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九三人的理想和畜生的理想

兩個月以後,到了一千九百三十二年一月底的一個中午,張子豪和陳文英帶著無限的榮華富貴回到廣州來了。張於豪攫升了廣州衛戍司令部的參謀長,因此,他們是一次真的凱旋。他們夫婦倆從上海坐皇後輪船到香港,又從香港坐廣九鐵路的特別快車到了廣州。一出白雲路,他們就坐上了汽車,先不回他們東山寺背通津的那座新公館,卻一直到了惠愛西路竇富巷口,然後下車走到三家巷,一一陳文英的外家門口。三家巷的人一看見陳家大姑爺從上海回來了,就都一起叫鬧起來,把整條三家巷叫得震天價響。大姑爺和大姑奶奶走進客廳坐下,陳家全家的人都進來陪著。何家那邊,全家的人也都過來了,把一個堂皇華麗的客廳坐得滿滿的,水泄不通。隻有周家沒有人到。周鐵上工打鐵去了,區蘇帶著她的孩子周賢睡了覺了,周楊氏說有病不能過來。陳文英堅持要廣州衛戍司令部參謀長眼她一起去看二姨,張子豪也同意了,就由周泉陪同著,到周家轉了一轉。周楊氏也無精打采地,玲玲淡淡地眼他們說了幾句話,就捧著頭說不行了,她要去睡了。張子豪夫婦覺著投趣,也就起身告辭,回到陳家客廳來。這時候,大家都陸陸續續地散了,隻剩下張子豪、陳文英、何守仁、陳文婚、陳文。雄、周泉六個人坐在客廳裏,共詩商情。周泉看見何守仁、陳立雄兩個人對張子豪簡直暴維得不象樣子,覺得有點惡心,就笑笑地輕聲說遭大姐夫,你可真是幸運。你剛上了皇後船,船還沒開到香撞,上海的日本鬼子就動手打起來了。要不然,仿也得著實遭受一番驚險呢。陳文雄昕見她這麽說,立刻更正她道不對。你們婦道人家怎麽這樣子看問題?那不是什麽運氣不運氣的問題,那是大姐夫的福氣,福星高照嘛。何守仁也立刻接上去說道?一點不錯,正是福氣,正是福氣。如果大姐夫現在還坐鎮在閘北,我想,那日本鬼子也不敢來侵犯,不敢真正地動起刀槍來。張子豪叫他們恭維得也覺著不好意思了,就說,哪裏!哪裏我張某無才無德,沒有這麽大的福氣。我不過是區區的一個區長,日本人哪裏就會怕我呢。陳文英也甜蜜蜜地笑著說,對,對。不管運氣也好,福氣也好,反正是上帝保佑。陳文姆也不說什麽話,隻是嘻嘻地笑著,熱情地接著她的大姐不放。周泉看見話不投機,就借口要料理家務,走出客廳外麵去了。

當天晚上,陳、何兩家聯合在長堤的大三元酒家設宴,為這位軍界的顯要人物撓塵。晚上七點鍾剛過,張於豪和陳文英夫婦,何守仁和陳文蟬夫婦二李民魁和李劉民夫婦,李民天和陳文捷夫婦,另外加上陳文雄、陳文婷兩兄妹,都到齊了。夫人們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由她們的丈夫攙扶著走進了大三元酒家最豪華的那個璿宮廳。隻有陳立婷裝束隨便,更顯得儀態糖灑。這個璿宮廳布置得非常漂亮兔盤中國式的豪華氣氛以外,還加上了當時最摩登的西洋的陳設。它跟古香古色的玉摩春不同,跟庭困雅致的西固不同,跟精美小巧的漠筋酒家也不同。宮地方非常寬敞,鋪蕃地氈,四麵擺著抄發,牆上掛著許多色蟹。影鮮豔的油畫。所有的家具、用具都閃爍著一種非常耀眼的、電鍍的光輝。他們在這裏笑語喧嘩地高談闊論,上海閘北那些槍聲、炮聲離他們很遠、很遠,一點也沒有打擾他們。一一不久,席就開了。這是一種當時最豪華的紅燒大翅的建席,光這一道菜,就需要六士塊毫洋,還不算其他的菜和茶酒費用等。等。當時在廣州,隻有最闊綽的商九伯和軍界、政界的知名人物,才能得到這種享受。當時,璿宮廳裏所有的電燈都打開了,光亮得簡直同太陽一樣。陳文婷受不了了,就掏出那副茶晶眼鏡,緩緩地戴在臉上,一邊嘟囔著說晚,真俗氣陳文雄非常欣賞地接上去說,到底是四妹雅致,這樣多的燈都打開了,真叫人受不了。在外國,人家吃飯的時候隻需要很微。弱的燈光,一一不單是燈光微弱,還要加上一種很好昕的,能引起人們悠閑感的音樂。陳文婷又低聲問她大哥道大嫂今天晚上怎麽不來呢陳文雄搖搖頭,說她嘛,她就是這個樣子。她不愛中國式的熱鬧也不愛西洋式的熱鬧,這仿佛是她的天性。吃了幾碗魚翅喝了幾杯白蘭地酒,張子豪氣旺神豪地談起自己的抱負來,道唉,這幾年沒有打仗,真使我全身都發癢了。我真想留在上海,痛痛快快地打它一仗!不然的話,我自己對打仗都生疏了。可是軍人嘛,軍人以服從為天職,如果真是要調我到廣州來,我也就沒有辦法了。陳文英接著說我以基督的名義不讚成任何的卻仗。張子豪等著看大家怎麽說,可是沒有一個人響應袖。他很生氣,就閉著嘴不說話。何守仁跟陳文雄倒談起中國的富強問題來。他們兩個都說,自從他們中學畢業以後,經過這麽些年的努力奮鬥,中國已經是慢慢地富強起來了。可惜有人在搗亂,有朐謐杈糝泄母磺?一個是共產黨,一個是日本帝國主立。對於這種主張,張於豪跟李民魁都是讚成的,隻有李民天不讚成。他玲冷地笑著,說道你們都說中國富強了,可是,我就沒有看見。如果說,你們幾位都富強了,那我是同意的,如果說我們整個國家,那麽,它不是更富強了,而是更貧弱了。我們的老百姓蘆有吃的,沒有穿的,這是富強麽?我們的科學、文化事業都不發達,這難道說是富強麽?我們的國家受這個帝國主義欺負,受那個帝國主義掠奪,起配得上說是富強麽?如果中國富強了,日本帝國主義還敢來打我們麽他這番話使酒席感到乏味,沒有紳士們來響應他,隻有陳家四姊妹不停地瞅著他,表示驚訝。何守仁看見這書呆子在鍾席上提到這些沒趣的事情,就舉起筷子來,說來吧,來吧,大家吃吧,別讓菜涼了。這樣子,大家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又吃了一碗魚翅以後,李民魁卻提出一個問題問大家道你們倒說說看,這個周炳是不是個共產黨張子豪、陳文雄、何守仁都同聲說道當然是了!還有什麽疑問呢陳文婷昕見他們這樣說,就忽然輕狂地大聲笑了起來,說哈、哈、哈!周炳是個共產黨?你們都這麽有把握?我看你們每個人都曉得,都清清楚楚,他根本不是一個什麽共產黨陳文英、陳文蟬都異口同聲地搶著說當然!當然!周炳是什麽共產黨?我們大家每個人都清清楚楚的,他不是共產黨。後來,陳文英又補充說道他隻是看見了我們社會的服瘡。這服瘡兩個字,陳文婷覺著犯了忌諱,就搶著說也不是什麽不什麽,是看見了社會的黑暗。後來她一想,這黑睛兩個字還是犯忌諱的,就又補充說道他是看見了亦如意的許多事情。陳文姥慢慢地吃著,隻是。搖頭歎息,一句話不說。後來,陳文帽英、陳文娟、陳文婷、李劉氏她們幾個人就低聲議論起來。她們都說俗話道兔子不吃窩邊草。咱們不應該這樣子對待周炳。陳文雄昕見這麽說,覺著有點不自在,就態度雍容地笑道姑奶奶,你們倒說說看,哪一個兔子吃了他這棵窩邊草了李劉民出其不意地說嘿、嘿,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一一不是我多嘴幹涉爺兒們的事,現在,社會上哪一個不在譏諧,說我們李家跟你們陳家這兩家人把周炳弄到不知道哪裏唉,積積德吧,全廣州的人都這樣說了李民魁一昕,就把桌子一拍,說那跟我什麽相幹?那真是活天冤枉昕見李民魁這麽說,大家又嘻嘻哈哈地大笑起來。

最後,豐富豪華的娃席已經變成了杯盤狼藉的殘席。大家就離開了桌子,坐到抄發上,一麵喝茶,一麵談天。陳文捷歎了一口氣,說晚,想起振華廠的事情,。我就心神不定。這罷工一直沒有解決,已經罷了兩個多月了,還在罷。那到底有沒有了期呀?說要我們經濟上受點損失,這我倒不在乎就是要我們名譽上受點損失,我也可以不在乎。值得惋惜的一一我們勞資合作的主張如今白白地糟蹋了,這這使我痛心。張子豪把手一揮,十分粗魯地說別往心裏捆,我的好三妹。隻要你同意,明天我派一連人去,把他們都抓了起來,包管你事情就解決了。抓了起來,才能夠眼他們講合作,這個道理恐怕你還沒有想清楚呢。李民魁拚命搖著頭,說不行,不行。我的好參謀長,你要用兵,還是回到上海去用好了。對付這種事情,你的兵是沒有用的。他們都是赤手空拳的工人,還不止一個廠在罷工,還有很多廠都在罷工,都要求抗日。?一可是上峰的意旨不能違背上峰就是要把這種國家大事留給有資格的人去解決。這些窮小夥子、窮女孩子不能管這種事情。所埠。以,你要是鎮壓罷工,那就隻能惹起更多的罷工。說老實話,現在我們甚至還派一些人到一些大廠子裏麵去組織罷工呢。你知道吧罷工是一個武器。你這麽隨便用兵,正好中了他們的詭計。應該如此一一他們要罷工?我們還更加要罷工呢!我們比他們要抗日要得更厲害呢!這樣才對。我隻要掌握了主動權,一切都好辦何守仁露出一副超然的神氣說唉,這也難講。總而言之,能夠調解,調解也好不能調解,鎮壓也好。隻要把事情辦通就行了。陳文雄輕輕地呻了一口茶,說照我的意思,一一什麽都不管,什麽都不在乎,我隻是要周炳老老實實地投降。陳文婷霍地一下子站了起來,大聲叫嚷著辦不到!你們誰也辦不到然後,她平伸著兩手,對大家表示她的見解道:

你們要周炳投降,那你們叫做白費心機。這個人我十分了解,不可能明打明地投降。不過,話要說回來,我隻是不想管你們的事情罷了,如果我要插手,一就是說,讓我自己出馬來幹的話,我有辦法跟周炳商量解決你們這些問題。我們大家都應該了解周炳這個英俊的傻瓜。如果他叫什麽東西感動了,那麽,你要他去死,去拚命,他都肯的如果你有什麽事情叫他厭惡了,那他一輩子也不會回頭。不是麽?本姑娘隻是不想管,所以我不管。如果本姑娘想管了,我包管你們有一個美妙的結局,一一皆大歡喜大家聽了這番話,都覺著很有意思,就七嘴八舌地追問她有什麽妙法。陳文婷故意不說,隻是含著微微的笑意在喝茶。李民天這個附候也亮出他自己的主張,他說你們所有講的這些,都不是正道。我要去眼振華廠的罷工工人講一些道理,我要跟他們說清魔我眼他們之間是沒有什麽不能打破的障礙的,我們應該有一個共同的理想,自這個理想就是勞資合作。我們跟他們如果真正能夠合作了,那麽,我們的國家就不惑不富強起來了。

這天晚上,他們坐在大三元的璿富廳裏,一直談到夜深靜,才紛紛起來,互相握手道別,各自回家。第二天一早,周炳在牢房裏就睡不著了,他輕輕地顫抖著,從那張破席子上爬了起來。十七號跟他說周炳,你再躺一躺吧。周炳說行了,不用了。經過這兩個月光陰,一一我今天覺著比平常輕鬆得多了。說著,說著,他就站了越來,象平常一樣,在牢房裏來回走著,練習走路。十七號看見他比往常走路穩健得多了,也就比較放心,沒有再說什麽。這時,已經是周炳經受了嚴重的創傷兩個月以後。他身上的皮肉逐漸地平複了,那一條一條的傷痛也就慢慢地脫落了。可是,他內部的創傷還沒有痊愈。他的腦子發麻,四肢發軟,肝部、肺部、背部、腰部,他的膀脫,他的心窩都覺著隱隱作痛,使他有時候直不起身子來。特別是背部踉腰部疼得厲害,有時候躺下睡覺也不能仰睡,隻能夠側身躺著,有時候痛得厲害,就連兩隻手都舉不起來。這一切,他都沒有告訴十七號。他覺著,這是他趴著趴得太久了,不習慣了的原故。他相信,經過自己的刻苦的鍛煉,會慢慢地恢複的。一一對於這一點,他十分有信心。他正在來回走著,調整著自己那踉蹌的步伐,突然聽見門外有人喊道二十三號,過堂他愣了一下,心裏尋思怎麽早上一一見鬼十七號也咕嚕一聲站了起來,他們兩個人握手告別。周炳臨走的時候說十七號,你放心。他們又光臨一一不過如此十七號把他的手握得更緊,說道走吧,二十三號,我完全信賴你。你一定經得住考驗,卻倒,周炳慷慨激昂地說遺產愛國有罪,愛國該打,愛國要下地獄。說完以後,前個人相對著苦笑一下。然後,周炳就使勁邁出大步,緩緩地眼著那個背槍的便衣走去。

在審訊室裏,今天展開了一幅奇怪的畫麵。那裏沒有憲兵司令部的偵緝課長貫英,也沒有記錄供詞的錄事,更沒有那兩個便衣打手,卻隻有振華紡織廠的郭標、林開泰兩個人坐著,另外旁邊還坐著那馬後炮馬有。他們都鬼鬼祟祟地在等候他們的老朋友周炳。周炳還投有來,他們就互相談論著。馬有問郭標道:你叔叔今天叫你到這兒來,他給你多少?錢?郭標不肯說,隻是回答道我沒有什麽錢,我們是散仔,什麽人叫幹什丟都得子。林開泰又問馬有道你是外邊請來的,今天你跑那麽遠到這兒來,難道不要重重地優待你麽?馬有說我算什麽?我一不沾親帶故,二不是同一個廠子的,哪裏會給我多少錢哪郭標、馬有兩個人又問林開泰道你是管工,你不是散仔,管工的現位高,那麽你得的錢一定最多了。林開泰說哪裏!哪裏!我心裏麵正在不服呢。走路,做事一一哪怕是傷天害理的事,都要你傲,就象當契弟一樣。一一唔錢,你可別想。他們的手指縫一點都不疏,錢也一個都漏不出來。他們正在合夥兒埋怨著東家跟掌櫃的時候,周炳就大模大樣地走進來了。他們三個人看見周炳進來,就連忙站起來,跑到他身邊,伸出手來,要和他握手。他一點表示也沒有,直挺挺地站在那裏,象是發了呆的樣。這時候,周炳隻覺著一陣惡心,一一這種惡心的感覺在他被毒打得最厲害的時候是曾經出現過的。林開泰看見房間裏還有一張空椅子,就連忙端過來;讓周炳坐下。周炳毫不在意地坐下以後,這三個人又氈嘴八舌地跟他說,他們是代表振華紡織廠的東家跟工友一棋提宿望他的,又說,他們是戰表周娟的所有的朋友、熟人、親戚來蕾望他的。周炳不理他們這些胡扯,隻是冷冷地發問道你們說代表廠裏的工友那麽,胡杏、何嬌、區卓、馬明他們知道我在這裏麽?他們不來?這三個人麵麵相覷,一時回答不上來。後來,到底是郭標乖巧,他就油腔滑調地說:炳哥,稱相信我吧。我告訴你,你可別告訴別人咱們廠裏的工友現在都罷工了:我是一個散仔,我那個叔叔一他是個掌櫃,。他也壓迫我,我也參加罷工了。胡杏、何嬌、區卓、馬明他們都忙著,忙得飯都吃不上,哪裏還有時間來呢?他們要我來看你,你家裏也要我來看你,給你送棉被跟棉襖來,怕你受涼呢。周炳昕見罷工兩個字,心裏麵樂了一樂,其他的一派胡言亂語他根本沒有聽見。郭標說完以後,他就問道:我家裏給我送棉衣和棉被來麽?他們說了些什麽?郭標說他們別的倒沒有說,就是盼望你早一天出去。周炳看見他一味胡扯,就閉著嘴不理他。後來,郭標又扯躁著說工友們跟你的家裏都叫我告訴你,一個人隻要目求三餐,夜求一宿就可可以了,管那些國家,管那些別人的事兒幹嗎呢?長官們要問你什麽,你就照實回答,這不就行了麽?這不是一兩天就能回去了麽?大家都盼望著你哪對於周炳來說,這是一種真正的侮辱。一一隻見他舉起一個大巴掌,好象準備要打人的樣子。郭標連忙站起來,躲在一邊可是周炳沒有往下打。他放下手,玲笑著說夜求一宿,日求三餐,這敢情好。可這算什麽理想呢?這是豬的理想。豬東是整天睡覺麽?不是整天吃東西麽?它比你還更幸櫥呢,更快活呢、說完以後又用於模仿豬走動的樣子,又用嘴模仿豬吃東西的樣子,使得他們三個人笑又笑不出來,說也沒有什麽可說,十分尷尬。馬有看見這種情形,就自告奮勇地接上去說道炳哥,我們是從小一道玩大的,你也知道我,我也知道你。我知道你是最喜歡自由的,為了自由,你什麽都可以放棄。那麽你現在呆在這個地方,一點自由都沒有,這樣子有什麽好呢?你說要抗日,要救國,誰不讚成?可是抗日也罷,救國也罷,總要你有自由才行嗬。關在牢裏,又怎麽能救國,怎麽能抗日呢周炳認為馬有不配講什麽自由,就在鼻子裏哼了一聲,說難為你想得周到。說完就不做聲了。大家等了半天,都在聽著他怎樣往下說。後來,他果然叉開腔道馬後炮,你不是很早就自由了麽?我們還在震南村的時候,你不是就自己讓自己自由了麽現在過得不錯吧?說老實話旦你那種自由隻是在晚上才有的。周圍黯黑黯黑的時候,天昏地晴的時候,一點亮光也沒有的時候,你就自由了可這算一種什麽理想呢?我說,你這是一種老鼠的理想。老鼠在晚上倒是大搖大擺,自由自在的。林開泰摸摸口袋裏郭掌櫃給他的酬勞,覺著不說話也不行,就地說道周炳,我來說一句吧。我知道,你是一位英雄好漢,你是一個剛強的人。我別的話就不多說了,一我話說不過你,你也不會相信我。可是,我也有我的理想。告訴你吧,我常常這麽想與其讓你吃掉我,還不如我吃掉你。我看,英雄好漢都是這麽想的。如今,你叫別人關在這裏,隨便人家宰割,你一點辦法都沒有。如果我是你,我就寧願想盡法子出去,一不管什麽法子,一定要出去。出去以後,我就有辦法對付那些人。在這裏,你是什麽辦法都沒有的,隻能夠讓別人來吃你。周炳站了起來,好象要起身送客的樣號。他們三個人也跟著站了起來。周炳走到牆邊那個圓鐵架子前麵,把那些一根、一根,有橫、有直的圓鐵條摸了又摸,看了叉著。然後,他又走到那張審問公案旁邊,轉著這張桌子,四邊看了一下。他想起了兩個月以前的情景,鼻子裏嗅著一股血腥氣味兒,覺著揮身的怒火熊熊地燃燒這使他覺著很難受一一覺著今天對著這麽三個人,真是極度地難受二他心裏麵感覺到的痛苦比那天晚上他被毒刑拷打的痛苦更加令人沮喪。林開泰很不知趣,還攆著他拚命地問道我說得對吧?周炳,我說得對吧?古語說識時務者為俊傑,不是這樣麽周炳寇了一定神,用一隻手在胸前輕輕地撫摸著,按捺著心頭那無限的悲酸跟憤怒,然後心平氣和地說道少東家,你講的那是狼的理想。林開泰還要胡纏,就說狼的理想?狼的理想有什麽不好?狼的理想可好著呢!狼是吃人的,人可不能吃狼。我寧願做狼,不寧願做人。沒等林開泰說完,周炳就朝門口走去。大家攔住他,勸他別走,又追問他的理想是什麽。周炳叫他們纏得沒有辦法,就用一種傲岸的神氣對他們大聲說道我的理想是人的理想。怎麽跟你們說呢?這樣吧一一就是人、手、足、刀、尺那個人。那三位來客看見他的衣著相貌破爛不堪,十分疲塌,卻居然以人自居,說出這麽一番英雄氣概的話來,都忍不住一齊高聲嘩笑起來。周炳無可奈何,隻得用一種麻麻木木的眼光對著他們。這三個人之中,馬有覺著有點羞慚,就往後退了一步,林開泰覺著沒有辦法,就把兩手一攤,站著不動,隻有那郭標,反而上前了一步,問周炳道那麽,人的理想又是什麽理想呢?是握冷,握餓,握綁,握打,是這樣麽周炳躊躇了一下,就果斷地回答道本來不是這樣,可有時也得這樣。今天,我握玲,握餓,握綁,握打,可是說不定,明天就輪到你們跟你們的東家和掌櫃了了那三個人一聽,又一齊嘻哈大笑起來,把這間殺氣騰騰的審訊室弄得個四不象。那三個人樂了一頓,還要纏著他,問他的理想到底是什麽。周炳隻能哄孩子似地眼他們說道我求求你們,求求你們,讓我走吧。我的胃不大受用,我要嘔了,我馬上就要吐出來了。你們讓我走吧。那三個人不依,隻是纏著他,要問個清楚。周炳一直不回答。他們一直盡著迫。最後,問得他實在沒有辦法了,周炳隻好往後退了兩步,身子往下蹲了一蹲,臉上露出一副可憐相,說道豬、鼠、狼列位大人!請多多包涵,請各位多多包涵,在下實在是要吐出來了。我說的那種人的理想,就是告訴了一一你們也沒有用處。說完,就推開這幾個人,夾硬用一種健康人大踏步的步伐走出了審訊室,走到那個黑嗎咕咚的過道裏麵去了。

九四海陸空

監牢裏的歲月無聊無艘。好在十七號每天給周炳講一點馬克思主義的常識,他倒也明白了許多道理。

一個星期以後,到了辛未年的除夕,第二天就是圭申年的正月初一了。那天黃昏,周炳又叫那些人帶到審訊室,說要過堂。他來到審訊室,隻見那裏的情形眼他第一次被審問的時候一模一樣,還是那麽四個人。一個人坐在正中的椅子上,一個人坐在旁邊,兩個人站在他們的背後。他也不知道他們要搞些什麽名堂,就一聲不吭地站著。貫英叫他坐下,跟著就對他發問道周炳,今天是年三十晚了,你想不想回家去吃團年飯周炳一聽,不知道他說的是些什麽鬼話,料想他總不會懷好意,就閉著嘴巴不回答。貫英鬼眉鬼眼地笑著說周炳,你想回去吃團年飯,再容易不過了。隻要你肯說出來誰指使你的,這就夠了,其他的一切都跟你不相幹。周炳兩隻眼睛直愣愣地望著他,好象發了呆似的,嘴裏仍然一聲不吭。他心裏麵十分難受,想狠狠地罵那個家夥;又想發火,發一頓大脾氣又想站起來,撲到前麵,狠狠地揍那幾個人一頓。他精神不安,四肢顫抖,好象要做一次可拙的爆發。但是他始終一句話不說,一動也不動,一他竭力按捧住了。貫英照樣裝成笑嘈嘻的樣子對周炳說周炳,你別傻了,你別想不通了。你那些事情,我們從頭到底都是知道的。甚至連你怎樣參加省港罷工委員會,你怎麽演戲,我們都知道。哪怕再以前的事情我們也全都清楚。你認識什麽人,我們也全都有名單。不過,你既然進來了,我們也不好放你走。隻要你說一句話,把誰指使你的說出來,那麽我們就有道理放你了。周炳昕了,好象沒有昕見一樣,還是一聲不吭。貫英沒有辦法,又說了現在,是你自己決定了。到底你想不想回家吃團年飯如果你想,隻要你說一句話,我們就立刻放你走,你今天晚上就可以在家裏吃團年飯,眼你媽媽、爸爸,跟你嫂嫂、侄兒一起吃團年飯。那有多好!可是,我們沒有別的辦法,如今隻看你自己怎麽決定了。貫英這句話,確實不假他確實沒有任何的辦法。因為周炳一直拒絕回答,他又拿不出任何的證據,真是一籌莫展但最後,他站起來,對周炳說既然是這樣,那麽你就在這裏吃團年飯吧,我給你準備一份海、陸、空的全餐。說完以後,就氣嘟嘟地離開審訊室,跑到外麵去了。

那錄事也跟著夾起卷宗走了出去。審訊室裏隻剩下兩個打手。其中一個問道怎麽樣,先給他吃什麽?另一個回答道先上湯吧。第一道應該是北平酸辣湯。接著,他們把他捆綁在那個圓鐵架子上的一個雙十字形的地方。他的兩隻手向兩旁伸出,他整個人直挺挺地站著,活象一個受難的耶穌基督。不相同的是他仍然背向外麵,臉咐著牆。那兩個打手在他背後威脅他道周炳,你說不說?你不說,今天可沒有你好過的另一個打手說周炳,上次的滋味兒你還沒有忘記吧?這回可跟上回不同了,這回比上回要厲害五倍、十倍都不止。你自己好好斟酌一一趕快說周炳不管他們怎麽樣子威脅、恫嚇隻是沉默不語。他心裏麵在自己對自己說道:這有什麽,沒有什麽了不起的上回我都嚐試過了。我從來不知道什麽叫做肉體的疼痛,如今知道什麽叫做肉體的疼痛了,也不過就是那麽一回事兒。再疼吧,一一還不是疼!它總不是別的什麽了不起的東西。反正你把我殺了,也是在那條界限的這一邊,絕不是那條界限的那一邊。這條界限你無論怎麽樣,把我推不過去。想到這兒,他就勇氣百倍,挺立不動。不過,他必裏麵也有點納悶兒怎麽今天把他綁得那麽緊,可沒有叫他脫衣服,一一這是什麽意思呢?他自己問自己道難道連著衣服打麽?這倒是奇怪的事情。可是,他萬萬想不到的事情接著就發生了。他們用一種象飛行員的帽子似的皮東西把他的腦袋套住,然後,在他的下巴底下,用一根很長的帶子勒過喉嚨,在後枕綁了幾個結。然後,其中一個人用勁拽住這頂皮帽子似的東西,另一個人拿著一個瓶子走到周炳的身邊,說道儼你招不招?你要再不招認,我就給點厲害你瞧瞧。另外一個人拽著周炳的腦袋,說快招吧!這可沒有什麽好受的!你再閉著嘴巴,我可要對不起了。說著,用力往下拽,使周炳的腦袋向後仰著,鼻孔朝著屋頂。那個抓瓶子的人,就把瓶子裏麵那些微微有點紅色的水灌進周炳的鼻孔裏。

這些淡靦脂色的水一倒進周炳的鼻孔裏,他登時覺著一種辛辣的氣味把他整個的肺部都窒息了。他隻覺著,整個腦袋熱辣辣的,好象被人放在火爐裏麵一樣他的鼻孔好象叫一簇鋒利的針兒一起插了進去。他立刻把那些紅水拚命地噴了出來,然後,覺著眼前一黑,那火星從他的眼睛裏,鼻孔裏,嘴巴裏冒出來。他不能呼吸,不能動彈他拚命地嗆咳著,又嗆咳不出來,好象有什麽東西堵住他的氣管,沒有法子把它捕開。是撓,是疼,是酸,是辣,他完全分不出來。隻見他拚命地嗆咳了幾聲,然後,兩眼一閉鸚臉上發黑,兩條腿哆晾著,同時全身抽搞著,一一不久就昏了過去。

約莫過了半個鍾頭,他悠悠地蘇醒過來。他閉著眼睛,不願睜開,渾身也一點力量都沒有。他的鼻孔裏,氣管裏,跟整個肺部好象都有大把沙子在那裏堵塞著,又象有一堆火還在裏麵燒著,還在不停地冒煙。他微微地喘著氣,想嗆咳又嗆咳不出來。他覺著自己的喉嚨、鼻孔都腫脹了,呼吸非常困難。他的耳朵還隱隱約約地能夠昕見聲音有一個打手仿佛在跟另一個打手說話。怎麽樣?他又餓了。第二道該是什麽菜另外一個人輕薄地回答道第二道菜給他吃廣州鹵鴨翼吧。周炳不知道他們這些黑話是什麽意思,也就閉著眼睛不管他們。他們把周炳放在地上一?臉朝外坐著,用繩子把他的上身捆在圓鐵架子上,又拿出一張鐵腳的矮茶幾,放在他的麵前。這張矮茶幾是用木頭做的幾麵,上麵掛著許多繩索。他們用繩索把周炳的兩隻手向前平伸著綁緊,然後蹲在左右兩邊,用兩把鐵鉗子一個挨一個地輪流鉗他的手指。鉗子一下,他就覺著疼痛難忍,。從他的鼻孔裏發出一種遲鈍的晤、晤的聲音,但是嘴裏麵還是不開腔。那兩個打手也發起脾氣來了,拚命地使勁鉗他的兩邊手指頭,一麵鉗,一麵罵著我叫你充好我叫你硬!你硬硬看你總硬不過我的鐵鉗子周炳又一次感覺到心髒要裂開,腦袋要爆炸,肺部叫什麽東西完全堵塞住,呼不出氣來。於是不久,他又第二次昏了過去。

約莫又過了半個鍾頭,他才氣悠悠地再次蘇醒過來。手指上的繩索雖然已經解開,可他不想動也不能動,不過他心裏還是明白的。他判斷他們為了要他說話,就準備把他往死裏自整看來他們這回是決心要搞死他了。一一於是,他又覺著自己清清白白,明來明去,不屑跟他們說話,就是應該完全沉默。在昏暗的電燈下麵,一個打手對另外一個打手說這第三道菜該給。他吃什麽另外一個打手回答道那麽,就吃西洋燒乳鴿吧。這西洋燒乳鴿味道可真好,他既然這麽強,就讓他飛上天去吧。周炳已經橫下了一條心,也就不昕他們說些什麽下流話。他隻是在心裏想現在已經到了舊曆的除夕,振華紡織廠的罷工委員會一定忙得不得了。王通大概是要負責糾察隊,他也許正在帶領區卓、江炳這些年輕人四處巡邏,看有沒有什麽破壞罷工的奸細。胡杏她們呢,一定正在做什麽罷工委員會的袖章,一定在張羅什麽糾察隊用的棍棒、武器等等。可是他又回心想一想不行,王通負責糾察隊恐怕不合適,應該由馬明自己來以後,他又斷斷續續地想到金端一一那個不讓他說出姓名的十七號。他想,這真是太可惜了,他這回沒有好好地跟他道別,也沒有把所有想談的事情都跟他痛痛快快地談通,談透。這樣子,個人就不能見麵了,這多麽可惜呀,多麽遺憾哪!後來,他又想到他自己的家裏,這個時候大概正在吃團年飯了。他們大概是玲玲清清地,隻有幾個人,在微弱的燈光下麵吃飯。這個晚上,電燈可能很睛,一一通病嘛在昏暗的燈光底下,算上他爸爸,他媽媽,還有他嫂嫂,還有他侄兒,就那麽幾個人了,多玲清嗬一一胡杏也許要回家裏過年。要不,她哪裏有地方過年呢?可惜不成,胡杏一定正在紡織廠裏麵忙著,連飯都顧不上吃,哪裏還會想到過年呢。想到這裏,周炳想轉動一下自己的胳膊,但是胳膊動不了他。想轉動一下自己的手指頭,可是沒有一個手指頭昕他的使喚。他想舉起右手第二個指頭,輕輕地擦一下自己那火辣的鼻孔,可是手還沒能動,隻一使勁就馬上疼得他渾身冒汗,也就不敢再動了。他一連串不斷地嗆咳著,他的胸部和肺部疼得要命,他的鼻孔和喉嚨也疼得要命,簡直疼得淌出眼淚來。他緊緊地。閉上眼睛,隻見那滿天滿地的火星好象燒煙花一樣地四處噴射。一一他想,這回他是真真正正地完結。想到這裏,他更加用力地閉上眼睛。在那火星四射的黑暗裏,清清楚楚地出現了胡杏那一頭烏黑的頭發,一張淺棕色的,微微帶黑的蓮子臉兒,尖尖的下巴尖在左邊臉蛋上,有一個又大又深的酒窩兒。不錯,一點也不錯,這正是他的幹妹妹胡杏,一一並且她正在對他甜蜜地,低沉地,嬌憨地微笑著。周炳不禁歎了一口氣,在心裏麵對胡杏悄悄地低聲說道再見了,小杏子周炳下了傲慢的,沉默的決心之後,就隻顧自己閉上眼睛幻想,任憑別人怎麽拾攝他,他也不去理會。那兩個打手把他身上的繩索解開,又把他的兩手反向後麵捆綁著。然後,用一根粗麻繩繞過鐵架子頂端上的橫杠吊下來,綁住他的手腕,一就這樣子把他慢慢附上去,一直吊到兩隻腳離開了地麵。他那十個飽受摧殘的手指又忽然一下子疼得他全身發抖。他的心髒裏有一根鐵樣子在搗者。他的腦袋又一次炸裂開了。他那閉著的眼睛又看見了到處都是火星。他那肺部又不讓他呼吸。他的喉嚨叉子、又焦,又辣、又癖,簡直連唾沫都燒幹了。一一而所有這一切,都沒有反拗他的肩蹄那樣疼,那樣厲害。他的胳膊一直被反綁著向上提,他的肩蹄就那麽被倒扭著一直往上提,他的全身的重量就那麽墜在他的肩騰上麵。他覺著,他的肩膀連筋帶肉被扭斷了,他的肩腳骨也裂了,斷了,疼得他全身直淌汗,連小便也失禁了,一直沿著大腿流下來。但是,他仍然支撐著,沉默著,支撐著,沉默著@他清清楚楚地瞅見區桃、胡柳、周金、周榕四個人緊繃著嚴肅的臉孔向他走來,他伸出兩隻胳膊向前迎上去跑著,跑著直跑到他第三次又昏了過去。

那兩個打手無精打采地把周炳從鐵架子上解開,讓這個英俊、拗頸的小夥子慢慢地往下墜著,一直到他兩隻腳接觸了地麵。然後,那兩個人把他象一頭殺死了的公牛似地扔在地上。這時候,貫英和那個夾著卷宗的錄事從外麵慢慢地走進來了。貫英問那兩個行刑的凶手道怎麽樣?死了麽那兩個打手蹲下身子,在周炳的鼻孔上用於晃了晃,就說看樣子還沒有死。錄事問道他說了些什麽有一個打手回答道:他什麽也沒有說。貫英生氣了,申斥他們道胡說!哪有人到了這個程度還一句話不說的另一個打手吐了噸舌頭,說道何止一句話沒有說,連吭都沒有吭一聲呢。貫英又申斥他們道還胡說哪有一個活的人到了這般田地還不吭一聲的那兩個打手無可奈何,就說好吧,我們把他再吊上去,讓你自己親眼看一看。貫英也覺著沒有意思,就用手勢攔住他們道算了,算了,別白費氣力了。那錄事覺著這個時候應該奉承貫英兩句,就說道貫謀長,我說我看我想不如把他槍斃了?

算了。反正這樣一個賤骨頭,槍斃了他也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來追究的。貫英昕了他這句沒輕沒重的話,隻回罵了一句胡說接著就在原地站著不動,抓耳扒腮地摳摳這裏,摳摳那裏,終究是一籌莫展。最後,還隻得把他們臭罵一頓道你看你們這些廢物!你們自己倒說說看,你們還有一點什麽用處沒有!難道這麽一個簡單的囚犯,難道辦這麽一點簡單的事情,你們都沒有辦法麽?對付這麽一個小鐵匠你們都對付不來麽?難道用刑還要我自己來動手麽?那好,我自己動手也行,那你們幹什麽?你們光白吃飯?跟你們說老實話我要走了,我少賠了,我沒有時間跟你們這些人瞎扯。現在我回去,把那小雜種交給你們,你們今天晚上睡覺也好,不睡覺也好,反正要取得他的口供。不然明天我就不依你們,我把你們通通都開除掉,看你們?怎麽辦說著,他就氣嘟嘟地一個人走了出去,淚回廣州去了。他們三個人昕見他這麽嚷嚷,隻是在暗地裏發笑,知道貫英這是在打退堂鼓了。貫英走了以後,他們就用冷水把周炳潑醒,一一那個錄事還裝模作樣地攤開卷宗,繼續問話。周炳叫他們折磨得氣息奄奄,一會兒象蘇醒,一會兒又象昏迷。錄事問他些什麽,他一點也沒有昕見。這樣子,他不但對於那個錄事的照例的問話一句也沒有回答,甚至連望都沒有望他一眼。不多久,這三個人又互相做了一個鬼臉,就嗎嗎呼呼地把一場毫無結果的審訊結束了。

那些人把周炳用擔架抬起來,送回牢房,扔在那張破席子上。周炳仍然一句話不說,隻是搞蹄迷迷地閉上眼睛躺著,嘴巴裏呻吟不絕。在好長一段時間裏,他都沒有恢複知覺。一直到了那天晚上的半夜,他才悠悠地醒了過來。一一人雖然醒了,可是肩膀不能轉,手也不能抬,隻好直挺挺地躺著不動。他的嘴巴一開一合,隻管吸氣不說話,象一條魚的嘴巴一樣。那十七號坐在他的身邊,看又看不清楚,隻聽見他痛苦地呻吟了一整夜。他毫無辦法,也不敢去驚動周炳,也不敢用手去摸周炳,就那麽守著他,一夜都不曾合眼。隻是在天快亮的時候,才斜斜地靠著牆,迷糊了一陣子。送水的人敲門,才把他驚醒了。他接過了水,連忙回到周炳身邊坐下來,用手摸了周炳的全身,看見全身都沒有傷痕,就覺著放下了心。這時候,周炳的呻吟聲音也停止了,睜開眼睛,象發呆似地望著十七號,好象有什麽請求似的。十七號輕輕地扶起了他的頭,給他緩緩地喂水。一一誰知道,水一到他的喉嚨,就叫他噴了出來,接著又嗆咳不止,十分難受。十七號耐著性子,又喂第二次水,仍然是同樣地噴了出來,又同樣地嗆咳不止。十七號再喂第三次水,還是樣。十七號把碗放下,輕輕地歎著氣,用?

手在周炳的胸前輕輕地拍著,對他說喝一點吧,喝一點吧,你已經很久沒有喝水了,恐怕你的喉嚨都幹裂了。周炳不想說話,隻是用感激的眼睛望著十七號,輕輕地動了一動腦袋,算是點了頭。十七號再把水喂進他的嘴裏,周炳使喚了全身的力量把水吞了進去,然後,又大聲大聲地嗆咳起來。就這樣,喝著水,嗆咳著,嗆咳著,又喝水,約莫也喝了大半碗水的樣子,周炳這才覺著好過一些了。

這時候,周炳的頭擾在十七號的大腿上,他的眼睛望望自己的手,又望望自己的肩蹄,嘴巴裏發出一種晤、晤的聲音。十七號跟著他的眼睛望過去,才發現他的手指頭已經腫得非常厲害,顏色又是那麽鮮紅,好象放在冰裏凍了很久似的。十七號再揭開衣服,看著他的肩蹄,他的肩膀紅腫得更加厲害了。十七號也沒有說什麽,就拿破布給他把十個紅腫的手指頭都包了起來,又輕輕地給他揉著兩邊的肩膀。

直到那天下午,周炳才慢慢地說出幾句含糊不清的話來。他把這次過堂的經過陸陸續續地,支離破碎地,一點一滴地告訴了十七號。末了,他又說,他堅決用沉默來抵抗,對著他們,他連一個字都沒有回答。十七號歎著氣說哦,你沒有回答他們,你抵抗他們,這幹得很出色。可是這樣一來,他們當然更加加重用刑了。刑具在他們手裏,你挑逗他們,一他們一定會報複你的。周炳氣嘟嘟地說報複?我正派、端方、直來直往,幾時怕他們報複十七號又歎口氣道當然,好我的老弟,我了解你,你是好樣的,你正直,你使氣,你不怕報複。可是,這值得麽?玉不同石撞一一你把身體搞壞了,對誰有益處呢?他們都是紡狼,不講是非曲直,你應該用一種辦法,給他們泡蘑菇。一一說真的不行,不開腔也不行,你隻管泡,軟也不吃,硬也不吃,使他們對你沒有辦法。你知道,小夥予,這不過是一種推托、敷衍、應付、消磨時間,誰還跟他們推心置腹來著?你隻要把他們的耐性消磨完了,他們也就凶不起來了。可這個,你初出茅廬,一一多可惜周炳一昕,覺著自己這也不對,那也不行,頓時委屈起來。剛才在敵人麵前,不管敵人怎麽摧殘、汙辱,他都頂得住,可是在十七號麵前,昕到這樣的話,一一連十七號都不讚成他,他覺著十分委屈。他把頭一歪,眼淚象斷線的珍珠一樣流了出來。十七號一麵繼續給他揉著肩騰,一麵安慰他道不要緊,有什麽關係呢?你還年輕嘛。等了一會兒,看見周炳沒有?答腔,他又說說來說去,你還是第一次坐牢嘛,你根本沒有這種經驗嘛。又過了一會兒,看見周炳還是不做聲,十七號又說了好了,好了,咱們不談這些了,不談這些了。事情倒也奇怪,十七號說不談這些的時候,周炳卻緩緩地把頭擰過來了。他用一種遲鈍的、含糊不清的聲音說道還是談談吧,還是談談吧。我做翩事情,這樣也錯了,那樣也錯了,革命就有這麽難麽十七號在心裏想革命不難,懂得革命卻難想了好一會兒,覺著還是不做正麵的回答比較好,於是他就說道難也罷,不難也罷,你別心急,慢慢你就會知道的。反正,在目,前我認為你是一個少年英雄,一一在這一方麵,我很佩服你。周炳還一個勁兒地要求他道十七號,說吧,說吧。反正,你、說難,也挫傷不了我的勇氣你說不難,也助長不了我的驕傲我不過想明白一一你還是說吧,你就教教我吧。十七號仍然微微地笑著,沒有回答。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三天也過去了。周炳的嗆咳一天比一天厲害,喉嚨腫得都完全說不出話來他的肩騰也是越來越腫,手指也是越來越腫,搞得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簡直一點辦法也沒有。好在三天過後,氣他的嗆咳慢慢地平息了下來,七天過後,他的手指也慢慢地退了腫,半個月過後,他的肩膀的腫也消了。用周炳自己的話說,就是這是一場三天不吃,七天不睡,半個月舉不起手的大災難。可是不管這個災難有多麽大,周炳畢竟又挺過來了,他終於是勝利了。

十七號一直用一種欣賞的眼光盯著周炳看。他看見周炳那個圓頭大眼,身體壯健,英俊漂亮的外形,覺著他真是個傻大個兒。他看見周炳那一舉一動都十分緩慢遲鈍,就覺著他真是笨得可憐。他看見周炳老是望著牆上那個圓窟窿,望著那一片小小的空出神,就覺著這個年輕人真是癡得可愛。他看見周炳那種一點不放鬆的,一直攆著他問這、問那,想把所有革命的道理一個早上全部了解的神氣,又覺著他是一個十足的呆子。可是,不管傻也罷,笨也罷,癡也罷,呆也罷,這個人伴著自己,跟自己一同坐牢,確是一件令人十分高興的事情。他覺著這個鐵門裏的難友如此可愛,甚至使他一個人獨坐的時候,也會對著磚牆,自己跟自己悄悄地微笑起來。

九五電火雷光

這一年的春天,是一個真真正正的潮濕的春天。自從正月初一起,就一直下著雨,連綿不斷地下了半個月,看看又是元宵過後了。有一天早上,天剛放晴,太陽暖暖和和地照在珠江邊上,全戶州市的人都跑到屋子外麵來了。馬有一早也跑到振華紡織廠罷工委員會來,找馬明跟王通借錢。這罷工委員會就在振華紡織廠女工外寓的一個小房間裏,當時有馬明、王通、胡杏三個人坐在裏麵,正商議著什麽事情。馬有一見王通,就把兩手交叉著別在胸前,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茅通,快借幾個錢給我,真是沒有辦法開火囊了。要廣州人不開玩笑,那是比較困難的事情。當下王通就對馬有開起玩笑來道馬後炮,你開不開火篝,跟我有什麽相幹呢?你不開火蟹,還不是有沙河粉可以吃麽馬有急得直頓腳,道產唉,還吃沙河粉呢!你不知道,一一下半個月雨,什麽人來吃沙問糙哪?我們那個粉鋪子根本就不請臨時工了!客人多他就請你,客人一少他就不請你,你有什麽辦法王通笑笑地說道你也沒有辦法?我隻道你回到廣州來就象當皇太子一樣呢,什麽辦法都有呢!要不然,你急著回來幹什麽馬有用手把王通的臉推歪到一邊去,催促地說道算了,算了,別提那些陳年爛賬了。說正?

:白

經的,你借給我五塊錢,我一出糧就還給你。王通高聲笑道哈哈,不錯!你才要五塊錢,我還當你要五百塊錢呢!不要緊,等我什麽時候把銀行的存折找出來,我就借給你吧。你現在最好是找你那些南關的兄弟,一一去借去,你到我們西門口來幹什麽呢?你們南關五虎將有的是錢,一一去找陶華、關傑、丘照、邵煌他們去吧。軍師馬明看見這樣,就作古正經地說你沒看見我們現在在罷工麽?我們的工資很久都沒有拿到手了,我們現在正在想法子弄一點救濟金,發給大家過日子。我們這些人哪裏還有錢哪馬有看見沒有辦法,正因身要走,胡杏忽然站了起來,用一隻手攔住他,意思叫他別走。馬有拿眼睛望望胡杏,看見她現在已經長成一個十八歲的大姑娘了。一一苗條的身材,揮身散發出一種成熟的少女的芬芳的氣忌,圓圓的蓮子臉兒還是一樣的端莊,凜冽,微微帶黑的臉上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撫媚的神態。對著這樣一個人,他是不敢多嘴多舌的,更加不敢開口借錢。可是他沒有想到,胡杏那張圓圓的蓮子臉兒露出一個大酒窩來,對他笑了。她笑得那樣地和善,真使馬有受寵若驚,他在心裏麵尋思讚歎道想不到震南村一個破爛肮髒的小丫頭,出落得這麽迷人。正在這個時候,胡杏從口袋裏掏出一張五塊錢毫洋的鈔票來,交到他的手裏,同時對他說道馬後炮,你是我們的老大哥,不是我說你的話,你真不該離開我們兄弟姊妹呀。馬有接過錢,低著頭,很久都沒有做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