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那八名便衣凶神惡煞地,氣忡忡地插進了人群的當中,走到那些日本紗的麵前,一個個手裏拿著鐵尺,好象準備要動武的樣子。他們一式地穿著黑肢綢短打,腳上穿著雙烏布鞋,一一他們經過的地方,蒸發出一種腥臭的氣睞。為首的一個揮舞著鐵尺,對工人們說不許動?不許動!住手!住手!我們是憲兵司令部派來的,要維持這裏的治安,誰也不準破壞工廠周炳一跳跳到那個人前麵,麵對麵地指責他道:我們這是檢查仇貨,你為什麽要來保護仇貨那為首的人說我不管你什麽稠貨、稀貨,凡是工廠的財產,你們都不許破壞。我們奉了上司的命令,要來保護這個工廠。周炳一昕,也生氣了,用了更大的嗓子跟他辯論道你們也不看一看這是什麽東西,這分明是日本貨!日本現在已經進攻我們中國了,占領了我們中國許多地方了,你們還要保護這些日本紗,你們是不是賣國的行為為首的那個人也抗聲說道我不管賣國、買國,我是奉上司的命令行事。我叫你們不要動,你們就不要動!你們誰敢再往上撓瀝青油,我們就不客氣了這時候,院子裏的空氣非常緊張,好象一場凶惡的戰鬥一觸即發的樣子。誰也沒有說話,隻聽見空氣裏麵有一種低沉的鳴一一嗚,嗚一一嗚的聲音,好象風吹電線,又好象什麽蟲子在草裏邊叫喚,好象一個什麽病人在那裏呻吟,又好象遠處有什麽機器在開動。大家聽到這種聲音,都預感到有一種不祥的禍事就要降臨。
周炳再邁前一步,用他祖壯的胳膊把那個為首的便衣往後一推。那個便衣雖然裝出凶神惡煞的樣子,但是哪裏頂得住周町炳這股勁兒,隻見他往後踉蹌地退了兩步,手上的鐵尺在空中劃了一個圓圈。周炳這個時候大聲叫道工友們,繼續撓把瀝青趕快拿過來,往仇貨上麵澆下去正在這個不可開交的關頭,大家忽然看見區細從外麵闖了進來,都覺得莫名其妙。區細這陣子臉紅紅的,迷迷糊糊的,好象喝了點酒的樣子。他手裏拿著一罐汽油,搖搖晃晃地闖到人群中間。區卓看見他這副模樣,生氣極了,一個箭步蹲到他的麵前,攔住他質問道哥哥,你幹什麽?你跑到這裏來幹什麽區細說我幹什麽?我檢查日貨!你們光用擁青油往上澆,有什麽用處?你看我,一一用這些汽油往它上麵一燒,再放一把火,把它燒得個幹幹淨淨。一一這才是徹底的抗日這才是徹底的抵製日貨!你們那樣幹有什麽用區卓一昕,直氣得渾身發抖,用手推開他哥哥,說哥哥,你不要亂來。我們這裏的事情,由我們自己作主。你不是我們這裏的人,不關你的事。你要抗日,要檢查仇貨,到別處去檢查去區細一昕,冷笑道好哇,光是你們革命,不準我革命。其實你們哪裏曉得,我不革則已,一革起一一什麽來,比你們都要厲害十佑,百倍,幣倍,萬倍呢!你們瞧不起我,可是你不知道,我還瞧不起你們呢!象你們這樣子文給緝的,一件一件給它撓瀝青油,這有什麽意思?你瞧我的說罷,他就舉起那罐汽油,往他麵前的四、五件日本紗上澆下去。澆完以後,他又掏出洋火,把那些汽油點燃了。霎時間,這幾件日本紗就熊熊地燃燒起來,黑煙直往天空上冒去,一片紅光在那個大院上麵一映一牘地閃著。為首的那個便衣偵緝也一步跳上前去,一拳把區細打了個翹起。區細看見他居然敢動手,馬上就回手往那個偵緝臉上打了一拳檎饈焙潁歉鑫椎惱旒┐友鍰統雋慫模?
左輪手槍,接著,後麵那七個便衣也一起掏出了左輪手槍,同時用他們手上的鐵尺向周圍的群眾開始襲擊。區細看見他們動起手來也就使出渾身的力量抓住那個為首的便衣的黑肢綢衣領,在他的胸部狠狠地打了一拳,接著用手去搶他的左輪手槍。這個時候,為首的便衣朝著區細胸前開了一槍,非隻聽見爆炸聲嘯的響,區細已經倒在地上,鮮血從他的胸前的白衣服上麵咕嚕咕嚕地流出來。區細尖聲慘叫了一聲,又在地上掙紮了幾下,就咽了氣。
接著,這個大院子裏展開了一場凶惡的大混戰。工人們拿起鐵錘,鐵扳手,眼一切可以拿得到的鐵器,眼便衣們對打起來。胡杏、章蝦、黃群、何嬌、何好、何影、胡執、胡帶這些女孩子們也紛紛地拿起木棍,木槌,還有別的什麽拿得到的武器,幫助男工們眼便衣們對打。她們在那些便衣的後麵用木棍捕他們,敲他們的腦袋,打他們的腿。霎時間,鐵器撞擊的聲音,身體倒下的聲音,呼喊的聲音?叫罵的聲音,亂作一團。那金屬的武器在日本紗的火光當中,在電燈的亮光底下,都閃閃發亮;一張張憤怒的臉孔也在閃閃發亮。這樣你衝過來,我殺過去,對打了約莫有十幾分鍾。那些便衣哪裏是這些工人們的對手,一邊打,一邊退,叫工人們應到一個牆角落裏,看看處境十分危險。這時候,為首的那個便衣就對天放了一槍,接著,那幾個便衣也跟著對天放了槍。槍信一響,工人們就驚散了,大家紛紛地從門口跑出去。正在這個混亂的時刻,周炳叫不曉得什麽東西從腦瓜子後麵敲了一下,登時覺得天昏地黑,支持不住,倒在地上他剛一倒下,立刻就有兩個便衣過來拖著他往門口走去,其餘六個便衣圍著他,一麵朝天放槍,一麵搶出門口往外跑。這樣子,周炳就被他們拖出了。大門口生又?
從大門口一直拖到馬路外麵。在馬路上,早有一輛載重卡車在那裏等候著。這八個便衣就把周炳弄上了卡車,很快地鳴、鳴、嗚地開走了。
這邊周炳昏迷不醒地在車上躺著,那邊陳文雄在三家巷的豪華客廳裏背著手來回走著,等著消息。也不知道是吉是凶,也不知道今天晚上這個世界對他到底要怎麽折磨,他在等著,焦急著,又毫無辦法。何守仁跟陳文姆早已經走了,使媽阿添也來催他睡覺,一一催了好幾囚,他都不作聲,隻是背著手在窯廳裏走著,走著,走著,好象他要走很長一段路,現在才剛剛開頭。沒想到,十一點過後,夜已經深了,電話鈴又突然叮叮地響了起來。他連忙跳到電話機旁邊,拿起昕筒就問,你是憲兵司令部麽?你是貫英課長麽可是對方回答卻使他出乎意料之外。他聽見對方在電話裏說不,我們這裏是公安局,是刑警大隊,我是梁森。你是陳董事長麽陳文雄說不敢,不敢,我是文雄。可是我問你,你為什麽現在才打電話來?你知道我九點多鍾打電話給你們,你們根本就沒有人昕電話麽他在電話裏發了一頓脾氣,也不知道對方說了些什麽。不久,他慢慢聽出來了,仿佛對方是在向他報告什麽消息,這才停止了咒罵,仔細地聽下去。後來他到底昕明白了,對方梁森在羅羅唆唆地說,他很抱歉,真是對不起,他也沒有想到等等,等等。陳文雄又發脾氣道你光講這些廢話幹什麽你到底有什麽事情,就對我直說吧。電話沉默了一會兒,果森又在那邊吞吞吐吐地說道哎呀,陳董事長,你先我說生氣。你在永漢路我說那家東昌百貨商店我說今天晚上出了事了有很多學生衝進我說你們那個商店,打碎了你們所有的櫥窗,把你們商店裏我說那些來路貨,都搬到馬路上麵來,放火燒起來了!為了這個事情,我們公安局派了人去維持治安還開了槍我說還打死了幾個人。這個事情到底怎麽辦,怎麽善後我說我也沒辦法了。不過,這個消息呀我說一定要向你報告。實在是對不起,是一個很壞、很壞的消息。陳文雄昕了,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說什麽?你再講一遍梁森再講了一遍,他還是不相信,又對梁森下命令道你好好地、詳細地給我再講梁森又按照他的命令,講了第三遍,並且加上說這些學生裏麵,有很多還是很體麵的人物我說你隔壁何家那個何守禮小姐也有份去搜查來路貨,把來路貨含棚冷搬到馬路上放火燒。後來我們開了槍,打死了人以後,就沒有再看見她了,不知道她現在到底怎麽樣。那還是你們的我說親戚哪,你眼何家也報一個信兒吧這時候,隻有陳文雄獨自一個人在客廳裏,但他還是露出一副凶神惡煞、要吃人的樣子,對電話筒大聲叫罵道什麽何守禮不何守禮!你們全是廢物!你們全都給我死去吧罵得一點紳士的味道也沒有。罵完了,他還將電話筒高高地舉起來,向茶幾上狠命地一摔,把電話筒摔得粉碎。這時候,不知道哪家的狗在遠處拚命地,神經緊張地狂吠著,一一汪、汪、汪,汪、汪、汪。
九零虛無繚紗的幻境
不管他願意還是不願意,周炳第一次叫人扔進了一個虛無嫖攢的幻境裏,這在他是事先完全沒有料到的。
他在振華紡織廠大院子裏那場大混戰當中,被人冷不防從後麵打暈了之後,就被拖出大門口,又被拖到馬路外麵,裝上一輛載重卡車,一直開到憲兵司令部門口。有一個象是醫生模樣的人爬上車給他檢查了一下,判斷他沒有死去,也用不著什麽治療。以後,他在車上昏昏沉沉地,毫無知覺地睡了一個鍾頭。大概為了照例的安全,人們對於這樣一個兩眼緊閉,毫無知覺的犯人,仍然用黑手帕給他綁了眼睛,用原來那一部載重汽車,把他運到北郊外一塊高地上麵。汽車在一幢古老的、破爛的磚牆房子外麵停了下來。人們又把他當貨物似地運了進去,放在一個陰暗的、潮濕的空房間的角落裏,然後,又在外麵把門鎖上。就這樣簡單一一把他扔下不管了。這幢房屋約莫有十幾丈寬,坐落在一個山丘似的高地之上,四麵有炮樓,炮樓之間有很高的圍牆圍住,象是一座古老的大書院。它裏麵的房間也很高大,並且到處都看得出來,曾組侄過一番十分粗糙的修理。圍牆協麵,有許多竹樹,圍牆裏麵,也種了許多竹樹。看起來,又象是一座寄放靈樞的大山莊,一一總之是一座幽靜陰暗,古老,高大的建築物。它的四周沒有別的房屋,也沒有別的人居住,卻長滿了人一般高的荒草。隻有在遠遠的山下,才看到有些樹叢,有些村落,有些稻田。推想起來,興許是從前某個財主帶著他的姨太太在這裏修道,念經,或者是養靜,養病的地方。圍牆四角挪些炮樓,都是五層的堅固高聳的建築物,這些高樓的牆上都留了許多豎立的,長方形的窟窿眼兒,可以從裏麵用步槍向外麵射擊。這應該就是保護他們的主人的那些打手們居住的地方。周炳被解掉了蒙在眼睛上的手帕,眼睛仍然沒有睜開,一一他昏沉沉地睡著,昏沉沉地睡著,一直沒有醒。當天晚上,自從他離開振華紡織廠以後,這個世界上所發生的一切事情,他都完全不知道。
夜深了,也不知道到了什麽時候,總之是夜深了。周炳悠悠地蘇醒了過來,緩緩地恢複了知覺。周圍是一片漆黑,他什麽也沒有看見,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什麽地方。他靜靜地躺著,用手摸一摸自己的後腦勺,覺得那裏有一些粘糊糊的東西,又感覺到自己的頭非常疼,一時也不明白是什麽原因。他把手指放在鼻子前麵聞了一下,覺得有一點血腥味兒,他估量自己的頭上是出了血。他忍受著頭部的劇烈的疼痛,慢慢地站了起來,慢慢地邁出步子向前走,不久,他就知道了,這是一個約莫寬一丈,長一丈五的房間。他用手在四麵牆壁摸了一下,知道這牆是用磚砌成的,有一道門,是用厚鐵板做成的,除此以外,他什麽也沒有摸著。他在這個黑黯戴的房間裏來回走了兩轉,想發現什麽其他的東西,但是,他沒有發現。在他頭上一丈多高的地方,他發現了幾顆很小的星星,也不知道這些星星是從哪裏進來的。此外,他昕見了遠處有廣些細碎的聲音,他知道,那是蟲叫的聲音,除此以外,他什麽也沒有發現。他覺得很疲倦,頭又非常疼,有點支持不住,就又重新躺在地上,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第二天一早,周炳就醒來了。他發現這裏確確實實是一間長方形的磚牆平房,牆高約莫有一丈五。在牆的七端接近屋梁的地方,有一個小困洞,直徑約莫隻有五寸來回,一一一昨天晚上的星星就是從那裏進來的。如今,那裏射進了一股盞光燦爛的太陽,把房間照得!?明透亮。他站起來,馬上又記起,這個房間還有一扇用厚鐵板做成的鐵門。如今他又發現了,一一鐵門的上方也有一個跟牆上的窟窿差不多大小的圓洞。他馬上跑到圓洞前麵往外探望,隻見腳底下有一條窄窄的走廊,對麵有一堵灰色的牆壁,除此以外,就什麽也看不見了。他回到牆邊,靠牆坐著,呆呆地望著那個接近屋頂的小圓洞,望著那一片小小的天空,覺得這片天空非常可愛,一一從來也沒有感覺到這樣可愛的天空。這時候,他開始知道了,這是一個使他不能自由的地方。但是他並不甘心承認這一點,仍然自問自答道這就是失去自由麽對。這就是失去自由。你當真失去了自由麽對。你當真失去了自由。最後,他自己嘲弄自己說哼!好了。這下子,一一你該放乖一點了你已經失掉自由了。在周炳這個小小的天地裏,他當然沒有法子了解更多的東西。其實,這一幢磚牆房屋是很大的,一一象他所呆的這樣的房間也有十幾二十千。這裏麵住著一些憲兵司令部認為不應該住在別的地方的人,些奇奇怪怪的人。周炳沒有法子看見一一在這個山坡上,隻有這一幢磚牆房屋孤憐憐地站立著,它的周圍長滿了竹樹,竹樹的外麵又長滿了野草,開滿了野花;他更。加沒有法子看見一一除了這個山坡以外,它的南麵、西麵、北麵都是綿綿不斷的小小的山坡,隻有東麵望下去,遠處有一塊小小的窪地,窪地上種滿了水稻。太陽就從這方位升起來。
不久,有兩個人走到周炳房間的鐵門外麵站住了。一個是穿便衣的看守模樣,身上背著一杆長槍另外一個是穿便衣的雜役模樣,手裏捧著一碗水,從那個鐵門的圓洞遞給周炳。周炳接過了水,就問那兩個人道大叔,這是什麽地方?為什麽把我帶到這個地方來那兩個人板著臉孔望了他一下,也沒有任何的回答,就走了。他們走了以後,周炳覺得,這兩個人是他唯一能夠接觸到的人,很想跟他們接近接近。可是想到這兩個人那一副麻木不仁的,死板板的臉孔,又很討厭,一一覺得不想再看見他們。
他不知道,這幢古老的磚牆房屋裏,這樣的人很多,很多。這裏麵,有十兒二十個都是背著長槍的,也有十幾二十個是做各種各樣的雜役的。所有背著槍的人,都一律穿著便衣。一一也許他們的長官不想讓那些四麵八方來的,奇奇怪怪的人看出他們的身分。
那兩個人見過周炳以後。就並排著往另一頭走去。在離開周炳的房間七、八尺遠的地方,兩個人就談起話來了。那背槍的對那提水壺的說你看見沒有,這個人好象叫做周炳,是個新雀兒一一長得非常漂亮,不是麽那個提水壺的回答道對呀,是個新雀兒一一聽說他就是周炳。他跟許多闊氣的人還都是沾親帶故的呢!那個背槍的說晚,這;個世界真是!既然有了闊親戚,還當什麽共產黨呢那個提水壺的說可不是麽?長得這麽漂亮,一一一表人材,一貌堂堂,幹什麽不能發財呀?不能掙口飯吃呀?怎麽世上漂亮的人偏偏會當共產昭黨呢!說著說著,兩個人就走遠了。周炳捧著那碗水,喝了大半碗進去,把剩下的一些水洗洗臉,洗洗眼睛,又洗洗後腦勺子上麵那一塊嘎渣。他自己對自己譏笑道哺、響,這就叫監牢了!誰叫你擅自打開公安局的監牢來著,一一該罰你,也要你自己嚐嚐這種美味兒!喝過水以後,他就在房間裏來回走著。走幾步,就回頭走兒步,又回頭,一直走著那走不完的路。他既不氣,又不笑,既不說話,又不做事,隻是這樣無意識地走著。他隱隱約約地覺得,這是一種無邊的悠閑,也是一種他從來沒有經驗過的,味道奇怪的悠閑。在別人,悠閑也許是一種自在,但是,他這種悠閑卻沒有自在的感覺。
離開送水大約兩個鍾頭以後,那兩個便裝的人隻在鐵門的圓洞外麵出現了。那個雜役模樣的人遞給周炳一個缽頭,裏麵平平地裝了一碗叫做假的東西,這些東西上麵放了幾塊鹹蘿卡幹兒。周炳接過飯以後,看見裏麵那些飯是灰黃色的,夾雜著許多小蟲,瓦礫和抄子他聞聞,還有一股很濃烈的假味兒。他不餓也不想吃,就把那缽子飯放下,自己還是在房間裏來回走著。他的腦子裏湧起了無窮的回憶:!從小的時候,到大了的時候從廣州,到上海,再到震南村從他很生疏的人,到他很熟落的人,一直到他最親近的哥哥周金和周榕,一直到他最愛的心上人區挑和胡柳,他都在無窮無盡地回憶著。特別是想到胡柳的時候,他覺著自己好象還是在震南村一樣。一胡柳的聲音和笑貌,胡柳的頭發和衣裳,胡柳的溫暖的,有點粗糙的手,他都回憶起來了。周金的容貌,周榕的容貌,區挑的容貌,胡柳的容貌,象走馬燈似地在他的眼前旋轉著,來回晃動著。他這樣既不吃飯,也不坐下來休息,一直走了四個鍾頭,最後,還是覺得有點累了。太陽早從這個陰握的房間裏溜掉,他感覺到這個時候大概已經過了中午,就坐下來歇一歇。他從身邊拿起那碗夾雜著許多抄泥的,灰色的,有惶昧兒的飯,用早上喝剩的水衝下去淘了幾下,拿起用兩根樹枝做成的筷子慢慢地吃起來。吃完以後,他又站起來,在房間裏來回走著,走著約莫到了下午四點鍾光景,那兩個便裝的人又在洞口上出現了。這一回,不單給他遞了一缽子象上一頓那樣的飯、粟,還另外又給他加了一碗水。他把那些飯菜接過來,呼嚕呼嚕地一下子就吃完了,覺得還想吃,但是飯已經沒有了。於是,他又站起來,在房間裏來回走著。他對於自己的前途做了許多的設想他想到他們殺人不眨眼兒,自己這回也許要叫他們槍斃掉他想到他們愛逞**威,自己這回也許要坐很長時間的牢;他想到他們把他當做大逆不道,也許他們把他關上一年幾個月,懲罰他一下子,才會把他放出去。他最後又想到,也許這些都不至於,也許隻是因為最近發生抗日示威遊衍,檢查仇貨,才把他臨時關起來過幾天,說不定可以把他放走。他自言自語道產憑我的罪狀,看你們關得了我一個星期他來回想著,也不知道到底哪一種設想是真,哪一種是假。天色慢慢地暗下來了,慢慢地黑下來了,他又沉陷在一片黑暗當中去了。他望望牆上那個小圓洞,連星星也看不見,但是,鐵門上那個小圓洞有一些很微弱的燈光反影進來。他無事可做,又不想睡,就那麽在房間裏來回走著,走著。一一仿佛這是他可以傲的唯一的事情。也不知道走到什麽時候,他感覺到真是有點疲倦了,就摸索著坐到地麵那張破席子上麵去。不久,他又伸手到處摸索,找到工一塊磚頭,就拿來做枕頭,衣服也不脫地躺了下去。天氣有點涼,他身邊也有兩個破爛的麻包袋,但是他懶得去拉它們,就那麽和衣躺著。這個時候,他慢慢地就體會出來了,一一世間所謂失去了自由到底是一種什麽意思。他覺得自己活了一輩子,時間縱使不算很長,合攏來也隻有二十四歲,可是卻沒有過這樣的經驗。他那麽躺著,想著,也不知道想了多久,大概夜已經很深了,他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一天過去,第二天又來了。周炳想,這能有什麽意思呢?這照樣地隻不過是那兩個人,兩碗水,兩頓飯這照樣地隻不過是從牆壁上那個小圓洞裏射進來明亮的太陽,隻不過是從鐵門上那個小圓洞裏飄進來的微弱的燈光這照樣地隻不過是那張破席子,那塊做枕頭用的青磚,那兩個破爛發臭的麻包袋。除此以外,還能有什麽呢?可惜不管周炳樂意不樂意,時間還是那麽慢吞吞地,一天一天地過去了。一一第二天過去,第三天過去,第四天也過去了。周炳掐著手指頭計算從胡柳死去那一天一直到她尾七,又到國慶節,也過了五十多天,時間過得就象眨眨眼一樣快。怎麽這幾天這樣難過呢一天比一年還要長,不,簡直不曉得有多麽長!他壓製不住自己那種毫無根據的幻想他幻想著有人來審問他,可是沒有他幻想著有人來探望他,可是也沒有他又幻想著有人來搭救他,可是更加沒有。他覺著自己心裏麵有一盆火,可是,不知道什麽人用一個很沉重,很沉重的鐵蓋子把這盆火給蓋住了。不管他怎麽樣子努力抓扒,那個鐵蓋子總是掀不開。他把這種遭遇叫做折磨,他希望這種折磨能夠很快地終結。但是,這種折磨仍然繼續**著他的靈魂。他曾經幻想振華紡織廠的工友這個時候一定在繼續檢查仇貨,並且,得到很大的勝利。勝利以後,他們也許還要演一出戲來慶視一番。還不止演戲,他們一定還會想出睡,各種各樣的辦法,擴大宣傳,喚起民眾,大家起來抗日此外,他又幻想過振華紡織廠的工友一定會千方百計地想法子來探望他來慰勞他。一一他不知道多麽想念他們但是,這些幻想也始終沒有實現。這樣子,周炳一直沉灑在自己的幻想之中,過了七天的時間。
七天過了又七天,看看他進監獄已經快半個月了。情況仍然沒有絲毫的變化,好象這個世界上已經把周炳這個人忘記了,注銷了。周炳開始心慌意亂起來。他渴望有人跟他說話,可是沒有。他自言自語,自問自答,自己提了許多許多疑問來為難自己。他還想到,最好能逃出這間牢籠,一一可是,有什麽辦法呢?看起來這種想法是沒有任何可能的。他假設,自己如果是一隻麻雀,那就好了,可以展起翅膀,撲、撲、撲地從那個小圓洞裏飛到外麵去。如果這一點辦不到,那麽,假使他是一個蒼蠅也好,他就能輕輕地飛起,在牆上爬行,然後,撞避那個圓洞口,就能夠飛到外麵去。再退一步,如果這點也辦不到,那麽就算他不過是一隻螞蟻,也比他現在做一個人好。假如他是一隻小螞蟻,他就能夠順著牆壁慢慢地鑽過那個圓洞,鑽到真正的世界上麵去。可是最後他又自己譴責自己道你是傻子!你是瘋子你這些都是幻想,沒有伍何實現的可能。用炳在這間青磚房子裏來回走著,走著,走了一個月,才從新的現實生活裏麵得出了比較正確的結論。他意識到,這是一種真正的懲罰。這是因為,他對什麽人做了一些不合適的事情,那些人就用這樣的懲罰來報複他。他意識到,何家、陳家這些人不隻有錢,一一有很多很多的錢不隻能說會道,什麽話都能說得很好昕而且一一很有力量隻要他們願意,他們月以對自己做任何他們想傲的事情,殺掉他,消滅他的生命,把他關起來,剝奪他的自由,他們都能夠做得到。他因為別人可以隨意處置他而感覺到非常懊喪。他覺得周圍都是死氣沉沉的一片寂靜,簡直象什麽都不存在似的那麽一片令人失望的應靜。他陸在這樣一種虛無嫖攢的幻境裏,無法脫身,象被扔上九霄雲霧,象被投進無底淵潭,象被困在海上孤島也象被鎖在荒野深山。他當真失望了他自己問自己事情到底會發展成什麽樣子呢他自己回答自己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秋深了。在三家巷裏,做母親的周楊氏再也不能沉默了。她要向她不能十分明確肯定的什麽人,害她的兒子的什麽人提出抗議了。有一個早上,是一個涼風習習的早上,周楊氏披頭散發地闖進陳家來。那一天恰好陳家所有的人都在家,周楊民。這種不尋常的舉動使大家都愣住了。她一個勁兒衝上二樓,走到陳萬利跟陳楊民居住的房間裏,一把揪著陳萬利就哭鬧起來你還我的阿炳!你還我的兒子陳家全家人都跑到二樓這個走廊上圍著看。那些使媽們當然不敢做聲,那些小一輩的人也不敢做聲。陳楊氏坐在一邊,隻顧嘴裏念佛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陳萬利見周楊氏來勢很猛,也不敢隨便答話,隻對周楊氏說不要急嘛,不要急嘛,有事情坐下慢慢談,坐下慢慢談。周楊民使喚更加高昂的聲音哭叫道還我的兒子還我的兒子你把阿金害死了!你把阿榕弄到全無音信了剩下一個阿炳,也不知叫你弄到什麽地方去了!、你們到底居什麽心?這樣狠?把我三個兒子都耍弄掉你到底要幹什麽?你到底要幹什麽陳萬利低聲下氣地辯解道沒有這回事情。阿金我們當然不知道,阿榕出外,他也沒有告訴我至鋪。
於阿炳,那是因為他自己愛跟那些警察、憲兵作對,跟我們有什麽相幹呢?周楊氏說不行!不行!我的三個兒子都是你們摘走的,你們不承認不行!快還我三個兒子,三個都。要還!少了一個也不行陳萬利投有辦法,就把陳文雄叫進來,要他回答周楊氏所提出的問題。陳文雄向周楊氏輕輕地鞠了一個躬,裝出一副又恭敬,又膽怯的神氣辯解道二姨,親家媽,你話可不能這樣說嗬。我們雖然做一些小本生意,但是一直都是戰戰兢兢地奉公守法,哪裏敢害別人,做出傷天害理的事情呢?一一我敢起誓!阿金哪,阿榕呀,阿炳呀,他們都是我的老衰,不是表兄就是表弟又是我的舅子,不是大舅子就是小舅子,我怎麽會做出這樣傷天害理的事情呢?周楊氏用一種帶著深仇大恨的眼光望著陳家父子,抗聲說道哼!不是你們幹的,還有什麽人幹的!什麽人能幹出這種毒辣事情來?快還我的兒子!我不跟你講什麽親戚不親戚,快把我的兒子還回來!要不然,我今天就跟你們拚了!大家看見這種情形,都嚇呆了,麵麵相覷,不敢做聲。後來,還是周泉做好做歹地把她自。己的媽媽勸回家去了。這件事在西門口一帶登時引起了眾議紛紜,街談巷論,真可以說轟動一時。有人說不得了了釘子的二妹傻子瘋了,到陳家去大哭大鬧,要向他們討還兒子了!有人說這也難怪,她。她不向他們討還兒子,又向誰去討還兒子呢?有人說陳家也不應該下這樣的毒手,周炳不過是把他們幾件日本紗弄髒了罷了。有人說怎麽,弄髒了日本紗還是隨隨便的事情?那些有錢人家,你弄髒他一張西紙也不行嗬他們是把港幣叫做西紙的。有人說那傻子二妹確實可憐,自己親生的三個兒子都沒有了。有人說就說是,可惜這三個孩子倒都是很挺拔的人哪。一個是在清黨的時候沒了,一個是後來不見了,一個是現在日本人打到中國來的時候又不見了。有人說事情恐怕還不能就那麽了結。周家還有一個小妹子在陳家嘛,那又怎麽辦呢?對著害死自己的三個兄弟的男人,怎麽過話呢又有人說事情當然不能完結。跟周家三兄弟一夥的還有許多人呢,事情就能夠這麽算了麽?我看陳家也得提防提自己那末後幾年呢。這樣子說來說去,傳來傳去,話越說越多,越說越熱鬧,簡直是無體無止。陳家父子陳萬利和陳文雄表麵上雖然裝得很鎮靜,很泰然自若,仿佛跟自己沒有一點關係的樣子,但是心裏麵也確實有些著慌,加上陳文捷又拿不定主意有時候,認為陳文雄的做法對,是被迫的,沒有別的辦法,有時候又認為陳文雄的做法太嚴厲了,太絕情了,太不照顧她的勞資合作的主張了,這樣子,使得陳文雄心中煩悶苦惱。他看出來,周泉雖然一聲不吭,隻顧整天坐在房間裏哭,但是對他卻產生了一種奇怪的眼神,一一她老愛用這種含混不清的,有特殊味道的,又象懷疑,又象驚訝,又象怨恨,又象絕望的眼神望著他,使他更加煩悶得無法排遣。
在振華紡織廠裏,甚至引起了更大的動**不安。經理陳文捷覺得心裏麵非常疑惑,行動上又舉棋不定,不知道怎麽辦好,幹脆不回廠裏來。照協理郭壽年想,自從那回出事之後,廠裏也發生了很多不可捉摸的事情。胡杏、區卓、江炳、馬明、掌蝦、黃群這六個人,整天跟全廠的工友們低聲談話,竊窯私語,也不知道他們說些什麽。他們在車間裏談,在飯堂裏談,在宿舍裏談,甚至跑到工人們的家裏麵去談。這六個人簡直成了最喜歡談話的人,看來象是在進行一種秘密活動。郭壽年甚至感覺到有一種不良的預兆,仿佛什麽災難就要來臨。他倒不單自己親眼看見工人們舉止異常,林開泰、郭標也多次跟他說起有人密報工人們圖謀不軌。除此以外,那個王通就更加奇怪了。他見一樣砸一樣,見一樣摔一樣見人就罵,見東西就罵。何嬌、何好、何彩、胡執、胡帶這些鄉下來的自由女,也是碰到什麽東西都摔摔打打的,碰到什麽人都罵幾句,咒幾句。這邊罷了,郭壽年又非常明顯地看出來,工人們做工的時候慢惺表現出懶洋洋的樣子,愛做不傲的樣子,他知道,這是一種怠工。此外,工人們一個一個地、一群一群地來跟他交涉,要他把周炳交出來。他自己確實不知道周炳到哪裏去了,對於他們的質問一句也回答不上來。後來他更發覺,這些工人們不隻怠工,不隻提出質問眼交涉,簡直就在上班做工的時候紛紛地,三個一堆,五個一堆地議論起這件事情來,議論得有時候非常激烈,簡直變成大吵大嚷的樣子。郭壽年是一個忠於主人,忠於職務的人,他把這些情況向經理陳文捷一件一件地如實說了,並且告訴陳文捷,現在大家都非常仇視資方的人員,這個勞資合作實在很難堅持下去。
陳文捷說你幹你的,你別管他們吧。郭壽年說不管不行嗬。最好是你自己回去跟他們大家講一講,解釋解釋,免得勞資兩方麵的仇恨一天比一天加深,那就更不好辦了。文雅、鎮靜的經理陳文捷這個時候隻用眼睛和善地望著郭壽年,輕輕地歎口氣,彼此都覺得一籌莫展。
九二第一次撒謊
:在監牢裏,周炳的手指甲長長了,很想得到一把剪刀。他是一個打鐵匠,又是一個剪刀師傅,可是他現在沒有辦法得到一把剪刀。枉費經過他的手打成的剪刀何止一千把,一萬把,可是他仍然沒有法子得到哪怕隻是一把剪刀。他在陽光照射的磚牆上磨他的指甲。他的指甲不及磚牆那麽堅硬,一一他經常這樣磨呀、磨呀的,在磚牆上竟然刻成了許多道道。這天晚飯過後,周炳照例在等待那個無聊的黃昏。趁著房間裏還有點亮光,他就在牆上數著他用手指甲刻成的那些道道。照道理,他每天在磚牆上刻一條道道,那麽,數數這些道道,就知道他自己已經在這裏住了多少天了。這天黃昏降臨的時候,他數這些道道,可是數來數去都數不清楚,好象是四十七道,又好象是四十八道,他為數不清這些道道而感覺到懊惱。不久,天就黑下來了,那微弱的光線也從鐵門上那個圓洞口飄進來了。突然,鐵門瞠嘟一聲響,走進了一個穿便衣的武裝。那個人對黑嗎嗎的房間吼叫道二十三號,過堂周炳沒有經驗,頓時全身緊張起來,不知道該怎麽做。不過他能了解這一點敵人今天是要提審他了。他早就盼望著這一天到來,可是盼哪,盼哪,盼了那麽長的時光,這一天還沒有到來。現在冷不防他的盼望忽然實現了,倒反而手忙腳亂起來。他一句話不說,一一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跟著那個人大模大樣地走了出去。兩旁有些什麽東西,有些什麽人,他一點也沒有看見。這樣子,一直走進了審訊室。那個武裝便衣叫他坐在一張方凳上,他也一句話不說,大大方方地坐了下去。他看看周圍,隻見一邊牆上掛著許多鞭子、棍子之類的東西,一邊牆上有一排大拇指般粗細的圓鐵條搭成的鐵架子,正對麵擺著一張桌子,兩張椅子,其他什麽東西也沒有了。他坐著,等著,心裏想大概這就是所調考驗了吧。等了半天的工夫,還沒有見人來,他隻好壓著滿腔的怒氣,襟懷坦**地繼續坐著等待。有時候,他很想發作一下,大罵一頓,問他們這搞的是什麽把戲,叫他坐在這裏幹什麽,後來他又覺著那有些輕舉妄動,也似乎太幼稚了。這樣,等了約莫半個鍾頭,那憲兵司令部的偵緝課長貫英才打著哈欠,懶洋洋地走了進來。他的後麵,眼著兩介麵貌凶悍,穿著短袖棉毛黑上衣、黑斜紋布短褲的人,看樣子象是兩個打手。他們的後麵還跟著一個審訊錄事,一一一個皮黃骨瘦的中年人。貫英坐在那張桌子後麵的椅子上,那個錄事坐在他的旁邊,兩個打手站在他的後麵。他們四個人對他都露出一種敵對的神氣,一一並且這種神氣是冷冰冰的。看見這個格局,周炳也再三再四地強忍著那滿腔的怒氣,用一種同樣玲冰冰的神氣對著他們。
審問開始了。全是一些沒相幹的鬧事情。貫英開腔,錄事寫著,無非是一些姓名、年齡、職業、籍貫之類。隻是在問到性別的時候,周炳覺著很有意思。貫英問你是男還是女周炳根本不答理他。他再問,周炳仍然不做聲。他第三次問,周炳、用一種極度輕藍的神氣反問道難道你還看不出來麽?,貫英泣有做聲。坐在一旁的錄事就對周炳訓斥起來胡說你怎麽能這樣子講話!問你你就回答,你是男是女,應該由你自己說。周炳不理他,他也沒有辦法,隻好自己在那個格子裏填了一個男字。到這個時候,周炳就知道了,這些人不是來打算跟他辯論的。以後,審訊繼續下去。貫英問你參加了遊行麽周炳說是的。貫英問你參加了示威麽周炳說是的。貫英問你要檢查日貨麽周炳說是的。貫英問你是在那些日本紗上麵撓了瀝青麽周炳說產是的。這個時候為止,審訊進行得異常順利。周炳覺著自己所幹的一切事情都是對的,於是理直氣壯,什麽事情都承認了下來。他想,對於這樣的敵人,根本沒有必要說別的話。可是,後來貫英又問誰指使你這樣做的這一問,把周炳難住了,他不知道應該怎麽回答好了。他想,如果把真話講了出來,那本來也沒有什麽。根本沒有什麽指使不指使,大家一起商量抗日的辦法,有什麽罪過呢?可是他躊躇起來了。他的臉唰明一下子紅起來了,到底決不定該怎麽回答好。結果,他就反問道指使?什麽叫做指使?貫英冷冷地笑了二笑,是一種不懷好意的笑,說指使?
你還不懂?是誰跟你開過會?是誰跟你寫過信?是誰跟你打過電話?是誰教你這樣做的?周炳抗聲回答道沒有!你所說的這些都沒有!是我自己想這樣做的。他說完以後,他的臉又唰的一下子紅了起來。他知道,這是因為他自己撒了謊,一一他不願意把跟他一起商量的人說出來,特別不願意把金端、麥榮這些人說出來。這是他一輩子第一次撒謊,連理直氣壯的事情也沒有直統統地說出。,?
來。他的臉紅得象一塊豬肝一樣。
貫英又不懷好意地冷笑了兩聲,問道你是不是一個共產覺?周炳搖頭答道不是。這回他倒是毫不作難地說了真話。
就這樣,審訊好象就要結束的樣子。貫英站起來了,那個錄事也把那些卷宗掩蓋起來了,仿佛事情就要過去了。在貫英走出這個審訊室以前,周炳聽到了他們的兩句對話。那兩個打手模樣的人問貫英道怎麽樣?要消夜麽貫英回答道當然消夜。那兩個打手又問道吃什麽?貫英冷冷地好笑著回答道吃麵條。說完,他跟那個錄事就又象來的時候一樣,打著哈欠,懶洋洋地走出去了。
周炳覺著很不痛快。他本來想和他們大大地辯論一場,用他自己的抗日愛國的大道理壓倒他們,使他們屈服,使他們承認把他拘留起來是沒有道理的,因此應該趕快把他放出去。然而他們沒有這樣做,隻是把這一番本來會十分精彰的審訊做得毫無聲色,草草了事。而他自己的事情,又沒有一個確實的著落,一一他為這一點又生起氣來了。看見貫英他們走了出去,他自己也站起來,想跟著走出去。可是,投提防那兩個打手竟凶神惡煞地吼叫起來,一個說站住一個說把衣服脫下來!我們要檢查。周炳把衣服脫光了以後,他們把這個**裸的犯人帶到鐵架子下麵,要他臉對牆,背朝外地站著。然後,他們用繩子把他緊緊地捆在鐵架子上,用一把藤鞭拚命地往他的身上抽打。一個打著,一個問著說快說誰指使你頭兩鞭抽下去,周炳感覺到一種劇烈的疼痛,整個人跳了一跳,心髒也縮成一團接著,數不清的藤鞭清脆地,呼呼地,回撾、撾地打在他的身上,打在他的皮肉上,骨頭上,關節上。他渾身發燙,有一種衝鼻麻辣的感覺一直衝到他的頭上,滲進他的心裏,使他覺著很難忍受。,平常,小小的疼痛他是不在乎的,大的疼痛他也沒有嚐試過,這回是第一次。他想叫,想跑,想用手護著自己的身體,想用什麽東西擋住那把藤鞭,可恨他全身被綁著,沒有辦法動彈。他覺著,他很仇視這兩個打手,也很仇視那個審訊他的人和那個錄事,仇視這間大磚房屋裏的所有的人他覺著,不能向他們示弱。因此,他使用全身的力量忍受著,一一縱使輕輕喘著氣,卻沒有哼出一聲來,連。牙齒都沒有咬一下。那兩個人輪流打著,輪流問著,約莫打了十幾二十分鍾才停下手來。其中有一個人還向他揮舞著藤鞭,威嚇道說!誰指使你?快說!不說,我們就把你打個稀巴爛!周炳悻悻地回答道沒有!沒有人指使我。我說了沒有,就是沒有!這時候,他已經分不清自己的全身什麽地方疼,什麽地方不疼了,隻覺著從頭到腳都是麻麻木木的。在這些麻木的肢體上麵,好象有什麽針在刺著似地,覺著這個地方、那個地方不斷地,一陣一陣地刺痛。後來,周炳偶然扭回頭,瞧見那兩個打手站在一邊,嘰嘰咕咕地商量什麽,他就用那種跟人爭辯的語氣大聲叫嚷道放開我!放開我!我隻是要抵抗日本帝國主義,你們為什麽要打我?難道你們不是中國人麽?你們一點都不愛國麽?其中有一個人走上前來,對他說你整個都是廢的!我不管你什麽愛國不愛國,你隻要說出來誰指使你,那就夠了。周炳氣憤憤地說道沒有人指使我!你們這樣做,你們就是犯罪!另外一個人換了一條用牛皮編成的粗鞭子走過來,對著周炳那個**的身體橫、直亂抽了一頓。這皮鞭分厲害,它不象藤鞭那樣發出一種撾、撾、撾的清脆的響聲,它隻是沉重地,呼、呼地抽在周炳的身上,咬住他渾身上下的皮肉,比那藤鞭要疼痛好幾倍,厲害好幾倍。隻見不到一眨眼的工夫,周炳的皮肉登時泛起一條紅,一條青的,有許多地方已經一楞一楞地腫了起來。一一到後來皮鞭一下去,那兒的肉就破裂了皮鞭一揭開,那些鮮血就一絲一絲地滲出來,匯成一股往下淌。一一本來已經麻木,後來又逐漸恢複了知覺的肌肉,這時候疼得更加厲害。周炳覺著,好象有許多鐵鉗子在他的身上這個地方,那個地方鉗著,把他的皮肉一塊一塊地從他的身體上鉗起來,一一撕下來。他一會兒咬著牙由,一會兒放開,過一會兒又咬著牙齒,再過一會兒又放開一一渾身在哆嚷著,在痊擎著,不久,那白豆一般大小的汗珠就從他的身上一粒一粒地冒了出來。那兩個沒有心肝的人照樣揮起皮鞭,輪流著往他的身上猛烈抽打,真是象兩匹野獸撲在他的身上亂咬一樣。他們對他咬著,撕著,扯著,好象要把他撕成碎片。他想嘔吐,可是喉嚨叫什麽東西梗塞著他幾乎要哼出聲來,要大聲叫嚷出來,後來,他又想不行,不行,要是我一哼出來,一叫出來,他們就勝利了,他們就得法了隻要我一哼,一叫,就表示我受不了了,他們就占了上風了。這是無論怎麽樣也不行的。這樣,周炳又使盡了全身的力量,把自己的哼聲壓了下去。不久,他的渾身就變成花斑斑的;有青,有腫,有血,有汗,一片模糊。又過了一分鍾,他使用了最後的力量,大聲叫道你們他本來想說你們喪盡天良,你們是賣國賊,你們是日本帝國主義的走狗,可是他的舌頭轉動不靈,已經說不出話來。他隻是一遍又一遍地吼叫著你們!你們。匍那兩個人一麵打,一麵還不停地問你說不說?你說不說?可是犯人好象沒有聽見一樣。看來他們兩個人也沒有什麽剔的辦法了,自己也覺著有點累了,就扔下皮鞭,坐在椅子上擦汗,喝水,抽煙,一麵不斷地拿眼睛瞅著犯人,看他有什麽動靜。過了好長一會兒,周炳才慢慢地恢複了知覺。劇烈的疼痛衝擊著他。他竭力使自己鎮靜一下,然後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起話來道你們這沒有用處。我有道理你們沒有你們摧殘可是你你們會得到報應他的聲音很低,很微弱,那兩個人很難聽得清楚。可是報應兩個字他們是昕見了。這兩個字對他們有一種奇怪的力量,象用尖刀捅了他們一下似的,使他們突然間扔下香煙,暴怒地跳了起來,嘴裏汙穢地罵道丟你老母!我操你祖宗十八代那兩個人象失去了理性的瘋子一樣,每人拿出一根鋼鞭來,走到周炳的後麵,往他的身上繼續抽打。這種鋼鞭是一種特殊的刑具,一一它用鋼絲做芯子,外麵包了一層橡皮,一一打在人的身上特別疼痛一直疼到骨頭,還叫人疼很久,很久。這時候,周炳揮身顫動,好幾處皮肉已經撕裂了,在他的身上,已經很難找到沒有血跡的地方了。那兩個瘋子搶起鋼鞭就朝他身上沒有裂口的地方猛烈地往下打。周炳被毒打著,咬著牙,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仍然不肯示弱。他已經不知道任何的疼痛了,隻覺著渾身火辣辣地發燒他的腦子這時候也麻木發脹,既昕不見什麽聲音,也感覺不到什麽疼痛,隻覺著有什麽沉重的東西在不斷地捕他,又闖到一股一股的腥氣,隻想作嘔。他朦朦朧朧地意識到這回恐怕是要死了。因為想到死,便又想起了區桃和胡柳,一一想到她們臨死的時候,大概也有自己如今的奇怪感覺。後來,他們打一鞭,他暈一下,再打一鞭,他又暈一下,一直到最後完全失去了知覺。那兩個耀武揚威的人看見他沒有動靜,就停下手來,互相商量。其中一個說死了吧一個說沒有。於是兩個人就動手把他解了下來。這時候,有兩個雜役提了一副擔架進來,將周炳放在擔架上,把他送回他自己的牢房裏。進了牢房,他們又把他放在那張破席子上,叫他臉朝地趴在上麵最後又替他把腦袋歪向一邊,使他的鼻孔好出氣。隨便他們怎麽擺布,他都完全沒有知覺。到第二天天亮,他仍然趴在那張破席子上昏迷不醒。原來那天晚上,這間牢房裏增加了一張破席子,增加了一個囚犯,他一點也不知道。
天已經大亮了,太陽也從那個圓洞口斜斜地照到牆上來了。雜役送來了照例的開水。那個新來的囚犯接過了自己的一碗,又替周炳接過了一碗,但是周炳仍然什麽也不知道。新來的囚犯起來,坐下,走路,端水,都顯得很困難的樣子。一一隻見他兩隻手哆嗦著,兩條腿也哆晾著,好象害了什麽重病似的,其實他並沒有什麽病。他隻不過也眼周炳一樣,在昨天晚上被毒打了一頓,然後被扔到這個房間裏來。他被扔進來的時候,周炳還沒有回來。這時候,他喝過水,慢慢地爬到周炳的身邊,仔細一看,嗬的一聲叫了起來,好象他是認識周炳似的。開頭,他不敢叫名字。過了好一會兒,他想了又想,終於輕輕地呼喚著周炳,用炳。周炳仍然昏迷不醒,一點知覺也沒有。他又第二次叫,周炳還是沒有反應。他又第三次叫,周炳仍然一點動靜也沒有。他沒有辦法,隻好用破麻包袋替他把全身蓋了起來。過了幾十分鍾,他又爬過去,伸手到麻包底下,摸摸周輛的胸膛,摸摸周炳的脈搏,拿手擋住周炳的鼻孔,試試看還有沒有呼吸。周炳仍然象一塊石頭似地趴在破席子上不動。又過了幾十分鍾,他端起一碗水,爬到周炳的身邊,替他揭開身上那塊麻包袋,然後從自己的衣服上撕下一塊破布來,蘸著水,替周炳仔細地擦去身上的血跡,一麵擦,一麵輕聲地歎息。太陽都快曬到地上了,周炳才慢慢地蘇醒過來。他覺著自己身邊多了一個人,可是不認識他是誰。他想起來又起不來,想轉動一下身體也不能轉動,隻能呆呆地用眼睛瞅著那個新來的犯人。他看見這個人有四十歲左右的年紀,長條的身材,皮黃肌瘦,臉孔四四方方的,兩邊轍骨都很高,穿著破爛的衣服。他覺著很奇怪,這個人好象認識,又好象不認識,他叫不出名字來。後來他閉上眼睛,定了一定神,就認出那個人來了。他想跳起來摟住那個人,可惜全身動彈不得,隻好用一種高興得發瘋的熱情高聲叫道金端!金端!金端大叔!那個人沒有答應他,也沒有任何的反應,隻是呆呆地望著他,動也不動。周炳從驚喜的山頂上突然掉進了憂愁的深潭裏,。嘴裏無可奈何地自言自語道奇怪!奇怪!接著他再把那個新來的犯人看了又看,覺著他分明是金端。一一但是他又希望他不是金端。是金端,他是很高興的如果不幸真是金端一一他也被捕了,那就糟了。這剛受過刑的年輕人自己心裏嘀咕著:怎麽他也跑到這兒來呢?他怎麽能跑到這兒來呢?太糟糕了!那新來的犯人瞅見他這個樣子,就平平靜靜地對他說小夥子,看錯了然後又用一副嚴肅的神氣說去我不叫金端,我叫馮運生。我是從外地來的,到這兒來要做一些買賣。一一可是,這些都不關你的事。你跟我從來都不相識,你就管我叫做十七號好了。你叫多少號周炳把自己的代號告訴了他。他又接著往下說對了,對了,就是這個樣子。我是十七號,你是二十三號,咱們從來都不相識,這樣就行了。隨後十七號又問他外麵的情況怎麽樣。周炳詳細地把他們怎麽樣演戲,怎麽樣示威遊行,怎麽樣檢查日貨,怎麽樣把那些日本紗據上瀝青油等等,都細說了一遍,把振華紡織廠裏麵許多人的情形也告訴了他,最後對他說自從那天晚上以後,外麵的事情我就一點都不知道了。十七號一麵聽,一麵點頭,昕完了,又對周炳說二十三號,你大概也不清楚,一一我在九月底就被捕了,比你還早了半個月。所以十月份發生的情況,我一點都不了解。我是多麽想念他們哪屍周炳點點頭,沒有做聲,一一他自己也在想念著,並且想念得非常厲害。他兩條腿不能動,兩隻手也不能動,十七號就把那碗水端到他的嘴邊。他咕嚕、咕嚕地一起喝了下去,又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說產十七號,你真沒有法子想象,他們把我打得多麽疼!我這輩子第一次感覺一一這就叫疼!我說老實話心靈上的痛苦我經曆得不少了。這種肉體上的痛苦,一一我還是頭一回。實在疼嗬!一一不過,我不願意在他們麵前承認這說著、說著,周炳自己就嗚、鳴、嗚、嗚地哭了出來,完全象一個受了委屈的小孩子。哭了一會兒,他又斷斷續續榷往下說我在敵人的麵前,從來沒有表現過自己的情緒。我連一聲也沒有哼過。我知道這是一條界限。要是我輕輕地哼了一聲,忍不住叫了聲,或者自己嘴巴漏了一點什麽風聲,那我就完了。一一敵人會判斷我害怕了,判斷我後退了,判斷我準備屈服了。這無論如何都是不行的。我不能讓他們有這樣的感覺我知道這裏有一條界限。如果我跨出這條界限一步,那我就永遠完了,永遠往下掉一一再也不能回到原來這個地方來了。說著,他忍不住揮身的瘁痛,就一聲接一聲地哼了起來。十七號昕到他這種痛苦的呻吟,就用手撫摸著他那叫他們剃光了的頭,心疼地安慰他道產哼吧,哼吧,使勁地哼吧,這裏隻有我聽見,不要緊。周炳哼了。半天,又苦笑了一下,有點自豪地說道你看,他們用藤鞭子、用皮鞭子,哎喲還用一種皮軟心硬的不曉得什麽鞭子,把我渾身都撕開了。哎喲可是他們什麽也沒有得到,什麽便宜也沒有撈到。哎喲我還是我。十七號非常讚賞周炳這番敘述。他也給周炳詳詳細細地說了自己這方麵的經驗。他告訴周炳,不管肉體上的痛苦還是心靈上的痛苦,他都經曆過。他充分肯定周炳這種決心道不錯,年輕人,你大叔佩服你。確實應該堅持這條界限隻要你有一個腳趾頭越過這條界限,你就完了。這是一條人和畜生的界限,一一一條光榮和恥辱的界限,一條前進和墮落的界限,一條烈士和叛徒的界限,一條幸福和悲哀的界限。說到這裏,十七號想起周炳這回確實碰到了一道難題,一一他將要穿過一條他最不熟悉、最不擅長走的險路,於是他又加上說道老弟,不過我們不能光是象鐵那樣硬,還要象鋼那樣韌,對麽?如果象鐵那樣硬,又象鐵那樣脆,我們就不能堅持下去,對麽?隻有象鋼那樣的韌性,才能夠不管什麽情況,不管經過多少時間,都一樣堅持下去。堅持下去,一一我們就勝利了。周炳趴在破席子上,不斷地動著腦袋,表示他是在點頭。這腦袋一動,他忽然又全身疼痛起來,一一疼得他簡直哼、哼地叫個不停。叫了好一陣子,他才慢慢地平靜下來,顫聲說道我有時候一一哎喲,憋不住想罵那些畜生,想動手打那些畜生。別著他們那麽兩個打手,其實我要是動起手來,哼!有時候,我真想把什麽事實都講出來,用事實壓倒敵人,一一一點不假,我想跟他們好好地辯論一番。我有道理,他們沒有道理,他們是辯不過我的。十七號笑了,接上說你罵他們,你打他們,你用事實壓倒他們,你用道理壓倒他們,一一都沒有用,他們不理你這一套。他們有興趣的,正是你把所有的事實都講出來,甚至把你眼自己的朋友們所做的事情都講出來,那他們可就高興了,那是他們求之不得的事情了。韁鼙粞?根,忍住痛苦,曬笑地說就是這樣,就是這樣。他們拚命地逼我,要我說出誰指使我。我也幾次想把咱們商量活動的情況一起都講出來。一一那有什麽問題呢?那都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都是救國救民的事情,都是正義的事情,怕什麽?一一難道有罪麽?可是我到底忍住了沒有說出來。這樣子,我一輩子第一次撒了一個謊!真的,我第一次撒了謊。十七號大笑道這就對了。傻老弟,這不叫撒謊。你現在是對著敵人,對著敵人談不上什麽撒謊不撒謊。如果不講究策略,縱情任性,那隻能毀滅自己,也損害了革命。一一三家巷的王子呀,那就籌於是犯罪你的身體是革命的財富,你可沒有權利毀掉它。就這樣,他們說著,笑著,說了又說,笑了又笑,悄悄地說,悄悄地笑,悄悄地呻吟,悄悄地歎息。周炳忘記了疼痛,忘記了吃飯,忘記了疲倦,忘記了自己。他就過了自己一生中最痛苦的一天,也過了自己一生中最甜蟹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