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就這麽著,陳文婷賴在**,又賴了半天。一直到她覺得賴在**也很討厭了,她就爬了起來,在什麽地方拿了一種藥吃下去,又在什麽地方拿了一點藥塗在自己身上的什麽部位。握磨了半天,她就仍然穿著睡衣,頹然地倒在沙發上。過了一會兒,她又自己問自己道今天怎麽過?今天不用打針了,今天怎麽過說完,她就按了接鈴,叫使媽進來。幹細活的使媽進來給她收拾了床鋪,做飯的使媽送了早餐進來。她也懶得去洗臉,就那麽愛吃不吃地對著早餐發呆。後來,她又按了按鈴叫區細進來。區細進來以後,她就罵他道你進來幹什麽區細說不是你按鈴叫我進來麽陳文婷說是我按鈴,可是你站在門口就對了。你沒有看見,我還沒有換衣服翻麽區細沒有辦法,說是,是,我還是出去等你吧。陳文婷說不用了,你就坐下吧。區細坐下之後,她就跟她的男管家商量,今天怎麽過。區細想了一下,就提議道咱們不如找幾個人來打打橋牌吧。陳文婷說沒興趣。區細想了一下,又說那麽,我們還是到庚午俱樂部去打打彈子吧。陳文婷說投氣力。區細又搔頭抓耳地想了好一陣子,就說如果實在沒有辦法,咱們不如雇一輛汽車,去逛逛白雲山吧。陳文婷又生氣了,說唉呀,你看你蠢到什麽樣子!我今天這樣子的情況,能夠去逛山嗎?昨天晚上跳舞把我跳得揮身都沒勁兒了,腳趾頭都磨破了。你怎麽這麽蠢區細也學著陳文婷的姿勢,把兩手攤開,做了一個沒有辦法的表情,但是,做得很不象。陳文婷氣極了,她決心自己來想辦法,不靠他了。最後,她靈機一動,就決定了。山是不去逛的,倒是逛逛珠江卻不錯,於是就作了決定今天去逛珠江。區細當然十分奉承,說這個主意好極了陳文婷說好不好罷,你趕快去調船。區細連珠炮般回答道對對對,我趕快去調船,我馬上去給南海縣打電話。區細這句答話,也使陳文婷非常生氣,她說你看你蠢到什麽樣子!叫你去調船,你就打電話到碼頭去,叫咱們縣裏那隻遊艇在十五分鍾之內趕快開到天字碼頭等我,這就行啦。你說太太要船,這就行啦。還給縣裏打什麽電話呢?你看你蠢到什麽樣子區細雖然不服氣,但是也沒有牛,話說。陳文婷把脾氣發夠了,就低聲地問區細道我的好表弟,你倒說說看你到底會什麽?你有什麽本領區細仍然涎皮藏臉地回答道我會什麽?我有什麽本領老實告訴你吧,我會革命。陳文婷聽見他這麽說,不免笑了起來,說,好啦好啦,你會革命。你到外麵去,等我一下大概等一個鍾頭吧。等我把衣服穿好了,我就帶你到珠江上去革命去。果然,過了約莫一個鍾頭,他們就出發於。臨出發以前,陳文婷把門鎖上,然後,又站在門口,背著那扇木門發呆。她自言自語道怎麽搞的,我缺少了一樣什麽?我失落了一件什麽東西呀後來,她又轉過臉去問區細區細,我少帶了一件什麽?我丟失了一件什麽東西?你知道吧儼區細回答道我怎麽知道。陳文婷點點頭說對,我就知道你不知道。不久以後,陳文婷坐了自己的包車,區細雇了一輛人力車,兩部車子飛快地朝天字碼頭走去。到了天字碼頭,上了遊艇,他們就在珠江裏麵東西南北地遊逛起來。在遊艇上,陳文婷既不喝茶,又不吃東西,隻要了一杯白開水,喝了兩口。她的眼睛茫茫然地望著珠江,其實她什麽也沒有看見。

今天的珠江,在燦爛的秋陽下,翻騰拾疊地滾動著,叫嚷著,十分忙碌。廣州人把它叫做過海電船的那種過江汽艇在珠江上麵穿梭來往,船上裝滿了人,裝滿了自行車,十分擁擠。那些木頭傲的貨船,也裝滿了各種各樣的貨物,有裝柴的、有裝米的、有裝磚的、還有裝抄的,都裝得十分沉重,在珠江裏麵緩緩地移動著。這縱縱橫橫的船隻把珠江的水麵劃得金光萬道。兩邊岸上,人哪,車呀在那兒奔跑著,笑罵著,十分喧嘩。這一切裝點著南國的熱鬧的人生,十分絢麗。可是,這一切對於我們這隻遊艇的女主人來說,卻沒有留下或者多、或者少的任何印象。她茫茫地望著天,茫茫地望著水,茫範地望著這整個人生,卻什麽也沒有看見,什麽也沒有昕見。

當這隻遊艇走過白鵝潭,正準備掉頭往北走的時候,陳文婷好象神經失常似的,突然連聲叫道周炳!周炳區細吃驚地望望她,又望望四周,瞧見在帶艇的餐廳裏隻有他跟陳文婷兩個人,沒有什麽周炳,就坐在一張椅子上,呆呆地望著江麵,不作聲。

陳文婷見他呆呆的象個木頭人似地,就商聲罵道怎麽啦?表弟!我叫你,你怎麽不答應嗬區細結結巴巴地說你叫誰?你讓誰答應陳文婷更加生氣了,用一種尖叫的喋門說:你嘛!你不是周炳麽?你不是很象他麽?你不是跟他一樣麽?怎麽我叫你,你都不答應區細聽了,無可奈何地搖搖頭,還是不作聲地坐著。過了好一會兒,陳文婷又輕輕地叫了起來周炳!周炳區細這回連忙答應道哎,叫我幹什麽想不到陳文婷突然生氣得渾身發抖,瞪大了眼睛說你是周炳麽?你不害躁麽?人家叫周炳,你答應什麽?

你真是不害躁!不象話,唉,不象話。說完之後,陳文婷忘記了一切,閉起眼睛,隻顧自己瞎想著。她覺得,也沒有什麽天下,也沒有什麽人生,也沒有什麽秋天跟春天,這世界上有的隻是悶損,問損,問損就在這個時候,那個真的周炳邁著從容淡定的,輕輕的步伐,走進了振華紡織廠的經理室。他帶著一副很高的興頭,微微地笑著,搓著手,又往後掠著自己的頭發。他好象正在做一件十分有把握的事情,象一個大力士在角力以前,覺著自己必然要勝利的一樣。周炳沒有發覺陳文捷在很注意地望著他,他若無其事地走了進去。陳文捷看見周炳一切都很平常,長了副平常的臉孔,穿著平常的衣服,一切都很平常。隻是在知道他從哪裏來了這麽一股傲慢的勁兒,進了經理室,好象沒有看見,。任何人一樣,這使得她從心裏麵打了個冷戰。周炳沒有注意這一些,他用一種主人翁的態度把椅子從會議桌旁邊拉了一下,然後又去倒了兩杯茶,放在會議桌子上,然後,又走到窗戶前麵,把四扇窗門都打開了,然後,對那個坐在辦公桌後麗的經理陳文捷說咱們到這邊來談談吧。這次約會,本來是陳文捷邀請的,陳文捷有了一個很好的打算。她想把周炳叫來,跟他好好地,耐心地,推心置腹地談一次話。現在,她看見周炳這種神氣,又邀她坐到會議桌子旁邊來,好象倒是周炳有什麽要說似地,她就暫時不作聲,想看看周炳想說什麽。

兩個人都坐到會議桌子旁邊以後,周炳又對陳文捷微微地笑了一笑,就開始說道表姐,你跟我們一起抗日吧,好不好?我們那麽多人都要求抗日,你不是不知道的,我們的戲你也看過了。大家提起抗日,都是信心百倍,覺得我們中國隻有抗日才有出路,這些你都是知道的,用不著我來說。我現在隻要求你跟我們工人們合作,不要阻礙我們工人們愛國、抗日的行動,不要阻礙我們檢查日貨,也就是說,檢查仇貨。你能答應麽?你如果能夠答應,那真是再好也沒有了。我們就象六年前大革命一樣,又站到一起來,共同抗日吧!緋攣慕蕕愕閫罰艘幌攏糜械忝闈俊睦錈嫦?我本想對他推心置腹地談一談,卻叫他搶先了一步。她心裏麵這樣想,嘴裏麵卻說道必是呀,是呀。你講的這些道理都是對的。從前大革命的時候,咱們抗英、抗日不是都站在一起的麽?這因為什麽不可以站在一起呢?你講得很對。我們不要說是表姐弟了,就說是經理眼工人吧,這又有什麽不可以站在一起的呢?所以,我覺得,你提的那些事情,都是可以商量的。周炳興高采喇地說那麽,你答應了陳文捷點點頭,冷靜地說我答應,當然可以答應,這有什麽奇怪呢?所有愛國的人都可以答應的。但是,你應該尊重現實。周炳甩手搔著後腦勺,說什麽現實?我尊重什麽現實陳文捷用一種事業家的口吻,嚴肅地說尊重當前的現實。我要求你,也要求你們那一些人,都要尊重當前的現實。她也從容換定地拿起周炳給她斟的茶,輕輕喝了一口,平靜地繼續說道當前的現實就是我們廠裏這一批日本紗,是在日本帝國主義占領沈陽以前就買進來的,這一點,你不會不知道吧周炳說這一點我倒是知道的。不過,日本人要占領咱們中國,要侵略咱們中國,也不是從現在開始的了,是很早很早以前就開始的了。這一點,難道你還會不知道麽陳文捷說當然,這一點我們是知道的。但是,日本想侵略咱們中國,想滅亡咱們中國,那不過是一種趨勢,還不是現實。現實是它到今年九月十八才占領咱們的沈陽,而我們這批貨,是在九月十八以前就進的不說這些了,就說現在吧。現在如果你跟你們那些人能夠不幹涉我們這一批貨,一一就是說,放過這一批貨,讓我們把它用完了,一一那麽,我們也可以答應,以後,我們再不近日本貨。我們可以另外想辦法,開辟紗的來源,用英國貨,用別的國家的貨,就是用香港貨也可以。這一點,我們應該成立一個紳士協定。用炳笑起來道我不是什麽紳士,不過我想,任何人也主不會接受你們這個方案的。陳文捷伸出手去,幾乎要拍周炳的肩膀,不過她到底投有拍,就把手縮了回來,說道為什麽呢?為什麽不能接受呢?這就是當前的現實嘛。你想想看,第一,從經濟上來說,這批貨咱們已經買進來了,是咱們自己的了,如果把它毀了,咱們不是經濟上受了很大的打擊麽?其次,這批貨如果可以織成布,那麽,可以給廣州的市民增加很多財富,可以讓大家穿穿,一一就是說,可以利用這批原料,這也是國家的利益。你把它毀掉了,不是損害了國家的利益麽?最後,假定這些都不講了,光從人情上說,你也該考慮考慮。怎麽說到人情呢?就是俗語所說君子不究既往嘛。何況咱們還是親戚咱們過去有什麽做錯了的事情,咱們彼此不都可以原諒一下麽?隻要以後做對了,就行了。這是中國的人情,就是拿到什麽地方去都說得通的。你看,從這許多方麵去考慮,你要是能夠跟我們合作,那該多好嗬!那我就有信心了,我這個勞資合作的主意就打完了,就更加堅強了。這樣子,就是對咱們雙方的任何人,都有好處嘛!一一對資本家有好處,對工人也有好處嘛周炳冷笑一聲,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對經理說經理,我勸你還是當機立斷,把仇貨獻出來,才是正經。他說完以後,走到窗子跟前,站了一會兒,把院子裏那塊大草地從近到遠望了一遍,然後掉轉頭來,對陳文捷說們經理表姐,你不要怪我,不是我想得罪你,不過,一一你那些話,任何人昕起來,都會把它當作一種手腕,而不是什麽真心真意的談話。你想想看,天下哪有這種道理呢?這不單是我,就是全體工人,都不會答應的。陳文捷低聲說道是這樣麽?渺!

她這句話好象隻是對自己說的,聲音低到別人完全昕不見。她正意識到自己真正地在經曆一次徹底的失敗,但是她仍然裝出興致勃勃的樣子,對周炳說表台,你別忘了你自己的身分,你是一個采買,在咱們振華紡織廠裏是個高級職員,不是普通的工人。你接著常識來說,是屬於我們資方一邊的。周炳從心底裏樂起來了,傻傻地笑道是哪一邊都沒有關係,反正你們知道,我們的工友也知道,現在別談這個還是你當機立斷獻出仇貨,免得大家傷了感情,才是正經。?

陳文捷也從絕望當中冷笑起來了,說你不是在演戲吧?唉,你真是一個傻子。周炳看見她的模樣,也料想她是不會答應的了,於是就把正經事情暫時放在一邊,並且當真地用演戲的腔調說道表姐,我不是個傻子。說我黯直,那是有的可是我相信我自己一點也不傻。一一慧直有什麽罪呢?蜻直無非就是慧直罷了。自然,我愛說話,常常因為這個,要得罪人。我有時候恰恰知道明明不起作用的話,可也要說。一一這是一種短處不過我也要解釋下,其實並不都是明明知道沒有用才說的。在我說出自己心裏話的時候,我多麽盼望它會起作用嗬!比方說,我現在還想說一句話,不知道你昕起來覺得怎麽樣?我覺著,咱們這個世界上要換主人了。從前,什麽事情都是你們作主,一一你們有錢,有知識,有頭腦,說了就算。你們就是主人。你們總是覺得這個世界很有秩序,很好,一切都按部就班,今天的事情照著昨天的辦法做下去你們從來沒有懷疑過什麽時候你們才會不當主人,才會讓別人來當主人,你們習慣了什麽都是你們說了算。一一你們說的,哪怕是很少數人說的,哪怕是一個人說的,都要算數,都要大家來遵守,都要大家服從你們的命令。這以後,恐怕不行了。一一我說,特別是在這個抗日的問題上麵,我看不行了。因為你們不抗日,你們要阻礙抗日,你們要投降,你們要賣國,大家不同意。咱們工人不同意,農民不同意,學生也不同意。這樣子,你們的話就不靈了,你們再也沒有資格當這個世界的主人了。這個主人的位置是你們願意放棄的,願意丟開的,願意讓給別人的,怨不得別人。你們又想當主人,又想賣國,還要拉著全中國的人民一起去賣國,這怎麽成呢?其實說起來,如果你們把國家賣了,你們自己的主人也不是當不成了麽?好了好了,我跟你說這些幹什麽?你全都懂得。那麽,你自己去想一想吧。陳文捷昕見他這麽說,感覺到有一股不知道有多麽重、多麽大的力量朝她身上壓下來。她站了起來,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心慌意亂地望著周炳,默然不語。這時候,那九十六台織布機照樣呼隆、轟隆,他拉、卡拉地轉動著,撞擊著,吵鬧著,吼叫著,跟昨天一模一樣,跟前天一模一樣,。跟大前天也一模一樣。

八九進擊

這一天下午,象一朵色調深沉的鮮花一樣的胡杏在振華紡織廠飯堂的東邊那個角落裏,精神抖撒地一個勁兒忙著紮牌燈,準備今天晚上提燈遊行的時候用。在這個角落裏,地上堆滿沒有削開的竹子跟已經劈開的竹枝,修光的竹籃,還有兩把鋒利的竹刀,桌子上堆滿了紗紙、紗紙撚兒、漿糊、剪刀跟各式各樣的、紅的、藍的、黃的、綠的蠟光紙。胡杏非常自信,非常滿意,又非常嬌捷地在這些東西當中磨磨轉轉,嘴裏低聲哼著木魚書的調子,整整一個下午都沒有離開過飯堂。那跟她同年,今年也才十七歲的區卓在旁邊幫忙。區卓一會兒坐下,一會兒站起來,一會兒遞這樣,一會兒遞那樣,一會兒拿起竹刀削竹枝,一會兒又拿起裁了的紗紙搓撚兒,也忙個不停。兩個人都在專心專意地幹活,眼睛不往別處望,大約有整整一個時辰,兩個人沒有說過一句話。區卓偶然看胡杏一眼,也不明白她哪兒來的這身精力,這股勁兒,後來,區卓覺得有點累了,就跟胡杏閑聊起來。周炳什麽時候回來過區卓指著門口,慢吞吞地問道,是他給你出的好主意麽?把你:熏得滿頭大汗,半天不得閑。胡杏也沒有拿眼睛望他,隻是得意地笑了戶笑,說除了他,還有誰愛搗蛋?炳哥說,咱們在晚上提燈遊行的時候,排頭一定要有幾個大一點的牌燈才好,才顯眼,不然黑酸酸的,人家都不曉得你是什麽隊伍。我想,這個也對,可是我哪裏會幹這個活路呢?我從來沒有紮過這麽大的牌燈區卓笑笑地說:!那些紙紮活兒、編織活兒,當然是你的拿手好戲。我就猜得出來,大概準是炳哥出的主意,因為別人也許還不知道你真有這股巧勁兒呢。胡杏甜甜地笑著,沒有說話。她拿眼睛望望區卓,忽然發現區卓神色變了,臉往下一沉,慢慢地說前兩天,炳哥跟我談起這遊行示威的事。炳哥說,遊行示威不是好玩的事,不是大家興高采烈去逛大街。這遊行示威是很危險的,咱們過去在七年以前,在沙基大街前麵遊行的時候,就發生了很大的慘案。炳哥把這一回的事情跟我講了以後,還問我你記得麽?是誰殺了你的姐姐?你可千萬不要忘記這件事。不,不但是不能忘記,你還要經常用心記住這件事,你要好好地用心記住我這句話。不管做什麽事情,你都應該想起我這句話來。杏姐你參詳一下,炳哥就是這麽說的,我想,他說得對。說不定今天晚上示威遊行在哪條馬路上,在什麽地方,也會打起來,也會發生什麽大事情,這都很難說的。胡杏不斷地點著頭,登時也把臉孔沉了下來,恨恨地說不錯,不錯,炳哥說得對,你也說得對,我們要好好當心,那些畜生是不會白白放過我們的。我們要當一件大事來傲,要正正經經地傲,還要把所有的工友都動員起來,咱們人多了,心齊了,咱們就什麽都不怕了。昨天晚上,炳哥跟我談起來,也說了這麽一句話誰殺了你姐姐?他也叫我永遠不要忘記。我怎麽能夠忘記呢?姐姐梳的血,我到現在還能夠聞到腥味呢,我怎麽能夠忘記呢說完了,她就低下頭,兩個眼圈也紅。?

了起來了。

區卓說真是的,真是的,炳哥就是那麽一個心麓的人。他把我們當作他的弟弟妹妹,這就不用說了。就是跟他不相幹的人吧,一一凡是他看到世界上有什麽不平的事情,有什麽弱小的人、孤獨的人受欺負了、受壓製了,他就會傷心掉淚,他就是那樣的。可是你瞧他,一一有時候嗬,他那個勇猛勁兒嗬,哎呀,真是叫人害怕。我看見他那樣子勇猛,我就暗暗地替他擔心。兩個人正說著,區卓的哥哥區細,就是那個陳文婷的男管家,忽然闖了進來。他一進來,也沒有幫手,也沒有問好,就對他們兩個人說昕說,你們今天晚上又要提燈遊行,是不是呀如果是的話,你們預我一份兒一一我也要參加,我跟你們一起提燈遊行,一一革一革命,好不好?要知道,我原來也是赤衛隊的人哪。區卓厲了他一眼,說你怎麽能參加我們這分隊伍呢?我們這次提燈遊行是振華紡織廠的工友舉行的提燈遊行你不是振華紡織廠的人,你怎麽扳蠻來參加嗬胡杏點點去,笑笑地不作聲。區細說那有什麽不行!你們不是要動員全廣州的民眾麽我不是民眾麽?我不要你們動員,自己都來了,你們還說不行胡杏說你放著的現成的舒服管家不幹嘛,一一我看行,有什麽不行呢?你當然可以參加提燈遊行,不過不能參加我們這個隊。你想,你又不是振華廠的人,人家看見你,說咱們這個隊裏麵有不是振華廠的人,還說你搗亂治安、圖謀不軌呢。區細拍著胸脯說既然命都要革了,我還怕那些?我今天晚上參加是參加定了後來,他又對區卓說你也給我幫幫腔嘛,你給我對對咱們的指導員,對咱們的軍師講一部。

講,讓我參加不就得了?俗話說打虎不離親兄弟嘛。區卓昕?

他這麽說就正經地駁他道打虎不離親兄弟,這句話倒是對的,不過,你可沒有這樣傲。去年,你隻顧得你自己遠走高,飛,你自己想找什麽好事情,你自己想圖謀什麽東西,你就走了。你把我都扔下不管,這個時候,你不忘了親兄弟了區細沒有答話,隻是把頭搖了幾下就走了。

胡杏眼區卓又繼續談論起周炳來。胡杏說炳哥汪來直往,直統統的,這倒是英雄的本色,古往今來的英雄都是這樣的,可也真是叫人擔心。區卓說要是拿古時候的英雄跟炳哥相比,我覺得他比李逮要謹慎,比魯智深要細心,你說對不對胡杏嗤的一聲笑了起來,說到是古人哪,炳哥是咱們身邊的人哪,有什麽好比的。不過,你真是要比的話,我倒要說,他比武鬆更加有頭腦,你說是不是嗬區卓昕了以後,沒有馬上回答,把頭低了下去。後來,他又把頭拾了起來,用眼睛望著屋頂,說是倒是,不過,炳哥有時候明知鬥不過的事情也要鬥,這到底算不算有點傻嗬胡杏說傻?那才對哪!我正要學他這一招。我想我們都要學他這一招。要不然,我們就隻好甘心當牛馬了。有什麽辦法、呢?你要鬥的時候,你怎麽能管鬥得過鬥不過呢?不過,看著別人做事情,自己在旁邊議論議論倒是容易的,你要叫我自己出主意,我就沒有主意了。我隻是跟著。我覺得,跟著炳哥走不吃虧,我也隻有這麽大一點本事,跟著走他倆一邊談,一邊笑,一邊做,到快天黑的時候,就紮起了四個非常好看的牌燈這四個牌燈有方的、有圓的、有菱形的、有扇形的,都用竹枝紮得非常好看,上麵糊了紗紙。牌燈屆正麵,又用各式各樣的蜻光紙剪了字,貼在紗紙上。第一個牌燈貼的是個振字,第二個牌燈貼的是個華字,第三個牌燈貼的是個紡字,第四個牌燈貼的是個織字,連起來就是振華紡織四個字。而每個牌燈的背麵,又剪了那些五顏六色的蠟光紙,做了鳥、獸、蟲、魚各種活動的生物,剪得非常肖妙,又非常多態多姿。在正麵、背麵兩層紗紙糊住的牌燈夾縫中,有插蠟燭的地方,每一個牌燈可以插兩枝牛燭。牌燈的中心,打豎紮著一根很粗的圓竹子,點起蠟燭以後,一個人用兩手緊握這根圓竹子,輕輕地舉起來,那麽,全隊的人都看得很清楚,真是非常威武,又非常堂皇。這個下午,區卓一邊在旁邊幫助胡杏,跟胡杏聊天,一邊自己也做了幾十麵那種三角形的紙旗子,也做得很平整端正。胡杏一看,連連點頭,說那很好,今天晚上都夠用了。吃過了晚飯不久,天就黑了。全廠的人個個十分踴躍,拿起小旗子,整整齊齊地在飯堂門口排好隊。四個人擎著四個牌燈,裏麵插著點亮了的牛燭,走在隊伍的前麵。全隊的總指揮是周炳,副總指揮是馬明。他們有時候走在前頭,有時候走在後頭,前後奔跑不停。七、八十個人,有男的,有女的,都擺出一副嚴肅靜穆的協氣,慢慢地走著。大家都不說話,隻是把眼睛望著前方,好象日本帝國主義者就在他們前麵不遠,他們現在正是去向他舉行示威。這七、八十個人裏麵,女的占了一大半,胡杏、望在蝦、黃群、何嬌、何好何影、胡執、胡帶這八個女工都分散開,各自找五、六個平時談得來的姊妹結伴兒走在一起。區卓、江炳、王通這幾個人也分散開,各自跟十個八個男的結伴兒走在一起。他們都隨隨便便地走著,但是腳步沉著、有力,好象他們現在正要去參加一個什麽非常莊嚴的儀式。他們的臉上都有一種同仇被悄的神情,叫路邊站著看的人們覺得非常欽佩。

這個隊伍雖說人數不多,但是強勁有力。他們浩浩****地走出大街,經過第二甫、第三甫,一直走出上九甫然後轉向東,走出西瓜園,然後,又經過豐寧蹄,西門口,一直回廠。一路上,兩邊圍著看的人象兩堵牆似的。他們一麵走,一麵喊著口號全國同胞團結起來萬眾一心,共同禦侮反對侵略,收複沈陽

懲辦喪權辱國的官僚,、

抵製仇貨

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胡杏眼區卓都才隻有十七歲,是這些人裏麵年紀最小的兩個,胡杏走在女工當中,是在全隊的前麵區卓走在男王當中,是在全隊的後麵,但是,兩個人都同樣地興奮得不得了,也憤怒得不得了。他們兩個人臉都紅了,嗓子都喊啞了,但是,仍然高聲地喊著口號。他們的聲音比其他的人的聲音都高,在全隊裏麵,都很明顯地昕得出來,又嚓亮,又沉實,好象他們把全身的勁兒都使用在喊口號裏麵,把一輩子的仇恨也灌輸在這些口號裏麵,把一輩子的曆史都訴說在這些簡單的口號裏麵。這時候,已經是中秋天氣,已經微微地有一點涼意。但是,胡杏覺得全身都發熱。她隻穿了一件單衣,可這件單衣還把她熱得不得了。她拿手摸摸自己的天堂,那上麵已經出了很多的汗珠,她再摸摸自己的背後,那兒的汗已經把衣服都貼住了。區卓也覺得自己的嗓子已經啞了,但是,他使用更大的勁兒,更倒。

高聲地喊著。他想,他能夠喊得更響亮一些,更雄壯一些,使得兩邊站著看的人都聽得清楚,甚至使得全廣州市的人都昕得清楚。四個牌燈在前麵領著路,全隊人走得有聲有色。周炳跟馬明在隊前隊後象兩匹駿馬似地奔跑著,也累得渾身大汗,但是心裏麵覺著非常痛快。一一他們是一直在受人欺負的,今天也有揚眉吐氣的時候了,平常叫人壓得不能做聲的,今天也能夠大喊大叫起來了。為了叫所有的敵人都昕得分明,他們把過去那些受壓,受製,受欺淩,受虐待的憤恨都一古腦兒傾瀉了出來。

振華紡織廠的遊行隊伍回到工廠,走進廠房後麵的大院子的時候,大家都磨拳擦掌,鬥意正濃。這個大院子本來是黑酸酸的,這時候,早已由江炳裝了兩隻很亮的電燈,一起開著了,頓時把整個大院子照得銀晃晃的,比中秋節滿月那天晚上還要亮。周炳看見大家分成一堆一堆地站在大院子裏,在嘰嘰咕咕地講著什麽,不肯散隊,就知道大家正盼著要做點什麽事情,一時安靜不下來,一一可又不知道應該怎麽著手去傲。這時候,周炳覺著自己滿腔的熱血都湧上心頭,感情十分衝動,再也不能按捺自己了。他情緒飽滿,義不容辭地對大家喊著咱們不光是喊口號,咱們還要動手幹!對麽?大家不約而同地一起喊道對!對對周炳看見有些人在人堆當中走來走去,就把嗓門再提高一點,簡單明了地問:咱們誰去開倉庫?也許大家對他這一句話沒有昕清楚,也許大家覺得打開老板的倉庫這個事情他們很不習慣,總而言之,周炳問了之後,一時沒有人回答。周炳的情緒不斷地往上高漲,他又用高聲叫喊的腔調繼續說道誰去打開倉庫?咱們不是在遊行的時候,把咱們心裏的話都叫了出來麽?咱們不是要檢查仇貨麽?不是要抵製仇貨,麽?那就應該把咱們廠的倉庫打開來看一看,看有仇貨沒有。大家說好不好哇正說著,郭壽年跟郭標、林開泰這些人從外麵走;;進來。他們一看見群眾這麽一種情緒,登時就嚇出了一身冷汗。郭壽年到底年紀大一些,比較鎮靜一些,他聽見周炳這麽說,就走到周炳跟前,低聲下氣地問周炳道:你這是幹什麽?你打開倉庫幹什麽周炳說咱們要檢查仇貨。你不讚成麽郭壽年說今天不是雙十節麽?咱們大家不是要來慶祝國慶麽?那麽,趁這個機會,咱們大家熱熱鬧鬧地慶祝下,不就好了麽周炳笑著說沒有那麽容易的事情。國慶是要慶祝的,仇貨也是要檢查的。咱們要抵製仇貨,要打倒日本帝國主義,要跟它經濟絕交。咱們要是還使用仇貨,還用仇貨在市麵上塞滿了所有的店鋪,那麽,咱們不是空喊一頓麽這時,有個人一一看樣子好象是王通一正在用一根鐵筆去撬倉庫的大門。郭壽年連忙走了過去,周炳也眼著走了過去。郭壽年一邊攔著那個人,一邊高聲說道不行!不行!我是這兒的協理,我要保護這間工廠。群眾裏麵,隻昕見馬明高聲叫嚷道對!你要保執工廠,咱們也要保護工廠。咱們不隻要保護工廠,還要保護國家呢郭壽年繼續堅持道不行!不行!你們這樣做,是犯法的。群眾裏麵,不知有誰嗤的一聲笑了起來犯法大家跟著也哈哈大笑起來。這時候,林開泰、郭標兩個人悄悄地走到郭壽年後麵來,郭標用手輕輕地拉了郭壽年衣服一下,在耳邊對郭壽年說算了吧,算了吧,不要管這些閑事了。再壽年沒有睬他,隻是把手一甩,對著周炳說周炳,你想丁?想,就是你們大家不怕犯法,你自己也應該好好想一想,陳累他們待你也怎麽樣?說好說歹,他們跟你總是親戚嘛。對親戚、對朋友,總要留點麵子嘛,正所謂人情留一線,日後好相見嘛。電?詞炳聽見他這麽說,就想起今天下午眼他表姐陳文捷的那一番談話。他越想越覺得自己勇氣百倍,信心十足。陳文捷也說過要他留點人情的話,他自己也宣言過,他們要當世界的主人。他想,既然要當主人,就應該有點主人的氣派。陳家那些人不能當主人了,要向他求情了,一一這當然值得高興,但是一個當主人的一碰到求情就軟下來麽?不!決不能軟下來!

於是,他就對郭壽年說

郭協理,你到底愛國不愛國

郭壽年昕見他這麽問,一時拿不定主意,就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林開泰眼郭標兩個人又在一旁做好做歹地勸說周炳,要阻止他們振華紡織廠的工人做出越軌的行動。院子裏的工人們看見他們幾個人在倉庫的門前僵持著,就紛紛議論起來,有些人甚至叫嚷起來,這裏一聲,那裏一句,叫嚷得熱火朝天,把那兩盞大電燈都叫嚷得更加明亮起來了。一時人頭湧湧,這裏一隻手臂,那裏二隻手臂,指著、揮動著,握起拳頭,向著天空威脅著。周炳馬上就想良好象當年廣州起義的時候,人們的革命情緒高漲到不得了的那種氣氛。

在這種群眾的威力非常高漲,壓力非常強大的形勢底下,郭壽年結結巴巴地說道我當然愛國,我當然愛國,我為懺麽不愛呢他的聲音象蚊子一樣、象蒼蠅一樣擴完全淹沒在群眾的怒聲叫吼裏麵,一點!。?不清楚。

周炳覺著,這個時候是緊要的關頭。如果自己後退?

步,表示稍為哪怕一點點的軟弱,群眾就要瓦解,就要對打倒卻因日本帝國主義這件事情失去信心,就不能夠檢查仇貨,也不能夠抵製仇貨了。他這麽想,覺著自己渾身都發起燒來,同時又覺著自己的責任非常重大。一一他前進一步,走到郭壽年的麵前,對著他的鼻子問怎麽樣,你還想什麽?你既然是愛國,那就跟工人們一起動手吧,郭壽年還是張開兩手攔住周炳,不讓周炳接近倉庫的那把鎖,那扇門,甚至不讓周炳往前走一步。周炳又痛快淋漓地問他道你快決定吧。你要是愛國的,就把這個倉庫的門打開你要是不愛國的,就給我一邊站開,不要擋著咱們的路,全廠的工人都昕見了周炳這句話。接著,胡杏帶頭高喊著站開!站開!別擋著咱們的路區卓也舉起手臂,高聲叫喊著站開!站開!別擋著咱們的路全廠的工人聽見他們兩個人這樣叫喊,也就一起舉起手臂,高聲叫喊道站開!站開!別擋著咱們的路周炳看見這種局麵,就想起剛才隊伍遊行的時候工人們那種意氣昂揚的情景來。他覺著自己渾身痛快,好象有一種非常幸福的感覺穿過他的全身一一點不錯,他自己正在幹著一番豪邁的事業。他相信全廠的工人們有勁,齊心,一一正在凝結成一股無窮無盡的、偉大的力量,足夠使這一番偉大的事業幹得成功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他在心底裏肯定著自己這輩子的千般仇、萬般恨都將要得到洗雪,他還想起了區桃,還想起了胡柳,還想起了自勘哥哥周金跟周榕。他覺著,他們這些人如今一定也在這個大院子裏,在振華紡織廠的工人們當中。一一可惜他四處找他們都找不見。他得意極了,痛快極了,就舉起兩手,把臉孔對著黑黯酸的天空,哈哈大笑起來。他的姿勢是那樣的優美,和諧,他的聲音是那樣的雄壯,強烈。大家都看著他,都昕著他,把其他的一切都暫時忘記了這個時候,整個大院子裏一片窟靜。郭壽年、林開泰、郭標三個人站在一旁,覺得事情發展到這種地步,實在是不可收拾了,是束手無策了,就不約而同地在心裏罵道傻子!瘋子!痞於!可是嘴裏都不敢吭一聲。郭壽年看著確實已經走投無路,就悄悄地對郭標丟了一個且民色。一他們事先本來就講好了的,如果到了逼不得已的時候,如果工人們堅決要檢查他們的倉庫,他們隻好去向東家報告。郭標看見郭壽年對他示意,就明白是要他去做他應該做的事情。於是他悄悄地從郭壽年的身邊,從工人們的身邊,幹淨利落地溜出大院子,穿過廠房,溜到街道外麵去了。

周炳也不理會這一些,隻顧對著工人們大聲叫道來!誰第一個動手他的話音剛落,隻見江炳一跳,跳出前麵,手裏拿著一根鐵筆,把郭壽年跟林開泰兩個人一個向左,一個向右,一齊推開。他用力用得那樣猛,幾乎把郭壽年跟林開泰兩個人都推倒了。他們踉蹌著打了幾個翹起,把身子靠在倉庫的大門旁邊的牆上,氣得渾身哆嗦。江炳三下兩下,就把倉庫門前的大鐵鎖撬開了。他把門一推,自己先衝了進去。眼著,區卓、馬明、王通這幾個人也衝了進去。郭壽年不斷地用腳頓著地麵,心裏暗暗叫苦。工人們看見倉庫的大門衝開了,都熱烈地歡呼起來。一一一邊歡呼,一邊喊口號,一邊痛罵姓陳的東家們,真是呼聲震天,把那兩盞大電燈都震動得搖擺不定、晃晃****。

九零鎮壓

那臉上塗了雪花膏、西裝分頭用頭蠟梳得光溜榴的郭標隊大院子裏孤伶伶地走了出來。他好象一隻離了群的小鴨子似地,腳步瞞跚,慢慢地走著。經過廠房的過道,他隨手推了一輛自行車,騎著走出盤福路。到西門口的時候,他又跳下車子,用手扶著車把子慢慢地走,不知道該往哪裏去。天空黑嗎嗎的,路燈暗撓地照著馬路。最初,他想到要找刑警大隊的區隊長梁森,報告廠裏的情形。後來他又想:梁森這個家夥,恐怕不賣他的賬。他心裏也不那麽踏實,他害怕,將來工人們如果知道是他去報告梁森的,一定會找他的晦氣。他想起周炳那兩個拳頭又大、又硬、又重,心裏麵就有點害怕。接著,他又想到要找經理陳文捷。但是,陳文捷他們住得那麽遠,他要跑到東象大道去才能夠找到她,這也覺得不上算。一一總之,時間也來不及了。等他到了東來大道,再等東象大道那邊想辦法,以後又要往這裏跑,那裏跑,那事情已經無可挽回了。最後,他想到還是到三家巷去找他們的董事長陳文雄。一掂來度去,這個辦法最好。這一則可以在陳文雄麵前賣賣乖,巴結巴結他,二則路又近,不費力,三則陳文雄又是有錢人、大闊佬,多來往一點沒有什麽壞處。一一可是,陳文雄是不是會相信他部呢?他這就沒有把握了。他覺得自己的身分太卑微,不配去找他。這樣想著想著,他已經推著自行車走了一大段路。找陳文雄去他自己命令自己道管他是禍、是福,找陳文雄去就截然地騎上了自行車,向三家巷飛奔而去。

到了三家巷,郭標跳下自行車,輕輕地按了陳家的門鈴。

陳家的**使媽阿添出來以後,他又輕輕地說明來意,不敢大聲說話,怕驚吵了陳家的人。使媽阿富言回去以後,他又悄悄地站在鐵門外麵等著、等著、等著,二直等了約莫有半個鍾頭,使媽阿添才又扭動著腰身走出來,懶懶地把鐵門拉開。接著,客廳裏麵的電燈也嘀嗒一聲亮了起來郭標手心出汗、腳步重、揮身顫抖地走到客廳門口,隻見陳文雄大模大樣地斜躺在一張沙發上,望著自己,好象不認識的樣子。他屏著氣站了半元,見陳文雄不開口,就自己介紹自己道我是振華紡織廠的跑街郭標,並且把廠裏麵的情況,工人們怎麽樣示威遊行,遊行回來以後,怎麽樣在大院子裏吵鬧著,定要打開倉庫的大門現在,倉庫的頭門已經叫他們用鐵筆撬開了,不知道應該怎麽辦,等等,等等陳文雄一聽,就生了很大的氣。他從沙發上一跳跳了起來,。徑直走到郭標的麵前,也忘記了自己的紳士風度,、破口大罵道我哪裏管你什麽郭彪還是郭豹既然是振華紡織廠的職工,你就應;該愛護這個廠子,保護這個子有人要搗亂,你就應該阻止他們,勸他們,豁出你的性命,來擋住他們好哇他們正在鬧事,正在要動手破壞工。,你倒跑到這裏來幹什麽?還不趕快給我讀回去要是廠子裏麵有什麽差池,有什麽一星半點的損失,你看我要不要你的貪町郭標叫陳文雄這麽一罵,頓時覺得天旋地轉,不知道怎麽辦好。剛才的幻想,打算,計劃,一切都破滅了。一一他知道,這回要買好陳文雄是買好不來了句於是他索性閉著嘴巴,躬著身子,連是、是、是都不敢說,等董事長罵完了,掉過頭來,又象一隻離群的鴨子似地,慢慢地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出了三家巷。

這裏陳文雄望著郭標走了以後,就叫使媽阿添牢牢地關好鐵門,關好頭門,又叫她自己睡去,不要伺候。然後他自己把客廳的門輕輕掩上,拿起電話筒來。他接通了公安局刑警大隊,想找區隊長梁森說話。可是,刑警大隊電話一直沒有人聽,他等了又等,等了又等,等了一分鍾,兩分鍾,三分鍾,甚至五分鍾,都沒有人來接電話。他又生起氣來了,對著電話筒罵道你們怎麽搞的!你們是公安局麽?你們是刑警大隊麽?什麽刑警大隊!現在時間還那麽早放你娘的屁!難道都睡死了麽?讓你們管廣州治安一一你們這些混蛋!不,一一罵棍蛋還便宜了你們!你們是一群賊!賊也不是,是一群狗郭標滿頭大汗,急急忙忙地騎著自行車趕回廠裏一看,不禁連聲叫苦。隻見在那兩盞大電燈底下,工人們正跟協理郭壽年鬧得不可開交。工人們問協理要第二層庫門的鑰匙,郭壽年堅決不給。他頑強地用一隻手死死按著褲腰,嘴裏不知道說些什麽話,一點也聽不清楚。江炳等得不耐煩了,就一手把郭壽年推開,接著和周炳、馬明、王通還有其他的幾個工人一起,找了一根一丈多長的,六、七寸直徑的木樁,幾個人一齊抽起來,向第二層庫門撞擊。每撞一下,庫門就卡拉卡拉地響著,震動著,又啦啦地叫著。郭標看見周炳、江炳他們用這樣的手段對待倉庫的第二層大門,簡直嚇得膽都破開了。他平常對這鎖圈一座庫門是十分尊敬的,他覺得,這一座庫門保護著廠裏的財產保護著他東家陳文雄、陳文捷他們的利益,也保護著那些非常漂亮,非常均勻的日本棉紗,一按道理說,這座庫門是神聖不可侵犯的。可是現在,郭標在心裏麵對自己說周炳和江炳這些毛孩子用這樣一種橫蠻無理的神氣,用這樣一種粗暴的手段來撞碰這一座庫門,好象他們不怕東家的生氣,二不怕警察的幹涉,三不怕國家的王法,這簡直是不得了了!一一難道你們自己就是這個工廠的主人?旺!難道你們有權這樣做,有權把那些倉庫裏麵收藏著的貨物任意處置?旺!這簡直是大逆不道的行為郭標想了又想,他自己本應該衝出去,跟周炳、江炳他們拚了的為了保護協理郭壽年,他就是和他們打架,跟他們正麵衝突,以至於受了傷,甚至喪了命,都是應該的他又想就算是一隻狗,當著主人有危險,有困難的時候,也應該衝上前去,用嘴巴、用爪子去幫主人解脫危難難道自己連一隻狗都不如麽他雖然這樣想,事實上他一直沒有動,站在一旁看著。別人也沒有注意他,隻是顧得用那根租木樁子一下接著一下地撞著庫門。撞了十下八下以後,庫門喧一下子撞開了。工人們叫嚷著,呼嚷著,痛罵著,有幾十個人一擁擁進了庫房,把裏麵那些日本紗一件接著一件地往外拖,一直拖到大院子中心,擺在一起。郭標在一旁看著,揮身發著抖,牙齒緊緊地咬著,手上捏著拳頭,拳頭裏麵冒著汗,但是,他仍然一動不動地站著,什麽事兒也沒有做出來。

這邊,陳文雄在三家巷自己的客廳裏,背著兩手,步屜艱難地來回走著。他是最不習慣於躊躇不前或者猶疑不決的,但是現在,恰恰是躊躇不前和猶疑不決狠狠地苦惱著他。他本來:想過,要打電話給陳文捷和陳文婷,後來他又想,這都不必要了,不必麻煩她們了。實際上,他是在想,跟他兩個妹妹講也沒有什麽用處。這時候,已經是晚上九點多鍾了,他叫醒使媽阿添,讓她馬上去隔壁何家,把何守仁跟陳文姆叫來商量。今天晚上是國慶,又是星期六,何守仁跟陳文蟬剛剛去看了一出電影,是克列拉寶主演的。他們輕輕鬆鬆地度過了國慶節,度過了周末,一路回家,還在議論著關於克列拉寶的肉感。回房以後,他們精神十分旺盛,還不想睡,正在繼續著他們的談論,忽然昕見陳文雄要他們過去,也不知道什麽要緊事兒,就匆匆忙忙地跑到陳家來。進了客廳,兩個人在沙發上坐了下來,慢慢地喝著茶。何。守仁昕了陳文雄把振華紡織廠的情形簡單地說了一遍,就皺緊眉頭,好象他覺得十分痛苦似地,對他大舅子說大哥,不是我說你的話,按照現在這個情況看來,你也不要再存什麽幻想了。,陳文雄點點頭,非常沉痛地說對,你說得對,我不應該再存幻想,一一正確地說,我壓根兒就沒有存過什麽幻想。不錯,今天晚上出了事兒,一一工人們對我們提出挑戰來了。好,我接受他們的挑戰,我應戰。何守仁放鬆了周心,拍著巴掌笑道善哉!善哉!這真是太好了,這真是太好了。這樣子一來,你就不會再罵我是什麽封建剝削,封建壓製,什麽慘無人道,什麽反人道主義了。陳文雄搖著一個手指,說不!不我還是要說的。你們那些就是封建的辦棒,那是不行的。在這個時代,不能用那種辦法至於我用的辦法,那是文明的辦法,跟你們完全不一樣,、

何守仁挪了一下坐著的位置,把臉歪歪地朝著地上,輕鬆愉快地說:一樣也罷,不一樣也罷,封建也罷,文明也罷,反正我心裏有數一一你是要君臨天下的。大哥你這個氣度嗬,一一十分佩服可是現在怎麽樣呢?現在,你自己的工人給你這個君主的頭上潑了一大盆冷水在太歲的頭上一一事情發展到這步田地唉?

陳文雄站住了,用兩手交叉著放在自良的胸前,斬釘截鐵地說道產好,叫他們潑一一任何的玲水,我要使它們立刻蒸發幹淨你看我辦得到辦不到。這個時候,陳文姆在一旁坐著,低聲地說道好了好了,你們還是不要拌嘴了,你的還是和衷共濟吧。於是,兩郎舅就認真嚴肅地研究起對策來。何守仁先提議,是不是給公安局刑警大隊去個電話。陳文雄昕他這麽說,就憤慨地玲笑道那有付麽用!那都是一些廢物並且,把剛才他打了電話,簡直沒有人接電話的情形說了一遍。接著,他又向何守仁建議,是不是由何守仁去給憲兵司令部偵緝課長貫英掛一個電話,要求憲兵司令部直接插手管這個事情。何守仁一昕,覺得不錯,就恭維地說大哥,你想得真周到。這些憲兵什麽的,平常養著他也沒有什麽大用,如果到這個時候還不動用他們,那麽難道自養他們一輩子麽陳文雄昕了,也就笑起來了。何守仨暗想自己在震南材動用了正規軍隊,都沒有消滅掉這班混賬東西,如今又有機會在城裏動用憲兵來消滅他們,也覺得役高興。他不慌不忙地走到電話機旁邊,拿起昕筒,就跟貫英掛電話。電話掛通,了以後,沒有想到寬英卻不肯賣賬,他又說時間太晚了。又說這個時候找弟兄的找不到,又說這件事情事先沒有來一件公文跟他們交涉,不好辦,又說現在上麵沒有人以不好請示,不知。

何守仁打完電話以後,就走到陳文雄身旁,用一隻手搖著他的肩膀,說好了好了,事情商量定了,貫英已經答應派人了。我昕他在電話裏麵的聲音還是笑嘻嘻的魄。看樣子,他為了接到這麽一個電話,給他帶來了至少一百五十塊錢,覺得高興呢。陳文雄說高興就高興吧,讓他高興一下,對咱們投有壞處。何守仁故意裝模作樣,輕輕地搖著頭,提醒他說大哥,你怎麽事情一急,就把什麽都忘了?你從前不是說過,要俘虜周炳麽?你不是說周炳可四成為一個很好的商業界體麵人物麽?你不是說周炳是個人材,可以眼著你走的麽?現在這麽一來,事情就不好辦了,恐怕周炳的下場到底會怎麽樣也很難說了。陳文雄恢複了他原有的那種挑怯俊逸的紳士風度,有點得意忘形地笑道對,這正是要俘虜他。你走著瞧吧這時候,在這個城市的西門外,果然出現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不平靜的夜晚。當憲兵司令部派出的那八名便衣偵緝,趕到振華工廠的大院子的時候,工人們正在一件一件的日本棉紗上撓灑青泊。隻見一瓢一瓢的,黑嗎嗎的,粘糊糊的擁青油從每捆紗上麵一直往四邊淌下來。經過這麽一撓,這些紗就報廢了,再也沒有用處了。工人們圍在四周,澆著,笑著,鬧著,勝利的驕傲使他們喜氣洋洋一好象他們製服了一隻魔鬼,又好象他們捉到了一頭猛獸,好象他們正在打擊者侵略,又好象他們正在瀾雪著國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