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山文集 第7卷 第一章 八一勞資合作

在悲傷至極的時候,周炳曾經想過最好從日曆上把今年的八月抹掉,叫今年根本沒有八月。但是八月卻不管他喜歡不喜歡,也不管他還有沒有別的什麽想法,自己大模大樣地來了,又大模大樣地走了,給他留下了一肚子悲憤,一肚子疙瘩,一點兒都消解不掉。甚至八月才走,九月又來了。這個九月會給人們帶來什麽東西?是快樂還是災難?是不是更大的災難?一一周炳連想都沒有想清楚,九月就來了,簡直是給人一個措手不及!在這段時間裏,周炳過著一種昏昏然、懵懵然的生活,精神上十分麻木,十分混亂。他回顧一下過去十年的事情,那裏麵全是失敗,全是悲傷。他不願再去想他了。可是將來呢?將來又會是怎樣的呢?他卻一點也不知道。他曾經告誡自己道將來是光明的!你傻了麽?怎麽連這一點也不知道說著、說著,眼前果然出現了一片光明的景象。但是不久,什麽光明的景象都沒有了,眼前又是一片黑暗了。就這樣,又光明、又黑暗,又黑暗、又光明,反複無窮,簡直把人折磨得要死。想到是處,他總是一百遍、一千遍地問自己道兄弟們都上哪裏去了?囚籠裏麵的胡杏如今還活著麽?我如今該著手做哪件事情可是問來問去,總是不得要領。他每天一早爬起來,穿起衣服就往外跑,整天奔波勞碌,也不知道上什麽地方去,也不知道做什麽事情,有點象四年前他剛到上海的時候那個模樣。有人眼他說話,他總是把自己的感情全部隱藏起來,不讓一個人看見。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才拚命地喝酒,拚命地抽煙,暗暗地獨自傷心。

他姐姐周泉看見這種情況,不由得心中十分害怕。她倒願意周炳象從前區挑犧牲之後那樣,大哭大鬧地痛苦幾天,反而容易回過頭來。如今周炳把心事藏得密密實實地一點不露,說不定哪一天爆炸開來,就會鬧出大事。她眼二嫂區蘇一商量,區蘇也是這個想法,隻是兩家都想不出計策。有一天早上,樓下滿院子的桂花都開透了,屋子裏盡是掛花香味兒,周泉就對她丈夫陳文雄說:賣打令,我有那樣的幸福領你一點盛惠麽?為了取悅陳文雄,她這句話是用英文說的。所謂賣打令,就是英國人說我的愛人的意思。陳文雄一昕,果然高興到了不得,也就吻了她一下,用英文回答道我的小鴿子,你完全萌那樣的驕傲你可以命令我做任何你願意我做的事情,僅僅除了要地球停止運轉後來為了省事,他們還是用廣州話談下去。周泉用明朗善良的眼神望著陳文雄道你難道沒有看見我們阿炳麽?他近來失了業,又碰著不幸的打擊,心神不定,吃、睡不安。人瘦成那個樣子,腮幫骨都漏出來了,胡撞子都冒出來了。你不想個辦法怎的陳文雄隨口答道:幸虧如此。如果咱們這位王子一漂亮起來,三家巷又要叫他招得瘋瘋顛顛的了周泉撒嬌道:晤,人家說正經話陳文雄連忙兜住道:好,好,說正經的。這裏有兩個辦法一個是共產黨掌握了政權,一個是回到我們陳家來當幹兒子。這兩個辦法當中,隻要實行一個,他的失業問題就消失了。周泉頓腳不依道不幹,不幹!你哄人你是開玩笑陳文雄又賠笑臉道好,好,好。真不開玩笑。論理我們的事業來,不憨哪窟匾、哪條縫撞塞不下一個半令人,可是我不知道我們這位舅爺愛做什也呀!我們這位舅爺,他就是有那麽點兒強?用泉天真無邪地說算了。,算了你就是會說話!你們那個震南什麽公司停辦之後,你不是又要辦什麽振華紡壩叮麽飛我不信你就設法兒安插陳文雄笑道是倒是。隻是我也沒心思去認真管那些事。倒是三妹她愛攬閑事,一一這真是個好事之徒我不過拉拉頭纏麗已。吃說完,他就閉上嘴巴,沉思起來。其實他一點也不想開玩笑從周泉一開口叫賣打令起,他就料。中了是那麽一回事隻不過他想不出好答案,:、才信口說了這麽幾句廢話。後來不久,他就想出一個非常漂亮的答案來了,說?這樣吧!工廠裏麵還銳少。個采買,就委屈他一下吧!這果買雖不算高級職員,卻是一個親信的位置。接商飛場的慣例但凡經手進貨,都有扶艾派先的回傭。你知道什麽叫做掛艾?派先麽?我的小鴿子,。這麽庸俗的東西,你是不會知道的。那就是百分之五前意思。就為了這百分之五,已經有二、三十人寧願不要薪水,來謀這個位置了。,我的選擇很嚴格一直沒有定奪。伽;他講完了,還加上微微一笑,表示對自己的高明,自己也十分欣賞。原來按照他的想法,他這句話叫做一箭三雕。周泉既然為這做事開工口。他不能不賣點麵子,況且將來由陳文撞來做人情,、還不如自己來做這個人情,這是第一雕,其次,如果周炳當真接受了這個職位,用心賺錢,成家立業,那就達到了教育周炳、感化周炳、使周炳走上人生正路的目前,那來抬不是件好事,這是第二雕萬一周炳不肯幹,。那也好,那就暴露了他的真麵目,大概從共產黨看來,這種職位是卑鄙的、貪圖發財的、充滿資本主義臭味的,這就是第三雕。周集明明看見他在微笑,既不懂得世上有泣許多雕況不知道他在笑什籠?就反而高決地點點頭,十分滿意。一會兒之後,就在陳家的樓下客廳裏,陳文雄、俯守仨、除文姊、李民天、。陳文捷。五個人又繼續商量振華賣業公司:和振華紡織的大事情。關於創立振華實業慫司和開辦振華、紡織廠的事情,。他們已經商量過許多阻了。現在,。公司方麵固然沒有什麽問題,就是廠的市麵,房已經利用一間舊的織布廠翻修好了,機器都是全新的證進口的,口也已經安裝好了,所有的原料飛材料生財家具滬也早都準備好隻穿職員、薺備撲就可以。開工。今天要商量的,隻有兩件事情:一件是公宵町的宗旨,一件是執事?員的名單準備商量好:向董事會提回去通過一,也就是收尾的年瑩提到公司的宗旨,棟文鍵一上場就侃侃而談道忡叫,;你們不耍笑我,說我又要談什麽理擔。一個人有了理想,我穩總是好的。你聽從前輒是有理想的。,、本過:;。還是談到!現在的事精吧!咱們的墾殖事業是結束了,也賠了幾個錢,但是我並不承認那是失敗,至少,不能說是完全的失敗。不是?就不承認勞資合作的失敗,民天脆。他不承認科學救國的失敗。陳文捷說到這裏,陳文雄就插嘴道?吃是嗬,你們兩家合起來;就是完全沒有失敗川哈大家樂了護陣三,陳文捷又接著往下說所以,飛速振華實業公司的宗旨要寫成勞資合作實業救國才好。哦輸理我的理想能夠變戒大家的理想卜她說亮,陳文姊立刻接上,。

表示了讚成,並且是情緒飽滿的讚成。按照陳家的規矩,如果有兩位姑太太說了話,任何男子要想插嘴,隻能算是白搭。陳文雄懂得這個規矩,隻是用英文說了一句理想之所以美麗,因為理想是一個理想表示了無可、無不可的態度。李民天覺著自己人微言輕,況且這事情跟科學又沒有關係,也就表示了讚成。何守仁覺著自己出了錢、投了資,不說說話也太辱頭,就冒冒失失地說實業救國倒滿好下麵本來想說:勞資合作可以不必,但是他忽然發現陳文姊對著他怒呂而視,就立刻改了口道勞資合作也不錯。把兩句話對調一下怎麽樣?但是他雖然讓了步,還是沒有人兜他,宗旨照三姑太太的原樣通過。至於執事人員名單,那更無足輕重了。振華實業公司方麵,陳文雄當仁不讓,擔任了董事長陳文拂駕輕就熟,擔任了會計主任。陳文雄本來有意要請何守仁屈就副董事長一職,但是何守仁竭力謙辭,不願沾手,也就算了。振華紡織廠方麵,經理一席,自然是陳文捷挑起來,協理一席,仍然選中了郭壽年,以下管工林開泰,跑街郭標等等,就不必細說了。隻有采買周炳一角,卻有些爭議。陳文雄提出來之後,何守仁首先反對,認為那是開門據盜。李民天覺著叫周炳幹這種差事,有點不倫不類。三個男子爭辯一番之後,依然沒有定著。陳文捷本來極願延攬周炳這個人才,但又怕他難以合作,躊躇不決,沒有開口。陳文蟬認為應該把周炳圈進來,是天經地義的事兒,何守仁也不瞧瞧她的眼色,就擅自聲言反對,叫她十分生氣,因此也不開口。後來她看見何守仁太不識趣,就毅然發話道,既然講勞資合作,當然應該找倔強的人做對手,方唁顯得出本事。如果盡找一些羔羊做對手,你本來拿石磨去壓它,它也不叫喚一聲的,還談什麽合作不合作呢?我大哥說得對!我們就是要感化周炳這一類人倒是人家肯不肯上鉤,還很難說呢!頂好得三妹夫去說說看,周炳如今正在落魄,他倆又有交情,也許能成事。事情就是這樣決定了。李民天攬得這麽一樁差事,著實很棘手。本來從陳家到周家,隻隔一堵牆,他一步走過去,就可以得出個究竟。但是他不走直路,卻繞了一個大彎子,先跑到豪賢街那位南海縣縣長宋以廉的公館裏,找著了他的小姨子陳文婷。陳文婷在華麗之極、又庸俗之極的客廳裏接見了他。那高大,漂亮,外貌很象周炳,隻是脖子稍為長了一點兒的長頸鹿刃區細,自從打震南村開小差回到省城之後,就在他表姐陳文婷家裏當了一名男管家,如今也坐在一旁相陪。陳文婷一見李民天,就把宋以廉那種汙穢德行有那麽狠、得那麽狠地數落了一頓,簡直說得不堪耳。後來說到正題,她也以大股東的身分說話,表示讚成雇用周炳。她斬釘截鐵地隻說了一句話毫無疑問,我們的廠子應該把炳哥網羅在內李民天十分滿意,就提出想請她的男管家區細先眼周炳說一說,探探他的口風。陳文婷稍為遲疑了一下,也就答應了。李民天又坐了一會兒,就起身告辭。客人走了之後,區細吃過午飯,也想去看看周炳,就打算出門。陳文婷把他叫住了,又遲疑了老半天,才嚴詞厲色地對他囑咐道關係到我跟你兩個人的事情,是這樣的一一任憑你對我爹講也可以,對我媽講也可以,對無論什麽人講都可以,甚至對我們那發瘟縣太爺講都沒有什麽不可以!隻有對炳哥一個人講,那是萬萬地,萬萬地不、可、以!要小心你那條小命才做得倒麽區細眨眨眼睛道怎麽,你還怕他麽?你還想破鏡重圓縣長夫人以雷霆萬鉤的勢子說記住!不要管你管不著的事兒區細害怕了,連聲應道是,是,就滿臉沒趣兒地走了出門。到了三家巷,卻巧周炳在家,區細就把陳文雄的意思一五、一十地說了,還說了勞資合作、親信的職位、扶艾派先之類的話。周炳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走到區細跟前,用那粗大的指頭摸區細的臉蛋,摸到區細都有點不好意思了,才說,你瞧你這個地方長到多厚了你來敦促我去當資本家的走狗麽區細著忙了,結裏結巴地分辯道炳哥,你也不要太過於不識抬舉。我看二姨爹如今也不富裕。人家倒是一番美意呢!周炳抗聲道如果是美意,也不過是資本家的美意罷了!你如今也沒有個什麽正當的職業,你自己去幹這個采買不是很合適麽區細昕出周炳的話裏有話,也就把事兒擁在一邊,不敢糾纏了。他走出神樓底,上二姨媽周楊氏房裏坐了半天,叉上大姐區蘇房裏坐了半天,磨蹭了好一陣子才走。區細走了之後,周炳就動手衝涼,梳頭,洗洗,刷刷,又發了費鬥,把一套白斜布學生裝燙得費費貼貼地,穿在身上,嘴裏還哼著有腔無字的粵曲。二嫂區蘇抱著那已經一歲半的小寶貝周賢,挨著門框站著看他,他也不知道小侄兒周賢一連叫了幾聲篤篤、篤篤,他也沒昕見。區蘇高聲叫道阿炳,今天晚飯,買什麽菜給你吃看你的氣色這麽好,怪不得今天早上喜鵲在瓦背二七直叫喚呢周炳猛一抬頭,笑道今兒我不在家吃晚飯了。有人請吃飯,是八仙大會區蘇說,誰請吃飯,怎麽叫八仙大會周炳說,勺仙就是陶華、關傑、邵煌、丘照、加上馬明、王通、你兄弟阿卓和我。他們都陸續回到省城來了。我們昨天晚上都會了麵,商議好公份兒在華倫家裏吃一頓飯,這就叫八仙大會區蘇說,既是好事情,就該快去。隻是不要喝太多的酒。叫阿卓明早來,讓我看看。周炳也答應了。不久,他就走出三家巷,朝小北門那邊走去。到了天宮裏,在一條橫巷子裏麵,找著一個沒門牌的門口,推門就進去。原來陶華眼何嬌兩人自從離開鄉下後,在外麵轉了幾天,就回到省城,租了天官裏一家人家的後院子,同居起來了。這裏有一廳一房,一個草院子,走後門出,倒也清靜、歸一。陶華又到附近一間染印工廠找了一份活兒,暫時糊口何嬌找不到事做,就在家裏做做家務。周炳一進去,看見他兩夫婦正在殺雞燉肉,有說有笑的,就對何嬌說大嫂,你好了。你脫離苦難了。嫁得我大哥這麽一個漢子,也不知夠多少姑娘眼紅呢說罷,忽然想起區桃跟胡柳,也有何嬌那樣的人品、才情,就是沒有何嬌那樣的福氣,不免心裏酸了一酸,趕快把臉擰向別處。陶華沒留心他犯了心病,又說我今天才聽說,茅通也置了家了,就是你們那個老相識阿葵。他倆也就住在攫甲裏呢周炳點頭道如此說來。阿葵也上了岸了!她原本是個好姑娘,挺聰明、挺義氣的,隻因窮,才跳下了苦海。那時候,她真心真意愛著杜發,不料杜發又在起義的鬥爭裏麵犧牲了。我十分了解她的痛苦!好了,如今有著落了本來這些話,是替王通、阿葵高興的,不料說著、說著,他的心裏又酸了一酸,連忙把頭低了下去。幸好這時候弟兄們也陸續來了,才把那片愁雲衝散。先來的是馬明和王通。馬明住洞神坊,王通住握甲裏,算是西路人馬,可是兩家都沒找著活兒幹。其次來的是邵坦、丘照、區卓,算是東關和南關的人馬。邵坦在珠光裏找了一間小房子,自己開飛了一間裁縫鋪,丘照別的不會,就拉洋車,如今住在八旗二馬路,區卓住在珠光裏自己家裏,也沒幹什麽。最後到的是關夫子、關傑。他在大市街搞了一個極小的門麵,憑著熟人左除右拉,開起一間小印刷所來,排字、印刷、掌櫃都由他自己一手經理,有一天、淺一天地支撐著。大家見麵,不免傾訴一些別後相思之苦,往後又齊聲讚歎陶華眼何嬌的快樂、王通跟阿葵的幸福,用炳觸動心事,又是一番辛酸。

到吃飯的時候,大家笑語喧嘩,開懷暢飲。馬明舉起酒杯道陶華跟何嬌,王通跟阿葵,如今都快樂、幸福。可是在快樂、幸福之前,他們都經過劇烈的戰鬥!不經過戰鬥,是沒有什麽快樂,也沒有什麽幸福的,就有,也是屬頭的快樂、辱頭的幸福罷了。有許多人在戰鬥裏麵犧牲了,也有許多人如今正在戰鬥著,有許多人將來也要參加戰鬥,咱們為所有這些人喝一杯大家都說軍師講得好,把自己的酒一飲而盡。陶華也舉起酒杯道咱們本來有十二個人,如今隻剩下十個了。胡樹、胡鬆兄弟倆雖然投奔紅軍,遠走他方,還是跟咱們在一起的!讓咱們弟兄十個,永不分離!讓咱們喝一杯大家昕說,又幹了一杯。周炳這時候,紅光湧上了臉頰,熱血透進了指尖,從前那種孤雁離群、淒清彷徨的感覺,早已一掃而光,全身的勁兒也慢慢地恢複過來。他也舉起酒杯,對大家邀請道來,我給咱編幾句歌子,大家聽著大家靜了下來,他。

就隨口說道

太陽有起有落,月亮有圓有缺。咱們弟兄十人,戰鬥永不分裂說完,把那杯酒先喝幹了。大家一聽,又雄壯,又有勁,又明白,又合心意,都同聲叫起好來。不用說,聲音最高、最尖、最響亮的,還數小兄弟區卓。讚歎一陣之後,陶華先站起來,把那歌子說了一遍,幹了一杯。跟著從左首輪過去,馬明、王通、丘照、邵煌、關傑、區卓都照著陶華的樣子站起來,把那歌子朗誦一遍,喝一杯酒。輪到周炳,周炳說已經喝過了。大家不依,要他代表胡樹,朗誦一遍,喝了一杯。下麵輪到何嬌,何嬌說爺兒們的事情,沒有她的份兒。大家更不依,要她代表胡鬆,也朗誦一遍,喝了一杯。每個人都興奮得了不得,連頭皮都癢起來了。區卓更是十倍地興奮,離開桌子,在方磚上搓手頓腳地走來走去,象一隻公雞仔一樣。喝完了酒,吃完了飯,已經是二更天了。大家坐著閑談,周炳又說我給咱說個笑話兒醒醒酒吧,就講起今天下午區細來眼他說,振華紡織廠要請他當采買的事兒,特別把扶艾派先的意義細說分明,末了,又加上一句道瞧!咱們在這裏起誓,對他們宣戰,他們卻來請咱們去勞資合作呢這句話把大家逗得哄堂大笑。丘照說,他要是眼我說這樣的話,我就拍薑一般地拍他的腦袋王。快嘴接上說還要炳哥舍得關夫子遲遲咦疑地說我就不明白他們讀書人為什麽愛說一些好昕的話,又不實地去做。煌嫂斯斯文文地說他們不說好昕的話行麽?你叫人家自己種地、自己織布呀陶華拿葵扇拍著自己的手掌說阿炳這三表姐到底是個厲害人!別瞧她合作、合作不離口,咱們罷了兩次工,也沒見她合過什麽作來馬明想了一想,就提出另外一種意見道他們要是招人做工,我們還是可以去的。他合他的作,我扛我的活兒,這是兩碼子事兒。難道說,華化的染印工廠老板,就比陳家老板好些麽?關夫子的印刷所,就不接資本家的活兒麽?迫擊炮的那輛車仔,就不拉資產階級麽昕見孔明這番議論,大家就七嘴八舌地爭論起來。隻有區卓一個人撩起嘴坐在一邊,氣得脹鼓鼓地,始終不做聲。正熱鬧著,金端、麥柴兩人帶著一個年輕小夥子走了進來。大家一見,紛紛站起來,讓坐、斟茶。凡是沒有見過金端、麥榮的,周炳都給一一地介紹過。大家平日老昕說他們的名字,這時都肅然起敬。周炳介紹完了,麥榮就給大家介紹那個年輕人道他就是我在上海寅豐搪瓷廠做工時候的好夥計江炳!才從牢裏出來。是江北人。上海呆不住了,到廣東來,暫時要在陶華這裏住幾天。周炳一聽說是江炳,立刻想起上海金鑫裏三號的奶媽江媽和小大姐春蘭來,嘴裏驚叫一聲,就上前抓住他的手,用北方話問這、問那,不肯放開;大家看那江炳,年紀在二十一、二,尖長臉兒,又熱情、又爽朗,也十分歡喜。相見完了之後,金端就使喚廣州話對大家講了紅軍粉碎國民黨第三次圍剿的情形。大家聽說蔣介石狂妄宣布,要在三個月內肅清江西紅軍,不覺都笑出聲來。又聽說紅軍怎樣英勇,怎樣消滅上宮雲相、郝夢麟、毛炳文、韓德勤等幾個師,怎樣擊敗陳誠、羅卓英、蔣光肅那些部隊,不覺眉飛色舞。大家嘴裏不說,心中都想但不知胡樹、胡鬆兄弟兩人到了江西沒有,打了這場大仗沒有。金端講完了,周炳叉問起振華紡織廠的事兒。不料金端想了想,就回答道去!怎麽不去呢?他們講他們的合作,咱們鬧咱們的革命,各不相幹!凡是有工人的地方,咱們就去。咱們去活動,去工作,去傳播真理。還不止你去,馬明、王通、區卓也該去,黃群、章蝦、何嬌也該去。江炳是電機工人,隻要他們耍,也去周炳昕了,非常佩服。又想起自己太沒眼光,不覺羞慚滿臉。那天晚上,從陶華家裏散了出來之後,他就想硬著頭皮,去找區細談一談。他對區細說過什麽話來!如今又要上門去找區細,這會多麽難堪!一一這還不算。那長頸鹿如今又是陳文婷的男管家,倘若見了陳文婷,又拿些什麽話來說才好!想到這裏,周炳連半點勇氣都沒有了。想不到過了幾天,那農學家李民天卻上三家巷來找他。李民天還是那副清清瘦瘦的身材,彬彬有禮的外貌,見了麵不談正事,隻談他的品種改良。周炳說,你把品種改良好了,水稻長得多了,卻是都落到何福蔭堂的倉庫裏去,一粒也掉不下耕家的肚子裏李民天歎口氣道:那就不是我的事兒了!那就是你的事兒了後來,他又說了許多同情革命、讚助革命,隻是自己有苦衷一一不能參加革命的話,以便取得周炳的好感和諒解。見周炳的意思活起來了,他才正式向周炳道歉,說上回有關振華紡織廠的事情,他本該親自來談,不該轉托區細的,請周炳務必原諒,不要見怪雲雲。周炳這幾天正在發愁,怕事情轉不了彎兒,想不到李民天卻送上門來,正對了項兒,就賣了個順水人情,一口答應。不但自己答應,還提出馬明、王通做修理工,江炳做電機工,章蝦、黃群、何嬌做織布女工,李民天也一口答應了。正是水到渠成,兩家歡喜。

八二凶日

從前迷信的人們,總喜歡把一些日子叫做吉日,而把另外一些日子叫做凶日。周炳雖然不相信這個,但是他不能不承認對於他來說,沒有任何其他的日子,可以數得上是比一千九百三十一年九月十八日更凶的凶日了。

這一天,振華紡織廠正式開工。馬明、王通兩人,一大早就把電機收拾好,江炳也同時把各種線路檢查了、又檢查。試過車,都嚴肅、鄭重地站在一旁。女工們也穿著工作服,好奇地站在織布機旁邊。陳文捷帶領郭壽年和林開泰,在南、北各處巡視了一遍,然後一聲令下,電機發動了,工廠正中、朝東大門口那一串大炮仗乒令乓郎。地響起來了。陳文捷回到北機房旁邊的經理室裏,接受全體職員的恭維眼賀喜。南、北機房裏,皮帶轉動著,那九十六台織布機也跟著動起來,呼隆、砰隆,他拉、他拉,好不熱鬧。林開泰沒有見過這樣的場麵,就背著手在各處溜達,看見鐵梭子在棉紗中間穿來穿去,婦女們又在織布機中間穿來穿去,自己又在婦女們中間穿來穿去,覺著很有威風,比當一個窮校長有意思多了,十分高興。但是周炳卻對陳文捷提出一個問題道三表姐,咱們這工廠既然叫紡織廠,為什麽隻織不紡呢陳文捷拿事業家的風度望了他一眼,先誇獎他阿炳,你就是有頭腦!咱們這裏七十五名職工,就沒有別人想到這一點接著又教導他道可是你要知道第一,要紡織的話,那投資要大得多第二,紡出來的紗,要比進口的洋紗貴,第三,紡出來的紗,還沒有現成的洋紗好!所以紡織廠,要做到名副其實,還在遙遠的未來呢周炳昕了,默然不語。其實不單工廠裏沒有大想到這個問題,就是工廠外也沒有什麽人想到這個問題。人們走過第一津這條街,昕見機器轟鳴,窗門震響,就譏消地互相轉告道哦,那發黴的布機叉開工了那些機房仔又要打架了人們都記得近幾十年來,這間工廠開了又關,關了叉開,已經不知反複過多少次!它紡紗也好,不紡紗也好它用土紗也好,用洋紗也好反正除了窮苦人家之外,誰也不穿它的布。就是陳文雄、陳文捷這樣的愛國人物,也沒有法子例外。

忙碌了一天之後,周炳也覺著有點疲倦,就緩緩地步行回家。剛走到西門口,卻碰見了麥榮大叔。麥榮一麵和他並排走著,一麵低聲告訴他一個極其不幸的消息原來組織上經過多方調查,已經證實他二哥周榕,在被捕後不久就英勇犧牲了。他的被捕和他的犧牲都是極端秘密的。組織上判斷這件謀殺案的前前後後,都和他的拜把兄弟李民魁有密切的關係,要周炳小心提傷。周炳傷心到了極點,對於自己的安危,倒不在意,隻是冷冷地、傻態可掬地說也不用審判,也不用宣布,就能殺人麽?從前殺人,還要寫明罪狀,插在背上,才解到東校場去呀麥榮板著臉孔說傻老弟,這正是國民黨的法律殺了人,還要消滅屍首!他們對待你大哥周金,是這樣!對待拉車佬譚檳兄弟,也是這樣!不然為什麽說他們比龍濟光、陳炯明,比無論哪個軍間都要反動,都要凶殘周炳聽著、走著,也不知什麽時候,麥榮已經和他分了手。他忽然覺著一陣心酸,眼前的東西都模糊發脹,不能辨認。他隻顧走著、走著,既不知高、低、明、暗,也不知南、北、西、東,更不知要走到什麽地方去。廣州的道路他是非常熟悉的,。可是如今卻多麽生疏!一一他不管這些,還是繼續往前走,往前走,往前走到他已經覺著走不動的時候,抬頭一看,不覺大吃一驚:他已經走到三家巷一一自己的家了!?

一進門,頭一個碰麵的,正是區蘇,手裏還抱著小侄兒周賢。他使喚一種異常的、充沛的感情叫了一聲,二嫂就急忙躲避神樓底,拉上趟門,不停地擦眼淚。區蘇隔著板障問他吃飯不吃,他也隔著板障哄她說吃過了。他想,如今他的麵前站著的,是一個寧靜端莊的寡婦,和一個天真無邪的孤兒。他們的命運,隻等著他來宣判。他要宣判麽?一一不!不!他不能那麽殘忍,他不能宣布!他要讓二哥周榕永遠活著!過了一會兒,他拉開趟門,到神廳的井邊打水洗臉。正洗著,區蘇一隻手抱著周賢,一隻手拿著一張揉皺了的宣紙,走過來對他說道阿炳,你給我看一看,這種爛宇紙是有用,是沒有用。要是沒有用,我就拿它糊一塊格梢,拿這種廢物利用一下,給賢仔做一雙鞋幫也好周炳接過來一看,隻見上麵是陳文雄的筆跡,寫道我等盟誓今後永遠互相提攜,為祖國富強而獻身。此誌不渝,蒼天可鑒!下麵端端正正地簽署著陳文雄三個字,他的簽名之後,還有李民魁、張子豪、周榕、何守仁四個人的親筆簽名。周炳立刻想起來,這是十年之前,他二哥周榕眼陳文雄、李民魁、張子豪、何守仁四個人所換的帖子。雖然過了十年,但是紙仍然雪白無瑕,字仍然墨跡猶新,他笑了一笑,就說廢物倒是廢物。不過也不是完全沒有用處。你給我吧?區蘇昕見他要那廢紙,覺著好笑,也就扔在地上。周炳洗完臉,把那帖子拾了起來,還在房角落裏找出一個積滿灰塵的舊玻璃鏡框,一量正好,就把它嵌了進去,掛在那幅全家福照片的旁邊。掛好之後,他對著那張帖子看了叉著,看了又看,口中念念有詞,又昕不清他說的什麽。一家人都掌著那是他那如假包換的傻勁兒又發作了。

爸爸周鐵衝著他的鼻子質問道那是什麽希罕東西?你拿它那麽寶貝周炳玲笑答道那是一麵鏡子!所謂明鏡高懸,就是這個東西老鐵匠一點也不明白,隻好走回後房,對著周楊氏搖頭歎息。那時候,已經是二更天過後,何家小姑娘何守禮忽然神色倉皇地跑進周家的神廳裏來。周炳正在想周榕的事兒,沒怎麽在意。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不好了!我二哥今天癲病大發,又送到癲狂院去了!周炳沒有昕出那有什麽不好,就漫聲應道晤何守禮急死了,就頓著腳說他拿一根擂槌把杏表姐打得、渾身青黑,昏迷不醒,如今也送進方便醫院去了!說是又怕活不成了呢周炳昕了,心裏想著怎麽今天的日子這麽凶就穿起外衣,向方便醫院走去。住在廣州的人都曉得,這方便醫院可不是什麽好耍的去處。大概因為它一不要房租,二不要藥費,所以活著進去的盡管多,活著出來的卻極少。周炳走進去之後,經過多少周折,才在一間大茅棚裏找著了胡杏。這間大茅棚分四行躺著二十來個沉重的病人,病床是用極薄的木板固定在竹架上的,茅棚當中吊著一盞五枝燭光的電燈,僅僅能夠認路。就在這昏暗燈光之下,周炳一眼就看出了胡杳。她緊閉兩眼,迷迷捕蹄地躺著,一張破舊的白被單蓋著她的全身。據醫院的人說,她身上有二十幾處傷痕,如今正在發高燒,內髒損害的程度怎樣,還要等明天檢查以後才知道。周炳端了一張竹椅,坐在她自床前,默默無言地對著她望著。他想起了許許多多的事情,感慨萬端。最初,他想起胡柳在世的時候,曾經豁出性命來救她,在胡柳臨斷氣之前,還在自己的掌心畫了一個杏字,囑托自己。可是胡杏不止重複掉進深淵,還遭到了這麽一場慘無人道的毒打!死的已經死了,沒死的也快死了!想到這裏,他忍不住十分傷心。又加上想起二哥周榕的事兒,就自己問自己道世上有比我更悲慘的遭遇麽?後來,他想起他是欠了胡杏的債。遠的,在廣州起義的時候,他曾經托杜發告訴胡杏她不久就可以得到解放,甚至還可以回家,和父母一道團年。那句話並沒有兌現。近的,在去年的中秋節,他還向胡杏做過擔保說有他在,就有胡杏在。這句話也沒有兌鼻。其實不止沒有保住胡杏,連胡柳也沒保得住呢!他使喚一種深深負咎的心情,對不省人事的胡杏念念有詞地說著話,好象在請求她的寬恕和原諒。

胡杏隻是靜靜地聽著,既不動,也不說話,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睜開過最後,周炳看見她的臉蛋紅得象一團火一樣,向上彎起的眼尾一直插進鬢邊兒,嘴唇堅強不屈地緊閉著,又露出那經常出現的、凜然不可侵犯的神氣來,他才稍為放了心。他一麵慚愧,一麵低聲說道哦,不錯你是不會死的!你是不會屈服的!你是要親自報仇的奇怪!他剛剛說完,胡杏就睜開了那圓圓的、嬌憨的眼睛,靈慧地、威嚴地望了望周炳,同時左臉上那個深深的笑窩兒又泛起了淺淺的一笑。這一笑是多麽撫媚,多麽安詳,多麽有分寸,而又多麽富於生命力,簡直使周炳不能相信!他欠身向前,想再看一眼,那笑容卻象驚鴻一般消逝了,那雙放射著不可思議的光津的眼睛也閉上了。門口那個古老掛鍾正指著十點半的地方,同時噎的打了一下無論如何,周炳不能想象,在那同一天裏,還能夠發生什麽更凶的事情!但是後來他就知道了,就在方便醫院那古老掛鍾嗤地打了一下的時候,世界上恰恰發生了一件更凶,更惡,也更叫曆史家們浩歎的事情!

一一日本關東軍占領沈陽了。,

電報、電話、廣播、號外,都在談論這件事情,每一個廣州人都在談論這件事情。有事先料想得到的,有事先料想不到的,有搖頭歎息的,有義憤填膺的有悲觀失望的,有咬牙切齒的,有張皇失措的,有暴跳如雷的有幸災樂禍的,有冷靜思量的,總之,形形色色,什麽樣子的人都有。在振華紡織廠的大機房裏,區卓是第一個最熱心、最積極、最活動的人。他從一台織布機走到另外一台織布機,從一個角落走到另外個角落,從大門口走到牆根,走到窗台前麵,把他從街外得到的最新消息告訴每一個工人。凡有他出現的地方,人們就圍成一堆,高聲談論,全不把管工林開泰和他所擁有的權威放在眼裏。一看見人們離開職守,圍成一堆,林開泰就走過來,故意拿手去推那些女工,一麵高聲叫道散開!散開!人家打仗,關你們什麽屁事?你們不是省長、市長,又不是部長、院長,盡嘮叨些什麽每逢一看見林開泰動手動腳,嘴裏不幹不淨,周炳就趕過來,舉起瓦筒般粗細的胳膊擋開他道少東家!趕快去畫你的地圖吧!日本仔什麽時候打廣州,記你第一功?

什麽少東家呀,畫地囹呀這些典故,那些不知道的自然昕不出味道,可是有些知道的一聽就嗤的一聲笑出來了。林開泰正待發作,忽然看見周炳對著他怒目而視,那深惡痛絕,那重重仇恨,就象火焰一般地,從眼睛裏噴射出來。林開泰是嚐過周炳發怒的滋味的,便訕訕地說道你對我鼓眼睛幹什麽?我又不是日本仔話沒說完,就掉頭走開了。的確,這幾天周炳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那樣容易發脾氣。他本是個和平謙遜、憨厚有餘的人,很少對別人;象對林開泰那樣怒目而視。可是現在,他不止對林開泰,就是對三家巷裏的老爺們、少爺們、小官們,都一樣瞪起痛恨的大眼睛。他在自己家裏,本是最逗人喜歡的人,可是現在對媽媽、嫂嫂,也整天板著臉孔,連他最心愛的侄兒周賢叫他,他也竟有好好地理睬。甚至在工廠裏,對著馬明、王通、江炳、區卓這些好兄弟,他也很少張開嘴巴說話。大家都覺得周炳變了,可是又不知道什麽原因,一好象知道一點原因,又不知道全部原因,隻是替他擔心。有一次,馬明背著眾人,單獨問他,有什麽難過的地方。他隻是說從頭到腳,沒有一個地方不難過日本的老爺們要搶咱們,中國的老爺們要殺咱們,咱們要這樣一個世界做什麽!咱卻、們為什麽不能把這世界毀掉,另外換一個沒有老爺們的世界馬明點點頭,同意了他的話,又加上說一點不錯。日本人要搶咱們的沈陽,還要搶咱們整個東北,咱們那些屬頭的老爺們隻會乖乖地雙手奉送,不準開槍,不準抵抗周炳也說氣人可不就氣在這個地方!寧給異姓,不給家奴。蔣介石可算得是慈禧太後的親兒子正在周炳這樣怒火如焚、悲痛欲絕的時候,他忽然得到了一張揉皺了的、有光紙鉛印的傳單。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在這張傳單裏麵提出了自己的主張要組織群眾的反帝運動,發動群眾鬥爭。要反抗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要組織東北遊擊戰爭,直接給日本帝國主義以打擊!

這張傳單立刻抓住了周炳整個的心。他把它讀了又讀,看了又看,連一個標點、一個符號都看得爛熟,以後就傳給馬明、王通、江炳、區卓,以後又傳給章蝦、黃群、何嬌,以後又傳給其他的女工,讓大家都看清楚應該怎麽對付日本人,同時看清楚國民黨蔣介石的賣國嘴臉。此外,這張傳單還在周炳的心裏引起了許許多多的幻想。他幻想著當年大革命的局麵很快就會重新到來。他萄心盼望全廣州的人都起來參加反對日本。

帝國主義侵略的運動。一一旦然大哥、二哥:區桃、胡柳是不會參加的了,雖然李民魁、張子豪、陳文雄、何守仁是不會參加的了,但是一定還有許許多多的人來參加,一定象一千九百二十五年那樣叫人著迷,叫人振奮。他甚至幻想著一種純粹屬於未來的情景他全副武裝,背著長槍,掛著曲隻,象北伐的時候一樣,。象廣州起義的時候一樣,象第一赤衛隊在震南材的時候一樣,和敵人作戰,把日本鬼於打得落花流水。他從心裏麵生長出象六年前參加省港罷工運動的時候,那種奔騰激動的感情來。

有一天傍晚,周炳放工回來,正帶著滿腦子的幻想,坐在白蘭樹下出神。南海縣教育局長何守仁吹著口哨,手裏拿著一?卷報紙,從外麵走了進來。他的情緒極好,一直走到周炳眼前,將報紙拍打著自己的手心,說老弟,你瞧,政治家的手腕多麽厲害!天大的事兒都能逢凶化吉,天大的事兒都輕輕地解決了周炳抬頭問道什麽事解決了何守仁說,你怎麽沒看報?東北的事兒呀!日本出兵的事兒呀周炳心不在黯地問道什麽?日本兵退了也何守仁又將報紙拍打著手心,說退是沒退。不過比簡單的退兵還好。接著又念起報紙來道你聽,蔣先生說此刻必須上下一致,先以公理對強權,以和平對野蠻,忍辱含憤,暫取逆來順受態度,以待國聯公理之判決。你又聽,國民政府的告全國軍民書也說現在政府既以此案訴之國聯行政院,以待公理之解決,故希望全國軍隊對日軍避免衝突。對於國民亦一致浩誡,務須維持嚴肅鎮靜之態度。這事兒不是就解決了麽用炳吐了一口唾沫,狠狠地罵道放屁!放屁!真正豈有此理這是不準抵抗這是賣國!這是請日本人占領更多的國土何守仁並沒生氣,反而奸笑道那麽弟台,依你之見呢周炳誠誠懇懇地說依我之見,要組織群眾的反帝運動,發動群眾鬥爭,象省港罷工的時候一樣。要反抗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要組織東北遊擊戰爭,直接打擊日本帝國主義何守仁又笑道這我早就料得到了。這是純正的共產黨宣傳。周炳傻勁十足地說既然如此,你們為什麽不說一些大家愛昕的話,卻把一切深得民心的話,都讓給共產黨去說呢何守仁咱礦忙辨白道這卻不關我的事兒。國乎,共乎,我是超然派。不過照我想,人家是負著國家重任的當局,講話不能象你這樣不負責任,盡圖逞一時的快意。如果當真和日本開戰,中國隻。要三天就亡了可是周炳擾聲道要是中國人都象你這個樣子,還用不著三天呢!可是要都象我這樣子,中國就絕對亡不了何守仁見話不投機,就心平氣和地說算了吧。你最好先研究一下國際問題。在這方麵,你還缺乏必要的知識呢。說完,就掉頭走進陳家去了。周炳憋著一肚子的氣,沒處發泄,隻拾起一塊白蘭葉子,放在嘴裏咬著。

沒想到,手車夫丘照卻在這個時候,邁著沉重的腳步,走進三家巷來。一看見周炳,他什麽話都不說,卻發起脾氣道指導員,我來質問你一件事周炳連忙問什麽事,丘照就植起胳膊說咱們要打日本,咱們還打國民黨不打周炳知道他也看過了中國共產黨那張激動人心的傳單,就微微笑道我當什麽大驚小怪的,原來是這麽一回事。國民黨如果願意跟咱們一道打日本,咱們當然不打他。丘照說,沒那麽便宜的事兒!國民黨殺了咱們許多人,咱們就白白罷手周炳說,這筆賬總是要算的!日本人既然打進來了,我想,總得把日本人先趕走了,再說其他。丘照暴跳如雷地吼叫道不成!不成!咱們一隻手打日本鬼子,一隻手打國民黨!你們都不打,我一個人打到底!你去問問一百個手車工人,有九十九個要反對你!你要知道,我們手車工人的骨殖堆起來比紅花岡還高嗬周炳默然不語。其實時局會怎麽發展,他並不完全知道,決定權也不在他手裏。他不過讀了傳單,想了些事情,就想當然地隨便說說罷了。要論起他本人的感情來,他如果不比丘照更加痛恨國民黨,至少也是個半斤八兩。丘照見他悶聲不響,?料想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就氣嘟嘟地走了。他一走,三家巷又進來了兩個人。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大娘,身材高大,腰向前彎,元神卻很壯旺,肩上還挑者一對小竹筐,一個是年紀還大兩三歲的老僅,花白頭發,黝黑麗皮,時常露出想笑不笑的樣子。周炳一見他倆走進來,就站起來招呼道洗大媽姚伯!你們怎麽碰到一達裏啦?市隱詩社的花王姚滿點點頭,又指指洗大媽,坐在石凳上不說話。洗大媽放下竹筐,也不坐,就問闊炳知不知道碼敬義的事兒。周炳說知道,大家又傷心讚職了一番。洗大媽又問胡杏為什麽不上她竹寒裏躲幾天。周炳搖搖頭,歎口氣道這話說起來就長啦洗大媽又問胡杏如今怎樣了,周炳就把何守義如何發癲,胡杏如何被打,以及方便醫院的情形,一一說了一遍。洗大媽也不再問,挑起竹筐,拉著姚滿,就上方便醫院去看胡杏。看見胡杏傷勢沉重,昏迷不醒,要個茶呀、水呀、什麽的,又沒人照料,她心疼得什麽似的,就決心不回芳材,留在醫院裏陪胡杏。白天,她依然到酒樓茶館收買一些萊腳、下欄、雞腸、鴨腳之類的東西,也不上街叫賣,通通拿到市隱詩社的看花小屋裏,燉著、擱者,做得綿綿、軟軟、香香、爛爛的,才給胡杏送去,喂著她吃。晚上,她就想法兒借來?張矮凳子,坐在胡杏床前守夜,有時也趴在胡杏所睡的薄板架子上呼嚕一陣也就算睡過了。除此之外,丘照每天還給她一疊中國共產黨所發出的時局傳單,她必須秘密、妥貼地把這些傳單一張一張地散出去。這樣子,三天之後,方便醫院好幾個病房的病人都看到了周炳所看過的那種傳單,都在竊竊私語地談論日本鬼子侵略東北的事兒,胡杏也漸漸地緩過一口氣來了。

振華紡織廠的修理工匠王通是個急性子的人兒。他一聽見!何守義毒打胡杏的事情,立刻氣得全身發抖,連話都說不出來。雜工區卓看見他不自在,就問他怎麽了,他努了半天嘴才說我要先打何家那些狗雜種,然後才能打日本,不然卡在喉嚨鍵子上的這個秤舵,我是沒法子吞得下去的眾人昕了,隻當他是氣話,也沒多在意。誰知他暗地裏找到了一塊大石頭,有木瓜般大小,拿些廢棉紗把它絡住,深夜走進三家巷,口中念念有詞道姓何的,請你吃一顆實心炸彈然後抓緊廢紗,掄動石頭,一一象飛陀似地掄幾個圓圃,又使盡全身力量往空中一送,嘴裏說聲去隻見那塊大石頭一脫手,就象流星似地飛上半空中,那長長的自尾巴劃破天上的烏雲,然後又臘的一聲轟擊下來,穿透何家那灰筒雙瓦的屋頂,嘩啦一聲打進神廳裏。這實心炸彈好不厲害,雖然不曾打著人,卻不偏不斜,恰恰打在神廳當中那張八仙桌上,把那張酸枝八仙桌砸開一個井口殷的大窟窿。王通在三家巷口親耳昕見巴達一聲巨響,跟著是屋瓦落地碎裂聲音,又聽見何福蔭堂裏麵人聲鼎沸,才搓搓兩手,笑道:哼!叫你知道一點厲害隨後就從容緩步地倘佯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