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八六君臨天下

在廣東各界抗日愛國示威遊行的第二天早上,古滔、洪偉帶著從震南襯來的何興、何旺、胡養、胡憐四個女孩子,來到振華紡織廠。這些女孩子都是十八、九歲的年紀,都長得秀麗苗條,活潑天真。在接近振華廠的女工外寓的大門口的時候,還在那兒打鬧了好一陣子,才走進去。天氣很早,還沒有吃早飯。何嬌、何好、何影、胡執、胡帶這幾個震南材來的大姑、娘,有些才剛剛起來。看見自己鄉下四個人來了,就都高興得發瘋似的,彼此摟作一團,打作一團,鬧作一團。鬧了好一陣子,才慢慢坐下來,問長問短。這四個新來的人就把震南襯那些窮苦、受氣的老鄉的情形跟大家細細說了一番,大家都十分感歎。

不久,胡杏在前麵走著,章蝦、黃群兩個人在後麵眼著,三個人走進了飯堂。胡杏看見,飯堂的東邊角落裏有一堆女孩子在那裏說笑,她就慢步走了過去。她看見何嬌兩隻手把胡養、胡憐兩個人搓著,對著她對麵的何興、何旺說你看,你們還留這麽長一條辮子,現在都不時興了,都不時興了,你們最好把它剪掉,做一個自由女吧。

胡杏走過去,應聲說道是呀,是呀,你們的辮子剪掉就好,剪了自由,剪了自由。何興、何旺說誰說不是呢?你們問滔叔,就是他不同意。誰還不想剪了胡養、胡憐也同聲說道是呀,是呀,誰還不想剪了你們問偉叔,就是他不同意,我們說好說歹他都不同意。你們問他吧,你們替我們兩個問問他吧,到底算怎麽回事兒?大家慢慢集中在一起,都望著古滔、洪偉兩個人。古滔笑著說哪裏是我們不同意呢,我們是同意的。隻是,我要同阿興、阿旺兩個人到鍾蓓潭去開個雜貨鋪子。律麵丁想,在鍾落潭開雜貨鋪子,她們兩個人沒有辮子,象個自由女的樣子,行麽洪偉也接上說可不就是這個問題!他,到鍾落潭去開雜貨鋪子,我,帶著阿養、阿憐到太平場去開醬料鋪子,她們兩個人沒有了辮子,怎麽行?人家一看,好哇,你們都來些什麽人嗬?女孩子連辮子都沒有,還得了哇大家一聽,就嘻嘻哈哈地大笑起來。

胡杏點頭說道明白了,明白了,你們都革命了,都有工作了。要是這樣,不剪就不剪吧,做一個留辮子的自由女巴。正說著,周炳、區卓、江炳、馬明、王通五個人從外麵相跟著走了進來。茅通走在最後,他手裏提了一個竹籃子,裏麵盛著有個來斤熟番薯。大家相見一番之後,就每個人抓起一根熟番事,帶皮吃著。原來,這個飯廳並不供應早餐,工友們吃的早餐都是自備的,也是各種各樣的,隨便各人自己喜歡自己去買川。卻也。

大家高高興興地吃著,自然而然地就談起昨天的示威遊行。區卓跟胡杏年紀最小,沒有參加過這樣的示威遊行,也沒有見過這樣大的場麵,所以,興奮得不得了。參加了遊行以後,整天都想起遊行的情形,整天要跟人談遊行的事兒,一直談到夜深了,還不肯停嘴。何嬌問大家道你們知道,昨天遊行誰最爽神麽?大家說不知道,問她是誰。何嬌又說是杏妹妹,她昨天晚爽神得一個晚上都沒有睡覺呢。胡杏臉一紅,立即就強辯道哪有這回事情?哪有這回事情?我昨天晚上睡得可好呢,睡得都忘了起床了。接著,江炳又問你們知道,男的裏麵誰最來勁兒麽?大家也說不知道,問他是、誰。江炳說還有誰呢?就是咱們的小和尚嘛,阿卓嘛。阿卓說別瞎扯了,我怎麽最來勁兒嗬?你不來勁兒麽?江炳說我當然也來勁兒。可是,我沒有整天晚上都睡不著嗬。區卓說誰整天晚上睡不著了?你看見的?你如果睡著了,你怎麽知道別人睡不著呢?大家正笑著鬧著,軍師馬明說唔,昨天的事兒,當然叫人發狂了,實在說,廣州也很久沒有過這樣的示威遊行了。外國人總以為咱們中國人全都願意當亡國奴,有這個示威遊行,就說明咱們還不願意當亡國奴呢。不單是這個示威遊行,再過幾天到了雙十節的時候,咱們還有更熱鬧的事情呢。咱們全廣州的人都要起來,參加那天晚上的提燈會,提著燈在全廣州市的道路上遊行。哼!還不單這個,咱們還要檢查日本貨看看哪一個商店、哪一個工廠有沒有悄悄地買賣日本貨的有沒有人就是不理國家的安危,光顧自己的荷包,大家都要抵製日本貨,他們還要買賣日本貨?看有沒有這樣的人周炳想了一想,也接著說是呀,就要這樣幹才行。,別說咱們廣州人不能忘記帝國主義,全國的人民也不能忘記帝國主義。帝國主義給了咱們多少迫害,咱們能忘記麽?這回,倒是日本軍間又來提醒咱們了,叫咱們不要忘記。他們明白地告訴咱們,他們這十幾二十年來,一天也投有停止過向中國進攻。要逐步逐步地滅亡咱們,他們才會舒服。正在這個時候,振華廠經理室裏麵,也在舉行一次高級會談。出席的人有陳文雄、陳文姊、陳文捷、何守仁、李民天這麽五個人。他們這幾個人在這麽早的時間舉行一次這麽緊迫的會談,是少有的事情。這會談的中心人物二當然就是陳文雄了。他們在經理室的一張會議桌的周圍坐著,陳文雄很簡單地說道大家看看,他們昨天早上舉行了這麽大規模的示威遊行,可是,國民黨當局一聲不吭,一點事兒也沒有傲,甚至連屁都不放一個。就讓他們自由自在地橫行霸道,胡搞一氣。天都翻了怪不得四妹夫大早就往香港躲了!大家看看,這些情況到底是一種什麽意味他說完以後,誰也沒有做聲。他站起來,走到窗戶前麵,看看經理室外的一個大院子,看著大院子那邊那個振華廠的倉庫,又望望天空,又看著大院子上麵那一片大草地,這種神態使得大家有點莫名其妙。按陳文雄平常的習慣,他是雍容鎮靜,不慌不忙,總愛露出一副堅定、有辦法的神氣的。但是今天,情況不大一樣。看他那個舉動,就有一點心神不定的樣子。因此,大家就更不願意開口了。後來,還是何守仁慢吞吞地開腔道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嗬?這麽早,人家都沒有吃早餐,就把大家拉來開會了。那麽你也說一說,到底有什麽事情要商量的,我們也好出主意哩。陳文雄有點氣憤地說什麽事情,什麽事情,這大家還不看得清清楚楚的麽?就是這個事情。平定了那回的暴動還不滿四年,共產黨又一天比一天囂張了,一次又一次地向我們的當家地位挑戰了,可是剖剖那沒出息的國民黨卻反而一天比一天更軟弱無力了隊這可怎麽辦?咱們該想個對簸。何守仁還是慢條斯理地說對策嘛,很好,就來想對策吧。但是,是什麽樣的對策呀?對什麽目的的對策呀?陳文雄拿眼睛厲了他一眼,覺得他是在那裏明知故間,也就不再開腔。

其實,有一個事實,是大家心裏都明白,嘴裏都不願意說出來的。那就是,陳萬利跟陳文雄父子倆辦的那個東昌行一一一個大的迸出口商行,最近這幾個月來,他們做的是東洋的生意,主要是進口日本貨。在這個商行下麵,有兩個地方,目前日本貨存得最多,一個是陳文捷當經理的這一家振華紡織廠,另外一個就是陳文雄自己當經理的那間東昌百貨商店。這家商店開設在永漢路一個非常熱鬧的所在,裏麵商品也是琳琅滿目,十分華貴,可是,全都是日本的貨物。而這一間紡織廠跟那一個東昌百貨商店,目前都碰到了困難,就是說,碰到了昨天的廣東各界抗日愛國示威遊行。這件事算是過去了。但是,三天以後,到雙十節的時候,還有一次提燈大會,也要舉行示威遊行,並且,要到處檢查日貨。這個問題,就是麻煩的所在。那水稻學家,別人管他叫書呆子的李民天,看見別人不吭聲,就結裏結巴地說我看這樣吧,把這兩個地方的那些討厭的貨物都搬到別處去,躲一躲,等過了這一陣風頭,再把它運回來,不就行了麽?那陳文雄看見他這副模樣,聽見他說出一些文不對題、糊裏糊塗的話來,氣得不能作聲,隻是拿起桌子上擺著的茶杯,在手裏轉著,看著。那陳文姊看見她的哥哥都這樣沒有主意,心裏麵著實驚慌起來,不知道怎麽辦好。可是,她也想表示一下自己的聰明,就開口道這樣行不行,我來說一說。我想,還是按老規矩,咱們到英國領事館或者美國領事館去交涉一下,咱們在門口貼上英國的國旗,或者美國的國旗,表明這些產業都是外商的產業,或者,最好還請兩個印度人來看看門口,這恐怕可以對付過去吧?你們看行不行儼陳文捷玲靜地考慮了一下,就相當自信地說二姐的辦法使不得。咱們這個工廠跟那個商店的情形,大家都去知道的,你這樣做,人家也知道是假的。這不是眼那些目前牙象滿腔熱情在要求抗日、要求愛國的人鬧對立麽?不是更加靜地們有話可說,更加火上添油麽?我看使不得。按我的想法,我還是願意找他們的人,仔仔細細地談一談,把情況擺出來,把苦衷也擺出來,希望他們能夠跟我們合作,不要采取決裂的行動,不要采取暴力的行動。這樣子,我們誠心誠意地把真相攤出來,他們如果真正是愛國,真正是體丐咱們的困難,那麽,他們也會適可而止的,也會壓製他們自己,采取合理的辦法來解決這些問題,不會一昧子瞎鬧的。何守仁不斷地搖著頭,說這個倒是三妹一貫的理想,也是她的抱負,我從來就是欽佩的。但是,我想事到如今,采取這個辦法,無疑是授人以柄。他們本來沒有證據,我們倒把證據提供給他們。那可太老實了一點了吧?我看,他們既然不斷地舉行示威遊行,又要檢查日貨,這正是來者不善嗬,不是隨隨便便能夠對付得過去的。我還是我的老主張,我們或者眼公安局打交道,或者跟憲兵司令部打交道,叫他們派些人來,武裝人員也好,便衣也好,在工廠跟商店兩邊都實行保護,用實力來保護。如果他們實在要胡鬧,那就不客氣了。他們用暴力,咱們也要用暴力,隻有這個,才是正確的對付辦法,這才不吃虧。當然了,我這麽說,你們可能會笑話我。因為過去對豁麓南村的事情,我也是這樣想過的,可是你們都不讚成,都說我們是封建,是野蠻,是不道德,是不人道,總而言之,是完全不行的。可是你們現在一一輪到你們自己了,事情已經臨到頭上了,你們說,除了采取這種辦法以外,還有什麽辦法可想呢?陳文雄已經逐漸恢複了他的雍容鎮靜的紳士風度,把眼睛望著外麵大院子,微笑地說好了好了,人家說咱們中國是一盤散沙,我看,一點也沒有冤枉咱們。你們看,咱們五個人商量問題,就能有五種主張,這不是一盤散沙麽?說得大家都笑了。過了一會兒,他又接著說算了,不談這個了,我倒想提另外一件事情。李民天沒有等他說下去,就急急忙忙地接著說好哇,你談吧,咱們的獨創家,又有什麽新發明了陳文雄笑了一笑,就慢慢地說道我想一個什麽問題呢?是這樣一個問題我想這回日本的軍部是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這個真是大錯而特錯。什麽錯誤呢?他們現在實行的辦法,實際上是聯共反蔣。他的話剛剛一說,突然,大家就哄堂大笑起來。陳文雄連忙擺著手,要大家別笑,說當然,這是我的新發明,可是大家先別笑。蔣介石經曆了千辛萬苦,剛剛站穩了腳跟,他的最大的敵人是共產黨。可是,在他正使了全身的力量,要去消滅共產黨的時候,日本軍部來了,他們占領了沈陽。這樣子一來,就給蔣介石造成了一個向外國屈服的局麵,又給了共產黨一個煽動群眾的口實,這對誰有利呢?這不是對共產黨有剩麽?這不是對蔣介石不利麽?難道這樣還不是聯共反蔣麽?昵,你們考慮考慮,看我的杜撰有沒有一點根據。眾人果然不笑了,但是,也沒有誰開腔,大家都沉默著。

陳文雄走到窗前,對著那個大院子發呆。這個大院子,就在廠房的西邊,它的麵積比廠房還要大,大概有兩個籃球場那麽大,地上長滿了草。大院子的西北角,就是他們的經理室所在的地方。跟經理室緊挨著的,是。一連幾間辦公室。在大院子的南邊,是一個很大的貨倉,裏麵堆滿了工廠的原料、材料、機器、零件,等等。院子當中,還有洗紗、漿紗的地方,這洗紗、漿紗工場的周圍,是一大片晾紗的地方。實際上,這裏所洗、所漿、所晾的土紗,都是一些試驗品,數量很小,織出來的也是一些次布、土布。這個工廠所用的大量的紗,都是進口的、現成的洋紗,就是剛才經理室裏麵談起來的外國紗。從最近的情況來看,也可以說,他們大量使用的是日本紗。

陳文雄看見大家不作聲,就自己慢慢地說下去我們到底應該怎麽辦?我是這樣看的我們當然不能亡給日本,但是,我們更加不能亡給共產黨,這是再明白也沒有的道理。亡給日本,我們還可以當亡國奴,亡給共產黨,咱們就連亡國奴也當不上了。這不又是明明白白的麽?所以,我現在想,咱們最好還是聯蔣反共。當然,如果日本人也能夠這樣做,那是再好沒有了如果日本人要實行它自己的辦法,那麽,咱們中國人,中國有知識有頭腦、實際負責的人就應該采取聯蔣反共的辦法。等到把共產黨肅清了,那咱們再談別的事情就好談了。對於日本的侵略行為,咱們怎麽辦呢?我看,咱們還要等一等著,看看日本是不是有知足的時候,是不是得寸進尺,是不是適可而止,咱們再定咱們的辦法。至於咱們廠裏麵存的那些日本貨,這倒是小事情。貨既然是買來了,咱們已經把錢給了人家了二東西是咱們自己的了,那當然要使用,這是沒有問題。

的。這跟愛國不愛國完全是兩回事,不能混為一談。不過這部是些小事情,不去談它也行。陳文捷接著說對了,對了,咱們存的紗,咱們一定要使用,這是沒有問題的。為了表示愛國,咱們以後把這些日本紗用完了以後,當然可以不再進口日本紗,另外去進口英國紗,或者其他國家的紗,那都沒有問題。且然日本紗比它們所有國家的紗都要便宜,不過這個問題也是小事情。至於說到聯蔣,那咱們當然要聯蔣,咱們不聯蔣,又去聯誰呢?聯共產黨麽?聯日本麽?都不行。當然隻能聯蔣。但是我主張,我們要聯蔣一一就是說,跟蔣介石先生聯合起來,實行勞資合作的政策,這樣子,巾同才有希望。不管它是共產黨也好,國民黨也好,如果不實行勞資合作一一都是沒有前途的,結果隻能搞到兩敗俱傷。或者說,結果隻能夠讓日本人得到利益。

陳文雄把兩手交叉著放在胸前,說我佩服,我佩服,三妹從頭到尾都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何守仁接著說理想是一個夢,而夢是始終要破滅的。陳文姊拿眼睛把他一瞪,說你還不趕快修一靡。你倒也作起詩來了,好不知趣李民天。投有話說,隻是笑著點頭。陳文雄又對大家說道事到如今一一總而言之,咱們要強硬,強硬,再強硬咱們要有一大膽說吧,具備一種君臨天下的氣概!誰也不能來代替咱們做莊,誰也不能!咱們要是軟弱一點,稍為往後退半步,咱們就有覆滅的危險。要知道,從辛亥革命起,甚至在辛亥革命以前,咱們這些有知識、有頭腦、愛國家、負責任的人,從來就是管理國家大事的。辛亥革命是這樣,北伐也是這樣,現在還是這樣。中國的事情,就是要由咱們來管,不能由共產黨或者什麽其他的人來管。事實上,它們也沒有管過,也不會臂。咱們會管,也是一直管著的,現在不管不行,所以咱,們當仁不讓,要君臨天下!當然,我相信大家也不會誤會,我不是要當皇帝,也不是主張君主製度,也不是主張獨裁,而是說,我們這些人要當國家的主人。因為我們本來就是國家的主人,不能讓別的什麽人自稱他們是國家的主人,或者想來當國家的主人。這樣子,一一也隻有這樣子,咱們中國就會好起來,咱們對日本講話就會有力量,咱們就能夠最後把中國弄得富強起來。可是,現在是有點力不從心了。他說到這裏,臉孔沉了下來,聲音也低了下來,用一種讀祭文的腔調往下說道可惜,現在有點力不從心了現在,日本軍部采取這種辦法,來拆蔣介石的台,這一來,當然共產黨要囂張起來,要到處煽動群眾,說國民黨賣國投降說振興民族、抵抗侵略的,隻有他們,而沒有別人。這都使得咱們很困難,這都使得咱們力不從心。不過,一一說到這裏,陳文雄精神又昂揚起來了,他那種風流瀟灑的風度又恢複了,他說隻要咱們強硬,我想,日本人是會留點地步的。那麽在中國內部來說,不管共產黨也好,神聖的勞工也好,毫無知識、愚蠢、自私的中國人民也好,在強硬的手腕、強硬的態度、強硬的辦法控製之下,是會昕話的,是會斂跡的。如果這樣,那中國就有救了。這還不單是咱們一個商行、一家公司、一個商店、一個工廠的問題,這是關係到全中國的問題,是真正的國家大事哪。大家昕見陳文雄的調子忽然這樣高昂,這樣沒有回旋的餘地,都嚇得伸出舌頭來,說不出話。這裏麵,陳文姊跟李民天是無可無不可的,也沒有辦法象陳文雄一樣,想那麽多的事情,想那麽大的事情。何守仁是不讚成陳文雄的那種神氣的,他覺著陳文雄講咱們是主人這句話的時候,並沒有包括他在內。他心裏麵想,哎呀,我們倒是落後的封建,一可你們呢?我!。?們如果是殘忍、野蠻,那麽,你們不同樣是殘忍、野蠻麽?不過他嘴裏麵一句話也沒有說,臉上也沒有做出任何的表情。陳文捷也是不讚成她大哥的這種態度的,甚至暗暗地替她大哥擔心。但是,她在這種情況之下,能夠說什麽呢?她覺得,她什麽也不能夠說,就默然不語地坐在那裏。經過了好幾分鍾,大家都還是不作聲,陳文捷也仍然是懷著無限惆悵的心情默然不語地坐著,坐著。

八七恩與仇

也不知道是誰出的鬼主意讓振華紡織廠的跑街郭標去找從前震南村第一赤衛隊的逃兵馬有。第二天一早,他就騎了廠裏的自行車,飛快地跑到沙河去。他在一間蒸粉鋪子裏找到了馬有,又把馬有叫到街上來,兩個人在人行道上的一排矮樹底下慢慢地走著。郭標推著自行車,一邊走一邊對馬有說馬有,馬有,我拜托你一個事情好不好馬有著他那個樣子,料想也沒有什麽好買賣,就滿不在乎地說什麽拜托不拜托,有事情你就說吧。郭標說我昕到我們廠裏麵有一些風言風語,說工人怎麽樣,東家又怎麽樣,我也說不清。總而言之,就是過去在震南村你那一班兄弟,現在又要在廣州對付什麽人了。不過,我覺著何嬌這個人倒是挺好的,我不願意她跟他們攪纏在一起,跟著他們學壞。因此,我想拜托你找到何嬌,跟她說一說。你就說,咱們振華紡織廠的東家主張勞資合作,是很有本心的人,要她好好地維護東家,幫東家,站在東家一邊,不要跟著那些流氓地痞胡說胡鬧。這樣子,她一輩子也不愁衣食,她一輩子都能過舒服日子。如果跟著那些流氓地痞胡作非為,那她將來就很難說了。馬有聽見他這樣說,覺著有點莫名其妙,他望望郭標的臉,也看不出有什麽誠實的表情,就說,崎何嬌已經嫁給陶華了,你還打什麽主意呢郭標鼻子哼了。聲,說嫁是嫁了,可是這有什麽呢?今天嫁了陶華,明天也可以嫁別人。不說這些,我倒是為了她本身好。掙了這麽幹手淨腳的一份工,還不規規矩矩傲下去,還在那兒胡鬧,萬一將來鬧出事情來,東家惱了把她辭了,這不是穿衣吃飯又成問題了麽?我是為了她本人好,不為別的。馬有說,嗬嗬,你倒說得好昕,可是,我不管這些。你叫我去找她,去打聽廠裏工人的消息,去勸她不要跟工人們在一起,要跟東家在一起,是這樣的吧郭標笑笑地說你都猜對了,差不離就是這些。馬有說好啊,你叫我做也行,我就給你去傲,反正何嬌我是認得的我跟她講話比你跟她講話方便。那麽你給多少呢郭標悻悻地瞟了他一眼,說你這令人真貪財。我隻是為了何嬌好,附帶也為了你們那些兄弟姊妹好。叫你做這麽一點事情,你就要錢,我哪裏有錢哪馬有說沒有錢咱們就別談了。郭標說好吧好吧,給你錢,給你錢,不過現在我沒有,我先說清楚。你要把這個事情辦妥了,要能夠探出一些什麽消息來,我跟我叔叔講一講一一我叔叔在那兒當協理,你不是不知道的一一我跟他講一講,也許他肯出幾個錢。那個時候,我就分文不取,通通給你好了。現在,我可是一個錢也沒有。幹不幹隨你馬有想了一下,就說好吧,你就算騙我一固,我也不在乎。反正你騙我一回,你也騙不了我兩回,更騙不了我三回。我現在反正沒有事兒,在這裏幫閑,我給你走一趟吧。可是車錢你總要給我呀,難道我還走路去第一津不成郭標沒有辦法,從口袋裏掏出五個雙毫給了他,才算把事情商量停當了。

又過了一天,仍然是在吃早飯的時候,周炳、胡杏、區卓、江炳、章蝦、黃群、王遇、馬明、何嬌、何好、何蔥、胡執、胡帶等這十三個男女工人,又集中在振華紡織廠女工外寓飯廳的靠東的角落,一張桌子的旁邊,在商量大事情。那研究家洗鑒也來參加了,笑嘻嘻地坐在一邊,同馬明一起給大家布置工作。馬明對大家說把大家找來商量,不是為別的事情,就是為了後天晚上檢查仇貨的問題。接著,他告訴大家後天晚上,全廣州市都要舉行提燈會,慶祝雙十節。在舉行提燈會的時候,同時在全廣州市都要檢查仇貨。不管哪家公司、哪家商店、哪家倉庫、哪家工廠,都要檢查,誰也不能夠抗拒。最後他說,他們大家都是振華紡織廠的工人,所以他們就要負責檢查廠裏的倉庫。那麽,到底怎麽檢查才好,要找多少人來參加檢查,怎麽樣進行宣傳工作,怎麽樣動員大家都來參加這個工作等等事情,就希望大家來討論了。馬明講完之後,研究家洗鑒也用他那種工人們最喜歡聽的、爽朗流暢的腔調給大家講了一篇話。他從五七國恥紀念講起,一直講到上海五卅慘案,講到廣州六二三沙基慘案,又講到山東濟南五、三慘案,最後,又講到這一回日本帝國主義占領了我們的沈陽。末了,他說日本帝國主義不斷在中國行凶,它是要滅亡中國的。可是,咱們中國人不能允許日本帝國主義這樣子野蠻殘暴!咱們一定要抵製仇貨,還要要求全國總動員起來抵抗日本帝國主義,一直到把它趕出中國為止。他這一番話說得大家心裏麵怦怦亂跳,恨不得撈起家夥就去跟日本鬼子拚命去。

昕完他們兩個人講話之後,胡杏全身趴在吃飯桌子上,微微地仰起頭,露出憤慨的神氣,用她那好昕的、沙啞的聲音說是呀,有很多人是讚成抵抗日本帝國主義的,讚成檢查仇貨的。可是,也有不少人不是這樣,不象咱們這樣想。我就碰到一個人,睹,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女的,她對我說,我看過你的戲,你演得可是真好,我看了戲,對日本鬼子也很氣憤。可是,日本鬼子槍炮好厲害呀!國民政府、蔣介石都打不過,它,咱們做工的人赤手空拳,怎麽去眼它抵抗呢大家都覺著胡杏說的是實在話,飯堂裏登時活躍起來。章蝦接著說是呀,確實是這樣。我看我們廠裏麵,有一半人是讚成抵抗日本帝國主義的,讚成檢查仇貨的,可是,有一半人就不一定那麽讚成。有個三十幾歲的大嫂,年紀還不算很老嘛,她就對我說過唉,咱們整天做得頭昏眼花,還顧不住兩餐!咱們還哪裏有什麽心思去抵據日本帝國主義呀看來咱們還要加強教育工作,提高這些姊妹的覺悟。她說完以後,黃群就接著說你們別笑我是樂觀派,依我看,咱們廠裏麵不止一半,大概有五分之三,或者三分之二,都是讚成抗日的,願意跟咱們一起檢查仇貨的。自然,消極的人、懶洋洋的人也不是沒有,我就碰到一個更年輕的,才二十幾歲的人,她就對我說過咱們抗什麽日嗬?檢查什麽仇貨嗬?讓那些念書的、有頭腦的、有錢的、有教養的人去幹吧。咱們能夠開一天工、糊一天口,就算不錯了。,這種思想是有的。我看,隻要咱們耐心地加強讀報小組的工作,這些人很快就能轉過來。聽見兩位大姐這麽說,何嬌就用手把自己的鬢發掠了一掠,尖聲叫嚷越來道我想起一件事情來了!昨天下午,那個沒有骨氣的馬有來找我,告詩我,咱們振華紡織廠的東家是個講究勞資合作的好東家。他叫我要維護東家,不要跟東家作對。他說,這樣做,我這一輩子就不愁吃、不愁穿了。大家聽見何嬌這麽說,都登時大叫大嚷地**起來。飛周炳拍掌笑道好哇!陳經理你到底派人鑽到我們內部來策反來了王通不前由耐煩了,用手把桌子一拍,義憤填膺地說這個混賬王八蛋!這個辱頭家夥,一輩子沒有做一件好事情現在,倒來破壞咱們的抗日,來破壞咱們檢查仇貸了。我明天就去找他,把他的腦袋給擰下來王通說完之後,何好、何影、胡執、胡帶四個女孩子也紛紛略帶膽怯地開口說起話來。她們都說振華紡織廠裏,就是有許多人這樣想的。有不少人跟她們講過,人家東家就是開通,咱們去遊行示威,遊了半天,東家都沒有說扣咱們的工資,這已經是很好的了,很不錯的了,這樣的東家已經是難找的了。如果咱們和人家為難,再做些對不起東家的事情,未免太絕情了。這四個年輕的女孩子都是老實的莊稼人,她們說了別人有這樣的想法以後,也還承認了她們自己也有這樣的想法,也覺得如果咱們還要示威,還要檢查工廠的倉庫,當真檢查不出日本貨還好,萬一檢查出日本貨來,那又該怎麽辦呢?這樣子,大家就按捺不住了,一個對一個,兩個對兩個地就這個感恩圖報的問題,七嘴八舌地爭論起來。

在人聲嘈雜當中,胡杏離聲笑起來道我說四位大姐呀,一真是枉你們抄起家夥就跟團丁們扛鬥,跟保安隊打鬥!枉你們自稱雄老虎,女英雄!一看見陳經理還打哆魄呢章蝦把手一揮,意思好象是要跟大家說話。馬明看見了,就用手指輕輕地敲著桌麵,對大家說不要吵,不要吵,昕蝦姐講。章蝦低著頭,想了一想,又把頭抬起來,用一種剛毅的神情說道地主們、資本家們都是剝削咱們的,一一何家眼陳家也沒有兩棒!咱們受剝削,日子也夠長了。難道這一點咱們還不知道麽?他們人品好、人品壞,跟咱們沒有關係。反正,人品好!的剝削咱們,?品壞的也剝削咱們,這才是真理,難道不是這樣麽?其實說起來,他們到底有沒有什麽人品好嗬?有沒有那樣的人同?我就沒有見過。他們有時候裝模作樣,裝出一副慧善的臉孔來,用一些小恩小惠騙騙咱們,哪裏是什麽人品好呢?他如果真是人品好,他就不要剝削咱們,那就是真好了。可是,這樣一來,他們也不成為什麽地主了,也不成為什麽資本家了,你們說是麽黃群用一種熱情的、煽動的口吻接著說對了,就是這個道理。他們地主、資本家就是要剝削咱們,這哪裏有什麽恩呢?剝削就是恩麽?好,暫且不談這個一一咱們現在先談抵抗日本帝國主義這一點吧。這一點是國家大事。咱們要愛國、要抗日、要檢查仇貨,這是國家大事,咱們工人應該有權利參加、。

國家大事,對國家大事出主意。就是退一萬步說,有那麽一個人對咱們有過恩,但是他不愛國,還要去賣國,那就是恩又有什麽用呢?一一恩人就要變成仇人縱使有思,我們也不允許他賣國,不讓他賣國,何況恩根本就沒有呢。至於有人提出勞資合作一一那行呀,你隻要抗日,我就跟你合作你反對中國人,就去跟日本人合作胡杏昕了章蝦、黃群兩位大姐的話,心裏麵無限地敬佩,又覺著無限地憤慨。她的眼睛裏已經含滿了水光,她用手狠狠地把自己的短頭發一揪,使勁說道是呀,真是這樣的呀!大家要相信她們的話一一千真萬確的話!我跟咱說一說我自己吧。我識字不多,讀書很少,但是我真真正正地覺著地主嗬,資本家嗬,都是非常可恨的,沒有什麽恩可說。如果要說有什麽的話,那就是仇,不是思。你們看。我幾歲就賣到他何家來了,才幾歲呀,很小呀,那個時候,我在家裏投有飯吃。到了何東,他們給我飯吃了,這是恩麽?這不是恩,是他們要我去當?頭,要剝削我的勞動力。他們根本就沒有把我當做人,還有什麽思呢?除非他們有什麽陰謀的時候,他們就做出開恩的樣子來騙我,這倒是有的。我有這個經驗誰要對你開恩一一誰就要吃你來了!總而言之,你們看一看,說著,她把袖子卷起來,把褲腿也卷起來,指給大家看,說,你們看看,上麵這些傷痕,一道一道的傷痕,這是恩呢?還是仇呢?這用不著什麽討論,用不著什麽爭辯,有實際的東西在。我的皮肉上麵已經寫得清清楚楚,還有什麽可懷疑的呢?她這一番話,說得大家都沉默起來。霎時間,飯堂裏靜悄悄地,鴉雀無聲。

周炳著實替她高興,覺著這個十七歲的美貌的小姑娘竟然有誌氣說出這麽斬釘截鐵的話來,說得這麽清楚,這麽動人,這麽毫不含糊,不免替她晴睛地喝彩。區卓昕了,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他自己想,他十七歲,胡杏也是十七歲,二一可是,要他說出這樣一番話來,行麽?洗鑒、江炳、馬明也都在那裏微微地笑著,一一分明是一種讚許的微笑。王通又覺著不耐煩了。他也是佩服胡杏的,也是讚許胡杏的,但是他想,最好是放一把火,把三家巷的何家跟陳家都燒掉,隻留下周家。耍不,就放一把火,把這個振華紡織廠整個燒掉,免得羅嗦。他後來又回心一想,覺著不行,要是把這個主意說出去,隻能引起那些他認為婆婆媽媽的批評。因此,他披著嘴,很不自在地,一聲不響地坐著。,周炳蹲在一張條凳上,兩手向上攤開,好象他要接住一包從上麵掉下來的白米似地,對大家說有什麽辦法呢?咱們要吃飯,就要打工。他們是東家,咱們有什麽辦法?咱刑隻好拿他的工錢,受他剝削。他們倒是大模大樣起來,好象他們就是主人似的。所以,咱們不賣怕這個賬。咱餌們就要跟他們頂,跟他們鬥,看他們怎麽樣,這是一回事。可是,要說到抗日,說到愛國,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大家都知道嘛,這叫做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嘛,誰跟誰都一樣。他也是一個國民,我也是一個國民,大家都有權,誰都可以愛國。既然現在日本帝國主義來了,他們要退讓、要賣國、要當亡國奴,那咱們肯不肯呢?自們當然不肯嗬。咱們就起來抗日,要愛國。他們還想代替咱們說話,把什麽事情都拿在手裏,替咱們做主,這是不成的。咱們自己會當家作主比方說,你們看我象不象一個主人?他象不象一個主人那麽他呢,又象不象一個主人?他這一番話,把大家都說得哈哈大笑地樂起來。王通說象怎麽不象?個個都象是主人,就是馬有不象。大家接著又笑鬧了一頓。何好何影、胡執、胡帶這四個新來的年輕姑娘之中寫年紀最小的胡帶快手快腳地站到眾人麵前來,說唉,這下子,我們就算明自了。我們還是象那些老一輩子人的想法,以為剝削咱們的人對咱們有思哪,你看多糟糕!枉我們在打鬥上不輸折,可就是知道的東西太少,知道的道理不多。杏妹子比我們年紀小,知道的就比我們多得多了。峽,你們看我們四個比你們大家,掉在後麵有一大截於哪興許這就是不讀書的過。

胡杏也輕盈伶俐地走到眾人跟前,說我哪裏知道什麽呢?蝦大姐、群大姐她們才是懂得很多道理的人。我是什麽都不知道的。不過,我握過餓、握過打,疼過、難受過,就跟大家說一說罷了帶姐千萬別這樣講,你這樣一講,以後我就不敢說話了。你們都是姐姐,我是小妹妹哪,你們應該多多教我才對哪胡帶說,你也說得對。確實是這樣子,沒有刮過冉的人不知道疼,所郎,你就比咱們聰朗了。巧。;;,:?卻躪最後,研究家洗鑒喜氣佯洋地開言道我今天真是高興。昕到你們這樣子討論,很有意思。從實際上說,大家都說得不錯。就是有幾個人開頭沒有想對,或者有點。路不定,那也是小事情,一說就清楚的。就因為咱們自己一向都是受窮受苦的人,一向都是叫人剝削的人,一點就懂,沒有什麽難處。當然羅,這裏麵還有很多很多的道理,咱們一天也說不完全,咱們還要上班,還要開工,那麽就將來再說吧!嗬,今天就研究到這裏。如今咱們還得抓緊時間,布置一下到底後天晚上咱們該怎麽辦?廠方已經做了很多手腳,要拆散咱們,要欺騙咱們,要軟化咱們。現在就看咱們的丁大家覺著渾身是勁,就打鐵趁熱,連忙商量起後天晚上的事情來。他們先商量後天晚上提燈會上怎麽做法,怎麽約人,走哪條路,還有最要緊的,提燈會的燈籠從哪兒想辦法。大家覺著,要拿錢去買,他們沒有那個錢。就決定想法子到處去借,借一些破的、舊的,別人用過一一如今嫌不好看的紙燈籠來,自己貓貓補補,再買點蠟燭就行了。後來,又商量怎麽樣檢查振華紡織廠的倉庫,看看裏麵到底有沒有什麽仇貨。除了這些以外吃大家又仔細地商量了怎麽樣子分工,把全廠的工人一特別是女工一一怎麽樣聯絡起來,對她們做宣傳王作,要她們那天晚上不要搞別的事情,都集中起來,大家一條心地參加提燈會,參加檢查仇貨。這一點是困難很多的。他們知道有些人中了資本家的毒,猶疑觀望,顧慮重重,有些人就是不想管眾人的事情,怕麻煩,怕得罪人,又怕耽誤自己的家務。這樣子,他們就細細地分了一下。她們這八個女工,每個人都有兀個要好的工友,就大家自報了、認定了誰去跟誰聯絡,怎麽樣選行宣傳。時間也不多,隻有那麽今天、明天、後天這幾部天的時間了。大家又約定在跟工友們聯絡、宣傳的時候,還要避開資方的耳目,不要讓那些人去跟東家通肌報倩,妨礙全廠的行動。商量完了以後,正想散開,那個今年才十六歲的楊承榮跟今年才十四歲的何守禮又從外麵進來了。這兩個人年紀雖小,可是身體長得就象個大人一樣,男的矮矮胖胖,女的高高瘦瘦的。雖說有時候看起來還有點孩子氣,但是當他們不說話、不笑的時候,乍看起來簡直是大人了。他兩個來找洗鑒,一見大家都坐在那個地方,在商量什麽事情,何守禮就叫將起來。她說哎呀,你們這麽高興,一大堆人在一起商量什麽,都不通知我們兩個人來參加參加!楊承榮投有說話,隻是笑嘻嘻地站在一邊。後來,何守禮撲到胡杏的懷裏,兩人接成一團。楊承榮還是那麽笑嘻暗地把兩手插在他的白斜布學生製服的口袋裏,對洗鑒說洗大叔,我們學校那天晚上的提燈會要經過永漢路,阿禮她們的學校也經過永漢路,你看,咱們檢查仇貨要從什麽地方開始呢洗鑒笑笑地點著頭,正準備說話,何守禮就跳到他跟前,搶著先說了洗大叔,我倒有一個主意,你看怎麽樣?我想跟柴哥商量一下,我們兩個人都向學生會提議,就對準永漢路那一家東昌百貨商店,就是他們陳家開的那一個專門賣日本貨的商店。先檢查它,你看怎麽樣洗鑒聽她這麽說,就輕輕地拍著何守禮的肩膀,說對嘛,對嘛,你的意見很好,你很聰明。整條永漢路,就數東昌日本貨多,這是誰都曉得的,你們不去檢查那個地方,難道還到別處去瞎摸亂碰麽?我跟你們講,你們也回去跟同學們講,振華紡織廠這邊,那天晚上也要舉行提燈摒行,也要檢查仇貨,你看巧不巧?也是對著陳家的。這邊對著陳家,你們也對著陳家,給它來一個算魅賬,很好嘛你們應該跟他們一樣,如法炮製大割地且家聽了,也都非常高興。胡杏連忙走過來,對楊承榮、何守禮兩個人說既然這樣,咱們是一夥了,是一碼子事了。也倒想跟你們提一提,你們能不能給我們這邊找一些破的、舊的紙燈籠來?那天晚上我們也要舉行提燈遊行,可是,我們沒有錢買那麽多紙燈籠,現在正在發愁哪楊承榮跟何守禮兩個人都異口同聲地說行!有什麽不行呢?我們一定想法子給你們去借,借來了我就送給你們。後來,何守禮又望了周炳一眼,看見周炳對她微微地笑著,就拍著胸脯說我去借,保管能借到。如果借不來的話,我就拿錢出來捐給你們,你們自己去買,使得使不得?說完了,她又望了周炳一眼,也沒有望別的人。事情決定下來了,大家就陸續散開。

其他的人都走了,隻留下周炳、胡杏、何嬌三個人站在飯桌子旁邊。周炳對何嬌說何嬌呀,假定這裏是震南村,你就是咱們的壓寨夫人了。你全知道,過去咱們是怎麽艱難困苦,盲目跟他們拚嗬!今天,你要更加堅定地站在咱們大家一邊,別昕那馬後炮胡說八道。有一天我要收拾他的何嬌低頭說道是呀,是呀,難道我能夠忘記我媽媽是怎麽死的,我爸爸是怎麽剩下半條命的,這些我都能忘記麽?說著,說著,眼睛就紅了起來。周炳又跟胡杏說你看,咱們廠裏人心不齊,該怎麽辦?我說,你要跟她們多多接近,要眼她們一起吃,一起玩,一起說話,好好摸清她們的心事。你看,這裏跟咱們村子裏不同,大家的腳步不寢易走到一起來嗬。胡杏帶著深深的感激的心情,兩隻眼睛好象微微喝了一點酒似地望著周炳,低聲說道炳哥,你真是我的哥哥,什麽事情你都扶持我,幫助我,撐我的腰,叉開導我。如果將來我能夠成一點人樣子,能夠做出一點小事情,都是你給我的。周炳擔他的大手一揮,說你談這些幹什麽!大家接著就走出去了。不久,工廠開工了,那九十六台織布機也跟著活動起來。呼隆、轟隆,他拉、卡拉地轟鳴著,把第一津這條街道附近的窗戶跟門扇都震得吭吭作響。所有走過工廠窗子前麵的行人,又象往日一樣,一麵咒罵,一麵走過去。

八八兩個周炳

一千九百三十一年的雙十節,是一個晴朗的秋天。在豪賢街宋公館樓上的臥室裏,陳文婷九點鍾就醒了。她討厭自己醉得這麽早,在**坐起來,四邊看了一下,又躺下去。不久,她又坐起來,四邊看了一下,再一次躺下去。躺了不知道多久,終於無精打采地再坐起來,這一凹,她決心要下床了。但是,後來她又改變了主意,還是躺了下去。她覺得自己渾身一點力量也沒有,又覺得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的事情可以引起自己的興趣。這確實是一種百無聊賴的感覺,使她覺得痛苦和絕望。這個房間到處都是靜悄悄的,更增加了她的痛苦和絕望。不過她不想承認這一點,對她自己,她無論如何也不想承認這一點。她知道,如果她按一下鈴,就會有人來伺候她。可是人來了又有什麽用呢?還不是平常那些看慣了的人,還不是百般奉承她吃這個、吃那個,還不是說一些無聊的滔媚的話兒。這些生活一一如果這也能叫做生活,她天天都過慣了,覺得很討厭。因此,她不想按鈴,也不想任何人這個時候在她的麵前出現因此,她仍然靜悄悄地躺在**。透過抽紗的大窗簾,她望見有幾縷陽光從外麵射進來,又望見外麵的天空非常晴朗,她自己對自己說真討厭!這樣晴朗的天氣,幹嗎呢?有什麽用呢?如果是陰天、下雨,甚至是下大雨,那該多好,那她幹脆就不起來了,整天躺著都不用起來了。可是,這個天氣拚命跟她作對,卻是那樣晴朗。她用兩手墊高腦袋,望望房間裏的一切,覺得她的床旁邊那個床頭櫃上擺著的電燈、藥品、香水、電話都是好好的,按照平時的樣子擺著,她又望望衣架子上,看見所有:華貴舶內衣、外衣、紗巾等等,都好好地掛在上麵,也是眼平常一樣,一點都不亂。她又討厭起來了怎麽回事,天天都是這個樣子!什麽東西都擺得好好的,這幹嗎呢?她再望望寫字台上,又是一切都擺得好好的她再望望那些沙發、那些茶幾、那些擺設,都是眼平常一樣好好地站在那兒不動,等著她的吩咐。一切都是這樣有秩庫,都是這樣華貴、美觀、漂亮。她罵道這到底為什麽!這些東西都這麽好好地擺在那裏幹什麽!為什麽不倒下一些,掉了一些,壞了一些,毀了一些?為什麽天天都是同一個樣子她自言自語地說了半天,又一次坐了起來,在穿衣櫃那麵大鏡子上看到自己的樣子,她也覺得非常討厭怎麽自己這輩子總是這個樣子呢?一點沒有變動呢?為了表示自己跟自己賭氣,她又躺了下去,用手捶著自己的腦袋,狠狠地罵自己道你痛苦,你絕望,有什麽用呢?誰來管你呢?這都不說了。我自己還是我自己,我有什麽錯呢?我一點錯也沒有,就算我那樣子討厭我自己,我也沒有什麽錯。可是,我周圍的人又是些什麽東西呢?冷淡、狡詐、欺騙、殘酷,總而言之,沒有一個好東西!我就活在這樣的一些人們中間,而我自己卻不爭氣,唉這裏所謂的不爭氣,她自己對自己也不想明說,就沉默下來了。原來,不久以前,她發現自己得了一種很不光彰的皮膚病。在她身體的某些隱藏的部分,皮膚開始長了毒瘡,攢爛、流隙,疼得她直喊媽。她自己也不知道這是一種什麽病,請了廣州最好的醫生看,醫生也不說什麽病。但是,從醫生的臉上看出有一種神氣,就是好象醫生故意對她表示,他將絕對地守秘密,決不會告訴別人。並且安慰她,要她放心,隻要她信任這個醫生,她的病能治好,最多不過花一點時間,再花一點錢就是了。這些對於陳文婷來說,都沒有什麽問題,她有的是時間,有的是錢。但是,這個醫生為什麽那樣神秘呢?做得那樣富於紳士風度,用一種那樣體貼別人、,細心周到的神氣,說要替她保持秘密呢?她芬懂這一些,但是,她畢竟是相信了那個醫生。她自己這種病到目前為止,除了那個醫生以外,是沒有第三個人知道的。她曾經想過這有什麽了不起,我應該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至少,讓我們家族的人,讓我們認識的人都知道,這有什麽了不得可是她又自己回答自己說不行,不行,怎麽能這樣子呢?那不太丟醜了麽這就是她為什麽覺得自己不爭氣、自己厭惡自己的真正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