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陳文雄也當仁不讓,侃侃而談道?守仁見所講也很有道理,咱們不能掉以輕心。不過我看,介公這一次還朝,表麵上看來象是大喜事,實際上是件很值得擔憂的事情,也可以說是一種隱憂。喜,是大家都看得見的。一個國家的領袖從藏難的地方回到京都,轉危為安,這是喜事無疑。不過,這個喜是虛的,你想深一層,它就沒有什麽可喜的地方。可是憂呢,那是實實在在的。不隻今天要擔憂,明天還要擔憂,明年、後年,還有更大的擔憂。總而言之,現在還看不清楚到底問題在什麽地方,到底咱們中國會發生什麽事情,到底國民黨跟共產黨勢力消長會出現什麽樣的變化。現在要說,都為時過早。可是,憂,這是實實在在的,任何人都不能夠忽略。嚼,多麽令人慨歎!一一介公一輩子做事情都占盡便宜,可這回不知道什麽東西作怪,就神推鬼操地栽了一個筋鬥。唉,世界的事情真也難說,棋家有失著,書家有敗筆,果然不錯他這麽一說,眾人都佩服得五體投地。何應元趕快巴結他道膜,你真不愧是三家巷裏麵的聖人。陳文雄正要謙辭,陳萬利就搶著說道親家,你別老誇獎他,你別折了他。人一昧子昕恭維話,是會不知不覺地狂起來的何守仁也搶著恭維道怪不得,怪不得。要不,別人怎麽把他叫做獨創家呢?這真是到了家!?

了,這真是一種少有的創見。芸芸眾生還不知不覺的時候,咱們大舅就先知先覺了。陳文雄也不多讓,就繼續發表他的又獨特,又高超的見解道大家既然不嫌棄,我就冒昧再說幾句,不過這全都是我的推想。依我說,中國跟日本絕不會打起來。這個絕字是絕對的絕,就是說,無論怎麽樣,絕對地打不起來。我為什麽這樣說呢?我有三個理由,也是看三方麵的情況第一,日本人方麵。他們自然是有兵力,有武器,也有野心。可是,他難道不知道,如果他真地要占領中國,那就等於親手製造國民黨眼共產黨的再次聯合。這一點對他是絕對不利的,他一定不肯這樣幹。蔣介石方麵呢,一一他兵是多了,可沒有武器,也沒有錢,又不得人心,他當然不肯打。他也懂得各國的曆史,知道如果一打敗了仗,國內就會發生革命。這是他無論怎麽樣不願意發生的事情。因此,他也不肯打仗。至於說到共產黨方麵呢,一一他嘴巴上說得很響亮,宣言一個接著一個地發出來,還要把軍隊調動到北方去,到前線去抗日。我想,這都不過象守仁兄剛才所講的,是一種政治的號召。他的目的無非要爭取人心,拆蔣介石的台。我為什麽這樣說呢?因為要真打,你得有人,就是得有兵,還得有武器。你人這麽少,又沒有飛機、大炮踉坦克,你拿什麽去跟日本人打呢?不是白白去送死麽?凡是白白去送死的事情,是沒有人肯幹的。從這三個方麵說來,所以我敢判定,中國跟日本打不起來。他這麽一說,實在說到在座的人的每一顆心裏麵去了。大家忽然都活躍起來,臉孔登時都舒展開來,有說有笑地拚命燙生蠅,拚命灌花雕糖,這個酒局才恢複了它本來應該有的麵貌,象一個富貴人家的酒局了。何應元吃得滿臉蜓泊,還在吃,並且一麵吃一麵宣布道如果是這樣子,真是天從人願,是大好事!是大善事!是大喜事免掉我們傾家**產,也免掉整個國家生靈塗炭,一一這是求神拜佛,發誓許願都不容易辦到的事情嗬!如果真是這個樣子,我再請你們吃十回燙生蠅,喝十回陳年花雕酒。陳萬利看見他這麽高興,就笑著跟他打趣追你那個瘦弱的身體,就不怕吃得拉肚子呀?你不怕寒濕呀?這個寒混進了肚子裏麵,可要變成一種陰濕嗬何應元解嘲道不要緊,不要緊,你盡管罵吧。隻要中國跟日本打不起來,你就是罵了我的祖宗十八代,我高興了,也毫不在乎。令郎的才華本來誰都領教,應該一開頭就露這一手。誰料他一直到最後,到了正所謂杯盤狼藉的時候,才肯指點迷津。一一這才真算得上陰濕呢往後,他們一麵吃,一麵又低聲細語地繼續談論。陳文雄預言仗雖然不會打,但是蔣介石將會從現在親日的立場逐漸地,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變成親英的立場。他認為這是無可改變的途徑,是蔣介石唯一可走的一條大路。何應元在興頭上,一口就說出來這不是中國古代的以夷製夷的傳統戰略麽大家都認為主人說得對,接著又再做進一步的研究如果中國慢慢地走上親英的道路的話,那麽各方麵會發生什麽樣的影響,就是說,對於房屋地產,對於洋貨運輸,對於升官發財都會有些什麽樣的影響,等等,等等。那火鍋上麵的炭火直冒著藍色的火焰,可是那火鍋周圍的生蜓、花雕酒都叫大家忘記得一幹二淨了。那寒冷的,呼呼的北風也被關在門外,進不來了。

一零六水鬼由

一千九百三十七年七月七日,蘆溝橋事變最後終於不出人們所料的那樣發生了。日本帝國主義者執意驅使勤勞、勇敢、善良,本來和中國人很要好的日本人民,欺騙他們,麻醉他們,要他們離開自己的家園,到中國來屠殺中國的人民。這樣子,一場曆時八年之丸的,不可避免的,非常殘酷的曆史悲劇終於發生了。

那天早上,陳文婷睡到很遲才醒來。她一睜開她那雙小小的圓眼睛,就覺著這一天跟過去的每一天一樣,又將是一個假間的白天。她想起了許多事情,覺著心煩意亂。她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曾經有一種希望,就是希望於人無礙,與世無爭地過著一種原始人的生活。這一種希望無論怎麽樣她也沒有法子能夠實現。其次,她又想起來,她曾經對周炳許過願說我完全聽你的話,你要我朝東我就朝東,你要我朝西我就朝西,要是有半個字假話,叫我不得善終。這句話她記得很清楚,是她自己親口說出來的,可是,她也沒有能夠按照諾言這樣做。以後,她又想起來,她曾經自己對自己下訣心說如果周炳真是一個賈寶玉的話,那麽,寶釵這個角色就該著我來演。可是這一點她仍然沒有能夠達到目的。還有一次,她曾經對她家。

裏人這樣說過:周炳要是把我們當作敵人的話,我們就要把他。俘虜過來。可惜得很,這樣一種決心也沒有能夠實現。她甚至想起來,不知道在什麽時候,她曾經對周炳這樣說過:你的樣子雖然長得很漂亮,你的神經卻不健全。要不,。人家怎麽會說你是蠟大,管你叫癡人和傻子呢想到這裏,她又十分自信地笑了起來:不錯、不錯,他就是個商人和傻子,他就是個慧大。既然這樣,我那些良好的企圖怎麽能夠實現呢?唉想到這裏,她當真想不下去了,也不想往下再想了。可是,不管她自己願意怎麽樣,她還是不得不自己對自己喃喃自語道我完全成了一個悲觀主義者了麽?看來情況多半就是這樣。不然,怎麽會這樣煩惱呢?怎麽會對社會上的一切事情我都覺著沒精打采,毫無意思呢?怎麽一想起那個不成人的宋以廉,我就覺著庸俗不堪,十分厭煩呢。我怎麽會常常想起來,人生不過是一場惡夢呢?唉,既然人生本來不過是一場惡夢,那麽為什麽很多人要責備我水性楊花呢?水性楊花又怎麽樣呢?在一場惡夢裏麵,水性楊花跟不水性楊花又有什麽區別呢她想到這裏,希望把身體挪動一下,可是她身上的毒瘡使她疼得非常厲害,連一動都不敢動。她自己對自己做結論道:這一場戲完了,完了,這回是徹底地完了。雖然我才二十九歲,可是,我已經走到了人生的盡頭。一一我的華貴,我的美麗,我的高尚,我的驕傲,這一切虛幻全都完了。想到這裏,她實在不能忍受下去。可是盡管忍受不下去,她還要自己對自己罵道旺!這有什麽值得希罕的!你不過是把最美的東西跟最蠢的東西非常協調地結合在一起罷了。又過了一會兒,陳文婷覺著老是那麽躺著,實在比死還痛苦,就翻起梳頭邊那張當天的報紙望了兩下,實在也沒有看見裏麵說的是什麽,就又把它放下。接著,她一眼看見蹲在她的梳枚台上的那隻小貓,就馬上叫起人來。進來的是那個專門在她房間裏幹細活的使媽。她就開始責問那個使媽,為什麽把她那隻貓搞得那麽髒,渾身釀黑戴黑的,眼睛又淌著什麽東西,簡直不象一隻貓。那個幹細活的使媽不敢應嘴,就把那隻貓捧著走出去了。過了一會兒,她聽見房門外有人在喊醺喳喳地講話,就大聲吆喝道是誰進來的是那個幹租活的使媽。她厲聲質問那個使媽道傲,你們在外邊幹什麽?有話也不大聲講,也不進來對我講,老在那裏喊醺喳喳地背著我搞些什麽鬼名堂嗬那個幹粗活的使媽嘴比較笨,就用手指著外麵,說我走到街外,昕見人家街坊鄰裏都在悄悄地說些什麽。我走前去一昕,人家又不說了,好象咱們這條豪賢街發生了什麽怪事一般。後來我見人就問,誰知鬼也不曉得。陳文婷看見她笨頭笨腦,話也不會說,就揮手讓她出去,並且叫她把那個做飯的使媽叫進來。不久,那個做飯的使媽走進來了。陳文婷望著她,嚴厲地問道你整天出去跑菜場,你聽到說些什麽?為什麽我躺在這裏,隻聽見外麵街道上亂吵亂鬧的,亂哄哄地搞成一團,這是什麽意思呀?誰在吵吵嚷嚷的呀那做飯的使媽有點膽怯地回答道唉呀,少奶奶,昕外麵的人說,中國眼日本打起仗來啦!這可是不得了哇。說完了,就站在一旁,望著陳文婷,一動也不動。陳文婷叫她進來,本來是準備吩咐她一些什麽,現在聽見她這麽說,也就忘了自己原來的打算了。她重新拿起枕頭旁邊那張報紙,仔細地把那段蘆溝橋事變發生,中國跟日本正式打起仗來的新聞細細地讀了一遍。然後,又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喃喃自語道完了,完了,真是一切都完了!個人完了,整個國家也完了!跟日本人打起仗來,不是三天就要亡國了麽?不過亡國也罷,不亡國也罷,對我說來,現在都無所謂了。一一我自己已經完了,別人完不完吧,眼我有什麽關係呢說到這裏,她抬頭一望,看見那做飯的使媽還直挺挺地站在那裏,一動不動,臉上露出一種狡猾的,餡媚的笑容。她使喚那種高貴婦人假裝生氣的樣子,說道你這鬼東西,你還不回去,隻管站在這裏幹什麽那做飯的使媽更加奉承地笑了起來,巴結討好地說道:奶奶,你又沒有叫我走嘛。陳文婷做了一個微笑的表情,高興地說好吧、好吧,是我沒有叫你走,我叫你等久了,累你站乏了。這樣也好,我本來就有一件事情要吩咐你的,你好好昕著今天的中飯,你就隨隨便便做一點什麽吃了就算了。可是今天的晚飯,我要請客,你得眼我用心做一個好萊出來。菜嘛,我也不要多,就隻要一個,其它的,你就給我搞一點什麽青菜威魚就行了。我耍的這個菜,就是一個特別大、特別大的冬瓜血。我要請客,你知道麽?我要請張家太太、何家太太、李家太太,我的三位姐姐來吃一頓晚飯。你知道,她們是什麽都不喜歡吃的,隻喜歡吃我這裏的冬瓜血,那你就要好好地當心了。你至少給我找到那幾樣鮮味兒,要五鮮,你知道吧?那就是鮮蓮子、鮮筍、鮮草菇、鮮蝦肉,還加上鮮雞丁。可是,你得很好地注意,千千萬萬要把那隻雞去掉皮,一點皮都不能要,千萬、千萬。她們的胃口都不好,有一點油就吃不下去了,你懂了吧那做飯的使媽擠眉弄眼地說道哎喲,這可難著我了,我怎麽做得出來這個五鮮冬瓜蠱嗬?還要特別大、特別大的呀!不過這樣,少奶奶要吃,我就去想辦法吧,我盡量去做吧,我死也給少奶奶死出來吧,可不保險,我很難說做得怎麽樣。陳文婷又做了一個大方的笑容,把手一揮,說得了、得了,你去吧,你去吧。市這天,整整一天工夫,陳文婷都坐在那張沙發上,一動不動地等著時光的消逝。她非常希望文英、文蟬、文捷三位姐姐能夠快點來到她家裏,以便她們很少碰頭的四姊妹做一次知心的長談。可是,她請的是晚飯,她三位姐姐最快也得四、五點鍾才會到來。那麽,這長長的一天,她該幹些什麽呢?她什麽也投有可幹的,隻能坐在那裏等候時光的消逝。近幾年來,這樣子的靜坐等候,看著大好的時光白白地流過,使她十分傷心。但是盡管這樣,她還是一百次、一千次地坐在那張沙發上,靜悄悄地沉默著,等候著陳文婷今天穿著一身她最心愛的夏天服裝,那就是一件窄腰寬擺,天藍色、白柳條、金鈕扣的大襟慰勞紗上衣,一條淺灰色、素地暗花紡綢的唐裝褲子。從外表看起來,她是安寧和恬靜,可是她在暗地裏卻時時刻刻都感覺著心驚肉跳。她最討厭聽見別人燒炮仗的聲音。隻要一昕見炮仗響聲,她的心就樸樨樸榜地直眺,她精神上就感覺到一種強大、可怕的壓力。她常常想挪動一下自己那疼痛的身軀,躲到什麽地方去,使這種炮仗的聲音不要再威脅她。她不止一次地悄悄地對自己說話,甚至都說出聲音來。她常常這樣哀求道唉,你們做做好心吧。人都完了,快死了,國家也完了,快亡了,你們還燒炮仗幹什麽呢?還那麽高興幹什麽呢?難道這最後一天一一你們也不讓我安安靜靜地過去麽她這樣說,仿佛她麵前真地站著一些什麽人。其實那兒什麽人也沒有,隻有淡淡的太陽光,帶進卻來一團一團的,炮仗燒過後散發出來的乳白的硝煙。當天下午五點鍾過後,三位姐姐就都到齊了。她們看見陳文婷小妹妹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好象露出萎靡不堪的樣子。姊妹們雖說從小就互相要好,在一起過活,、可是長大以後,各過各的日子,平時也很少來往,慢慢地就有一點不太了解了。特別是大姐陳文英,平常住在上海,最近幾年才回到廣州,對她這個小妹妹實在是隔膜得很二姐陳文姆一向不愛管閑事,隻愛自己想自己的事情,如今看見小妹妹精神不佳,也不明白她是什麽道理隻有三姐陳文捷有一點心眼兒,雖說平時自己有自己的事業,難得跟陳文婷來往,如今倒覺著她滿懷心事,好象受了什麽委屈似的。她約莫知道陳文婷最近幾年有很多不順心的遭遇,可是她也深知她這個小妹妹驕橫傲氣,因此就沒敢多間。一一說話萬一出了毛病,她會登時反臉,大發脾氣,那就不好辦了。大家坐定以後,隻是默默無言地喝著茶,不說話。後來,倒是陳文婷打破了這種僵局,說道唉,想起國家,真是令人擔心哪!我看我們中國真是可以叫做大勢去矣。為什麽這樣說呢?你看,咱們什麽準備都沒有,軍火沒有軍火,兵沒有兵,錢沒有錢,國民又是這樣愚昧無知,一盤散沙,這樣子,中國還有希望麽?中國要是沒有了希望,咱們大家的家庭還能存在麽?咱們這個社會要變成個什麽樣子呢?咱們還有從前那樣的社會地位麽?我想來想去,隻能夠得出這麽一句話大勢去矣。大姐陳文英看見她這樣子煩悶,就開口安慰她道上帝是仁慈的,你不要放出這種哀怨的聲音吧。上帝會安排一切的,世界該朝哪裏走,隻有上帝有權決定。我們是他的羊群,他對我們不會撒手不管的正他一寇會來拯救我們的。陳文婷不以為然地接著說:國家的事情已經鬧到這樣的地步,眼看每一個中國人民都要遭到毀滅的命運。一一赫,有許多人還在燒炮仗呢!我今天坐在家裏,聽了一天的炮仗聲,一一很不受用。這些人難道還在高興麽?為毀滅而高興麽?陳文姊看見陳文婷這樣子消沉,也就插嘴進來安慰她道四妹,你別太認真了。人家古語不是說過麽?浮生若夢嘛!人生一世,還不是做一個夢一樣?你隻管行你的樂,過你的好日子,享你的福,正所謂行樂及時,不就完了麽?你管別人那許多幹什麽呢?陳文婷搖搖頭,還是堅持自己的見解道這些棍蛋東西,整天燒炮仗,簡直就是漢奸陳文捷平素十分審慎,不大輕易說話,這時候,也來勸她的小妹妹道咱們做事情也不能光朝一麵去想。咱們不要以為什麽事情都生成那樣,不能改變。什麽東西一改變,咱們就不答應,那是不行的。咱們也應該審度時勢,通權達變才好。陳文婷囔起嘴巴,嘟噥著說道三姐,你是好樣的,你當然會審度時勢,通權達變,可我辦不到。我總覺得那些燒炮仗的人非常可惡。那太平盛世,有哪點得罪了你們哪?真是活得不耐煩了不久,那個做飯的使媽就把那個五鮮特大冬瓜蠱捧了上來。大家一麵吃,一麵稱讚。這個說味道十分鮮美那個說簡直是清涼解暑產另外一個又說平常吃什麽東西都膩味了,就數這個菜好吃。可是,陳文婷隻喝了兩口湯,就放下了筷子,向她的三位姐姐訴起苦來,說三位姐姐,我實在不想對你們隱瞞了。外邊的人看起我來,總以為我很有錢,生活過得很快樂,可以從心所欲地想什麽就幹什麽。其實,我的內心比一個做泥水小工的泥婆子還不舒服呢。我還沒有她一一整天過著嘻笑玩耍的愉快生活的權利呢。第一件,你們大家都知道的,我嫁了一個丈夫,他是一個卑鄙小人,簡直一文錢都不值,我一看見他就要惡心。可是現在,他要回到廣州來了,你們看,我往後的日子怎麽過嗬?第二件,近幾年來,我害了一種血液病,我的血裏麵有一種毒質,它已經深到骨髓裏麵去了,是萬萬抬不好的了。這種病叫我整天痛楚異常,一舉一動都覺著很困難,這樣子,你看我還有什麽希望呢?平常,我沒有對你們說出真相,是怕你們替我擔心,替我難過。可是現在,我已經完全沒有治愈的希望了,我也不能不把它告訴你們了。第三件,做妹妹的本來是一個有抱負,有誌氣的剛強的人,可是近幾年來,我屢次受到委屈,受到侮辱,實在使我忿忿難平。這些事情日積月累,都在我的心裏麵堆成一座憤璋的小山,使我實在沒有辦法活下去了。你們看,我該怎麽辦才好呢?大家昕見她說出這番話來,都覺著她的調子那麽低沉,令人十分驚訝,心裏麵又都有著不祥的預感。可是沒有人能夠說出一句話來,給她一個明確的答案。一直到吃完飯,三個姐姐隻是用一些普通、平常,不痛不癢的,不起作用的安慰話勸她要寬心,要忍耐,凡事要看開一點,天下的事情總是會慢慢變好的,如此等等。這些不相幹的話,連那三個說話的人自己也覺著很難產。什麽效果。

有一天下午,前縣長夫人陳文婷獨自劃了一隻舶簸,在震南村東沙江的江麵上邀遊著。那天,她仍然穿著她最心愛的那者夏天服裝窄腰寬擺,天藍色、自柳條、金鈕扣的大襟慰勞紗上衣,淺灰色、索地暗花紡綢的唐裝褲子。這種服裝使得她那個又圓叉矮的身材顯得苗條一些,照著江水好看一些。平心而論,她今天是沒有什麽心思到處遊逛的,相反,她實在不喜歡什麽遊逛。她隻是覺著心裏麵有一股怨氣無從發糙,因此就弄了一隻舶顫,在水麵上隨波飄**著。到了震南材附近,她就想起七年前的七月,自己在這條江上的某個地方翻了船,掉在水裏麵那時候的情景。現在回憶起來,她覺著水裏麵是十分溫柔,十分舒適,真是人世間從來沒有過的那樣一種舒適。在她劇記憶裏,那個時候沒有痛苦,也沒有難過,隻是覺著少有的溫柔,少有的黯適。她從來沒有想象過水是這樣平靜,這樣可愛,這樣和善的。她隻覺著自己好象掉在緩羅綢緞堆裏麵,那麽光滑,那麽柔軟,那麽舒服。如今,她又覺著那一江的江水都在向她招手,向她呼喚,對她表示親熱,一這種招手跟呼喚,她覺著自己沒有力量去抗拒它。

相反,當她一離開那個幻想的世界,回到現實的世界裏麵,她就覺著揮身的不舒服。她忿忿不平地想到世人的不公道,想到大家眾口一詞地說她驕橫傲氣,這樣子,她就大聲對自己說道我不是辱頭,我決不後悔!我從來沒有做過對不起自己的事情!我要做什麽事情,都是出於自願,我從來沒有勉強過自己我的自我是無上的權威!一一不錯,這一切都是的確的,都是千真萬確的。可是,這跟別人有什麽相幹呢?為什麽整個世界都要和我作對呢?想到這裏,她實在想不下去了後來,她懶洋洋地拿起一隻槳,在水裏麵有氣無力地輕輕劃了兩下,然後又忍耐不住,自己對自己說道那還有什麽辦法呢?那還有什麽可說的呢?你自己的親舅舅一一那老中醫楊誌樸也在反對你,你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麽辦法呢?老實說,如果楊誌樣舅舅不是挺身而出,多管閑事,賣掉房子去給周炳贖身那麽,周炳呀,胡杏呀,區卓組菇。

呀,區蘇呀,還有我的二姨踉二姨爹呀,他們本來都會一齊來到我的眼前,或者是來到我的床前,一齊脆在那裏,對我懇求表姑娘呀,你大人自有大量,你君子不念舊惡,你饒恕我們吧!你做做好心,拿點錢出來,把周炳救出來吧這樣子,我就可以證明我是多麽慷慨,多麽不記仇的人,就是周炳再對不起我,我還是花錢把他贖買出來。可是如今完了,楊誌樸舅舅插這麽一手,把他贖買了出來,他們就都不來求我了!反而顯得我對他周炳是見死不救了!你看氣人不氣人?這不是明明白白地證明,全世界都在跟我作對麽?連我的親舅舅都專門這樣跟我過不去,那麽,別的人就更不用說了。唉,人活在世上才叫做沒意思這時候,那隻燦版在東、沙江裏一搖一擺地漂浮著,往下遊流去。後來,它不知不覺地漂到了東沙江那個水鬼由附近,又不知不覺地被那江水的璿渦一直卷到水鬼由中心去。陳文婷隻感覺有一點點暈眩,然後,那小劇般就船底朝天地翻了過來,把陳文婷輕輕地倒在那璿渦裏麵。隻一瞬間的工夫,陳文婷就不見了。後來隔了很久,在遠遠的下遊,隻見陳文婷那件窄腰寬擺,天藍色、自柳條、金鈕扣的大襟慰勞紗上衣不起不落地在水麵浮沉著,隨波流去。天藍色的天空,天藍色的江水,天藍色的舶艇,天藍色的前縣長夫人,在寬闊的三角洲上構成一種寧靜的和諧。

一零七在演習聲中

一到九月,那種種的謠言就象可恨的瘟疫一樣,很快地傳遍了廣州的每個角落。有人說,三號晚上,日本飛機就要來轟炸廣州,說是已經有人看見傳單,警告廣州的人們趕快離開市區又有人說,日本的傳單講的是八號下午要轟炸廣州,日本人還警告廣州人說,要是不離開市區,就有生命的危險。不過實際上,日本飛機三號沒有來,八號也沒有來。往後又傳開,說是十三號一定要來,這回是真的了,可是,結果也沒有來。這些謠言弄得大家生活很狼狽,不知道該不該相信,又沒有經曆過這樣的戰爭,簡直不懂得怎麽對付。此外,也有人說,隻要日本飛機一來,中國的飛機就要起來應戰。可是同時又有人透出內幕消息說,中國根本就沒有什麽飛機可以起來應戰。有人傳說,中國可能有十門高射炮布置在廣州的四周,不怕日本飛機來空襲。可是別的自認為知情的人卻堅決否認,說中國根本沒有什麽高射炮,全廣州市隻有四挺高射機關槍,靠它來抵抗日本轟炸機是毫無希望的,一一所以,日本飛機不轟炸就算了,要是一來轟炸,廣州整個城市恐怕會玉石俱焚。到底這些說法誰真誰假,任何人都弄不清楚。大家都隻好將信將疑,過一天看一天,等日本飛機來了再說。

組?

到了九月下旬,中秋節過後不久的一個晚上,天空清朗,明月高照,廣州市又舉行了一次防空演習。嗚嗚的警報聲響起來了,不久,短促的,淒厲的緊急警報聲也響起來了。這天晚上,周炳沒有出去。他穿著一件白新明紡襯衣,一條白斜紋布西裝長褲,身體魁悟,風度翩翩地在神廳、冷巷、小院子幾個地方走來走去。他對大家建議,既然是防空演習,就要象真的防空一樣演習一下,不要完全不管。可是,家裏麵的人大家都沒有把他的建議認真看待。他叫小侄兒,今年已經七歲的周賢搬來一張小板凳,坐在桌子底下。他告訴周賢,按他們家裏說起來,這張八仙桌子下麵應該說是最安全的地方了。周賢調皮地拽住他的手,要他也一道坐在八仙桌子底下。他說他個兒太大了,坐不進去。周賢叫奶奶周楊氏和他媽媽區蘇坐進去,周楊氏、區蘇又都不肯,說既然防空演習是假的,還坐在那個桌子底下幹什麽。老鐵匠周鐵幹脆不管這一套,躺在**,呼呼地大睡不醒。果然,折騰了那麽半天,一種比較柔和的,長聲的警報又響起來,一這是解除警報了。

三更以後,三家巷睡著了,整個廣州市也都沉沉睡了,天空仍然十分清朗,十分寧靜。突然,。有一種短促的,淒厲的汽笛聲一遍接著一遍地在廣州的各個角落裏叫了起來。周炳驚醒一聽這回連預備警報也沒有,直接發出來的是緊急警報的聲音。他一骨碌爬起床,穿好了衣服,就走到神廳外麵來觀察動靜。內進裏麵,區蘇和周賢也醒了,也穿好衣服走了出來。隻有周鐵眼周楊氏沒有走出房間。周楊民還低聲勸區蘇道你帶著小孩兒好好地睡吧,這不過又是演習罷了。不久以後,天空中有一種鈍重的馬達聲音轟、轟、轟地由遠而近。開頭還隻能朦賺朧朧地聽見一點兒,後來慢慢地越聽越清楚了,。是飛機的馬達聲音。從那聲音的層次跟規模聽起來,那飛機還不止一架,而是好幾架。小侄兒周賢拉著周炳的手問道這是演習還是真的?三叔,快告訴我。周炳沉默地點點頭,又搖搖頭,沒有說話。實際上,他自己也分不清楚這到底是演習還是真的警報。區蘇也低聲問他道你昕昕看,老三,這明明是飛機的聲音嗬。這到底是咱們自己的飛機還是敵人的飛機呢周炳想了一想,實在是分辨不出來,就隻好這樣回答道如果這是演習警報,那恐怕就是咱們自己的飛機也起飛演習了,如果這是真的緊急警報,那也可能就是敵人的飛機了。不過我想,敵人的飛機已經到了頭上才發緊急警報,一一事情還不會糟成這個樣子吧小侄兒周賢又拉著周炳的手,搶先發問道?三叔,三叔,你告訴我,這到底是轟炸機還是驅逐機?我們學校的老師告訴我們,轟炸機的聲音是笨重的,驅逐機的聲音是輕巧的,是這樣麽其實,周炳也分不清楚什麽是笨重的聲音,什麽是輕巧的聲音,隻好含含糊糊地回答道你們老師講的也許是對的。不過,你聽聽試試看,現在的聲音到底怎麽樣,你昕得出來麽周賢聰明伶俐地回答道是轟炸機,我昕起來就是轟炸機,你說是麽,三叔周炳覺著這個小侄兒滿聰明,講得也很有道理,就誇獎他道好,小賢子,你說得好,也許你說對了。咱們明天看報紙怎麽說吧。說完了,又叫二嫂區蘇趕快把那小煤油燈吹滅掉。這件事又引起了周賢的艇問。他十分好奇地問他的三叔道,組:

三叔,你說說著,到底月亮亮,還是煤油燈亮周炳不在意地隨便回答道當然是月亮比煤油燈亮,你這小傻瓜。周賢不服氣地再問道既然是月亮亮,那麽現在月亮滿天都是,天空中飛過一隻鳥都看得清清楚楚,你還要把煤油燈吹掉幹什麽呢周炳一時回答不上來,就沒有做聲。後來,飛機從遠而近,掠過他們的頭上,飛到遠處去了。不久,又從遠處飛回來,再一次掠過他們的頭上。每當飛機掠過他們頭上的時候,他們就聽見有一陣機關槍帕、帕、帕、帕的響聲,也分不清楚這些槍聲是由飛機往下打的,還是從地麵往上打的。周炳站在小院子一個角落上,在昕見槍聲的時候,甚至還看見有幾顆白色的曳光彈和幾顆橙紅色的曳光彈衝上天空,也不知道是不是一種信號。在周炳、區蘇、周賢這幾個人看起來,所有的飛機、槍聲和信號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完全弄不清楚。

不久以後,飛機又盤旋到他們頭頂上了。接著,周炳發覺有一種奇怪的嘶一一嘶一一的聲音,好象是什麽地方的氣管漏。了氣又好象是什麽東西在空中劃破了空氣,往下墜落同時,近處跟遠處一齊響起飛機俯衝的嗚嗚聲。突然之間,一種巨大的爆炸的聲音在他們附近響起來了接著,房屋震動了,玻璃碎裂了。離他們所住的地方大概有五十米左右,那裏有什麽沉重的東西在互相撞碰,那裏的房子在迅速地倒塌。這些聲音混合在一起,發出一陣稀裏嘩啦,乒令乓嘟齊鳴的喧聲,還夾雜著女人們和孩子們的尖叫聲音。周炳明明確確地意識到,這是敵機對廣州進行真的轟炸了。他的憤怒登時填滿了胸膛,他全身的血液一直冒到頭頂上,甚至他的眼睛都看不見東西了。他安慰坐在八仙桌子下麵的周賢和坐在那張寬竹**麵的區蘇,同時安慰從房間裏一步跳出來,衝衝進神廳裏的、周。鐵。跟周楊氏,對他們說道:不要慌,鎮靜點兒!這是敵人在轟炸。你們先坐著,讓我出去看看。周炳想走出去官塘街看一看到底是什麽情況,同時觀察一下,看有沒有更安全的地方可以把全家人轉移一下。但是他一出到巷子口,就叫一個警察攔住了。那個警察跟他平常也是熟悉的,就勸他道炳記,你這時候可不要出來走動,免得被巡邏隊誤會了你,再說,你身上穿的是白色的衣服,那也不合適。快回去吧。周炳覺著他一番好意,就不再往前走,同時對他說你看這日本帝國主義,趁咱們演習的時候來偷襲咱們,這多麽陰險哪。那警察也點頭同意道可不是麽?敵人就是可惡正在說著,敵人的飛機又盤旋過來了。接著,又是一陣俯衝的聲音,嘶嘶一一的聲音,轟炸的聲音,大地顫抖的聲音,什麽東西撞碰、碎裂、尖叫的混舍聲音。周炳想一想,估計一下今天晚上的災情,恐怕是相當嚴重了。但是這個時候,他也沒有別的作為,就拖著憤灑的軀體往家裏走回去。

回到神廳裏,他默默無言地坐在八仙桌子旁邊,用手輕輕地摟著小侄兒周賢。月亮透過屋頂的明瓦,輕輕地瀉下來。周炳看見小侄兒周賢臉色蒼白,問著嘴巴不說話,兩隻眼睛呆呆地望著天空,好象有一點受驚的樣子。他把周賢摟得更緊一點兒,安慰他道:不要害怕,你坐在八仙桌子底下是很安全的。再說,旁邊還有我呢。就是這間房子塌下來,我也能把房梁頂住,你不用慌。知道麽周賢用很低的聲音回答道:

我不慌,我不害怕。三叔,你能告訴我麽,為什麽強的國家就能欺負弱的國家?為什麽日本強,可咱們中國就弱?為什麽日本有飛機,咱們中國就沒有飛機儼周炳點點頭,又搖搖頭,說道可不,咱們也有飛機。

不過咱們的飛機是用來打窮人的,不是用來打帝國主義的。周賢昕了,還是不大了了,就提出另外的問題道。三叔,你告訴我,為什麽很多人都跑到香港,跑到鄉下去了,咱們怎麽不跑呢?還有,大家都說,咱們隔壁姑姑那裏避彈室很好,咱們為什麽不也到那裏去避一避呢?如果咱們不到隔壁姑姑那裏去,那咱們自己為什麽不搞一個避彈室呢?我看見過避彈室,就拿那麽幾根木頭柱子紮起來,圍成一個小魚池那麽大,四邊擺滿沙包,那就行了。咱們不是也可以搞一個麽儼周炳用右手輕輕地拍著周賢的腦袋,說道那當然,咱們也可以到香港去,到鄉下去,咱們也可以到你姑姑那邊避彈去,咱們也可以自己動手造一間避彈室,這當然都是可以的。可是,你不知道,人家有錢,咱們窮。說到這裏,他就沒有往下說。他的答案是這樣簡單,使周賢覺著他叔叔的回答不能自圓其說。一一不錯,周炳自己也覺著自己的回答不能自圓其說。

第二天一早,周炳就起來,出門去巡視了一部分被轟炸的市區。他從中山路一直繞大北直街,再走德宣路回來。走這麽一次,他覺著感慨萬分。他看見那些斷瓦殘垣,看見那些巨大的彈坑,看見那些燒焦的、零亂的,如乎還在冒煙的火場,看見那許多遇難者的屍體,他感覺到一陣一陣的痛心和羞恥。可是他又問心一想,這也好,這樣一來,大家興許就不會醉生夢死了,興許就會把那愛國心燃起來了,興許就能把那個一盤散沙一樣的國家粘成一挖了,興許能夠把全中國的人民的鬥爭意誌激起來了,一一那未始不是一件好事情。等到他回到德宜路,他才知道,他自己任教的那間私立培賢中學和附近的民房都有很多地方被炸了,死傷的情況非常嚴重。就是他們學校,。也死了兩個工友,炸塌了幾間教室,學校也隻好停課了。學生們看見周炳回來,就一起圍著他,七嘴八舌地問:現在中國該怎麽辦那些年輕人用懇切的眼睛望著他,等著他出主意他自己也覺著有責任向他們提出一種具體可行的辦法。同時他叉,很苦惱,他自己本身就沒有一種切實可行的辦法。他覺著對許多事情都毫無把握。他自己痛恨自己,一一在這個緊要的關頭卻顯得這樣的無能。最後,他終於對大家說道大家不要擔心,不要喪氣。既然政府看著敵人來屠殺老百姓都不吭一聲,都不告訴大家一種辦法,那麽,咱們自己就來想辦法吧。隻要咱們有了愛國心,隻要咱們有了救國心,我想,咱們總是有辦法的。不過,讓我先捉摸、捉摸,考慮、考慮,再找幾個朋友商量、商量,明天再給大家答複,好不好周炳剛說完,大家就齊聲擁護道好!坷好極了隨後就滿意地離開學校,回家去了。周炳望著這些年輕人,好象無依無靠的孤兒似的,有個國家等於沒有國家一樣,誰也不對他們負責任,覺得心裏麵實在不忍。

當天晚上,周炳找到了洗鑒、陶華、馬明三個人商量。商量來、商量去,大家都覺著沒有什麽把握,不知道應該怎麽做好。後來,他們憑自己的理解,認為馬上應該著手做幾件事情比方說,組織學生搞抗日自衛隊又比方說,要抗日自衛隊出發到全市街道上做宣傳工作,宣傳必須全民抗戰,同時駁斥一些謠言,又其次,他們覺著應該組織學生募捐慰問災區,等等。他們並不知道這樣做是不是很合適,可是不拿出一點主張來,總覺著對不起那些愛國的學生。他們決定一麵先做著試試看,一麵再向上級組織請示。第二天早上,周炳回到學校,對同學們提出這樣幾件工作。同學們一聽到要搞抗日自衛隊,都喜歡得跳了起來,笑著,鬧著,好象他們馬上就會變成一支抗日的武裝,拿起武器去跟敵人作戰。周炳叉著重講到,光有他們這支自衛隊還不行,還要先做宣傳工作,努力發動全市廣大群眾,一一到全市的街頭去演講,宣傳全民抗戰的大道理,同時駁斥現在市麵上流行的種種謠言。同學們對這個號召也很有興趣,又問周炳該宣傳一些什麽問題。周炳也就根據《抗日救國十大綱領》的精神,按自己的理解給大家做了回答,他說全民抗戰,就是每一個中國公民都應該發動起來,組織起來,抵抗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一一不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一齊站起來,跟日本侵略者作戰。又說市麵上現在流行很多的謠言,比方象各國都向日本抗議啦,比方象馬上就由國際調停來調解中日戰爭啦;比方說,華北馬上要宣布自治啦,比方說,上海要劃做非武裝區啦,又比方說,日本人已經在慢慢地退兵啦,等等。這些都是謠言,都是要瓦解全民抗戰的意誌的。最後,周炳又對大家提出來,除了這些以外,還應該募一些捐款,買一些慰問品,象臉盆、漱口缸子、毛巾、牙刷、肥皂,或者麵包、餅幹、番薯、芋頭等等,去慰問受災的同胞。大家昕了,都覺著很帶勁兒,很有搞頭,一也隻有這樣做去,大家才真正地拿得出自己的全身力量來,跟日本帝國主義直接對抗,表明自己不做奴隸,洗雪一百年來的樁樁國恥。大家商量停當,決定分頭去辦,到下午一點鍾重新集合,編隊出發。

正午過後不久,才十二點半鍾,同學們已經陸續回到學校來了。他們拿著各種各樣大小旗幟,臂上纏著臨時製作的抗日自衛隊的袖章,手裏拿著各種各樣的慰問品,一個個眉飛色舞,鬥誌昂揚。還有半個鍾頭才到指定的時間,已經來了三四百位同學。不久,周炳也回來了,他在人群當中忙碌著,給大家編隊,指定路線,指揮大家深群眾,進行宣傳,又組織了幾個慰問隊,一個是到東區去的,一個是到南區去的,一個是到西區去的,他自己參加了那個北區的慰問隊。他們這個北區慰問隊本來就已經有十一、二個人,一一剛編好隊,大學生楊承榮、何守禮、張紀文,中學生李為融、張紀貞五個人也趕到他們學校來,要參加他們這個慰問隊。慰問隊臨出發的時候,振華紡織廠的工人江炳、胡杏也來了,也要參加他們這個慰問隊。他們兩個人一麵眼著慰問阪走,一麵向周炳訴說振華紡織廠壓製工人的可惡處。原來他們今天要請假出來慰問災區的同胞,可是廠裏一定不準,說他們工廠照常開工,任何人都不能請假,還威脅他們說,誰要是不服從廠裏麵的規則。就要把誰開除。他們覺著愛國無罪,不上工可以扣工資,就不理廠裏那一套,自己跑出來了。

他們北區慰問隊的第一個慰問點就在德宣路。他們十幾、二十個人穿過兩條小巷子,就來到一個受轟炸比較嚴重的災區。一看見災區那種慘狀,他們個個都鼻子發酸,擰歪了臉。隻見他們麵前展開了一片可怕的景象房屋倒塌了,木料跟家具燒成灰了,遍地都是坑坑窪窪的,一處高,一處低。有些地方就炸成一片平地,有些地方還剩了一些矮矮的牆腳,而有些地方就深陷下去,成了一個大坑。在這些磚頭、瓦礫、水杉、焦炭當中,這裏埋著半邊死人的身體,那裏露出一條腿,或者一個人頭,還有手臂、腸髒、頭發、衣服等等,掛在那些矮矮的樹木的枝條上。許多人用席子鋪在這些爛磚破瓦中間,坐在那裏哭泣,還有一些人,頭上纏著白麻布,對著橫放在他們麵前的屍體嚎叫。硫確的氣味兒,木炭的氣味兒,血腥的氣味姐回兒,人體叫火燒焦的氣味兒,混成一團,一直衝到高空上回去。大家看見這種情景,真是目不忍睹,都按捺不住地流出眼淚來。一一麵流淚,一麵拂著鼻子,有些女孩子簡直哭出聲音來了。

麵對著這樣的景象,周炳義憤填膺地對大家說:::同學們,你們看一看,你們親眼來看一看,這就是咱們可愛的故鄉!這就是咱們神聖的國土!這就是咱們尊嚴的人類!這就是咱們善良的同胞!這下子,你們看得清清楚楚了,反動統治者不把咱們當肟創酃饕逭呱踔斂話言勖塹憊房創∫惶?中國人的性命,在他們看起來,還不如一條外國狗的性命來得寶貴!一百年的國恥還不夠,還要加上新的國恥!同學們,你們說,要不要組織抗日自衛隊,眼日本帝國主義奮鬥到底同學們一起高廬叫喊著要!要!要胡杏也用她那特有的,低沉的嗓音,對著這些同學吼叫道如果咱們不豁出命來奮鬥,什麽前途一一什麽命運一一這不是很清楚了麽?咱們要不要打倒日本帝國主義登時,眾口一詞地回答道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這十幾個青年學生的**已經達到了沸點,一直拚命地使勁呼喊著打倒日本帝國主義這一句簡單的,卻代表著唯一真理的口號,很久很久都停不下來。瓦礫場中的窮苦老百姓開頭還默默無言地望著這些熱情的年輕人,後來,他們也受到了這種熱情的感染,也眼著他們舉起字來,高聲喊著這一句全中國人民都一致呼喊的口號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周炳滿意地望著這一切。他對於胡杏、江炳、楊承榮、何守禮、張紀文、李為淑、張紀貞這些人感覺到很滿意,對培賢中學這批年輕的同學也感覺到很滿意。他慶幸地覺著,有這些人在,日本帝國主義是征服不了中國的,中國的前途是大有希望的。現在剩下來的問題是全體中國人民同仇敵肉的決心已經有了,但是要怎麽樣才能真正地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呢?想到這裏,他又覺著自己心中無數,忐忑不安。

一零八不寒而栗的冬天

時間過得飛快,看看又到了一千九百三十八年一月中了。天氣很反常,雖然大寒都快到了,卻一點也不玲,反而十分暖和。可是時間到底過得快不快,快好還是慢好,天氣到底冷不玲,玲好還是暖好,不同的人們還有著不同的反應。今年已經活到七十歲的陳萬利,對他那今年已經活到六十三歲的親家何應元歎息道唉,親家,天氣老是這氨隙,火鍋都沒吃上一回,眼看馬上要過年了。你看這是什麽緣故幾個月一眨眼就過去了。又是幾個月,又飛快地過去了。你看我這一把年紀,再過幾天就七十出頭了。一一時光為什麽過得這麽快呢?咱們辛辛苦苦,忙忙碌碌地奔波了一輩子,到了晚年,想享他幾天福,可是時光又過得這麽快,要享福,也沒有多少時候可享了。何應元笑著奉承道:?可不是麽,親家翁。你是上壽的人了,我可不敢跟你說一樣的話。我現在還得挖心挖肝地掙幾個錢。好給兒孫當牛馬。我還不敢說享福兩個字魄。不過我看,這時光過得這麽快,一下子就幾個月,一下子就幾年,恐怕不是好兆頭。你想想看,時光過得越快,日本人來得越快,不是亡國也越快了麽他們的鄰居,那老鐵匠周鐵今年已經五十七歲了,他對他那今年已經五十八歲的老伴周楊氏說近來的天氣這麽暖,真是菩薩保佑。反正咱們的棉襖也破了,最好不白雪夜也能過一冬。周楊氏也點頭同意道:可不是麽?別人叩勺小過得太快,我倒覺得日子還過得太慢呢。冬天越過得快,受的苦越少,一一過快了,咱們也趕快回到從前那個老地方去,少受幾天罪不是更好麽大學法科三年級學生何守禮這天早上約好了中學生李為淑和張紀貞兩個人,到新堤去散步,商量為抗日自衛隊捐款的事情。她今天穿著一件白西裝襯衫,外麵罩著一件玫瑰紅色的毛線衣,下麵穿著一條粗藍布工人褲子,腳上穿著一雙圓頭扣帶皮鞋。那工人褲子差不多把她的前胸都蓋住了,隻看見兩條玫瑰紅色的細長的胳膊前後搖晃著。今天,她也沒有坐車,隻是邁開兩條眼胳膊相襯的細長的大腿,格達格達地在人行道上走著,朝南邊珠江岸旁新堤。方向慢慢地走去。

被廣州人叫做海珠的那個江心公園已經被填掉,成為新填地的一部分了。她走到新堤邊上原來海珠公園進口的地方,就看見一位年輕姑娘穿著白大襟衫,黑短裙,長統湖水線襪,腳下也穿著圓頭扣帶皮鞋。她身材長得很適中,很勻稱,整個人露出一副溫和沉靜的氣派,沒有一點庸俗乖張的味道。這位姑娘就是李民魁的大女兒李為淑,今年十九歲,已經是高中三年級的學生了。何守禮看見她,一步跳上前,抓住她的手,不道歉自己來得遲,反而怪她來得早,尖聲叫起來道:你看你這個鬼東西,你怎麽一一天不亮就來了麽儼李為淑輕輕地笑著,說道不,也不過才來了一會兒。正說話的時候,張子豪的女兒張紀貞也趕來了這是一位今年才十八歲的高中二年級學生,身材細長,差不多跟傭守禮一般高,原個人站在一起,才看得出來,還是她比何守禮撈為矮那麽一點點。她今天穿著紅色大方格的大襟衫,桔黃色的大花裙子,長統杏灰色的羊毛襪子,腳下也同樣穿著一雙圓頭扣帶皮鞋。她看來很瘦弱,可是她的臉蛋紅紅的,頭發也非常烏黑。和李為淑一比,就可以看出來,她們是完全兩種性情。她說話非常任性,而且好象有一點故意喧嘩。一走到她兩個人跟前,張紀貞就高聲大叫道哎喲,把我急死了!我一看,時間都晚了,就拚命加快腳步趕來,幸虧還好,還沒有過時間。不過今年天氣也真怪,已經差不多到大寒了,可還這麽暖,走起路來,熱得我渾身大汗,真是天道反常,天道反常。何守禮站在岸邊,她的細長的身影斜斜地投在珠江裏麵,隨著流水輕輕地擺動著,感觸很深地說一點也不錯,何止天道反常呢?世道也很反常嘛。你們看這塊地方,一一麵對著秀麗的珠江,會發生什麽感想?我做小孩子的時候,就昕見人家說,咱們廣州這顆海珠真是一顆海上的明珠。後來,我也眼著大人們到這海珠公園來逛過好幾回,一一多麽漂亮的地方廣州這麽大,數它是個最好的風景。可是你們看,現在這顆海珠,連蹤影都沒有了。挨近咱們的這棵木棉花樹,原來就長在海珠裏麵,現在它已經長在堤岸上了。那麽迷人的一顆海上明珠消滅了,這不是世道也在變麽你們說可惜不可惜還沒有開口說話,李為淑的白淨的臉蛋上首先已經紅起來了,接著,她靦靦腆腆地說道:你說得真對。提起這個海珠,人們就想起咱們這座羊城。這座羊城,在十幾年以前還叫人們稱讚是英雄城市呢。那個時候,咱們年紀還小,不懂事。可是後來咱們也聽說了羊城是中國革命的搖籃。全國有知識,有理想,有魄力的人都跑到羊城來,要大於一番,要反對帝國主義,反對北祥軍間。當北伐軍誓師出發的時候,全世界都在談論著咱們這座英雄城市。如今,你看變成個什麽樣子了?日本帝國主義者竟然敢來欺負咱們,來轟炸咱們,把咱們這座英雄城市轟炸得體無完膚,一一這裏崩一片,那裏塌一片這裏死一堆,那裏傷一堆。這還成個什麽樣子呢?我看,不單是天道變了,世道變了,人性也變了。這國家的事情會反常到這樣的地步,真叫人百思不得其解。唉,大寒雖然不寒,可是,真叫人不寒而栗呢三位年輕姑娘慨歎著議論著,結著伴兒緩緩地向東邊走去。看看走到海珠橋底下了,又轉回頭往西麵走。她們一麵走,一麵在談論時局,談論自己應該怎樣起來做點事情。她們都說最近的警報演習越來越多了,甚至有的時候在下半夜忽然聽到警報聲,也不知道是真警報還是演習,弄得大家不得安生。又說到最近廣州市舉行過幾次大規模的防空演習。一一這些演習實際效果到底怎麽樣,還不得而知,可是已經把市民嚇得神魂不定,日子過得很不安寧。在這種情況之下,敵人還天天造謠,香港報紙也天天造謠,又說哪一天敵機來轟炸,又說全體市民應該到市外某個地方去躲避,等等。甚至,除這些以外,還有更不吉樣的謠傳,說日本人將在某月、某日、某個地點登陸。這一次說登陸沒有登成,另外一次叉謠傳在別的時間,別的地點登陸。這一切風聲鶴映,弄得廣州市更加人心惶惶,不知如何是好。三個人在新堤上並排兒走著,越談越投機,後來又一致同意,這回一應要回家裏,盡可能多搞一點錢出來,捐給培賢中學的抗日自衛隊。一一這樣的自衛隊那個時候在廣州還不多見,因此可以說是一種英雄事業。何守禮首先自告奮勇,說非狠狠地從家裏搞出一筆錢來亦可張紀貞接著也憤慨激昂地說我要是不在爸爸那裏搞到很多很多的錢,我就不算是張紀貞隻有李為淑有點膽怯地、低聲地說道你們兩位都好,你們家裏有錢,光景比我們好得多。可我爸爸,他是沒看錢的,不知弄得到手弄不到手。不過,我也不管了,我也橫下一條心,堅決回去弄錢。大家商量停當,才高高興興地分宰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