻要你跟某君一見麵,某君就很有可能輕輕易易地把你保出去。你何樂而不為呢?李民魁講完以後,又加上一句道周炳,這個人不僅有錢有勢,並且,跟你還是個熟,人。那你就該懂了吧?說完以後,又對周炳擠了擠眼。當他閉著一隻大艘,瞪著一隻大眼對周炳做鬼臉的時候,實在比貓頭鷹的模樣還要可怕。周炳不在乎這些,仍然平平淡潑地說道既然如此,那某君就把姓名先說出來,然後我才能夠考慮。某君連姓名都不肯說,叫我怎麽考慮答應不答應呢?李大哥,你看這不是叫我為難麽就這樣,他們這回的談判又沒有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