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八三自由女
陽曆九月底,中秋節那天的早上,涼風習習,陰雲密布,有時還漸漸抄沙地下一陣子小雨,真有點象春天的樣子。周炳從三家巷步行到第一津工廠上班,也沒帶傘子,揮身淋得濕漉漉的,叫風一吹,更加厭煩。但是令他抑鬱不歡的,還不是這些風,這些雨,卻是他的擺脫不開的回憶。他想起去年今天,他在震南村胡家過中秋節,那時候胡家一家齊全,有胡源,有胡王氏,有胡柳、胡杏,有胡樹、胡鬆,也有他自己。那裏有草編的五彩通花月餅盤子,那裏有六角高身、彩緞絲滌紅燈籠,那裏還有白、綠、紅、黃各種色紙剪成的薛禮歎月、太白迫月、烯娥奔月、細蟬拜月氣喝了幾蠱酒之後,那裏又發生了多少笑談趣話,甜言蜜語,癡心妄想,壯誌豪情。那種樂滋滋、熱烘烘、親切切、喜洋佯的味道,至今還縈繞不散!他越想越煩,不覺舉起手來抓自己的腦門。這一抓,原來滿頭的頭發都濕了,正象一餅蠟似地糊在腦殼上。到了工廠,時間還早,還沒到上班的時候,他就轉進北邊一條橫巷子,想,到男工外寓裏去把頭發擦擦幹。振華紡織廠的廠房陳舊破爛,既沒有宿舍,也沒有飯廳,協理郭壽年就在北邊那橫巷子裏租了一大一小的兩幢平房,做工人們的外寓。大房子坐南朝北,?
是三邊過,三進深,頭一進做了夥房、飯廳,第二、三兩進住著五、六十個單身女工小房子坐北朝南,在斜對門,是竹筒三間,住著十幾個單身男工。兩邊都是瓦頂泥地,木窗板門那陳舊破爛,和廠房倒也相稱,那揪隘擁擠,。卻比廠房還有過之,甚至比震南農場的大茅棚還有過之。周炳一走進男工外寓,卻看見馬明、王通、江炳、區卓四個人都在頭廳裏,好象正在爭吵,又好象正在愜氣,一瞧見周炳,就都麵訕訕地不做聲。周炳從牆上取下一條舊毛巾,一麵擦頭,一麵打問。王通沉不住氣,就把自己如何痛恨何家,如何設法懲罰他們,如何給他們送去一顆實心炸彈等等情由,說了一遍。周炳笑道那天晚上,我沒在家。後來昕媽說,好象打了個為雷似的!好厲害,連酸枝八仙桌都穿了個大洞。原來是你的手藝兒王通得意了,說可不!可不是我的一點小意思!可你還沒想:給土豪、劣紳、大地主一點小小的懲罰,人家還不依呢!懲罰何家的人,還得大大地受批評呢馬明平時不大動氣的,這時也生氣了,嵌著嘴巴說你別以為光你一個人才恨土豪、劣紳、大地主我隻是說,就算你砸死他何家一、兩個人,他何家其餘的人也不會從此就對胡杏開恩,對震南襯那些倒戶、夥計開恩!萬一你自己出了漏子,叫警察抓去,那就是赤衛隊的損失炳哥來得正好,你來許評這個理看。區卓也接著說你要去砸炸彈,為什麽不跟隊裏說一聲?你不昕我的話可以,連參謀長、指導員的話,你也可以不昕麽?這不是自由行動?這不是違反:律?這不是個人主義王通厲了區卓一眼,投吭聲。江炳是受過鍛煉,有鬥爭經驗的人他搓搓手,拿一半上海話攙上一半廣州話說?
茅通應該嚴格檢討。這完全是一種小資產階級瘋狂性的表現。來啦有組織格集體鬥爭當中,呢的係絕對要弗得格王通把臉一揚,說別人批評無所謂,就是輪不到你!一個廣東人用不著個外江佬來多嘴你們見哪個外江佬對廣東人說過半句好話來著!我寧願死在一個廣東人的刀下,也不願受一個外江佬的教訓大家都愕住了,也沒人說話了。隻見周炳微笑著,從容不迫地開言道茅通,難得你開心見誠,把話說得這麽清楚。有許多事情,你不說出來,我還不曉得呢。但是好兄弟,我幫理不幫親你是錯了他們的批評都是對的。你這樣做,不過是盲目的泄憤。你打得中何應元,卻打和中何守仁,打得中何守仁,卻打不中大奶奶。這又有什麽用?何家也還有別的人,也還有無辜的人,要是打中了他們,豈不更糟?憤恨,是應該的,盲目的泄憤,卻不應該。一一我就吃過不少這樣的虧!至於你說什麽外江佬、廣東人的,那就更加胡說八道了簡直可恥!張太雷同誌是江蘇人,他的血流在廣州再想一想彭湃同誌是廣東人,他的血流在上海!這都是為了什麽?如今大敵當前,咱們除了團結之外,還有別的法兒麽?王通叫周炳說得低下了頭,無從開口。正在沉悶之間,女工何嬌帶了四個鄉下姑娘,象一群燕子似地,吱吱喇喇地飛了進來,把那嚴肅的局麵打破了。兩邊一會麵,除了江炳是陌生的之外,其他全是熟人,就打打、鬧鬧,互相問候,非常熱烈。周炳把手裏的毛巾掛回牆上,鄭重其事地對那些姑娘介紹道來、來、來,我給你們介紹一位好朋友。他叫江炳,是從注副。
上海來的,是一個電主,又是一個有覺悟的工人。以後又對江炳說產這位中等身材,老實忠厚的,叫做何好,這位高高嫋嫋,沉默寡言的,叫做何彩,這位圓圓矮矮,神清氣爽的,叫做胡執,這位不高不矮,快手快腳的,叫做胡帶,全都是咱們震南襯的好姐妹介紹完了,大家又問起她們怎麽會在這個大清早跑到省城來。年紀最大,約莫有二十二、三歲的何好象對親人訴苦似地對馬明說明哥,你哪裏知道呢?自從那回你們狠狠地揍了那些爛兵之後,他們把全村子的人都看做仇人似的,愛打就打,愛殺就殺,都沒了天日了!前兩天又傳出風聲,說中秋節要挨家挨戶地清鄉,嚇死丸了!有跑到順德的,有跑到三水的,有跑到仙汾市的,雞飛狗走,紛灑倒亂。今天就是中秋,我們四個人一想,橫豎是死,也就豁了出來,昨天晚上漏夜趕搜船來到這裏。往後怎麽辦,我們自己也還不知道呢年紀小一點的何影怒衝衝地接著說產那風聲還傳到沒譜:說不叫震南村留下一個後生,也不叫震南襯留下一個閨女!要是我不走,我隻得拿一條爛命去和他拚了年紀又小一點的胡執也攤開巴掌說其實他們就是不清鄉,我們也活不下去了。我們全家已經半個月沒見過米了阿好、阿彰她們,要不跟我家一樣,就是比我家更糟!年紀最小的胡帶,約莫隻有二十上下,這時候急急忙忙地大聲說他們把我們趕絕了我們隻好投奔阿嬌了!我沒有別的活路了周炳昕完了溫和談定地笑道這卻不對。咱們的活路多得很呢!怎麽會沒有活路呢?你們來了,隻管安心住下。都是好姊妹,咱們一力維持就是。說到弄個什麽手藝幹一幹的話,你們隻管放心,我來給咱想門路。大家!了,都十分高興。昨晚坐渡船沒睡好的,由何嬌帶?到對麵女工外寓裏找地方睡覺,其餘的人也陸陸續續地分別上,班去了。吃過中飯,四個鄉下姑娘又要逛街,又要看戲,又要剪掉辮子,又要買膠底鞋子,亂做一團。何嬌說,你們都成了自由女了大家不依,捧著何嬌要揍。周炳利用了一點休息的時間,跑到豪賢街宋以廉和陳文婷住的公館裏找著了男管家區細。區細說縣長和縣長夫人昨晚去跳舞,今天天亮才回家,如今還在睡覺投起來。周炳說本來不想驚動他們,如今睡著沒起來,正好隨後又把何好、何影、胡執、胡帶怎樣為了躲避兵災,漏夜跑到省城來,現在想在振華廠找一份工的意思,都對區細說明了,要區細跟陳文婷說一聲。區細扭動著長脖子,眨眨眼睛說產要我說這事兒也不難,可我要問你三個問題。周炳漫不經心道哪三個問題區細又扭動長脖子,又眨眨眼睛說產第一,這是捷表姐管的事兒,你怎麽不去問她?第二,如果一定要問婷表姐,你自己為什麽不去間,偏要叫我去問?第三,當初我叫你去當振華廠采買,你把我狗血淋頭罵了一頓,怎麽如今對振華廠的事情倒又熱心起來了儼周炳臉色一變,把桌子一拍,說阿細,你該知道,我最討厭小人得誌的嘴臉!你到底去說不去區細站起來,搖晃著壯健的身軀道去,去,去。你別急哩!我這就去。周炳也站起來,轉怒為喜道產這才是。你把事情說好了,將來有緣分的話,我一定詳詳細細給你講這三個問題。說罷,就要走。區細一直送出大門口。
這天雖然沒有陽光,外麵到底比裏麵客廳亮得多。過往行人看那公館裏走出兩位年輕英俊的美男子,都不禁為之注目。
可是人們馬上又分辨出來縱然兩個人一樣光鮮、偉岸,前麵,那個卻是精神飽滿,元神壯旺,後麵那個卻是精神萎靡,意誌衰頹。人們於是又覺著一個是真英俊,一個是假英俊,一個是真雄偉,一個是假雄偉,一個是原裝真品,一個隻不過是影射仿造。
周炳走了之後,區細立刻跑到樓上,想看看陳文婷起來沒有。房門還沒打開,裏麵有人說話,區細歪著腦袋聽,隻昕見有一倉人說哎喲,多麽沉悶的生活哇是陳文婷的聲音。跟著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又說現在幾點鍾了?難道天黑了麽房間裏傳出了拉簾子的聲音,以後又另外一個人說話道是天陰,恐怕要下雨。如果睡不著,不如起來坐一坐好。已經過了中午了這是宋以廉的聲音。過了一會兒,區細又聽見陳文婷用鼻子晤、唔、晤地嗲了好一陣,說多討厭,中秋節才下雨賞月該怎麽賞法呀宋以廉仿佛從什麽地方到什麽地方,走了幾步蹄,才說咱們今天晚上一定得走,不走就會有危險。發生了危險,那不是玩兒的。輕則破財,重則喪命!咱們最好坐今天的夜班輪醋,到香港去。如果是那樣的話,月亮騰空的時候,咱們該到虎門了又過了好大一陣子,才昕見陳文婷說也沒見過做宮的會這麽怕死!老蔣馬上要倒台了麽陳濟棠馬上要割你的腦袋了麽宋以廉笑著說嘿嘿,政治上的事情,很難說得這麽死。一切都是見機而作。有時就蓋以毫厘,謬之千裏。誰也說不定誰會怎麽想。況且人家說文官不愛錢,武官不怕死,也沒有說文官不怕死的呀說到這兒,區細就聽得更加清楚他們的嗓門也高了,語調更加急促了。先是陳文婷帶點怒意說我不去!我哪兒也不去我就留在省城!反正誰也不會殺我!你們誰愛上台就上台,誰愛下台就下、?
台,本姑娘沒義務跟著你們打轉!要去香港,你一個人去,我可不能平白無辜地跟著你去獻世,去受你那種夫權的諸多限製宋以廉連忙辨白道你看你說到哪裏去了?咱倆一道下香港去避避風頭,過幾個月海外寓公的繁華生活,時機,還不是馬上回來?難道香港那種天堂般的優越生活,你卻不喜歡麽陳文婷不意不思地說沒味道。就算你是倫敦,那又能怎麽樣?還不是眼廣州一個樣子上午睡覺,下午化妝,晚上打牌、看戲、跳舞、說廢話香港有什麽新花樣?頂多元非是多幾個威水妹、東撐妹、西洋妹宋以廉無可奈何地說夠了,夠了。不用往下講了。我看你不肯去香港,也不是舍不得廣州,隻怕是舍不得廣州的一一人對不對後來他又輕浮地加上一句上海話阿是弗搓呀這句話區細卻沒昕懂,他以為又是英文呢。過了約莫十秒鍾,裏麵突然之間乒令乓郎地響起來,想是砸了什麽能夠砸碎的東西,又聽見陳文婷厲聲吼道是!是!是又怎麽樣?隻許你去問柳尋花,不許我有朋友親戚?你奈得我什麽何宋以廉陰聲陰氣地說自然,自然。你有那交交關關的表哥跟表弟,我奈得你仕麽何聽到這裏,忽然又聽得那叫人電鈴撲榜楞直響,區細知道不能逗留,就快步下樓去了。
既然如此,隻好你走你的,我留我的。不過有一句話得說清楚從此之後,咱們雙方是繼續受約束呢?還是各、自、自、由宋以廉已經動手收拾行裝,昕見陳文婷提出這個問題,他就停下來,順手摘下眼鏡,用手帕使勁擦著。擦了會兒,他又把眼鏡戴上,使喚那膜腫的眼睛把陳文婷望了又望,才開腔道隨你的便。你說吧陳文婷也堅持道不,你說宋以廉說你說陳文婷說你說宋以廉再說你說陳文婷也不相讓道你說雙方都希望自己要說的話,能通過對方的嘴巴說出來。後來宋以廉一再表示決心道我不會那麽笨,把你要講的話替你講出來。我自由不自由都無所謂,你卻需要自由。在這種情況之下,你賴不過我陳文婷也一再威脅他道除非你一輩子藏在香港不回來,否則的話,你該不希望樹敵太多才對。你如果把我跟我們一家都激惱了,都變成你的政敵,那對你也決不會是愉快的事兒。你還是老老實實地說吧總之,雙方都無所不用其極,但是雙方都不肯說真話。
一點鍾過去了,。兩點鍾過去了,三點鍾也過去了,整個白天都過去了,雙方還是相持不下。可是到了宋以廉快要離開家裏,上西穰口去乘搭夜班輪船的時候,陳文婷突然向他表示道好吧,宋常言道不自由,毋寧死!咱們雙方自由吧宋以廉已經勝利,卻故意拖延道夫人,你的弦線定得太高了。陳文婷說,高了又怎樣?我願意定多寓,我就能定多高宋以廉嘻皮笑臉地說那弦線高得好象你是一個自由卻也?
女,如假包換噸陳文婷說,我本來就是個自由女!自由女又有什麽不好宋以廉最後說善哉,夫人!話是你說的,不是我說的雙方自由!一言為定宋以廉上船的時候,一切箱、筐、籃、袋,自有管家區細照料妥當。難得陳文婷也堅決要送,於是走的人、送的人、管家、仆人一大堆,簇簇擁擁地走進香港夜船金山號的餐樓裏。離開船時間還遠,陳文婷覺著無話可說,因此坐不到三分,鍾,說不上三句話,就向宋以廉伸出手去告辭。宋以廉握著她的手,臉卻對著她身後的區細說話道我這回出門,一時也難得回來。表台,你得好好招呼她區細的臉漲得通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陳文婷不喜歡宋以廉那麽彈彈打打,就頂他道我一個人大手大腳的,用不著誰來招呼你出門在外,倒是好好招呼自己吧於是大家一笑而別。
回到豪賢街公館,區細看見陳文婷沒有睡意,又不叫自己下樓,就乘機將周炳要介紹幾個鄉下人進振華廠做工的事情,對陳文婷提了出來。陳文婷緊皺雙眉,擁起鼻尖上那個小疤,神情在昕與不昕之間,等區細講完了,就說你這個人就是瑣瑣碎碎,沒有頭腦,沒有英雄性格!象這樣的事情,你去對郭壽年說一聲,也就完了。誰愛昕你這些雞啄米不斷的區細說了聲是,準備下樓。
陳文婷把他叫了回來,盼咐道給我把那瓶香檳拿上來區細答應了,正轉身下樓,陳文婷又添上說把那盒幹果一一倫敦杏仁也拿來等管家下了幾級樓梯,她又說不然就算了,什麽也別?拿了,我要睡了區細想舉步,陳文婷又改變主意,堅決地命令道不,不!把巴黎香檳,倫敦杏仁都拿來帶兩個杯子來!咱倆好好賞月區細覺著為難了,。他既不能往下走,又不能往上退,就站在樓梯中間,攤開兩手說這這怕是怕讓底下人瞧見於你的麵子這個!陳文婷用手向他揮做了個美國明星的手勢,說有這回事兒麽?你拿幾張鈔票去蒙住他們的眼睛,看他們瞧見、瞧不見區細聽見她這麽說,也就不再吭氣,下樓拿酒去了。在樓梯轉角的地方,他還能聽見陳文婷自言自語地瞌歎道唉,世界上恐怕隻有一個人,是不能拿錢去買的!當采買的不肯拿回傭,傻瓜正因為全天下的人都不傻;隻有那麽一個人傻,所以他就格外矜貴!唉”
八四井旁結拜
胡杏在方便醫院住了半個月,傷勢雖然沒有完全好,可是再也住不下去了。有一天傍晚,她就離開醫院,回到三家巷。巷子裏空****地,寂靜無人。她走過何家門口抬頭望一望那牆央畫著的五彩二十四孝圖,又望一望那圖畫前麵掛著的燈籠和鐵馬,又望一望那緊緊關閉著的紅木雕花矮門,酸枝趟攏跟黑捧大門,隻是輕蔑地縮了一縮鼻子,卻不進去,一直朝周家那邊走。走到陳家門口,隻見那兩扇綠油通花矮鐵門慢慢打開,從門縫裏閃出一位身材圓矮,裝束雅撓的年輕少奶來,那正是提倡勞資合作的振華紡織廠經理陳文捷。陳文捷瞧見一個細細長長,十六七歲的竊寬姑娘,左邊太陽穴上貼著紗布、橡皮膏,右邊袖管卷起,胳膊用紗布纏著,左腿上繃帶裹住了半截,手裏拿著一根竹子,一瘸、一瘸地走著,萍是個傷兵的樣相,一時想不起是誰,不覺吃了一驚。後來定神一,才認出來了,就驚叫道勺卜杏子,你怎麽落到這般田地?
胡杏有禮貌地彎一彎腰,又驕傲地挺起了胸膛,說三姑娘,你還沒聽說麽?還不是他們打的陳文捷點點頭,說怪可憐的你怎麽不回家?也該吃飯的時候了。
胡杏斬釘截鐵地宣布道我沒有家!他何家的門檻,我這一輩子再也不跨過去了!一一我說得出,就做得到陳文捷義形於色地說好,難得你有這個誌氣!他們虐待你,是不文明的野蠻行為,是侵犯了別人的人權的。你應該起訴他們,要求法律給你判決離異。你老賭著性子跟他們賴,是藏不過他們的。如今,你怎麽辦呢?這樣吧,到我們工廠來做工吧!你先想一想,想好了,你就來找我。一一別人也許怕。他們何家,我們陳家的人卻不在乎這個說完,也不等別人回答,就對胡杏甩一甩手,仿佛叫她不必在意,就拿皮鞋敲著麻石地麵,閣、。閣、閣、閣地走了。
胡杏掛著那根竹子,一瘸一瘸地走進周家神廳。裏麵已經亮了電燈。周楊氏和周炳正坐在那裏說話,小把戲周賢正在那裏蹦蹦跳跳地玩耍,區蘇正在廚房裏麵做飯。大家一見胡杏,都高興得跳了起來。周炳走過來,要攙扶她坐下。胡杏不坐,隻是直挺挺地站在井旁,使喚那會說話的、亮晶晶的眼睛望著周炳,嘴裏卻沒做聲。周楊氏和周炳也不做聲,隻是等著;過了一會兒,胡杏平靜地說我什麽都想過了。我什麽都想好了。我再不回閻王殿去了。周炳不假思索地接著說手這有什麽!現成放著泉姐的空房子,你住進去就是。胡杏左臉上那笑窩兒跳了一眺,叫人覺得她的確笑了一笑,說十年前炳哥在我們鄉下放牛,我媽就想認他做幹兒子,我們都攆著他叫哥哥。如今要是這樣,我願意跟炳哥結拜兄妹,以後就跟親生的哥哥、妹妹一樣,不知你們的意思怎回?
樣周楊民還來不及答話,隻是拿拳頭捶著自己的大腿,樂了又樂,笑了五笑。胡杏看見周楊民十分歡喜,就叫了一聲媽又對周炳叫了一聲哥兩個人都還來不及答應,胡杏已經丟了竹棍,撲通一聲跪在井旁,對著周楊氏磕了三個頭。磕完了,又轉向周炳,準備往下磕。周炳一把將她提了起來。周媽又笑又嚷道,哎喲,好姑娘,小杏子,小觀音,你樂死我了,你折死者身了胡杏丟掉了竹棍,自己不能邁步,周炳扶她走了幾步把她按在神廳靠北那張竹**。周楊民坐在她左邊,周炳坐在她右邊,細細地談論在方便醫院醫治的情況。談完了醫院的情況,周炳就批評她道你下了決心要革命,又錢掉了辮子,為什麽還要磕頭下脆的那麽封建胡杏不答,隻望著他嗤嗤地憨笑不停。區蘇端飯菜出來,看見了胡杏那怪樣子,又聽說她認了婆婆、小,叔子做幹親,也就笑樂一番,滿心歡喜。不久,周鐵也回來了。大家吃飯的時候,胡杏又把自己如何被打,如何進院,如何出院,如何井旁結拜等等情形,對幹爹說了一遍,問幹爹肯不肯收留自己。那周鐵一麵吃飯,一麵昕,一麵淌眼淚。後來索性放下了飯碗,擦幹了眼淚,義重如山地說住下吧!好姑娘,安心住下。論門第,咱們不配跟何家鬥,論天理良心,咱們卻偏要跟他鬥一鬥我不信豁出命來,還保不住個無辜小孩子周炳昕著,慢慢地也挺起了胸膛,仿佛即令壓下來的是個千斤重擔,他也擔當得起。吃過飯之後,周炳自己洗過臉,又替小侄兒用賢洗臉。洗幹淨之後,又把小侄兒抱起來,在他的小臉蛋上親了又親,十足象一個父親一樣。胡杏坐在一旁,也說這周家的大眼睛,區家的小鼻子,看來不怎麽象他爹,倒是十分象他叔叔呢。後來大家又教周賢叫胡杏做阿!?
姑他卻怎麽也學不會。周鐵用那又粗又黑的手指指著胡杏,對小孫子說,叫阿姑周賢應聲道氣阿姨。越是要他叫阿姑,他就越是叫阿姨,惹得眾人哈哈大笑。胡杏也笑瘋了,隻管連聲不斷地說好,好,好。阿姨也好,就叫阿姨吧周賢又連叫了三聲阿姨,阿姨,阿姨這時候,周炳已經穿好衣服,走出犬門,轉出官塘街,朝天宮裏那個地方走去。他一麵走,一麵想起家裏眾人逗小侄兒玩耍的情形,想起眾人都不知道二哥周榕已經遇難,自己又不能不瞞著他們,心裏隻覺著一陣陣的隱痛,嘴裏就長長地噓了一口氣。他望望天,月亮還沒出來,天空是漆黑一片,他揮揮手,暑氣還沒退去,手心是熱風一團。整個的廣州,如今都深深地陷在憂愁、部悶、**、煩惱之中。他走到天官裏陶華家裏,陶華、馬明、關傑、丘照、邵煌都在,洗鑒也來了,隻等著他二他一坐下,洗鑒就開始傳達。他先講日本關東軍怎樣占領了沈陽,怎樣又占領了吉林省的吉長、吉敦、四洗、打通、洗昂各道地方,眼看著就哥哥占領整個東北。
他使喚的語調完全不是平時那種冷靜沉著的調門兒,卻顯得熱辣辣、氣衝衝的,叫人激動。跟著,他講到國民黨蔣介石怎樣賣國投降,怎樣實行不抵抗政策另外,一麵加緊進攻蘇區,屠殺人民,一麵又準備釋放胡漢民,踉陳濟棠講和,互相句結,一起反共。說著、說著,他自己首先就胃了火,大家也眼著胃起火來。後來,他又告訴大家上海的大學生、中學生、小學生都已經罷課,上海的三萬五千碼頭工人舉行了反日大罷工,上海十幾萬人民舉行了反日示威大遊行,全國的人民都十、分憤激,紛紛起來示威遊行,反對日本帝國主義的軍事侵略,反對國民黨蔣介石的賣國投降。說到這裏,他的尖尖的臉孔漲得通紅,他的沉靜的眼睛閃出跳動的火光,那矮小結實的身軀左右擺動,顫抖不停。周炳受到了這種情緒的感染,早已坐不安穩。他覺得自己的座位象一個鍋爐,燙得他頭昏腦脹。揮身的血液象沸騰著的開水,帶著一股不能忍受的熱氣,一直流到手指尖。他一步跳到堂屋門口,抬頭望著那黑嗎咕咚的天空,把六年前省港大罷工時候的熱烈場麵,一個、一個地回憶起來,嘴裏又高聲叫嚷道幹吧,幹吧!革命大風暴又來了噸陶華、馬明、關傑、丘照、邵煌幾個人都在摩拳擦掌,大聲叫罵,好象國民黨賣國賊已經把日本鬼子請到小北門外,他們必須立刻出去迎擊敵人的一般。洗鑒緊繃著臉孔,對大家歪了一歪嘴,仿佛做了一個勉強的笑容,說打是要打的。隻是現在還不忙。日本鬼子離咱們還遠著呢阿炳說,這是個革命大風暴。他說得很對。也許這還是個比當年的五卅慘案、沙基慘案、省港大罷工更大、更凶的風暴!誰知道呢?大家幹起來吧!目前,省城、香港兩邊日本工廠的華工已經自動辭工不幹了。這是一個偉大的信號!不久,咱們的學校也會罷課,咱們的人民也會遊行示威,最後咱們還要來一個抵製日貨的運動,一一來一個有聲有色的杯葛運動說完了這番話,洗鑒的情緒逐漸平靜下來。大家聽說要抵製日貨,又紛紛提出疑問。周炳和丘照差不多同時說廣州的國民政府會答應咱們抗日麽關傑和部煌也說隻怕那些黃色工會不肯抵製日貨陶華和馬明卻說哪有反共的禦用學生會起來罷課,起來反對國民黨的道理洗鑒完全恢複了研究家的風度,給大家解釋道大家問得有道理。正因為這樣,才需要進行鬥爭。隻?
要大多數人民、大多數工人、大多數學生都要堅決抗日,他們就不敢反對。如果學生會反對,咱們就改組學生會,如果工會反對,咱們就改組工會,如果政府反對,咱們就推翻政府目前,我看他們也不敢這樣做的。他們還要拿起抗日這塊假招牌,去對抗南京的蔣介石政府,還舍不得丟掉這塊假招牌呢他說完之後,又仔細地給大家布置了工作陶華負責各個工會的聯絡工作,周炳負責各種宣傳工作和一部分學生會的聯絡工作,馬明負責振華紡織廠的事情,關傑負責把號召抵製日貨的宣傳品印製出來,丘照負責把各種文件及時送到指定的地方,邵煌負責四鄉轉運工作和各種旗幟、標語、證件、符號、臀章?的縫製工作。布置完了,洗鑒滿意地望望大家,喝了一口茶,就跟周炳一道先走了。丘照和邵煌隨後結伴兒往南關走。馬明和關傑最後離開陶家,相跟著朝西走去。一路上,談起剛才洗鑒傳達的事情,關傑加重語氣說我看這回的風暴,一定比省港大罷工的風暴要大馬明問何以見得,關傑說那回英國人還沒有占領咱們的國土,這回日本人卻占領了咱們大片的國土東北如果亡了,華北一定保不住,華北如果保不住了,華中、華南也不成了馬明很讚成他的意見,就連聲說道對,對,對。關傑又說這一點,你就從周炳的身上,也看得出來。馬明又問怎麽看法,關傑說,你看他那揮身的勁兒,比省港罷工的時候大得多,那一回,他喪失了區桃,傷心到什麽程度!這一回,他又喪失了胡柳,可是什麽也不覺著,勁頭照樣那麽大!馬明沉思了一會兒,就鄭重其事地說這就是他的最大的優點。不管他的心情多麽沉重,隻要一聽見黨的號召,就立刻爬起來,一個勁兒往前奔!省港罷工是這樣,北伐是這樣,廣州值起義是這樣,在鄉下是這樣,在省城也是這樣黨一開口,他就完全相信關傑也沉思了好大一會兒,才坦白地說出來道可是我就辦不到。我對這回抵製日貨,就有懷疑馬明一昕就愣住了。他在剛升起來的月影兒裏望著關傑那長長的後腦勺,卻看不見他那白淨的長臉上有些什麽表情。後來關傑又說是這樣的。咱們抵製過好幾停貨咱們抵製過花旗貨,咱們抵製過紅毛貨,咱們更加抵製過日本貨。照我記得,抵製那東佯貨,這至少是第三回了。哪回不是五分鍾熱度?哪回不是都沒抵製出個樣子來?咱抵製咱的,人家老爺、少爺、太太、小姐照樣用人家的。不頂事兒馬明嚴肅地說你喪失信心了?黨的決定,不許懷疑關傑舉手搔搔後腦勺,說對。不應該懷疑阿炳不懷疑,陶大哥也不懷疑,一一那敢情好!不過我看丘照是懷疑的,王通是懷疑的,邵煌也是懷疑的。說到我自己呢,我敢向你保證不管我怎麽想,任務一定完成。不能錯一個字,不能少邱一份,也不能耽擁一分鍾馬明聽了,點點頭,沒再說話。兩人一直走到四牌樓才分手,各自回家。
第二天,胡杏的傷勢繼續好轉,不拄竹棍也能走動,臉上的紗布、橡皮膏也扯掉了。周炳看見了,自然十分高興,就開玩笑道阿妹,好了,好了。菩薩今天開了光了。蓮花叉胃出水麵來了。我就說,人是毀不掉的說完,立刻去幹別的事情,好象一下子就把她忘掉。她這裏站站,那裏坐坐,既不能當天到振華紡織廠做工,又不能幫區蘇幹活,覺得很無聊。她想也姐姐胡柳死後,已經過了六七快到尾七了,覺得很傷心。她想起哥哥胡樹、胡鬆兩人遠走高飛,如今不知飛到哪座山、哪道、哪個州、哪個縣,覺得很牽掛?她想起爸爸的身子不知好起來沒有,媽媽一個人不知怎麽張羅柴米,又覺得十分煩悶。這天早上,周炳沒有到振華紡織廠去上班,隻在家裏翻箱倒櫃地抄,抄出大大小小的一堆日本貨,一件、一件地扯碎、砸爛,堆在大門口,放一把火燒了。胡杏在一旁看了,覺著很奇怪,周炳就對她說阿妹,你知道麽?你知道日本鬼子要來滅亡咱們中國麽?就在那狗雜種把你打成重傷,別人把你抬進方便醫院的那個晚上,你還躺在木板鋪上昏迷不醒的時候,日本鬼子占領了咱們東三省的沈陽。一一他們倒好象是事前約好了,一道來欺負咱們的呢!往後,就隻幾天工夫,日本鬼子就把整個東三省占了!國民政府、蔣介石不抵抗,盡他們占。咱們不答應。咱們要反抗!咱們要跟他打遊擊戰爭!咱們要堅決抵製日貨!剛才我燒掉的那些劣貨就是日本貨。我象當年林則徐焚燒英國的鴉片煙土一樣把它燒了,表示咱們已經下了決心一生、一世,再也不用日本貨了跟著,他又對胡杏進了許多日本帝國主義侵略中國,中國人英勇反抗的事情。胡杏憤怒地聽著,揣著那稚氣的小嘴巴,鼓起那淺棕色的圓眼睛,垂著那剪短了的黑頭發,縱然她幹哥哥那大義凜然的神氣叫她十分感動,她也隻是默默無言地點著頭。剛講完一個段落,何守禮就來找周炳,說也抄出了一堆日本貨,都打碎了,如今正堆在她家門口的大燈籠下麵,準備燒毀,叫他們出去看。他們去看著把那堆日本貨也燒成灰燼之後,又回到周家神廳裏麵來。周炳在八仙桌上寫了一張決心書的草稿,也是講抵製日貨的,叫何守禮拿去抄了十份、八鍾,回學校裏廣泛征求同學簽名。何守禮剛走,陶華帶了幾個染坊。工人,丘照帶了幾個手車工人,不約而同地來找周炳,一下子把周家的神廳給擠滿了。周炳又給大家講日本侵華史,從朝鮮、台灣、影湖、遼東半島講起,一直講到二十一條款、五卅慘案、五三慘案,又一直講到這回的九一八事變,把一旁昕著的胡杏的眼睛,昕得越睜越大,越睜越圓。工人們剛走,何守禮、楊承榮又領著一班中學生進來,。拿了一疊抵製日貨決心書給周炳看。周炳看了,表示很滿意,吩咐他們繼續擴大決心書的簽名運動,又盼咐他們積極準備罷課,響應全國工人、學生的抗日示威運動。那些十四、五歲的少年心地純潔,昕了周炳的話,個個都堅決表示一定要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就雪國恥!誰敢阻礙他們,誰就是曹汝霖、章宗祥、陸征祥,誰就是漢奸、賣國賊,一一人人得而誅之學生子走了之後,周炳金、然向胡杏提出了一個誰也想不到的提議道咱倆來演一個戲,小杏子,你說怎麽樣?
什麽?胡杏大聲反問著。周炳又重複講了一遍。這真是一個晴天霹靂。無論如何,胡杏不能馬上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能很快就相信那是一句認真的話。但是周炳十分嚴肅地對她說,他想編演一出白話戲給自己廠裏的工友們看,來鼓動大家的愛國心,隻要她真想革命,又願意演,她是一定可以演得好的。周炳一麵講,一麵說了許多鼓勵的話兒,胡杏一麵昕著,一麵興奮得不知如何是好。兩人一直談到吃中飯的時候,才停下來。飯後,周炳拉上趟門,躲在神樓底不出來,不知道在幹些什麽。胡杏看見周炳今天早上那種慷慨、激昂、忙亂、緊張的神氣,不由得也想起六年前的事情來。那時候,區桃表姐死去不久,他參加了省港罷工委員會的工作,也就是這樣渾身勁兒,跑出跑進,人來人往,也就是這樣飯不吃、覺不睡地忙得不可開交,後來,也就眼陳文婷、何守禮她們演了一出叫做《雨過天青》的戲。想到演戲,胡杏又想到這回輪到自己演了,心裏獨、卡獨地亂跳了好大一陣子。想到區桃表姐,她卻又想起自己的姐姐胡柳來。區挑表姐去世的那會兒,周炳是那麽悲痛,那麽傷心,躺在**大病了一場,簡直是不想活了。怎麽這回姐姐死去,他卻不覺著怎麽難過,既不悲痛,又不傷心,如今六七剛過,尾七沒到,他就能夠緊張工作,精神振奮,象沒事兒的一般呢?難道周炳對這兩個人,是有親、有疏、有輕、有重的麽?一一想到這個地方,胡杏覺著可民不服氣。到了後半晌,何守禮、楊承榮又來找周炳,周炳才拉開趟門,神情呆滯地走出神廳來,他們告訴周炳,罷課已經鬧成了,明天就開始。大家又歡呼笑樂了一番。經過這一番笑樂,周炳又恢複了慷慨、激昂、清爽、明亮的神氣,教他們怎樣組織抗日宣傳隊,到街上去向一般民眾做講演宣傳。何守禮、楊承榮走了之後,周炳望了胡杏一眼。好象沒有看見她似地,一轉身就想鑽進神樓底,、但是胡杏走開來,打橫伸出一隻細細的胳膊,攔住他的去路道哥哥,我想問你一個事兒周炳隻當她問的是演戲的事情,就站定了,等著她。她卻睜大兩隻感情豐富的眼睛,好象把千言萬語並做一句話似地問道姐姐過身也快到尾七了,你記得麽?周炳的眼圈紅了一紅,低頭輕聲說記得。胡杏進一步質問道往時你沒了心愛的人,總傷心得什麽似的!你說記得,飼怎麽又象不記得呢周炳點點頭說哦,原來是這樣。我告訴你:從前的傷心,是外表的傷心,這回的傷心,是骨子裏的傷心。你怎麽看得見呢?從前的傷心,是為了一個人的,這回的傷心,是為了許多人的。這怎麽能夠一個樣兒呢?還不止這些!從前的傷心,是瞎眼的,是束手無策的,是隻能糟蹋自己的,這回的傷心,是睜開了眼睛的,是有事情可做的,是要仇人償還血債的,這又怎麽能夠一個樣兒呢胡杏明白了他的意思,但仍然堅持道雖然如此,可你點不想念她麽?周炳沒有答話,隻是牽著她的手,把她帶進神樓底,指著自己的床鋪道這就是我整天對著,整天思念著,童天把玩著的東西,你看吧胡杏一看就呆了。**全擺滿了用絲線繡上各種花鳥的手帕、枕頭套,還有各種色紙剪成的龍、風、,福、壽、榴、藕、荔、桃,想不到去年中秋節胡柳剪的白、綠、紅、黃四幅薛禮歎月、太白迫月、烯娥奔月、招蟬拜月也都在。一一所有這些,沒有一件不是胡柳的手澤。周炳更指著床頭牆上對胡杏說你看,那是什麽!你家姐是我的妻子,同時又是我的同誌,一生、一世也忘不了的胡杏順著周炳的手抬頭去看時,隻見赫然一麵鐵錘、鐮刀的紅旗,端端正正地掛在牆上,那色彩光華,威嚴奪目。不用說,這正是胡柳的貴重的遺物。胡杏猛然垂下頭來,眼淚丁丁當當地滴在方磚地堂上。她哭了。周炳也哭了。兩人相對著,盡情痛快地哭了半個後晌。
八五關裏關外
當天晚上,剛吃過晚飯,手車工人丘照冒著白亙般大小的汗珠子,氣喘如牛地來到三家巷。他連坐都不坐,隻站著告訴周炳,全市工人、學生的示威大遊行,決定在十月五日上午十點鍾舉任。說完就匆匆忙忙走掉了。周炳扳著手指頭一算,五號遊行,四號晚上要做動員,不能演戲,要演,就得三號晚上演。今天已經是二號,就是說,要演就得趕在明天晚上上演。他用手托著腮幫想了一會兒,又瞪起眼睛把胡杏打量了又打量,然後鄭重其事地對胡杏說事情很急了。咱們明天晚上就得演出。咱們那出戲編是編了一下,排是排了下,可是女主角還沒有。你怎麽樣胡杏挺起了豐滿的胸膛,學著周炳那鄭重的神氣回答道我有什麽怎麽樣?你看我能演,你說我能演,你信得過我能演,一一我就能演周炳溫和地笑了笑道論身材、論年紀、論相貌、論嗓子,你都合式。加上你的心地又靈,一一試一試吧說完,兩個人就立刻動身,到振華紡織廠的女工外寓去。到了那裏,馬明、王通、江炳、區卓、章蝦、黃群、何嬌、何好、何彩、胡執、胡帶等人已經把飯廳的桌、椅、板凳端開,騰出一大片地方在排戲,看見他倆進門,就高聲笑鬧道、好了,好了,正印花旦來了因為胡杏第一次上排練場,周炳就叫大家停下來,重新把戲文講一次。那出戲的名字叫做《關裏關外弘一共分三幕。情節是這樣子的周炳眼胡杏是沒過門的小兩口子。日本軍隊占領沈陽之後,周炳的爹娘帶著鍋、盆、碗、盞、行李、鋪蓋去邀胡杏全家一起逃往關內。胡杏的爹娘舍不得自己的家,正在躊躇,兩個日本兵闖進了他們家裏,一個要拉周炳去做快子,一個要拉胡杏去做慰勞隊,周炳抵抗,但是寡不敵眾,十分危險。兩家的父母都奮不顧身,拚命抱住日本兵。胡杏拖走了周炳之後,兩個日本兵開槍打死了雙方的老人。這是第一幕。胡杏投昕過這樣的戲文,隻當都是真事,覺得十分緊張,又十分新鮮。聽到那兩對親家為了救自己的兒女,雙雙倒在血泊當中,氣絕身亡的時候,她忽然想起自己的淒涼身世,想起自己家裏的各人,寬噢噢地當真哭了起來。大家都愣住了,扮橫胡杏父親的王通卻說小杏子,你已經十七歲了,怎麽還象個小孩子?這是做戲。我又不是真死,你哭什麽扮演胡杏母親的洪偉嫂、黃群護著她道茅通,你懂什麽?這才是拿心換心!你自己的心先動了,你才能打動著戲人的心周姻也點頭茹許道她雖然沒演過戲,可她是個好演員胡杏擦幹了眼淚,繼續往下昕。第二幕是說的關內的事情。一個國民黨的下級軍官正在對五個滿臉煙油、破爛不堪的國民黨兵訓話。他說他要打共產黨,自然不能打舉。等到他把共產黨打光了,他自然會去打日本,誰也用不著替他操心那五個兵不僅沒替他操心,隻顧擠眉弄眼,壓根兒沒聽他的。
他講完了,就下命令目前東北的共產黨都化裝成難民,混選關內,上麵有吩咐,從今天起,不許放一個難民進關。他訓完話,其他的士兵退場,隻剩下一個值勤的哨兵,對他提出疑問道如果難民都是共產黨,那全天下的共產黨還數得清麽他打了那哨兵一個耳光,然後退場,根本不回答。周炳跟胡杏逃到這裏,哀求那哨兵放他們過去。那哨兵不管怎麽說,都不答應。後來,胡杏願意留下,賣身給哨兵當丫頭,隻求放走周、炳。哨兵深受感動,又不敢違反命令,隻得遠遠走開,裝做看不見,讓他倆逃避關裏胡杏昕完了這一幕,不覺深深地透了一口大氣,臉上露出那嬌憨的微笑。周炳得意地望著她左頰上那深深的笑窩兒,又往下講第三幕。第三幕的事情發生在一個山路崎嶇的。峽穀裏。那兒根本沒有什麽路。石子又擱腳,荊棘又刺手,十分難走。更糟糠的是那國民黨軍官,又帶著四個兵士,一麵亂打槍,一麵苦苦窮追。在經曆了許多驚險場麵之後,胡杏不慎跌傷了,不能行走。最後,周炳背著她往前奔,不幸為亂槍所中,兩人一起跌進深溝裏,同時遇難了。就在這個時候,日本兵又來進攻,國民黨兵連忙逃跑,這座雄關的頂上又插上了日本旗。胡杏昕完了這出戲,整個兒都呆了。她笑也不是,哭也不是,隻氣得兩眼圓睜,臉孔發紫。周炳再問大家還有什麽要改的地方,胡杏還是氣得心亂如麻,一句話也說不上來。在排戲的時候,胡杏果然心靈嘴巧,有什麽不懂的地方,不合舞台規矩的地方,隻要周炳一點,她就會。她根據身分、情節、性格所編出來的對白,照馬明、王通、章蝦、黃群幾個人的私下議論看來,比之當年區桃演《孔雀東南飛,陳文賠演《雨過天青,竟是功力悉敵,一點也不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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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晚上,他們漏夜排戲竟排了個通宵。一直到天光犬白,大家都累了,才歇下來,躺了一會兒,又去上班。周炳和胡杏都不回家,各自找地方挨了一挨,就都起來。周炳帶胡杏進廠領了一個工牌,講好六號正式上工,又回到女工外寓,把那胡杏還覺著生疏的地方,反複排練。有些不十分恰當的對話,也斟酌更改幾個字眼兒,準備當天晚上就上演。胡杏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做眾人的事兒,那勁兒的飽滿,那精神的壯旺,那情緒的熱烈,叫周炳瞧見了,也暗地裏讚歎不止。他覺著戲的本身,已經有些把握,隻有一個問題還沒解決錢。馬明、王通、江炳、區卓四個人共同擬出了一張摘戲費用的清單,約莫也得花個百兒八十的光景,這卻是他們的力量所不能解決的到了那天上午十一點鍾左右,如今隻剩下女主人陳文婷獨自當家的宋公館裏,上上下下,忽然都忙亂起來。原來陳文婷今天起得特別早,現在已經化好裝,準備出門了。她全身一色雪白打扮,連高跟皮鞋也是雪白的,隻在該紅的地方塗得殷紅,在該黑的地方畫得墨黑,所以看起來自得十分耀眼她是嫋婷婷地走下樓,走到客廳門口,忽然想起一件什麽事,又停下腳步,打發開眾人,隻留下男管家區細,然後從白皮手袋裏掏出一百塊港幣,交給區細道唉,你把這些錢交給那個冤人吧!他是隻會演戲,隻會罵人,其他渾不會的!區細接過錢,就想走。陳文婷又把他叫住道阿衰,如發茅我問你一句話才走也不遲。隨後又歎了幾口氣,才繼續往下說嘈,嗜,真是一一你瞧我捐了錢給他演戲,會不會取得他的好感?區細加勁兒巴結道四表姐,一定會的。怎麽不會呢?
一個人使了別人的錢,難不成倒生起思感來?陳文停拿直櫻愣的眼睛望著區細,又好氣,又好笑,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她第一眼看上去的時候,覺得區細也高大,也壯健,也白淨,也健美,很有點兒周炳的譜摸,可是越往深處看,就越不象,到了最後,就覺得他簡直屬劣不堪,俗不可耐。陳文靜感覺到有點悲哀,就閉了閉眼睛,搖了搖頭,重新歎了口氣,說出一句區細無法了解的話兒來瞧,貌似神非區細不懂此中奧秘,隻得瞪大眼睛,象一條金魚。陳文停看見他越過越醜,賦昧得隻想嘔吐。她打了幾個喃兒,最後說走吧,呆鴨子你隻顧整天沒冷設熱地恭維我,頂著我,看我的眼色,買我的放心,真是厭煩極了什麽時候,你倒爽爽快快地痛罵我一頓好不好你倒把腰脊骨立立兒地豎起來好不好?這本來是一句問話。可是問話的人不等答話的人答話,卻一扭屁股走了。區細還在那兒呆站了半天,覺得前麵當真沒人了,才聳聳肩膀,出了門口,向三家巷走去。他一麵走,一麵畫自思自想道你愛會演戲的人?你愛脾氣大的人?你愛革命的人?那中叫我革給你瞧瞧!我倘若一革起命來,比那最革命的人還要革得凶呢!走到周家,見周鐵、周楊氏、區蘇三個人正在吃飯,周賢也趴在一張馬杭上胡亂攪著吃,隻是周炳踉胡杏還沒有回來。又見何守禮來找周炳沒找著,氣嘟嘟地披著嘴巴走於區細不能等候,隻把一百塊港幣交給他大姐區蘇,說自己還要到雙門底替囚表姐買東西,又要區蘇對周炳說,自己也想參加抵製日貨的運動,也就走了。區蘇放下飯碗,碗裏還有半碗族也顧不上吃,立刻穿起衣服,帶上錢,趕到振華紡織廠去。
眾人都走了,小孫子也吃飽飯,上床去睡了,周怯稠周楊民卻為周炳的婚姻問題吵起嘴來。原來自從周炳回家之後,周楊氏見他年紀也有二十四了,新近又把個未婚妻胡柳沒了,想給他另找一個姑娘,成個家,好讓他安下心來過日子。有一?
次,她背著別人,悄悄對她的小兒子提議道炳,你還是置個家吧哪曉得周炳一個硬釘子碰了過來,斬釘截鐵地說不。媽,我不想結婚媽媽不以為然地問那麽說,你要打一輩子光棍麽?兒子強著回答道不知道是一輩子、兩輩子。反正不願意談這個周楊氏設法,以為他還記住胡柳,隻得耐著性子慢慢勸。打那天起,她就常對周鐵嘮叨這件事兒。但是周鐵的反應很冷淡。周鐵越冷淡,她越著急,因此就吵起來二一一今天也是如此周楊氏說,你也該說說他。哪有做老子的一聲不吭的道理周鐵說,我不管。我早就知道枉他長得傻,就是娶不到老婆周楊氏說,你少黑心爛肝周鐵說,事不離實,果不離核。隔壁四姑娘嫁給宋縣長,震南襯的何嬌嫁給陶華。聽說摧甲裏賣唱的阿葵要嫁給王通,又聽說震甫村來了四個珍珠、寶石一般的女孩子,卻要嫁給馬明、邵煌、關傑、丘照他們了。誰愛咱們這唱戲的男花旦?周楊氏說,不能這麽說!
太陽偏西的時候,陶華走進珠光裏邵煌的裁縫鋪裏,催問他戲服做好了沒有,見他已經把戲服都拿一塊包袱包好了,正準備國門,就開玩笑道煌嫂,人家今天晚上做戲用的,還不趕快送去!耽誤了開場時間,看回頭何影姑扭不扭你的耳朵邵煌臉上紅了一紅,說別開玩笑,我倒有一樁正經事問你。隨後就鎖了鋪門,和陶華一邊走、一邊談。陶華問他什麽事,他壓低嗓子,不讓過路人昕見,說這回抵製日貨,如果見了效,到底對誰有好處。陶華想不到他這樣問,就反問他一句道依你看來呢部煌怯怯地說依我看,抵製日貨如果見了效,日本鬼於害怕了,把兵撤走了,那倒是幫了國民黨的忙他們會說是他們的勝利,他們會更加凶狠地打咱們陶華舉起染精藍麓的手,搔了搔腦袋,說你說到這層,我倒沒想過。會那樣的麽?不過我看,日本人既然動了刀兵,占了地方,縱然抵製日貨見了效,他也萬萬不肯撤走的。吃進嘴裏的一塊肉,你要他吐出來,可沒那麽容易。邵煌仍然吞吞吐吐地說如果抵製不到他撤兵,那抵製又有什麽用陶華有點性急地說不對,不對,你錯了咱們抵製日貨,日本鬼子一定會叫賣國賊出來取締。要是賣國賊一隻手打咱們,一隻手取締抗日,全國民眾會饒他麽?這正是又打擊了日本帝國主義,又打擊了國民黨反動派邵煌還是不放心地說要是國民黨反動派也來抗日,也來抵製日貨呢陶華笑道我的好煌嫂,要是國民黨反動派也來抗日,也來抵製日貨,那他就沒法兒再去打共產黨,連賣國賊也當不成了有那樣的好事兒麽最後,邵煌差不多剩下喃喃自語的聲音道你說的也有理。可我總是不放心。我怕便宜了國民黨反動派兩人緊貼著走到惠愛路才分手。邵煌直朝西走,送戲服去振華紡織廠,一路上還是昏頭昏腦地想著。他沒有想到,從四牌樓起,就有一個人在他後麵釘梢,一直跟他、跟到第一津。他也沒有察覺到,跟他的那個人就是如今西門口一帶、鼎鼎大名的羅吉一那個身體寬橫、背駝胸陸,眼睛綠幽幽的駁腳偵緝!甚至走到振華紡織廠北邊橫巷的口子上,他也沒有瞧見,如今那裏正站著兩個刑事警察,並且連廣州公安局刑事警官大隊直屬區隊的區隊長梁森也親自出動了,如今也站在那裏,正在跟羅吉兩人遠遠地打手勢。他一麵在腦子裏繼續著剛才的爭論,一麵一頭撞進那橫巷子裏,一直到有一條黑色的胳膊擋住他的胸膛,這才算完全清醒過來。他抬頭一看,麵前站著的正是當年震南公安稽查站的站長梁森。自從那回第一赤衛隊眾英雄踢了蛇竇之後,他就沒見過梁森。如今這個人雖然穿上了警官製服?那張臉還是青得一塊菜葉一樣,他一眼就認得。梁森看他,雖然有點臉熟,卻認不得他是誰,也記不得在哪裏見過他。當下那警官一張嘴就吆喝道嘿你是寺什麽的邵短十分鎮靜地回答做裁縫的。你手裏拿的是什麽幾件做好的衣服。你要上哪兒去儼上裏邊兒女正外寓。梁巍用力把手一揮道不行!快走吧這廠裏鬧瘟疫,外人一概不準逝去邵煌拗他不過,隻得捧著衣服走了。他左想右想,還是摸到三家巷去,看看周炳在不在,或者跟區蘇商量,另想辦法。
到了晚上七點鍾,關裏關外》這出戲準時開演。整個女工外寓的飯廳劃成兩個部分東邊這部分是舞台,舞台後麵是用布帳隔開的後台西邊這部分是觀眾的座席。全體男女職工、雜役,連管工林開泰,跑街郭標,甚至協理郭壽年、經理陳文捷,都來看戲來了。電機工江炳給整個戲場安裝了幾盞一百枝光的大電燈,把台前、台後、觀眾座席都照得通明透亮。觀眾各自帶來了高高、矮矮、大大、小小、方方、圓圓、長長、短短的各式椅子,一行、一行、一堆、一堆地坐著,高聲談笑。這裏全是廠裏的人,一個外人也沒有,他們可以肆無忌憚地亂說、亂鬧。他們不怕林開泰、郭標,也不怕協理郭壽年,隻是對於經理陳文捷,。他們開頭有點害怕,後來也就不在乎了。陳文捷這回來看戲,照她自己解釋,是有三個目的第一,刑警;大隊因為怕共產黨宣傳抗日,煽動民眾,堅持必須封鎖戲場,不讓工廠以外的人看戲,她是同意了的,因此,她自己也想來看看究竟有沒有共產黨在她的工廠電活動第二,周炳的演戲跟胡杏的美貌,是三家巷公認的雙絕,究竟他們這回捷的什麽名堂,她本人不能沒有看看的要求,第三,她是主餘勞資合作的,這回她跟大家一道看戲,一道坐矮凳子,正是她對自己的主張的一種實踐。她的出現,開頭的確引起了觀眾和演員的猜測和議論,後來總是猜不透她的玄妙,而白話戲就要開場,甚至連負責封鎖戲場的兩名刑警也溜了進戲場來看戲,大家也就把他們那平靜端莊的年輕女經理忘掉了。
第二幕也演得不錯。一開頭就有點兒喜劇的味道。先出來的五個國民黨兵,除了區卓是個男的之外,其他何好、何彩、胡執、胡帶四個兵都是女的扮演的這已經引起了許多的議論和笑聲。幸虧周炳早就宣布了紀律不管台下怎麽樣,她們都要繼續演下去,不許望觀眾,不許笑,才沒有出亂子。後來那原先扮演胡杏父親的王通,這一幕卻扮演了國民黨軍官。他一出場,又立刻引起了觀眾的嘩笑。這個說,他又活轉來了那個說,那兩撇胡子到底沒有粘牢王通聽見台下這種彈彈打打的話,自己也差點兒忍不住笑了出來。他跟四個兵下場之後,周炳和胡杏再次上場。
周炳用清亮帶甜的噪音,堂堂正正的理由,慷慨激昂的調子,雄渾沉實的感情,對區卓講了日本侵略的可恨,鬼子兵的慘無人道,他倆家庭的破滅等等,真是聲淚俱下,十分動人,觀眾中已經此起彼伏地發出暖鼻子的聲音。要不是劇情限死了,區卓早就放他倆進關了。又過了一會兒,胡杏願意賣身為姆,隻求放周炳出生夭。周炳抱著胡杏放聲痛哭,台下的許多觀眾,連陳文捷在內,也一道哭了。
第三幕按照原定情節演出,更加緊張。周炳踉胡杏在亂?山、亂石中間逃跑,國民黨兵在後麵追趕,胡亂打槍,雖然沒有布景,卻表演得很逼真。迫的追了一陣子,跑的跑了一陣子,到了按情節規定,該是胡杏跌傷的時候,周炳就問她道二妞,你怎麽了?快走吧胡杏坐在地上不起來,說我不成了又用手接著胸膛道什麽東西打進這兒了!用炳以為她忘記了情節,就提醒她遭是跌傷了吧?胡杏搖頭堅持道不。是子彈!他們把我打中了後台的演員們昕了這句話,也以為胡杏出了差錯,十分著急。周炳卻十分鎮定。他明白胡杏是有意改動了情節,就順著說那怎麽辦?我背你走吧不料這時胡杏又創造了新的曲折,說哥,我不中用了。你自己逃命吧!你丟了我,還能活一條命你不丟我,兩條命都活不成了她表現得那樣善良,堅定,崇高,周炳深深受了感動,眼淚簸簸地流了下來。在淚光閃熠之中,周炳英勇無比地以高山般的情誼回答道二妞,你哥不是那樣的人!咱倆生就同生,死就同死有我在,就有你在說到這裏,周炳跟胡杏兩人都分不清是真事,還是在做戲,台下的觀眾也分不清是真事,還是在做戲,隻顧陪著他倆擦眼淚,服鼻子。周炳又改動了情節,把原來規定的背著她,改成抱著她。他剛一打橫抱起胡杏,還沒邁步,觀眾席中突然爆發了春雷一般的,炮仗一般的,既熱情,又持久的掌聲。原來在後台替他們擔心的演員們,這時候才知道他們的創造藐得了多麽巨大的成功。以後,他倆一同遇難。又以後,日本軍隊攻進關裏,殺人不眨眼的國民黨兵抱頭鼠竄,關上升起了日本國旗。一塊布幕從觀眾的頭上緩緩下降,戲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