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二天一早,胡杏還沒有上工,區卓就跑到振華紡織廠的女工外寓來找她。區卓今年已經二十二歲了,和胡杏是同年的。他早就不在振華紡織廠幹活,回到南關去,跟著他的爸爸區華當了一名皮鞋匠。他的個兒如今長高了,他的杏仁臉兒越來越象他二姐區桃,他的胸襟豪爽,天真純潔也越來越象他的二姐區挑了。今天他的氣色極好,滿臉堆著笑,正所謂喜笑顏開,他的興頭也極高,好象他準備做任何一件事情,並且把任何一件事情都要做得很好似的。他一見胡杏,就眼她開玩笑道小杏子,我看你今天臉上有喜氣,一定是有一件什麽大喜事了。胡杏看見區卓那個瘋瘋癲癲、不三不四的樣子,滿以為他是在捉弄自己,就使喚生氣的聲音說道。阿卓,你老老實實,你別淘氣,我有什麽喜事呀?我臉上有什麽喜氣呀?你別狂了。

區卓也明知胡杏的生氣是假的,就又裝著受委屈的樣子說道。你看,你真是狗咬呂洞賓,不知好醜人。人家一番好意,把喜事帶來告訴你,你倒罵起我來了,這叫人心甜麽敢是我不管閑事的好。胡杏軟了下來,用一種好聽的嗓子和解地說道好了,好了,別鬧了,隻怪我不對,我是錯怪了你了。你現在有什麽事情就說吧。區卓反而更加堅決地說道不,我不能告訴你,我要你猜一猜胡杏告饒道好了,好了,和尚,我怎麽猜得著呢?還是你說吧。區卓定不依,說不行,不行,一定要你猜。胡杏說:我們這樣的人,是從地獄裏麵掏出來的,沒有禍事就算好了,還有什麽喜事呢?我的臉上難道還有什麽喜氣麽?投有了,多少年來都沒有了區卓仍然堅持道。不行,不行,多少年是多少年,今天是今天。今天你當然是有大喜事,不然你的臉上為什麽有那麽多的喜氣呢胡杏見拗他不過,隻得答應下來道好,好,我來猜,我來猜。可是她想來想去也想不出自己有一件什麽大喜事。因此,一時吟沉著說不出話來。區卓看見她這個樣子,越發高興了,獨自一個人哈哈地大笑起來。胡杏叫他捉弄得沒有辦法,就聲地罵道傻和尚!刁和尚瘋和尚!癲和尚折騰了半天,區卓才破了謎兒,說出他的本意道小杏子,你昨天晚上就沒有看報麽?昨天晚上沒有看,你今天早上也沒有看麽?就是你沒有看報,也沒有聽見全省城的人都在議論麽胡杏沒料到他說的就是這件事情,撲嗤的一聲,嬌憨地笑了起來,道。唉呀,你這個和尚,我當你說的是什麽事情,原來是這件事!我當然知道啦區卓說。你當然知道就對了,這不是一件大喜事麽?你的臉上那股喜勁兒不是打這件事情上回來的麽胡杏用手遮著嘴說那當然是嗬,那當然是我的大喜事嗬可是,你不也有份兒麽?不也是你的大喜事麽?你怎麽老釘著我闌呢區卓說是呀,我的大喜事,也是你的大喜事,一一我沒有說不是我的大喜事嘛。你沒看見我今天非常高興麽?我隻是問你一胡杏跟著畔了一口,低聲罵道衰鬼衰神儼然後又對著區卓說好了,瞎鬧那麽半天,你這麽早來找我,到底有什麽事情町區卓作古正經地說炳哥說要發起一個田雞局,叫你也做一個發起人,每人課五毛錢,今天晚上到我家裏吃飯。胡杏吃不懂什麽叫田雞局,就問區卓道:吃飯就吃飯,為什麽叫田雞局呢區卓認真地給她解釋道你沒有聽過田雞叫喚麽?小杏子,各支各,各支各,是這樣叫喚的吧?我們的田雞局也是這樣,大家高興,在一起痛痛快快地慶祝一番。因此要由大家來出錢,沒有人請客,就是各支各,各支各。胡杏一聽,使喚低沉的嗓子爽朗地,甜甜地大笑起來,說:衰鬼!衰神!既然是炳哥發起,就由他發起好了,為什麽又主要我發起呢區卓說是這樣的,炳哥發起,叫我去通知陶華、關傑、丘照、邵煌這些人。你也當一個發起人,就去通知你這邊的人。我呢,是一個跑腿的,除了跟你們通知以外,我還得去買菜、買酒、買肉、買作料。一一這不是大喜事的格局麽最後,胡杏答應了做振華紡織廠的發起人,區卓才高高興興地走了。

晚上六點鍾,天已經黑了。二十四個人在南關珠光裏區華家裏開懷暢飲,抒發豪情。區家現在很窮了,隻剩了一張八仙桌子。因此,讓陶華、何嬌,馬明、何好,關傑、胡執,丘照、胡帶,邵煌、何彩,王通、阿葵這六對夫婦坐了上席。十二個人坐一張八仙桌子是擠了一點,不過對付著也就坐下了。剩下那張矮方桌子,擺在下席,洗鑒、周炳、胡杏、區卓、江炳、楊承榮、何守禮、張紀文、張紀貞、李為淑、章蝦、黃群這十二個散仔擠著坐著。有些坐在竹椅子上有些坐在矮凳子上有些坐在門坎上有些就蹲在地上,可是大家都嘻嘻哈哈,熱鬧非常,一點也不覺著局促。每張桌子上都擺著栗子嫻雞,紅燒圓蹄,酥炸排骨,暴臘土鼓四個大菜,另外還有兩個熱炒,一缽子豬紅湯。大家你一杯,我一杯,喝得酒酣耳熱,痛快淋漓。那個矮矮胖胖,今年二十一歲的大學醫科三年級的學生楊承榮首先給大家說起一段新聞道今天早上,我經過財廳前的十字馬路,看見十字馬路當中那一個時鍾燈柱。就在那個四麵嵌著時鍾一一朝南那邊的鍾麵上,掛著一個紙糊的蔣介石的人頭。過往行人都笑著說,你看,蔣介石這回也梟首示眾了。他講完以後,又把梟首這兩個字對大家解釋了一遍。大家昕,登時喝起彩來,又舉起酒來幹了一杯。接著,。大家叫今年十九歲的大學法科二年級學生何守禮也講一段新聞。何守禮推辭了,說自己沒有聽到仲麽新鮮玩意,。不肯講。區卓接著講我今天早上聽見別人說在紅花崗上麵,有人插起一麵鑲著鐵錘鐮刀的紅旗。我趕到那裏,想去看看,可是已經沒有了,說是叫警察拿走了。我相信這是真的事情。大家一昕,又鼓掌,又喝影,接著又幹了一杯。胡杏第三個講道我聽見人家說,在維新路廣州暴動攻打過的那個地方,也就是在公安局的圍牆外麵,有人貼起了一張打倒賣國賊蔣介石的大標語,不知你們看見沒有。我是因為抽不出身來,沒有辦法去看,可我相信,那也一定是真的。大家一昕,又跟剛才一樣拍掌,喝影,幹了一杯。江炳也用那種上海腔的廣州話對大家講道:我倒是親眼看見一樁事情,讓我來告訴你們。十三行的錢莊今天早上都牢牢地關著鐵閘,不肯打開,隻在鐵閘的空檔子裏做生意。一一聽說市麵要大亂,他們怕人搶劫呢。大家一聽,又樂了,登時喧嚷吼叫起來,又是幹了一杯。

接著,大家又把眼睛放在下席的那三個年輕人身上。他們是高中三年級學生張紀文,高中二年級學生李為淑,高中一年級學生張紀貞。大家看見他們是新夥的少年人,又是當今廣州衛戍司令部參謀長和當今國民黨省黨部組織部長的兒女,因此,對他們格外有興趣。可是,叫了他們半天,他們一來年輕,二來人地生疏,有點靦腆,所以,都沒有肯講。

坐在上席的馬明乘著酒興,開口講道今天早上,我在西門口一培牆上看見有人貼了一張協告。那是給蔣介石貼的協告,你們信不信?一一我這是親眼看見的。大家一聽,又笑語喧嘩了一陣子,喝了一陣子酒。接著,王通也站起來了,他講你們別吵、別吵,我今天經過第一津的棺材鋪子,看見有人貼了一張條子在那個鋪子門口,上麵寫道蔣公中正買下棺材一具。大家一昕,笑得人仰馬翻,結果,又喝了一杯。染印工人陶華也給大家講一段道我今天早上在天宮裏那邊一堵牆上看見一張尋人啟事,說某某某走失男性一名,患有神經病,他的名字叫做蔣介石,三天前從家裏走出去,到現在還沒有回來。如果有四方君子找得到這個人,要酬謝大洋一百塊等等。大家一昕,直笑得眼淚水都淌了出來,又和著眼淚喝了一杯。往後,印刷工人關傑告訴大家,在他們那個市頭的附近,很多人搶購食物,米啦,芋頭啦,威魚啦,鹹菜啦,都叫人搶購光了。手車工人丘照也給大家講了一段。他說今天早上他經過好幾個銀行的門口,看見都有很多人擠在那裏要提款。裁縫邵煌也說,南關一帶的人今天早上都在那裏紛紛議論,說昨天晚上怎麽會有那麽多人燒炮仗呢?一一又不是神誕,又不是逢年過節的,難不成有那麽多人娶媳婦麽?大家聽了一段,就笑一陣子,喝一杯酒,真是盡情快活。

直到酒喝得大家都有一點陶陶然、飄飄然的時候,才開始吃飯。洗鑒盛了一碗飯捧在手裏,一麵吃著,一麵說這也是他自作自受,活該!他蔣介石真可以說惡貫滿盈了。周炳也接著說道唉,真可惜呀!這十年來,多少英雄人物死在他的手下!這些英雄人物都是最好的人,最出色的人,最勇敢的人!可惜,他們死得太早了,今天的事情他們看不見了。這樣子,大家一陣惆悵,一陣狂歡,一陣狂歡,又一陣惆悵,直到二更天過後才散了。胡杏眼陶華臨別握手的時候,看見陶華的手紅一塊,藍一塊的,就指著他的手說怎麽?華倫大哥,你的手怎麽一塊紅,一塊藍的陶華點點頭,笑著回答道:工人唄,染印工人唄。周炳在一旁插話道別小看他,他手裏抓著青天白日滿地紅呢這樣子,大家又說笑了一會兒,才依依不舍地當真散去了。

這天晚上,大家都判定蔣介石準死無疑。周炳權衡大局,心中杭惶不安。他一會兒覺著中國在那個大獨裁者死後好象會變成舉國一致,聯合起來抗日,一會兒又好象會變成分崩離析,內戰不止,以致於讓日本帝國主義占領整個中國,大家都當了奴隸。他翻來複去地這樣想著,也不知道究竟哪一方麵更有把握,更能實現,一一因此一直睡不著覺。以後,他每天都在等候那法西斯頭子伏法的佳音。每天下午,他早早就出門,在街上躪屁著,希望碰到一個賣明天報紙的報童。一見報紙,不管有沒有消息,立刻買過一張來,急急忙忙地找著。可是,十天過去了,都沒有找到他所盼望的那個好消息。最後,報紙上就登出這樣的新聞,說西安事變已經宣布和平解決了。這一下子,給了他們這一夥子人個嚴重的打擊。他們都認為這是放虎歸山,覺著十分喪氣。他們每一個人都象泄了氣的皮球一樣,再也蹦不起來了。

有一天晚上,洗鑒在大市街關傑那間印刷鋪子樓上,召集那一回南關田雞局的原班人馬開一個時事討論會。洗鑒首先給大家做了一個很長的報告,他對大家說這一次放蔣介石回去,是有條件的。其中主要的有這麽四條第一,要蔣介石改組國民政府第二,要蔣介石釋放一切政治犯第三條,要蔣介石停止所謂剿共,眼共產黨,眼其他的黨派、軍隊聯合起來抗日第四條,要蔣介石召集一次全國人民都有代表參加的救國會議。洗鑒接著又對大家做了詳盡的解釋,說目前,咱們中國最大的敵人是日本帝國主義,它是存心要滅亡,要占領咱們整個國家,要把中國人民變成亡國奴,變成它的奴隸的。所以,必須聯合所有願意抗日的人起來抵抗它。如果不是這樣的話,那麽,中國就要重新打內戰。一內戰一直往下無窮無盡地打,在全國各個地方都打,這樣子,日本帝國主義就有機會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從從容容地把整個中國占領掉。這隻能對日本帝國主義有利,這隻能對國民黨裏麵那種親日派有利。他們正希望得到這樣一個機會,而這個機會,我們不能夠給他們。這些道理,大家昕完以後,都能懂得,也覺著很對,但是,仍然議論紛紛,爭持不下。周炳膽怯地對大家說道你看,我覺著自己沒有把握,可是,又不能不說出來。你看,要國民黨改組他們的政府,這辦得到麽?我想,從蔣介石這個人一貫做事情的宗旨、態度跟手腕看起來,這明明是辦不到的。如果他現在肯改組政府,他開頭就不會背叛革命了。我可能說得一一我實在是一點把握也沒有胡杏接著也說要他釋放一切政治犯,可哪有那麽容易呢?如果真是能放政治犯,把金端大叔他們放出來,那該有多好!可是,金端大叔失蹤已經四年多了,你能相信蔣介石麽?能麽區卓接著也說當然不能,誰能相信他!要他停止所謂剿共,聯合抗日,還不如要他的命,挖他的祖墳呢江炳也接著說至於什麽救國會議,那根本是一廂情願,一廂情願,阮啥話頭。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就是對蔣介石不能信任。

後來,大家議論過來,議論過去,都覺著沒有勁兒了,不想再往下議論了,隻是都覺著氣不順、氣不忿兒。胡杏對大家說道你們沒有看見今天咱們那個陳經理那副模樣,那股**兒,她一看見我,就走到我的身邊,說小杏子,你看報了麽?這是理智的勝利,這是良知的勝利。後來,又拍著我的。肩膀說。小杏子,你看你,長得不錯嘛,都完全成了一個大人了。你們說氣人不氣人!難道她陳經理今天才看出我是一個大人麽?她有多麽得意,她有多麽傲氣何守禮也接著說不錯,不錯,我哥哥今天看見我,就笑咪咪她對我說阿禮,組你們小孩子盡管鬧,鬧一個月就算你三十天,可是,你們能鬧出個什麽名堂呢?你們拿著兩隻拳頭,就能夠去抗日麽?說到抗日,還是要看蔣總司令點頭不點頭嗬。真叫他把我的肺給氣炸了。張紀文、張紀貞兩兄妹也對周炳說表舅老師,我們今天早上也叫爸爸給訓了一頓,足足訓了有一個鍾頭。然後,他們兩兄妹叉七嘴八舌地講述張子豪對他們訓話的神氣和內容。張紀文一向結結巴巴,說話也說不清楚,張紀貞倒是憐牙俐齒,就搶先說道我爸爸今天把我們兩個人叫到他的麵前,叫我們坐下來,給我們講了許多他的道理。他說我們這樣地位的人家,就應該有一種高尚的理想,就應該好好念書,進大學,出洋,將來回來,好好地做一番事業,才配得上咱們在社會上的門第眼家聲。其他的事情,不應該趕時髦,不應該昕共產黨的煽動,不應該在小小的年紀就談論什麽抗日救國。要知道,抗日不是那麽容易抗的。蔣總司令何嚐不想抗日,他在那裏準備了差不多有十年了,等他準備好,他一定會抗日的。可是在沒有準備好的時候,你們就先要起來抗日,那不是搗亂麽?不是對於國家的國策起了破壞的作用麽?你們年輕,我不怪你們,可是你們應該昕我的話,規規距距地去念書,去上進,這才對。你們沒有看見報紙麽?誰要冒犯我們的蔣總司令,誰就倒黴。你們聽聽,這是什麽話!我爸爸那樣跋息,究竟為了什麽。李為淑也談論起她的爸爸李民魁來,道。我爸爸從來沒有今天那麽老大的氣派,從來沒有今天那麽難看的臉孔,從來沒有今天那樣子高聲說話。他把我也訓了一個鍾頭,說這個不許,那個不許,一共說了有十幾個不許。又說,女孩子家應該這樣,應該那樣,應該讀《三民主義,應該讀《蔣總司令言論集,應該讀《烈女傳,甚至應該讀《聖經,就是不跑到應該流裏流氣地浪**街頭。要溫文爾雅,不要粗野俗氣。你們大家昕昕,這都象些什麽話!他從來沒有用這副臉孔眼我說過話的,直把我氣得都要哭出來了。聽見這位十七歲的小姑娘這麽一說,大家都覺著很嘔氣,聾拉著腦袋,半晌說不出話來。

一零四可怕的變化

一千九百三十七年的元旦。那天絕早,何守禮就跑過來找周炳。天還不大亮,連叫賣熟番薯、熟芋頭那個挑著木桶擔子的老太婆,叫賣知利民西餅、麵包那個挑著玻璃餅櫃的年輕人都還沒有過街。區蘇和周賢也不過剛剛起來。區蘇正在打井水去燒開水,正在洗茶杯、茶壺和鍋、盆、碗、盞。六歲多的周賢正在這裏跑跑,那裏跳跳地自己玩耍。周炳因為昨天晚上睡得很晚,現在還沒有起床。何守禮敲了幾下神樓底那扇薄板趟門,沒有人答應她又敲了幾下,還是沒有人答應。她沒有辦法,就向周賢招招手,叫他過來幫著自己一起敲。她先輕輕地敲三下,又示意周賢,叫他也學著自己的樣子,輕輕地敲了三下。這樣子,兩個人輪流敲著,到底把周炳給敲醒了。周炳因為很累,不想起來,就在裏麵粗聲粗氣地問道誰!何守禮沒有答應,叫周賢也不要答應,等到周炳在**再問哪個何守禮學了一聲貓叫,又示意周賢,叫他也學一聲貓叫。

然後,又輕輕地敲門。周炳在**聽出來是小賢子在和他搗鬼,他就說別敲啦,別敲啦,阿賢,我起來給你開門就是。周賢一昕叔叔起來了,怕叔叔罵他,一溜煙就跑掉了。周炳連忙開門,也沒有顧得上穿衣服。一一他把趟門一拉開,看見門外站著一個大姑娘,立刻大吃一驚,又匆匆地把門趟上,趕快穿衣服。何守禮站在門外,嗤嗤地笑了一會兒,仗著自己是從小眼周炳一塊兒玩大的,也不等他穿好衣服,拉開趟門就走了進去。進去以後,也不跟站在一旁穿衣服的周炳說話,隻顧動手替他疊起被子來。一麵疊,一麵嘟噥著說道看你會生活麽?看你這副模樣,都快三十歲的人了,把房間搞得象個亂葬崗一樣,東西到處亂扔,床鋪也不整理、整理,揮不象個樣子。周炳沒有答腔,隻是用懷疑的眼光瞅著她。

這時候,在他床前站著的是一個身材細長的成年姑娘,留著帶劉海的短頭發,尖尖的嘴臉,寬寬的前額,高高的顫骨,又深又大的眼睛,那脖子炯娜多姿地扭動著,露出又秀麗,又熱情,又活潑,又有點茫茫然的神態。她上身穿著玫瑰紅毛線衣,下麵穿著粗藍布工人褲子,圓頭扣帶皮鞋,顯得麻利和撥辣。周炳望著她,皺皺眉毛,搖搖頭,就連忙出去洗臉去了。

等周炳洗過臉回來之後,床鋪已經整理得服服帖帖,整整齊齊。何守禮坐在方桌子旁邊那張馬機上,周炳就坐在床邊,離何守禮大概隻有三尺遠的光景,仍然用那種呆呆的,愣愣的眼光望著她。何守禮實在忍耐不住了,就向他提出質問道炳哥,你為什麽老用那種眼光望著我周炳好象突然驚醒似地,連忙辯解道什麽?什麽眼光?

我拿什麽眼光望著你來著

何守禮有點著急了,她連聲問道你怎麽啦?炳、哥,你怎麽啦?你好象沒有聽懂我的話似的,與到底是怎麽回事兒呀?然周炳繼續解釋道沒有的事兒。我在昕眷你呢我望著你呢。我朗眼光有什麽不對,你好好告訴我,我自也不曉得呢。看樣子,周炳是要向她解釋什麽東西的,可是他這樣說話,隻能表明他是一個不善於解梓問題的人。

何守禮克製地往下說道你用什麽眼光?自己想想看嘛。你用什麽眼光,你自己還不曉得?你看你那樣呆呆的,愣愣的,好象在看一種你不認識的東西,好象你在我身上研究一種什麽出奇的東西,是這樣吧?我沒有說錯吧周炳仍然用那種遲滯的,膽怯的和柔弱的眼光望著她,沉默不語。

何守禮站起來,在窗子前麵站了一會兒,又回來坐在馬杭上,說炳哥,我觀察你已經有好幾年了。你用這種陌生的眼光一一好幾年了。大概總有四年多了吧。大概從你被捕坐牢以後,就是這個樣子了吧。我還記得,四年多以前,到憲兵司令部去接你出來的時候,一看見你那副模樣,我多麽心酸哪!我多麽想抱著你,親你,跟你說話,說個不停呀!可是我的天哪!你用什麽眼光望著我呢?就是用現在這種陌生的眼光。一一好象你已經跟我離開很遠很遠了,好象你都忘記了我似的,或者說,好象你從來就不認識我似的,這不是很奇怪的事情麽多少年來,我一直把這種心事悶在自己的心裏,沒有對你說出來。今天早上,我一早醒來就下了決心了。我一定要把我的心掏出來,把所有的話對你說清楚,弄一個尋根問底才行。因此,我一早就過來看你。你知道麽?我心裏麵悶著這個疙瘩這麽些年,在我來說是很難忍受的。周炳點頭承認道:是呀,是呀,你的觀察很準確,確實是那個樣子。自從五年多以前我坐牢的時候開始,我就發現了,過去自己以為。已經知道的東西,其實並沒有知道過去自己以為了解的問題,其實並沒有了解,過去以為自己把周圍的事物都看清楚了,實際上並沒有看清楚。那以前,我以為我自己傲的事情是自己了解清楚了的,其實,很多事情我並不了解就做了。你看,有這麽許多想法,我當然不象從前那樣子啦。何守禮咬咬自己的上唇,又咬咬自己的下唇,然後用右手的食指點著四方桌子說道對了,對了,問題就在這裏。過去,你是很樂觀的,很坦白的,很自信的,對人很熱情的,可是現在,你變成這個樣子,那是令人十分難過的。特別是你用一種懷疑的眼光望著我,使我更加難過。唉,你這種變化是多麽可怕的變化嗬周炳點點頭,又不吭聲了。他那雙愣愣的眼睛瞪著何守禮不動,從那裏麵,又閃出那種遲滯的,膽怯的和柔弱的光輝。

兩個人相對無言地坐了一會兒,何守禮快要按捺不住了。她覺著有點氣緊,說話很不順暢,但是,她還是勉強忍耐著說道炳哥,我再說一遍。那時候,你多麽爽朗,多麽剛強,多麽明快,多麽有抱負,又對我多麽熱情,就象我的親哥一樣,那該有多好嗬可是,你現在變成這種樣子!我倒想問你一問,你仍然象從前那樣子對我不行麽?你不要變不行麽周炳從桌子上拿起一本書,又坐在**,把它翻了幾下,其實也沒有看,就把它放在一邊,露出一種帶點勉強的笑容,說道阿禮,你光說我變了,可是你知道不知道,你自己也有了很大的變化啦。我不象你那個樣子,我不說你這種變化是可怕的或者是不可怕的,我隻是說,你也變了。何守禮本來輕輕地低著頭,這時,把頭又仰了起來,問周炳道我變什麽我哪裏變了?我一點也沒有變。你別冤枉人。周炳又笑笑地說道,你沒有變麽好,咱們來看一看。

你不是長大了麽?你今年都是二十歲的大姑娘了,你還不知道你自己變了麽?你又是一個大學生,是一個法科二年級的大學生,難道你沒有變麽?你還是跟從前一樣麽?這樣子,大家都一我已經老了,你也長大成人了。咱們又不能天天見麵,都各有各的事情。這樣子,當然不能和小孩子的時候一樣啦。不能把你抱起來,不能打你的屁股啦。不是麽?何守禮用一種少女的執拗加重語氣說道敢情抱起來好,敢情打屁股好。周炳無可奈何地攤開兩手,說如果現在抱起來,現在打屁股,都成了另外有含義的事情了,那怎麽做得到呢?何守禮氣嘟嘟地嚷著嘴巴重複說所以,這就是疏遠,這就手疏遠馬你知道麽?這又是一種可怕的變化。可怕嗬,可怕!周炳用手捂著自己一邊臉,好象他是在害著牙疼病似的,他的嘴裏含糊不清地說道懷疑,是一種可怕的變化疏遠,又是一種可怕的變化。怎麽那許多變化呀,怎麽那樣可怕呀!何守禮據理力爭道怎麽不可怕?懷疑當然可怕,疏遠是更加可怕。你要知道,你坐監的時候,我是多麽著急呀。我天天著急得連飯都吃不下,連覺都睡不好。我到處奔走,要營救你出來,希望你有一天能夠回到大家的身邊,回到我的身邊。不錯,你現在出來了,你回來了,已經回來好幾年了。可是回來的不是從前的炳哥,卻是一個陌生的,疏遠的人這多麽可怕呀周炳從來沒有碰到過這麽難堪的場麵,有點兒不知所措,就不威不淡地應聲道如果那麽可怕的事情都發生了,那就讓它去吧。說了以後,也就坐在床邊,默然不語。何守禮坐在!他的對麵,也不說話,她心裏麵想他是跟我疏遠了,他是懷疑我了。可是,這又有什麽辦法呢她想來想去,覺著無話可說,隻是心裏麵非常的懊惱。這樣子,約莫過了十幾分鍾。何守禮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來,就說道既然如此,咱們別的話也就本去說它了。我單想說一件一就是這回兵變的事情。我想,如果在從前,你是絕不會容忍把蔣介石放走的,不是麽?你一定會大聲疾呼,強烈抗議,把大家說得牙癢癢,心踴踴的。可是現在,他們把蔣介石放了,你卻一聲不吭。你看,現在你不是當真地變了麽周炳昕見她這麽說,也就嚴肅地回答道你這一問問得好,在這一點上,我確實是變了。我變得沒有從前那樣自信丁,我變得謹慎了一點兒了,我變得講道理一點兒了。放蔣介石不放蔣介石,這件事情是一件大事,如果叫大家投票,是放還是殺,我肯定投殺的一票。可是,現在這樣做了,是不是也有它的道理呢?咱們現在當然還沒有看清楚,確實什麽也沒有看清楚,甚至不妨這樣說,什麽都還沒有看見,什麽都還沒有看出來。可是咱們得耐著性子等著,看著,然後才能夠判斷究竟是誰對誰錯。你能同意吧,我變,不過是這樣變法罷了,還有什麽其他的變法呢何守禮見光是這麽扯下去,對自己沒有好處,就說道好了、好了,別談這些了。總而言之,你是道理多了,感情少了,一個性的光芒減弱了,這就是可怕的變化。現在咱們不談這些,談談我自己吧。實不相瞞對你講,我雖然是個女的,可我是有抱負的第一,我學法律,不是為了做官掙錢。錢,我們家裏不缺,用不著我去掙。我學法律是為了窮人,為了替窮人說話,為了替窮人伸冤,為了替窮人打抱不平。周炳聽到這裏,插嘴說道很好,很好,你這個抱負我很讚成,很佩服。何守禮也不理他,繼續往下說道我還有抱負呢。我第二個抱負是為了你的事業。周炳大吃一驚道為了我的事業何守禮點頭肯定道不錯,是為了你的事業。你的事業不是自由、博愛、平等的事業麽?我學法律,就是為了爭取人間的自由、博愛、平等。這不是為了你的事業麽周炳實在吃驚,又露出目定口呆的傻樣子來。後來他想,這真是難辦,說也不好,不說也不好,到底他還是說了自由、博愛、平等,當然是好事情,它比不自由、不博愛、不平等要好得多。可是,我的事業還不僅僅是這些,還不限於是這些,它比這些要廣得多,要大得多,要深得多。何守禮沒有理會他這些話,又往下繼續說道第三,我的抱負就是要和你並肩戰鬥一輩子,這一點你是完全知道的。我宣布要革命已經好些年,你都是聽見的一一不止一回、兩回、三回、四回了。你也知道,論起革命來,我哪樣工作不跑在前頭哇?這就是我第三個抱負。周炳沒有說話,隻是哈哈大笑起來。何守禮攔住他道你先別笑,我還有話呢。照這樣看來,你是知道我這些抱負的,你理應是讚賞這些抱負的,肯起這些抱負的。那麽,你為什麽不帶我黨呢?這很顯然,這是你對我的玲淡,是又一個可怕的變化。在從前,你對我從來不是這個樣子的。周炳突然做出一個受了意外驚嚇的表情,說道什麽?帶你黨?黨是能帶的麽何守禮斬釘截鐵地說道是,是這樣你不帶我黨,也?不帶王通黨,你對我們兩個人有成見。周炳問她為什麽會知道這些,她說是王通告訴她的,並且加上說你別當我不知道,你別當我蒙在鼓裏,其實我什麽都知道。在這一年半載之中,胡杏、區卓、江炳、楊承榮、馬明、陶華、關傑、丘照、邵煌、何嬌十個人都黨了。一一都是你帶他們進去的,你當我不知道麽?對別的人,我還很難說什麽,可是對何嬌、楊承榮兩個人,我就是不服氣。何嬌算什麽?是個農村婦女,是個家庭婦女。楊承榮又算什麽?是個大學生,一一眼我?樣,半斤八兩的大學生。對他們兩個人,我就是不服。周炳點點頭,坦白地解釋道不錯,不錯,他們一一有些人是黨了,有些還沒有。你的消息不完全準確。不過你可別到處亂講。這樣會殺頭的,這跟他們的人身安全有很大的關係。此外,不管怎麽說,黨不黨,不是憑著什麽人帶的。何守禮賭氣說道人家不怕殺頭,我也不怕殺頭。可是你偏了心就是不對。這樣子,兩個人麵對麵坐著,也就沒有什麽話可說了。

周炳茬迷惑不解的狀態之中過了一截時光。他打算把一切必要的知識都給何守禮講一講他打算安慰她一下子,叫她不要這樣苦惱他打算和她開誠布公地把一切誤會的事情都說清楚。可是他想來想去,還是一句話沒有說。他覺著自己被困在一種糾纏不清的形勢裏,自己並沒有很好地理清這種形勢。此外,周炳也深知何守禮平素是放肆和任性的,不容易昕別人的話。他怕自己說得不婉轉,反而把事情鬧僵,惹起更大的麻煩。何守禮對於不順心的事情會采取什麽樣的反應,會做出些什麽樣的舉動來,他覺著並沒有把握。他在心裏麵暗陸地問自己道難道我真是變了麽我怎麽膽怯起來了?我怎麽躊躇起來了?這難道是象她所說的一種可怕的變化麽可是不,至少有一點不對,我並沒有對她冷淡正在這個時候,何守禮那個細長的身軀忽然從馬機上跳了起來。她伸開兩臂,流著眼淚,滿臉漲得通紅地,歇斯底裏地叫嚷道不行!不行!不行!不能容忍!你對我,對我,這樣冷淡冷淡不行不公平不能容忍對我玲淡,多可怕!我可不是屠頭!一一你還記得麽?就在一年以前,就在這個一月份,就在十三號那一天,我們為了抵抗日本帝國主義,舉行了一場愛國示威遊行。一一難道你忘了?就在荔灣橋的旁邊,他們把我打傷了!他們用暗藏的鐵器在我臉上劃了一個長道道這以後,炳哥你瞧,我臉上就有了一道兩寸長的傷疤!一一還差一點兒弄瞎了一隻眼睛!這不都是明明白白的事實麽?理所當然因為這個,一一僅僅因為這個,我變醜了:我是一便女孩子,我變成醜陋姑娘了!我再不被重視了!這能叫人心甘情願麽這能叫人心安理得麽?這能叫人心服口服麽?一切都不用談了。一一一種現實,一種可怕的現實,一種冷酷無情的現實。現在,連你,炳哥,對我也冷淡起來了,我還能有什麽出路麽?周炳竭力平靜地安慰她道阿禮,不錯,你所講的這些都是事實,我一點也沒有忘記。相反,一年前荔枝灣的示威遊行我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好象昨天才發生的一樣。你在這次示威遊行當中負了傷,我也是記住的,我也是氣憤的,我也是很心疼的。可是你別自餒,你別傷心,你別難過。你臉上的傷疤是你一心革命的一個標誌。這有什麽不好呢?你不是變醜了,幣是奕得更加美了,更加光榮了。這又有什麽不好呢?你,、何必自己把自己說成那個樣子呢?你倒是要記住,這是敵人給你的恩典,要你忘也忘不了,抹也抹不掉,除也除不去。你應該把它牢牢地記在心上,一時一刻也不能忘記。何守禮沉靜了一些,又重新坐在馬杭上,輕輕地,但仍然十分堅決地說道不管怎麽樣,我變醜了,你對我冷淡了,這不都是事實麽?你有什麽法子證明事實不是這樣呢?你用什麽行動證明我不是變醜了,你不是變冷淡了呢周炳登時又無話可說了。他確實覺著自己受了恐噸,受了震驚,他的心在撲通、撲通地跳著,沒有辦法製止。他覺著自己正在走進一條死胡同他覺著自己一籌莫展,又孤立無援他覺著人世間就是存在著許多不幸的,誤解的因素最後,他覺著自己確實是變了,何守禮也確實是變了,並且變得這麽厲害,這麽不可理解,這麽不可捉摸何守禮曾經發覺他發生了可怕的變化,他如今也發覺何守禮發生了可怕的變化。但是誰也弄不清楚,這種變化到底是怎麽發生的。

一零五風滿樓

有一天,北風呼呼地從白雲山頂上一直吹到珠江岸邊,天氣冷得很不尋常。人;們的臉都凍紅了,手指都凍僵了,整個綠葉婆婆的廣州城登時變成談談的灰黃色,街道上那歡快明亮的色調也看不見了。三家巷何家的老主人何應元覺著既無事可傲,也冷得有點不耐煩,要穿衣服,又覺著大脆腫,要升火盆,又怕太幹燥。這樣子,他眼大太太、二姨太太、三姨太太商量,結果都認為最好喝一點酒。他決定吃一頓打邊爐,吃他那最喜歡的燙生挺和塘菌菜。何守禮的母親、三姐何杜民探明了何應元的意旨,就帶著兩個使媽,把一張小方桌子搬到書房裏麵,放在那古樸、幽雅,四麵書香的屋子正中,在方桌子上擺了一個紫銅木炭火鍋,又叫人趕快到市頭去稱了十幾二十斤生蛇回來。等到碗筷擺好,升著了邊爐,水也開了,何應元這才叫他的兒子何守仁到隔壁去把他們的親家陳萬利眼陳文雄兩父子請過來,一道喝酒。何應元又把那些陳年的瓦罐花雕拿了兩罐出來,叫人燙熱了,和大家一起喝。這位大財主的興致今天看來好象很不錯。

四個人剛坐下,還沒有起筷,何應元就迫不及待地斟出了四杯酒,勸大家道來,咱們先來喝一杯定驚酒。大家拿起了酒杯,陳萬利就問道是定驚酒麽?是給誰定驚呀?是定誰的驚呀何應元接著說道當然是給蔣總司令、蔣委員長定驚啦!他恢複了自由一一可他受了驚嚇,咱們大家也受了驚嚇。我身上冒的汗到現在還沒幹呢。來,咱們首先來給委座定驚,也給咱們大家定驚,好不好陳文雄一昕,就鄙薄地笑起來了唉呀,親家老爺,真是一子受皇恩,全家食天祿嗬。守仁兄剛升了縣長,你就喊起委座來了,看來,你還是感恩不盡的呀何應元陰沉地笑著,用柔喉說道那也不見得。咱們靠幾窗地,幾間房子過活的人,咱們自己吃、喝也都夠了,再不想巴結什麽人。再說,守仁這份差事也沒有什麽出息,不能指望他養家糊口。說老實話,這還是個賠錢的生意呢!他剛一上台,我已經賠了好幾千了。陳文雄昕著,隻是搖頭。陳萬利說道你老兄當然不在乎一個什麽縣長。,一一你的息也不在這個上頭,你當然瞧不起一個縣長。可是別人打生打死,打得頭破血流,還撈不到這個肥缺呢。這樣,大家嘻笑了一陣子,才動手用鐵罩籬燙生蜓。蜓燙熟了,就蘸著蜓油、胡椒麵來吃,真是鮮、撒、爽、滑兼而有之。

大家吃了兩隻蜓,喝了一陣子酒,何應元放下酒杯,緩緩地開言道:老親家,你今年到底貴庚多少了陳萬利一昕,笑起來道。還說你是親家呢,連我的歲數你都不知道。我今年,說來慚愧,已經實實在在地六十九還多了,也可以說是七十了。何應元又問陳文雄道:你呢?大舅,你的貴庚呢陳文雄也象他爸爸那樣,溫文爾雅地笑了一笑,說三十六了。何應元又接著說哦,對了、對了,你比我們守仁大一歲。他都三十五了。真是不知不覺地都成中年人了接著,他又摸摸自己的下巴說道:我也是,真慚愧,我已經滿了花甲,還多長了兩歲了。唉,真是!前幾年誰能想到,怎麽一下子就成了老頭子了呢?聖人說四十而不惑,怎麽我已經到了六十多了,還惑得很呢?聖人又說六十而耳順,可是我早過了六十了,我的耳朵越來越不順,聽來昕去,都是一些不順耳的東西。你說怎麽辦呢陳萬利越發覺著好笑了,就說。老親家,你今天是請喝酒呀,還是要看相呀?算命呀何應元一聽,也不覺失笑起來,對大家表明心跡道確實是這樣。酒喝了,挺也吃了,心裏麵就有那麽點兒不踏實。陳萬利勸他道好了、好了,老親家。你隻管收你的租,享你的福,你管別的事情幹什麽呢陳萬利話還沒有說完,何應元就把頭低了下去,沉吟自語道話可不能這麽說。如今共產黨闖了大禍,出了大亂子,我們整個國家都處在千鉤一發的時候,眼看著國家就要倒黴了,咱們怎麽能夠坐在弗裏享福呢陳文雄聽了,鄭重其事地發問道親家老爺,你所見極其高超,所聞又十分廣博。國家既然處於這樣一種他說到這裏,本來必須說一個英文字,可是他一想,這些老頭子不懂英文,隻好將就改成中文說了:一種境地,那麽,事實總是事實。麵對著這種事實,親家老爺,有什麽高超的辦法呢何應元用手輕輕地敲著方桌子,說道我哪裏有辦法呢?我有辦法也不會這麽憂心了。我把你們找來,也不光是為了飲酒消愁,實在還是想向你們請教,到底我們國家的前途是吉、是凶?應付這種前途,你們有什麽妙計?我就是要向你們請教的陳萬利也露出十分擔憂的樣子,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說道?就是毫無辦法。有什麽辦法呢?誰能夠有辦法呢?擔憂也隻有擔憂罷了。我原來也很擔憂,現在,我想,你擔憂也沒有用,我就不擔那個憂。隨它去吧,隨便怎麽樣都行。他話雖這樣說,大家卻沒有附和他的意見,因此而豁達起來。

就這樣,他們運個也說擔憂,那個也說擔憂?對這樣事情覺著擔憂,對那樣事情也覺著擔憂仿佛這個世界雖然那麽大,卻找不出一個人、一件事是可以不擔憂的樣子。說來說去,何應元覺著也沒有味道了,就舉起酒杯,邀大家喝酒。陳萬利湊趣道親家翁,剛才你敬的那一杯叫做定驚酒,那末,你現在又敬咱們一杯,這該叫什麽灑呢何應元搔著腦袋想了一想,就說這一杯,叫解憂酒吧。大家一昕,就都舉起酒杯,把那些據說已經害藏了八十年以上的陳年花雕一口喝幹了。接著,大家又默默無言地吃起燙生蠅來。吃了一會兒,何應元才轉正題。他眼睛望著酒杯,既象對大家說話,又象喃喃自語地說道我擔憂什麽呢?我別的也沒有什麽可擔憂的,就是這麽幾畝瘦田,幾幢破房子,我有點放心不下。自從我二十元歲經辦稅務以來,到現在也足足有四十年了。我一輩子省吃儉用,舍不得亂花一個小錢,長年累月才積蓄了這麽一個薄薄的家底。現在,眼看又要起風波了。唉,親家,我可比不上你呀。你是足智多謀,心廣體胖,一一你看你這副身架,活一百歲也綽綽有餘。可我呢?我心神不安,瘦弱多病,恐怕也再活不了幾年了。這些日子來,我最怕的就是個亂字。不管國家也好,家庭也好,隻要一亂,我就恍恍惚惚地六神元主。總而言之,蔣介石這回上了大當,也給我們帶來了麻煩。他是一個深謀遠慮,奇智大勇的人,他平常最善於搞兵變,一下子扣留這個,一下子扣留那個。想不到這回到底是作法自斃了,自己也掉到陷坑裏麵去了。你看這天下的事情還怎麽說呢?這樣一來不打緊,我們對國家安危倒沒有負什麽直接責任,可我們對自己的產業,對自己的子孫總要負責任嗬陳萬利一邊聽著,一邊頻頻點頭,等他說到一個段落,然後接著往下說道老親家,你說的可是對極了。那蔣介石本來是有眼光,有魄力,有手腕的人,這回卻做出這麽一件蠢事來,真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我眼你也是一樣,你先別誇獎我。你剛才說我是七十歲的人了,那倒是真的,可是古人說七十而從心所欲,我哪裏能夠從心所欲呢?不,恰恰相反,我是完全不能夠從心所欲的。我心裏麵欲的事情,二件也沒有辦到,我心裏麵不欲的事情,可件件都出現了。你們看,我做英國貨,一一他們就摘省港大罷工,又搞五卅慘案,又搞這、搞那,要抗英了,我做日本貨,他們就要抗日了,又要救國了。你們看,這叫我怎麽辦?我們做生意的,總是要做生意的嘛。這也不中,那也不行,難道叫我們呆在家裏吃長糧麽?現在,國家又要大亂了,這首先受到嚴重打擊的,就是我們這些小本經營的人。別的什麽人都經得起亂,就是我們做生意的人再也經不起這個亂字了。隻要一亂,咱們的生意就算完結了。想起來真是可怕。你們說,可怕不可怕呀?你把我押進鬼門關,我也不會打哆嗦,可是,我想起目前的時局來,真是不寒而栗呀象這樣地喝酒,真是沒有味道。簡直可以說,對他們這些腸肥腦滿,又躊躇滿誌的有錢人家說起來,真是少有的一種意態蕭條。大家都不做聲,垂頭喪氣地坐著,也不喝酒,也不吃菜,這哪裏象是在欣賞一桌美妙的酒席呢?何守仁覺著這種時光真不好過。他剛剛升了縣長,本來是可以期望青雲直上,春風得意的。可在這關鍵時刻,國家卻大亂起來。說不定哪一天!日本帝國主義者會長驅直,占領整個中國,蔣介石的地位尚且提炭可危,那當了個把縣官的人,還有什麽前途可盲呢?一一他心裏麵這麽想,嘴裏麵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過了半天,他忽然說出這麽句話道唉呀,今天的天氣多麽冷嗬何應元認為他這個時候說出這麽一句話來,真是不合時宜,就用眼睛厲了他一眼,希望他不要說下去。然後,他自己又對老鄰居陳萬利象是恭維,又象是挖苦地說道老親家,你們做生意的人,有什麽關係呢?就是打起仗來,你還不照樣地做生意?可是,我們搞房屋地產的,就不行了。你想,這個時候,大家有房子都會丟掉,有地產都會荒廢起來,誰還買地買房子呢?地價、房價肯定是要膚的。這樣子,我們就破產啦陳萬利也是既象恭維,又象挖苦地回敬道哪有這回事情?親家翁,你們做房屋地產的,不管什麽人當皇帝,房屋還是房屋,地產還是地產。就算一時賣不出去,價錢看來好象低了,可是東西沒有變。有朝一日,天下又太平了,你們那些房屋地產又要貴起來了,你又可以隨意炒買炒賣主。可是我們做生意的人,就要憑著這麽幾個資本,轉來轉去地弄一些經手費用,生意一停,我們還有什麽來源呢?你想想看,要是打起仗來,誰還進貨呢?誰還買貨呢?老百姓那陣子,隻有往外扔東西,哪有往裏買東西的呢?再說一打仗,運輸也停了,什麽都停了,縱使想做生意,又哪裏來的貨源呢?所以,吃虧的還是我們,你們是不要緊的。你們有奶便是娘,誰做皇帝,你一樣地拿地租,那地,那房子總不能改朝換代的。何應元見說來說去,也不過這麽幾句牢騷話,白白把這個酒局搞得無精打采,於是掉轉話頭問陳文雄道世兄,你是有學問,有眼光的人,你怎麽不說說看呢?不給咱們這些老頭子分分憂,解解愁呢?陳文雄一昕,荷的一聲笑了起來,一麵推辭、一麵開言道過獎,過獎。你們都是憂己,憂家,憂財產,憂買賣,這當然不能說不正當。可是我呢,我沒有你們這樣的現實感。一一也許是我年幼無知的緣故吧,我單單地喜歡憂世,憂國。說出來,你們可別見笑。我是擔憂那些愚蠢的中國老百姓,一一擔憂什麽呢?擔憂他們會盲目地跟著共產黨跑,那就真是不得了了。何應元一昕,就連忙稱讚道說得好極了,說得好極了,真不愧是一位憂世憂國的豪傑之士。來吧,咱們吃兩隻蠅,喝一杯酒吧,不要老是擔憂發愁了。這個愁字象是一把利刀,老在腸子裏麵刮,會傷人的。來,咱們幹一杯。咱們喝了定驚酒,喝了解憂酒,咱們再喝這一杯消愁酒吧。級大家聽了,就都舉起杯子,滿滿地幹了一杯。喝下這一杯酒,新升縣長何守仁比較有點活意了,他放下酒杯,侃侃而談道既然說到政治,我也來湊湊熱鬧。我是學法的,又是從事政務的,我是三句不離本行。說到共產黨眼國民黨的關係,我看,毫無疑問,最近是共產黨占了上風,他們為什麽會占上風呢就是我們國民黨提出來的政治號召有問題。歸根到底,這是一個政治口號的優劣問題。你們想想看哪,國民黨提出來的號召是攘外必先安內,可是,共產黨提出來的號召是安內必先攘外。一當然,他們不這樣說,這是我的杜撰,可意思就是這個意思。聯合起來抗戰,這不是安內必先攘外麽如果不抗戰,也就不能聯合到也就不能安內了。我們國民黨提出來的號召恰恰相反。我們說,要剿滅了共產黨,才能抗日。一這真是棋蓋一著也許有人說半斤八兩,各有得失吧。我看不覓得。我看,僅僅從這個政治號召看起來,共產黨顯然處於優勢,而我飼國民黨無疑處於劣勢。何應元阻攔他道,守仁,你別盡管追能了,你別盡管講你那些政治道理了,那些,如今有什麽用呢?我們這裏坐著一位大才子,還是請他拚講吧。說完了,他就把臉擰向陳文雄那邊,望著他,象是敦促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