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回到家裏,何守禮看見大奶奶正在和五老爺吵架。她就知遍,今天提出向他們要錢的問題,可以說不是時候。原來,在去年的年底,就是在大概半個月以前,他們家裏那個瘋子何守義有一天浪到街上去,到處瘋瘋癲癲地遊逛。也不知道怎麽樣,一一後來才知道,突然之間,他一頭撞在電線杆子上麵那個老鼠箱上。這一撞不要緊,卻把腦漿都撞了出來,登時死在那條電線杆子下麵。街坊鄰裏:議論紛紛,都說這個瘋子白活了二十五年,白吃了二十五年的米飯,什麽事情也沒有做出來,這恐怕是老天爺對何家的一種報應。那何五爺昕了這些風涼話,心裏麵雖然很不受用,也覺著那瘋子雖說也算自己的兒子,可一直都不成材,也不象個人樣子何況他又沒有娶親,沒有成家立業,不能當個成人來辦事。所以,何五爺就下了決心,叫人買一副普通棺木,當街把他收撞了,馬上送到郊外白雲莊房去寄存著,等將來查好墳地,看好風水,選好流年再說。大奶奶是何守義的親生母親,對於何五爺這樣看待她的親生兒子,一一連棺材都不許抬回家來,更不要說做什麽法事了,心中極其不滿。這半個月來,差不多為這件事情天天都得吵架。
平心而論,這一家人對於那摘生的,唯一的合法的財產繼承人的夭折確實沒有表示過任何的衷戚甚至在那些使媽的臉上都看不到一一哪怕隻是假裝出來曲,彷心的表情。隻有大奶奶一個人覺著十分傷心。當下何守禮心中有事,急急忙肝忙地快步走進神廳,看見全家十一、二個人都在那裏,有些坐著,有些站著,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看見這種情況,她沒法開口要錢,就也隻得站在那裏發呆。這時候,大奶奶何胡民站在神廳當中,指指自己,又指指何應元,指指神樓上麵的祖宗牌位,又指指原來何守義和自己同住的那個房間,高聲哭嚷道唉,你看我多麽慘哪!我死了這個心肝寶貝的親兒子,、一一命數所定,沒得好說可他也是你的摘子呀!他要背起你們這一籮祖宗牌位的呀!他是你們何家的香爐歪哪!有了這個摘子,將來再養幾個摘孫,也好給你們何家傳宗接代呀!他正枝正葉的,可跟那些橫枝橫葉的不能相比呀!我是五十幾歲的人了,不能再生養了,這根藤靡一斷,你們何家的摘親一支就斷了。那些旁枝旁撞的能算個什麽呢?難道能算一個屁麽?我一定要做精它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少一天也不成!誰敢吭半句話,我就給他拚了,我這條老命也就不想耍了!摘子就是這樣一個摘子,你們怎麽能夠把他草草裝撞了就算了事呢?那不行,那誰也辦不到你們誰對待我怎麽樣,我心裏麵是清清楚楚的。你們也別幸災樂禍,別高興得太早。我說老實話,一一老老實實地告訴你們我是明媒正娶的,大頂花轎過門的,不象那些一頂兩名伏青布轎子抬來的姨太太,也不象那拿一疊鈔票買來的丫頭。我有我的辦法,你們等著瞧吧。你們別當我不知道,你們當中有一個好東西麽?你們當中有誰滴過一滴眼淚。麽大奶奶何胡民越罵越來勁兒,別人都沒有辦法開口。何五爺何應元覺著不必要開口何白氏、何杜民覺著不便於開口何守仁、何守禮覺著不值得開口,陳文姆根本就沒有想過要開口何汝溫今年才八歲,也不知道什麽開口不開口剩下阿笑、阿棒、阿貴三個使媽更加是帶著一種看熱鬧的心情,犯不著開口了。於是,就隻剩下大奶奶何胡民一個人一會兒高聲叫罵,一會兒嗚、嗚、嗚地哭泣一會兒擦眼淚,一會兒拂鼻涕,忙得不可開交。
正在全家人都感覺到沒有法子收拾這個場麵,正所謂欲進不能,欲退不得的時候,何守禮再也不願意等候,跑到自己母親、三姐何杜氏跟前,伸出手來說道三姐,給我錢。大家聽了都一怔,覺著很奇特。三組抓住何守禮的手,把她拉到身邊,問她要錢幹什麽,要多少錢。何守禮也不知道應該要多少錢,就伸出一隻手,把手指技開道五百塊。大家一昕,嘩然起來了。三姐說好孩子,我哪裏有那麽多錢哪?我連五塊錢都拿不出來呢。現成放著大奶奶,你不去問,她是管錢的嘛。何守禮聽了,就走到大奶奶眼前要錢二大奶奶拍著桌子罵她道。你這臭丫頭,還來向我要錢,我有錢麽?我給你們家裏管錢,我自己一個錢都沒有,我能動用一文錢麽?我要給我親兒子做法事還沒有錢呢。你去問老爺吧!何守禮又走到何應元跟前,向何應元要錢。何五爺問她要錢幹什麽,她說現在她們要組織抗日自衛隊,要開辦費,所以,五百塊恐怕還不夠用。何應元一昕是抗日自衛隊,看來好象是國家大事,又不好怎麽說,就沉默不語。大奶奶昕說是抗日自衛隊,就跳起,來罵道還抗什麽日呀?我的兒子都死啦,還抗日幹什麽呀她一個人叫嚷著,也沒有人睬她。何守禮見大家都不肯給錢,也就把腳一頓,大哭大鬧起來了。
她使力拽著何應元那一件團龍黑緞馬褂的袖子,一麵搖擺。著,一麵哭著叫罵道你們是有錢的老財主、財主奶奶,怎麽對於抗日一個錢也舍不得拿出來呢?你們的錢都做了些什麽好事情呀?是不是都做了些不仁不義的事情,傷天害理的事情,吃人不吐骨頭的事情,肮肮髒髒,見不得人的事情?這有什麽道理呢?快給我五百塊錢,一一大家都會稱讚你們愛國,也不枉你們當財主一場,當財主奶奶一場嗬。二哥死了,當然不能做法事,那是封建,那是迷信。做什麽法事?倒是應該多拿幾個錢出來,捐給抗日自衛隊,那就算是愛國、愛民,那就算真正地做一件大好事了。爸爸,街坊鄰裏平時都說咱們傷天害理,刻嘟成家,你不應該做點事情,證明他們是說謊麽?證明事實不是那樣麽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大夥兒正不知道怎麽辦才好,何守仁走前兩步,勸阻他妹妹道阿禮,這樣子對爸爸媽媽說話,你到底還有一點禮貌沒有?別人說咱們家一些不幹不淨的話,那是出於妒忌。你也跟著這樣說,難道不以為恥麽?你看你自己,好大的口氣,動不動就要抗日,一開口就要五百塊錢,一一為什麽這樣不知自量呢?稱不是一個年輕丫頭麽?欺,你一張嘴就一一咱們家裏就算一座金山,也禁不住你這樣花法嗬。至於說到抗日的問題,爸爸還沒有開腔,我做哥哥的也沒有開腔,你急什麽?一一到底擾、還是不擾,抗、又該怎麽抗法,大家都應該跟著政府的道道走。政府說怎麽辦,咱們就怎麽辦。你怎麽能隨便亂來,組織這個什麽隊,那個什麽隊?難道你自己就抗起日來了麽?你知道這是什麽人的口氣麽?我看你簡直尊要造反了何守她聽見她哥哥這麽說,就放開了她爸爸的馬褂袖子,跑前兩步,挺起胸膛,對著她哥哥何守仁教訓道自你們這些臭官僚,哪裏會愛國嗬!哪裏會抗日嗬!你們當然要阻止咱們抗日。你說我是造反麽?算你說對了,我就是造反,你又怎麽樣何守仁一昕,也氣極了,就伸出右手,使勁地打了何守禮一個耳光。何守禮握了打,哪量肯讓,也就還手打了她哥哥一個耳光。這樣子,兩兄妹就互相糾纏著,撕扯著,拳打腳踢,最後扭成一團,在神廳當中對打起來。
三姐何杜氏看見何守仁動手打了自己的女兒何守禮,就站出來,對何守仁斥罵道你做哥哥的好不要臉!男是男,女是女,妹妹都這麽大了,二十多歲的人了,你怎麽還動手動腳的?你還知道羞恥不知道羞恥二奶奶何自民看見三姐何杜民出場了,也就不肯示弱,接著何杜氏的話頭發話道哎喲,不要裝得這麽幹淨了。自己養的女兒都造起反來了,自己還不管一臂,一一做哥哥的管,難道還管錯了麽?說到羞恥、不羞恥,難道天下不害羞的人還少麽何杜民也不相讓,接著說我害羞?我害什麽羞?我不想搶人家的錢財,我們阿禮也不想奪那個摘子的正位,我害什麽羞何白民昕見她這麽說,恰好戳中了自己的痛處,就寸步不讓地反唇相稽道還早呢,要想奪那個正位,還遠著呢!什麽娟子,一一也不看看自己養出來什麽貨色。:扁貨,一一賠錢貨,一一別人的人,遲早都要趕走的!什麽搞不摘呀,一一你奪得了麽三姐看見從這方麵和她對陣有點吃虧,畢竟自己養的孩子何守禮是個女的,要爭也爭不來這口氣。於是她換了話頭,對著何守仁斥罵道大相公,你還不放開手!你看你自己多大年紀,那孩子又多大年紀,你都做得人家的老子了,還跟人家對打麽何白氏昕見她這麽說,更加不肯相讓,就挨著這個題目做文章回敬道唉,真是,阿禮也不想一想你不過二十來歲的人,卻跟快四十歲的人對打,一一這到底算妹妹眼哥哥對打呢?還是女兒跟爸爸對打呢?一一不錯,他其實早應該當你的老子你自己到底看清楚了投有嗬滿神廳的活人,不管是六十幾歲的人、五十幾歲的人、四十幾歲的人、三十幾歲的人、二十幾歲的人,一直到幾歲的人,都被這種汙穢不堪的語言嚇呆了。誰也沒料到怎麽堂堂一個二奶奶,就能這樣揭露別人的陰私,就能說出這種不象人樣,不堪耳的話來。
最後,何五爺何應元看見這個局麵實在是不可收拾,事情越鬧越難堪了,話越來越不好聽了,就叫大奶奶拿出一百塊那種叫做西紙的香港鈔票,交了給何守禮。何守禮接過了錢,有點茫茫然究竟她開口要五百塊錢是不是算多了,如今這一百塊錢到底是不是算少了這些錢交給抗日自衛隊,將要拿去買些什麽東西,做些什麽用途,她都完全不知道。但是她覺著,今天的事情,鬧得一場風波接著一場風波,能夠落到這樣一個結局,也總算是勉勉強強了。這樣子,她把錢接了過來,一切都算了事,何家也就有了暫時的太平日子了。到這個時候,眾人才陸陸續續地散開。那最年輕的使媽阿貴對那最漂亮的使媽阿萍做了個鬼臉,說哎喲,今天的天氣好玲嗬?
一零九智者
當天晚上,何守仁鬱鬱不樂,去隔壁找他的妻舅陳文雄閑聊散悶。他坐在陳家客廳那張抄發上,左又不是,右又不是,簡直象古人所說的如坐針氈氣不管怎麽樣,他總在嘟噥著,冬天了,該冷了,如果天氣能夠冷一玲,他的腦子也可能清醒一些。如今怪悶怪熱的,弄得他頭昏腦脹,渾身的不自在。陳文雄服拉著一雙珠皮拖鞋,從樓上梯梯踏踏地走了下來。他隻穿一條薄絨西裝褲子,一件菱形提花羊毛外套,大概又是哪一家英國名廠的產品。他一見何守仁,就熱情地抓住他的雙手,溫文爾雅地向他問好。問好以後,別的話不說,他首先就向何守仁承認自己的失敗道老弟,我失敗了,我這因是徹底失敗了。去年今天,我還估計中國跟日本打不起來。這個估計,現在由事實來證明是徹底的錯誤。按當時的條件,好象無論如何也打不起來,可現在不止打起來了,並且,國民黨都遷都到重慶去了。一個月以前,連南京也失守了。這真是完全料不到,完全料不到。何守仁聽見他這麽說,這麽懇切地承認自己的失敗,也就深受感動,不再苛求什麽了。他也使勁抓住陳文雄兩隻手,替他開解道那有什麽關係呢?兵家的事情嘛,神出鬼沒的嘛,誰能夠擔保一定說得準呢?何況你又不是當事的任何一方!當事的一方是日本的軍閥,一方是中國的蔣介石,咱們不過從旁推測而已,哪裏就能那麽十足呢陳文雄正象俗話所說的摔倒了還得抓把抄子,解嘲地笑著說道:。我失敗是失敗了,不過有一點我還願意給自己辯護一下去年今天,我就說過,介公從西安回朝是一喜一憂,不見得完全是好事情,這一點倒還沒有錯。果不其然,介公回朝不過半年,中國跟日本就打起仗來了介公回朝還不到一年,首都南京就失守了。一一當時看起來值得高興的事情,現在看起。來,不恰恰是值得擔憂的事情麽?這一點,我還不能承認完全錯了。何守仁仍然一昧子順著他,說哪裏,哪裏,舅台,與其僅僅認為你料得對,不如說你的的確確有先見之明。陳文雄低頭笑了一笑,又把頭點了兩下,說不管怎麽樣,我還是基本上失敗了。我之所以料不到中國眼日本會打起來,主要一點,還是我對日本軍闊估計得太高了。我真想不到他們會這樣蠢,在蔣介石剿共快要得手,在蔣介石的政權快要鞏固起來的時候,他們卻來幫助共產黨,摧毀蔣介石的政權一一這是為什麽呢?介公應付共產黨的群眾攻勢已經夠頭痛的了,日本人選擇了這樣一種時機,向介公的政權開戰,這不是明明白白地要眼共產黨一起,把蔣介石打倒麽?真蠢,真蠢要是我,一一我就覺著,在這種時候,保持蔣介石的政權對日本的軍間更為有利。何守仁翹起一個大拇指對陳文雄說道舅台,不管怎麽樣,你是一個智者。但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嘛,你這就算第一次的失算了。陳文雄坐下來,把使媽預備好的香茶奉送給何守仁,然後自己也拿起一杯,輕輕地即著,說你不能這麽輕鬆地看待問題。咱們做商業的人眼軍事上的作戰是沒有什麽區別的,所以才叫做商戰。不要說一次失算不要緊,有的時候恰恰因為一次失算,就弄得你傾家**產,身敗名裂,有的時候搞得不好,還會因此遭到社會上的淘汰,甚至會喪失生命。我們做生意的人是不能夠輕視一次的失算的,不,甚至不能夠輕視哪怕稍為一星半點很微小、很微小的失算。陳文雄說到這樣的問題,一一把這個問題說到這樣高的高度,使得客廳裏的空氣登時顯得非常沉重。兩家都不願意做聲,隻聽見牆上那個掛鍾滴答、滴答地走著。後來,何守仁忽然想起,應該改變一下這種氣氛,就開玩笑地說道舅台,你這麽說,當然顯得你虛懷若穀,我很佩服。既然如此,我也來多一句嘴吧。我到底覺著,舅台,你可別生氣,我覺著你總是替日本人想得很多,而替咱們中國人想得很少。陳文雄一昕,不覺哈哈大笑起來。接著,他就對何守仁得意地說道不錯,老弟。這樣看起來,你的的確確也是一個智者。既然是智者,理應頭腦清醒才對。不過,興許你今天穿得太多了。一一你想,這麽暖的天氣,你把絲棉襖都穿上了,這不是正象孫中山先生所說的那樣不刮北風就要熱死人麽?你說你頭昏腦脹,原因大概就在這裏吧何守仁放下茶杯,輕輕地用手搓著自己的兩邊太陽穴,說不錯,事實就是這樣,事實就是這樣。不過你有所不知咱們家裏從今天下半天起,一直到晚上,大家都一個勁兒叫嚷著冷嗬,冷嗬。我聽見大家說冷,就把棉襖也穿上了。你看,人一一這種東西真奇怪,好象每個人自己都沒有什麽可靠的感覺,隻憑別人說話來判斷自己到底應該怎麽辦。陳文雄昕了,不知道他指的是什麽具體事情,也不知道他用意何在,因此,也就沒有做聲。
過了一會兒,何守仁又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說舅台,我們家裏的事情,我不說你也是知道的了。我們守義那樣地夭折了,真是鬧得全家都不得安寧。按理說呢,他當然是摘子,是應該在禮儀上考慮考慮的。但是他又沒有成家立業,說來說去,還是個孩子,又不應該過分地鋪張。你瞧,這個事情弄得我也很難辦哪。你吸得爸爸就順不得媽媽,順得媽媽又順不得爸爸。說實在的,我們守義活了這麽大,也沒有一天象一個人的樣子活過來,一一大家對他早已經不存什麽指望了。就算你是皇太子,夭折了,也隻好夭折了嘛,有什麽辦法呢?你再吵鬧,再鋪張,也不過是死人的事情了,沒有什麽值得誇嘴的地方了。所以我想,爸爸這個看法還是對的。可是媽媽她哪裏懂得這許多事情呢?她根本還是個鄉下人,還是個舊派的中國人,總想起舊的中國排場闊氣那一套。現在是國難嘛,一切都從簡嘛,你說是不是陳文雄聽了,咬了咬嘴唇,就態度和藹,委婉得體地說:
自古道清官難審家庭案嘛,一一這樣的事情,你們家裏自己商量就好解決了,我們外邊人也不好說得很肯定的。不過,既然是親家老爺跟老弟都這麽想,我看就不大離兒了。至於親家奶奶嘛,她有她中國的固有道德觀,她相信輪回,相信陰陽,這也不能過分勉強她。總之,這樣的事情,大家商量著辦,瞧著辦,通得過你也通得過她,那就好了嘛。何守仁昕到這裏,苦笑一聲說是呀、是呀,你說得很對,這些道理我也明白。可是,到了事實麵前,就不那麽心平氣和了,大家就加上很多別的因素了。今天下午就是這樣,本來已經吵到不得安生了,再加上一個問禮回來大鬧,說是要多少多少錢,籲一一要多少來著?對,要五百塊錢港幣。你猜,要那麽多錢去幹什麽呢?去組織我的老天爺的抗日自衛隊!什麽抗日自衛隊呢?那不是共產黨麽?就是共產黨的別名嘛。你瞧這氣人不氣人?一一又是自己的妹妹!我說她兩句,她居然跟我對打起來。這真是叫人不能容忍,煩惱透了。這不是明明白白的造反麽?這不是明明白白的家庭革命麽?你曾經說過,她是五四精神的化身,她是三家巷的精華,所以我就來請教請教你她這是造誰的反呢?她這是革誰的命町儼陳文雄仍然從容自若地笑著說不錯,不錯,這都是事實。可你也不要把這種事情看得太絕對了,這不過是一種潮流,這不過是一種時髦。年輕人嘛,趕趕潮流,學學時髦,一一你發那麽大的脾氣幹什麽呢?阿禮這個孩子,我看還是好的,這一樁,我並不承認失敗。我認為她仍然是五四精神的化身,仍然是咱們三家巷的精華。不管她沾染多少時弊,她的質地是好,她的本心是好的,她的血統也是好的,她的靈魂更是好的。一一這才是立身處世的根本。所以對她,我一點也不悲觀失望。他說到這裏,看見何守仨吸著嘴唇表示十分痛苦的棒子,就不再往下說了。過了半天,又喝了兩口茶,他才重新說起另外一件事情道老弟,別說你家苦,我家也很苦嗬。你知道的,我們家四妹厭世超脫以來,已經半年多了。照她自己高貴的靈魂看,她是解脫了痛苦。照我們家裏其他的人看,那就不一樣了。她是出嫁的女子,算他們宋家的人,可是,她的根子到底還在咱。們三家巷。咱們三家巷是代表著五四精神的聖地町!對於這樣一種精神,這樣一種聖地,可以說第一次出現了悲劇。老弟,你不妨想想著這種悲劇很不尋常,對麽?很令人精神煩悶,對麽?會引起許多人心裏一種深深的不安,對麽?你這樣想,對於你的弟弟,你的妹妹,就可以更加諒解了。這可能不單是一些人的悲劇,可能不單是某一個地方的悲劇,它甚至更可能是一種時代的悲劇。你說是不是嗬陳文雄想說幾句話安慰、安慰何守仁,何守仁也想說幾句話安慰、安慰陳文雄。他們兩個人雖然都有彼此憐憫的心思,卻都找不出一句合適的話來。正在這兩位智者一籌莫展,仰屋興歎的時候,他們那一位換帖的兄長李民魁也進來了。這大頭李長得虛泡,個兒高犬,大臉、大嘴,看上去毛茸茸的,十分俗氣。比起那兩位不幸的先生,他卻顯得更加狼狽和沮喪。他一進門,就首先自己表白自己道兄弟們,你們都承認吧,我是一個最忠誠坦白的人,你們說是不是陳文雄連忙站起來,讓李民魁坐,一麵簡單地回答道未必盡然。何守仁也跟著站起來,向李民魁讓座,然後也按照陳文雄的腔調,不過加了一兩個字,說那倒也未必盡然。李民魁把他的全身重量壓在一張沙發上,連使媽送上來的香茶也不喝,隻顧用力提起一隻腳,頓著地吼道好兄弟,國家都到了這步田地了,你們還隻顧跟我開玩笑。我們辦黨務的人,第一件要緊的事情就是忠貞。陳文雄繼續用嘲弄的腔調說對於你,也可能是一個例外。
何守仁也湊著說對於個黨棍,人們該要求另外的東西。
李民魁一個勁兒拍著自己的大腿歎氣,說唉,如果是光棍,那麽,這個光棍今天可遇著沒皮柴了。說到這旦,突然,警報的笛聲響了,接著不久,緊急警報的笛聲也響了。陳文雄看何守仁跟李民魁兩個人都有點心神不定的樣子,就安慰他們道不要緊的。我這裏,一一這幢房子,倒還可以頂一下的,一百、兩百磅的炸彈,這幢房子還不在乎。況且這裏還有一個避彈室,大不了進去站幾分鍾就行了。當年那小小年紀的住年妹阿添這時候已經三十五歲了,仍然用那種擠眉弄眼,體態騷輕的樣子,掌了一盞玻璃煤油燈進來,放在桌子上麵,隨後又走到窗前,用力把那兩邊厚呢子傲的,墨綠色的窗簾倉嘟、倉嘟地拉了幾下,一直到把它們拉合攏了,才轉過身來,對每個人輕飾地笑了一笑,走了出去。
等到李民魁覺著他的安全已經有了十足可靠的保證以後,他才用兩隻手捂著自己的臉,帶著一種哭喪的聲音,對他兩個把兄弟說唉,真沒有想到,我搞了這一輩子的黨務,到頭來還是賺到了一個徹底的失敗。陳文雄跟何守仁聽見他說得這麽嚴重,都吃了一驚,不知道發生什麽事情,就連忙向他迫問。問了半天,他才晃動著他那個大腦袋,說告訴你們一一也許你們不相信。陳文雄對於賣關子的人是最不賣賬的,也就不再問,隻是笑笑地,輕輕地搖搖頭。一一相反,何守仁已經急得不得了,他一句緊一句地追問道大頭李,什麽事兒你倒說呀,吞吞吐吐地幹什麽李民魁還是用那種哭喪的嗓子說道唉,我的女兒為淑也起來造我的反了。何守仁昕了半天,以為發生了什麽大事情,原來是這麽一件小事情,不禁撲嗤一聲笑了起來。陳文雄接著就問李民魁道是你的女兒在鬧戀愛了吧李民魁說不是。陳文雄又問是她問你討錢花,你不給吧李民魁搖搖頭,說沒有的事兒。陳文雄又問那麽,是你壓製了她吧李民魁還是搖搖頭說不對、不對。如果是那樣,倒沒有什麽失敗不失敗的問題了。何守仁當真有點生氣了,他對李民魁教訓道這有什麽奇怪呢?一個女孩子要造反,這不是經常看見的事情麽?別說你那個女兒,我那個妹妹都那麽大了,今天不是也要造反麽?陳文雄也接著說道是呀,是呀,就說我們四妹吧,她用那種心高氣傲的姿態做出那件厭世超脫的舉動,不也是一種造反麽李民魁改用一隻手捂著自己的臉,另外一隻手頻頻地搖擺著,說你們都不知道,你們都不知道,她是怎樣一個女孩子。她今年才十九歲,已經是高中三年級的學生了,今年暑假以後就要進大學了。我敢賭咒,她是所有的女孩子當中最好的一個女孩子。她不但長得斯文淡定,平時什麽事情都循規蹈矩。你要說她的缺點,倒是有一點膽小怕事,可那算什麽缺點呢?她真是一個好姑娘嗬。如果她是一個粗暴魯莽的人,如果她是一個愛出風頭的人,如果她是一個花言巧語的人,如果她是一個歇斯底裏的人,那倒也罷了,一一她都不是。她平常十分明白事理,和那種作亂犯上的女孩子截然不同,可是今天,我的上帝呀,她完全瘋了。她一回來就眼我要錢,要大筆、大筆的錢,說是要組織什麽抗日自衛隊。你看,好好的一個女孩子,說出這樣的話,一一這象什麽呢?真是把我氣得渾身發抖。我想,完了,我這一輩子是徹底地失敗了。何守仁點點頭,又歎口氣,說唉,誰叫你們這些黨棍平常胡說八道,欺騙民眾呢?誰叫你們老是背著民眾的意願幹事情呢?誰叫你們一味子地壓迫民眾呢?民眾要抵抗日本帝國主義,要愛國,要做一個人,你們偏偏不讓。說是要攘外必先安內,那你們不是活該失掉全體中國民眾的同情麽?現在,你可看到報應了,這報應就應在你自己的家門裏麵了。陳文雄也關切地問李民魁道按那麽說,你把你那女兒,一一那叫什麽名字來著?叫做為淑吧?是呀,你把為淑也算做共產黨司麽?按你們的慣例,你們是要這樣算的。所以說你們算來算去,算出了很多的共產黨。現在,要算到你們自己的家裏來了。李民魁用一種痛苦的、鬼噸狼嚎的聲音叫嚷道天哪,天哪!她怎麽會是一個共產黨呢?不,不,她不是共產黨,她無論如何不是共產黨!一一相反,她是一個循規蹈矩的人,她是一個膽小怕事的人,她是一個明白事理的人。平常家裏麵,學校裏麵,街坊裏麵,誰都這樣承認的,誰都這麽說的。這樣的人,你怎麽能把她叫做共產黨呢?可怕呀,可怕呀!不,雖然她把我氣得肚子都炸了,可是我仍然敢給她做擔保,她絕對不是共產黨,她不可能是一個共產黨。平時,你們這些叔叔伯伯的,眼她接近得太少了,不然的話,你們自己就可以證明這一點,你們就可以給她做一個證人。何守仁在心裏麵暗暗地盤算,他的妹妹何守禮就是不爭氣。如果他的妹妹也象李民魁的女兒那樣,是一個那樣的好人,那麽,他也可以挺起胸膛對李民魁誇耀幾句。可是現在,他知道他不能夠這樣做,他也不想這樣傲。於是,他又做了一個痛苦的表情,苦笑著說唉,大頭李,昕你說起來,你的女兒倒是一位上流人品啦李民魁拍著胸膛說。當然是上流人品,當然是上流人品。你隻管去訪廣州每一個人,說我的為淑會跟別人吵架,全廣州也不會有一個人相信。可是今天,唉,她吵得那麽凶,簡直叫我都不認識她了。一一她都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了。你看,這是什麽鬼上了她的身陳文雄仍然從容自若地,心平氣和地說道什麽鬼呢?
有什麽鬼呢?還不是你們國民黨十年來培養出來的麽?哩為有你們這些國民黨的大亨們,才培養出這麽許多共產黨的小鬼頭來。這不是明擺著的事情麽這個時候,解除警報的長長的笛聲鳴叫起來了。大家都鬆了一口氣,把窗簾子趕快打開,把窗子也推開了一扇,放點新鮮的空氣進來。等到電燈又亮起來的時候,他們才把那盞玻璃煤油燈吹滅了。李民魁舒了一口氣,說唉,做人真沉重。這樣吧,文雄,咱們喝杯咖啡吧。陳文雄叫那個年輕的使媽阿添去做咖啡。當那年輕的阿添嘻嘻地笑著,賣弄**地向他們鞠躬退出客廳以後,陳文雄又在酒櫃裏拿出一瓶斧頭牌三星自蘭地來,請大家每個人喝了一小杯。喝完酒,放下酒杯,何守仁就衝著李民魁說道既然共產黨的魔影在上流社會裏都出現了,那麽,你那個國民黨算是完了。李民魁也點頭同意道:我同意你說的話,我完全同意。其實,還不等到這一天,從抗戰一打響,我就知道,在這種情況之下,我們國民黨算是完了。陳文雄喝下了一杯酒,覺著有點興奮起來,就也湊趣地說道:共產黨的興起,就全靠你們國民黨腐敗無能,拙劣卑鄙。到了十年後的這個緊急關頭,又全仗著日本軍閥的愚蠢和幫襯。要不然,共產黨怎麽興旺得起來呢?你們說的話不錯,共產黨的魔影如今在咱們的上流社會裏出現,國民黨是完了,完定了。可是,共產黨的崛起卻並不因為他們有什麽本事。當然,他們會號召,會提政治口號,這一點稍為比國民黨高明,不過別的地方也不見得有什麽高明之處。他就憑著國民黨自己的腐敗,又憑著日本軍國主義者的愚蠢一一這樣子,就興旺起來了。連國民黨的人也知道,隻要一開戰,國民黨就敵不過他們了。國民黨也清清楚楚地知道,不久的將來,全中國的刁民都要跟著共產黨跑了。我不在此例。一一做為一個個人,做為一個經商的無名小卒,做些小買賣的人,我卻始終對共產黨表示不佩服。
一一零保衛華南
一千九百三十八年一月三十號,是陰曆十二月二十九,也就是除夕了。這天晚上,大學文科一年級學生張紀文和高中二年級學生張紀貞答應在家吃團年飯。這件事情叫他們的媽媽陳文英十分驚喜。她親自給他們做了三樣好菜,一樣是炸子雞,這是張子豪最喜歡吃的樣是卸柱羹,這是張紀貞最喜歡吃的還有一樣是八寶飯,這是張紀文最喜歡吃的。她準備到吃飯的時候,先上湯,接著就上炸子雞和其他七八樣最好、最美昧的菜式,等大家吃得差不多了,然後上蠟柱羹。等大家把鱔柱羹吃完了,最後,就上甜的八寶飯。她預期著,這是一頓最豐盛,最快活的晚餐。當她把所有的菜安排好了以後,她就眼巴巴地坐在客廳裏,盼著大家回來。等大家到齊了以後,她又眼巴巴地望著大家在席間坐了下去,然後,她一個人單獨開始祈禱上帝,感謝上帝給他們準備了目前這一頓又豐盛,又快活,又稱心如意的團圓晚餐。
在寺背通津這條馬路的兩旁,都建築著高級的住宅,而在這些高級的住宅裏麵,張子豪的餐廳可以算是純粹西洋式的,最華貴的一間。這時候,他們全家人圍著一張長方形的餐桌坐著,張子豪坐在北首,陳文英坐在南首,東麵坐著張紀文,西麵坐著張紀貞、張紀慶兩姐弟。按照陳文英預定的程序,大家喝過了湯以後,一盤噴香酥脆的,微帶燕黃色的炸子雞捧上來了。張子豪一見,連聲讚好,一塊接著一塊地吃個不停。陳文英給張紀貞、張紀慶、張紀文每個人都夾了一塊,他們都很。香、很饞地吃著。可惜到她再給他們夾第二塊的時候,張紀貞眼張紀文就開始不好好吃了。他們先是擠眉弄眼地互相做著鬼臉,你朝我拍一抬下巴,我朝你抬一抬下巴,然後又一起望著爸爸張子豪,好象有什麽話要說,隻在互相推讀著不肯首先說出來。張紀慶在一旁看見,也眼著他們傻笑,卻不知道他們到底有什麽心事。後來,他們就在餐桌子底下你踢我一腳,我踢你一腳。張紀貞有一下沒有踢準,一踢踢到張紀慶的腿上去了。張紀慶哇啦哇啦地叫起來,又向媽媽訴說道姐姐眼哥哥兩個人對踢著呢。張紀文裝做正經的樣子訓斥他道別胡說,沒的事兒。不久以後,張紀文眼張紀貞在夾菜的時候,簡直用筷子打起筷子來,最後甚至用手去打對方的手臂。十二歲的小弟弟張紀慶又要向媽媽告發,陳文英連忙撫慰他道好了、好了。趕快吃吧,別嚷嚷了。他們不過鬧著玩兒罷了。最後,到底張紀文年紀大一點兒,他就鼓起勇氣,對他爸爸張子豪說道爸爸,給咱們一點錢吧,咱們缺錢用呢。小弟弟張紀慶卻在一旁搗亂道爸爸,別給他們,別給他們。他們撒謊,他們的錢可多著呢。平心而論,最近幾年來,這位廣州衛戍司令部的參謀長,今年三十七歲的張子豪,混得還是不錯的。他身材還是那麽矮小,卻比從前胖得多了,因而顯得更加矮小。他在廣州的軍、政界混得很有麵子,大家都認為他是一位出色的反共的軍官,又是黃埔的摘係,因此宦囊也就很不錯。因為他很有錢,所以昕到他的兒子說要錢,也沒有把它當作一回事。他心裏麵想無非又想買什麽東西就是了。當下,他漫不經心地問他大兒子道怎麽樣,阿文,是不是又想買摩托車啦張紀文盡力分辯道不,不,不是要買什麽車。隨後又朝著張紀貞說妹妹,你快說吧。你答應了說的,怎麽又不吭聲了呢張子豪見要錢的事情還牽連到張紀貞,大概要買什麽兩個人都合用的東西,便仍然用那種漫不經心的語調問道那你們就說吧,要買什麽東西?敢情你們還缺吃少穿麽陳文英和張紀慶兩個人在旁邊昕了,隻是嗤嗤地笑。
張紀文想來想去,還是不敢講,就推張紀貞道妹妹,你講吧,你講吧。張紀貞也覺著不好開口,就往回推給她哥哥道不,不,還是你講,還是你講。陳文英開心了,一一用那種溺愛的語氣笑道唉呀,看你們兩個,一什麽事情這麽交關,對著爸爸都不敢講的張紀文說你講,你講。張紀貞堅決不依道你講,你講。這樣,兩個人推來推去,又繼續推了一陣子,推得張子豪都有點不耐煩了,就說道效,得了、得了,你們誰都不願講,那就算了。嗯,吃飯吧,吃菜吧,你們看,今天晚上的菜多麽好哇,可別讓菜都給擱涼了,那就不好吃了。張紀貞見哥哥扉頭,不敢開口,自己覺著事情又非常嚴重,非常緊迫,一點兒也不能耽擱,於是急得沒有辦法,終於開口直說道爸爸,媽媽,我眼哥哥都參加了抗日自衛隊。我們要組織起來,進行愛國的戰爭。今天晚上,我們兩個人要出去,參加全廣州市保衛華南的示威大遊行,我要把給抗日自衛隊的捐款帶去。可是,我們兩個人把口袋都抖出來了,一共還不到十塊錢,這怎麽行呢?這樣子抗日,怎麽抗得起來呢?
大家講好了二今天晚上遊行以前,要交齊捐款。一一現在急得沒有辦法了。給我們一點錢吧,爸爸,給我們一點錢吧。張紀慶仍然在一旁搗亂道不結,不給。陳文英聽見張紀貞這麽說,低著頭,想了一下子,就問她兩個大孩子道那你們想要多少錢哪張紀文正在猶豫著,沒有說話,張紀貞衝口而出地說道至少兩百塊吧。一個人一百塊,力日起來就兩百塊。
當然,更多一點,一一越多越好。陳文英一聽,就笑了。她仍然用那種溺愛的聲調說道哎喲,我還當什麽大事情呢,原來是要兩百塊錢,那很簡單嘛。你們趕快吃,趕快吃,吃得飽飽的,我給你們想辦法。看,我還給你們做了你們最喜歡吃的蠟柱羹眼八寶飯呢。你們隻管放心吃,吃得飽飽的,然後,就去遊你們的行去,好麽?隻要你們吃飽了,遊你們的行也好,示你們的威也好,你們就盡量去玩兒去,我都不管。誰也沒有想到,這個時候,張子豪喝了半杯葡萄酒,咂巴著嘴唇,慢慢地說道不行,不行。用得對的,別說兩百塊錢,兩千塊錢也可以。用得不對的,別說兩百塊錢,就是兩塊錢也不能給。你沒有想到這些錢拿去做什麽吧?一一值得好好地研究研究。這兩個孩子都是年輕人,嗯,年輕人就應該讀書救國,不應該幹別的事情救國。至於軍、政大事,那要他們操什麽心?那另外,嗯,有人管著嘛。你現在要把給他們,你有沒有想過,這錢拿來做什麽用呢陳文英很不高興地搖著頭說這我倒沒有想過。款,兩百塊大洋嘛,能做些什麽事情呢?咱們家又不是出不起,他們要,就給他們嘛。張子豪厲聲說道你看你,你就是這樣一個人,一點都不中用。你拿兩百塊錢給他們,就不問這些錢會跑到什麽地方去。一一難不成你想把這兩百塊錢捐給共產黨麽張子豪突然把事情看得這麽嚴重,使得整個餐廳的人都愣住了,連那上菜的使媽也愣住了。張紀文急得直抓頭發,張紀貞坐不安穩。一一她那瘦弱的,苗條的身體在左右扭動著,她那小巧的嘴巴緊緊地閉著,她那兩隻,就媚的眼睛罩上了兩個很大的紅暈。陳文英看見兒子眼女兒都受了委屈,就憐惜地微笑著,替他們和解道算了,孩子們。玩兒的事情,也用不著這麽當真。張子豪仍然剛惶自用地堅持道不對,你看你這個人,不中用到什麽樣子。你現在給他們的錢,不用五分鍾,就流到。共產黨那裏去了,你知道麽陳文英還想說幾句斡旋的話,給他們打圓場,可是,話還沒有想好,那張紀貞已經傲慢地站了起來,憐牙利齒地反駁她父親道哦,爸爸,照你這麽說,我們組織抗日自衛隊,一一我們也是共產黨啦?照你這麽說,那抗日的,愛國的,就都是共產黨啦?除了共產黨以外,就沒有人抗日,沒有人愛國啦張紀文也在一旁附和著說對嘛,對嘛,妹妹說得欲,對嘛。天下哪有這麽多共欺,共產黨?又那麽湊巧,所有抗日愛欲,愛國的人都是共欽,共產黨張子豪覺著自己理虧了,駁不倒他這兩個兒女,就用手往桌子上一拍,勃然大怒道你們有道理你們有道理你們到外麵去說去,你們別在我家裏說!你們通通都給我液,滾兩個年輕人直挺挺地站在餐桌子旁邊。張紀文心裏想,看今天晚上這種神氣,大概是沒有成功的希望了,就對他妹妹使了一個眼色,向她暗示,不如暫時退卻。但是,張紀貞哪裏肯退一步,她仍然堅持跟她爸爸說理道爸爸,你這個想法不對了,這對你很不利,對咱們全家也很不利。現在,全中國的民眾都已經起來抗戰了,你怎麽能夠把全國的民眾都說成是共產黨呢?你趕快拿錢出來給我們,讓我們把抗日自衛隊組織起來吧。那正顯得咱堂堂正正的衛戍司令部參謀長多麽開通,多麽願意開放群眾運動!張子豪昕見女兒這麽說,覺著沒有理由反駁她,也就把口氣放軟了一點,說:那不行。不管你怎麽強辯,不管你多麽有道理,想把錢拿去捐給抗日自衛隊,那是辦不到的。這時候,大學生已經走到餐廳的門口,妹妹也眼著慢慢向餐廳門口走去。陳文英看見他們兩個人都決心退席了,就兩步跳到餐廳門口,用手攔住他們的去路,勸阻道阿文,阿貞,你們兩個人不能走。要出去,也得先吃了飯再出去。阿文,我給你做的,你最喜歡吃的八寶飯還沒有捧上來呢。我給阿貞傲的蠟柱羹,你們嚐都沒有嚐過一口,怎麽能夠這樣子就走呢兩個人都不聽母親的話,撥開母親的手,氣嘟嘟地走出去了。陳文英回到餐桌旁邊,有氣無力地坐下來,對張子豪埋怨道你看,你做老子的,專使這樣的脾氣,孩子們連飯都沒有吃飽,就叫他們走出去了。張子豪仍然堅持己見,說道:走,就讓他們走吧。這些年輕人,我看也沒有什麽大用。當初,你叫周炳來當咱們的家庭教師,我就覺著有問題,可你堅持要請他來。你瞧,事到如今一一這不是看出他的教育後果來了麽陳文英低著頭說那又有什麽呢?請他來當家庭教師,最後你也是同意了的。難道自說,咱們的孩子就教壞了麽張子豪苦笑一聲,說道:教壞了還是沒有教壞,咱們以後再看。可是,周炳明明是個共產黨,你還把他往咱們家裏請進來,這不很妙蛋麽陳文英抬起頭,用一種虔誠的基督教徒的神氣抗議道不,不,我敢打賭,我敢擔保,周炳來咱們家裏當家庭教師的時候,決不會是一個共產黨員。如果他現在當了一個共產黨員,那也難說,可那完全是你們逼出來的。如果他原來就是一個共產黨員,他哪裏肯上咱們家裏來當家庭教師呢張子豪用軍人的氣派把手一揮,說道哼!婦人之見。
共產黨員為什麽不能當家庭教師?你要知道,當他們需要達到某個目的的時候,他們是什麽事情都肯去做的。不管怎麽說,不管周炳是不是一個共產黨員,你現在看得清清楚楚,咱們這兩個孩子身上都有了周炳的影子。這難道還不是事實麽陳文英默然不語地坐在那裏,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她心裏麵在想著這兩個孩子如果真是有了周炳的影子,這不是一件大好的事情麽?她為這件大好的事情心裏麵著實有點歡喜。她竭力把這種歡喜的心情隱藏著,一點也不透露出來。
張紀貞拉著張紀文,從他們居住的寺背通津走出來,一直朝文明路走去。走著,走著,張紀文腳步逐漸慢了下來。他望望那渾身是勁的妹妹,喃喃自語般說妹妹,咱們不如回家去吧,別參加什麽示威遊行了。你看爸爸那個樣子,他是沒有什麽轉圃的餘地的了。張紀貞堅決不答應,說道:那不行,那不行。咱們既然已經開始行動了,那就義無反顧了。咱們索性就背叛了家庭算了吧。張紀文一麵慢慢地走著,一麵重複著張紀貞的話道背叛家庭,對,背叛家庭。按這麽說,咱們就準備過流浪的生活吧。一一咱們以後不過安靜的生活了,要!過流浪的也許那樣更有詩款,詩意,對麽張紀貞堅決地點點頭,一邊催他快走,一邊說當然,背叛、流浪,這有什麽不好嗬?你知不知道,胡杏、江炳他們為了參加上一次的慰問災區活動,為了抗議日本人轟炸廣州,習、跟他們工廠裏麵的阻攔,堅決要參加,結果他們兩個人都叫工廠給開除了。後來,胡杏在泰康路當了竹器工人,江炳在一隻小輪船上當了電工,他們什麽都不怕,還是堅持繼續幹。你想想看,他們不是很值得咱欽佩跟尊敬麽張紀文點頭同意道:不錯,不錯,他們兩個人值得我們欽佩和尊敬。可他們是他們哪,我們是我們哪。他們是什麽都沒有的,他們到哪裏生活都是一樣的,可我們兩個人就不同了。我們還有家庭呢,還有學業呢。張紀貞安慰她哥哥道是倒是。不過,國家、民族到了這麽危險的時候,也就顧不得那許多了。他們兩個人走到文明路原先的中山大學的大門口,也就是他們的臨時集中地點,看見那馬路上,人行道上,鋪子旁邊,住宅旁邊,都已經站滿了一群一群的人。他們看見胡杏在這些人群當中象一隻燕子似地穿來穿去,就一把抓住她,對她說他們剛才所受的冤氣。張紀貞告訴她沒有弄到錢,可凡妹倆都下了最後的決心,要參加抗日自衛隊,鬥爭到底。一一說到這個地方,張紀貞都想哭出來了。她一麵頓著腳,一麵連聲叫嚷道倒黴!倒黴!全天下的倒黴事兒都讓我一個人碰上了胡杳仍然甜甜地,沙啞地笑著,不慌不忙地勸解他們道事情哪裏有這麽嚴重呢?不會的。隻要你們兩個人堅持奮鬥就行了。隻要堅持下去,天下沒有不成功的事兒。其實碰上倒黴的事情,不順心的事情,又何止你們兩個呢?你去問問何守禮、李為淑她們看,她們也跟你們一樣的倒黴呢,可是她們堅持著,就有了辦法。你們的爸爸、媽媽,一個是軍人,一個是教徒,都是有知識的,上流社會的人,都應該愛國。何況你媽媽既然說了錢可以給,那你就問她要唄。一一爸爸不給媽媽結,不是一樣麽?說著,說著,楊承榮、何守禮、李為淑三個人就走過來了。他們一過來,胡杏就離開他們,又鑽到人群當中去了。他們五個人,加上旁邊站著的許多人,大家都在看著胡杏這位輕盈矯捷的年輕姑娘出神。張紀文幹巴巴地問道胡杏今欲,今天晚上怎麽了,她老在人堆當中鑽來鑽去的何守禮也就沒精打采地回答道:誰曉得她,她就是那麽瘋瘋癲癲的。又說要找周炳,又說有事情要轉告給他,一一誰知道她在搞些什麽鬼名堂。繢釵綈蠶甑兀夯旱廝檔?是這樣麽?我倒沒有這個感覺。我總覺著杏姐整天在操心著什麽事情,整天都在忙著,好象忙得她另有一種樂趣。張紀貞立刻接上去說不錯,淑姐講得一點都不錯,她就是個當家人的氣概。何守禮噴著嘴唇道當家是當家,可不知道是誰叫她當的家。楊承榮這時候嚴肅起來,說道什麽人叫她當的家麽?那是她受了人民的委托,給眾人當家,一一這樣一來,她就沒工夫去想自己的事情了。那些整天想著自己的事情的人,恐怕也就是因為沒有接受人民的委托吧?隊伍出發的時候,楊承榮、何守禮、李為淑、張紀文、張紀貞這五個人走在一起,眼著大隊伍浩浩****地向西邊走去。楊承榮一麵走,一麵悄悄地對他們幾個人說今天晚上本來是要用火炬來遊行的。可是,國民黨當局勸告大家道,不要用火炬遊行了,別把日本人剌激得太厲害了。也許他們看見火炬的火光,就再來轟炸,那就糟了。國民黨當局又恐嚇大家說今天晚上沒有月亮,大家黑酸酸地走著,挺安全。萬一用了火炬,失起火來,那時候火光衝天,敵機來了,要捂也捂不住這個大目標,那就太危險了。所以你們看,今天晚上咱們就隻好摸著黑遊行了。這時候,胡杏仍然在人堆中鑽出鑽進,在找尋周炳。人群當中早就讚歎開了。有人說你看這個姑娘,身子多麽輕。又有人說你看這個姑娘,步子多麽靈。這些話傳到何守禮的耳朵裏麵,她就耐不住發牢騷道遊行就遊行,怎麽老在那裏跑來跑去,鑽進鑽出的,要出什麽風頭呢不久,胡杏在隊伍的先頭部位找到了周炳。她一見周炳,就拉著他的手,在他的耳朵邊低聲說道炳哥,剛才我來的時候,在雙門底碰見了麥榮大叔。麥榮大叔要我告訴你他說,你提的那個問題,他也沒有現成的答案。他說,什麽事情都在抗日的實踐當中來找答案吧。周炳則昕見胡杏這麽說的時候,不免愣了一下,覺著這樣回答等於沒有回答,還是不能夠拿出解決問題的具體辦法。後來他再想一想,就對胡杏說阿杏,什麽叫做在抗日實踐中找答案呢?一一我們要怎麽抗日,還是要我們自己來回答。先按照去年八月中央公布的《抗日救國十大綱領》幹起來。先行動起來再說,先實踐起來再說實際上,恐怕也隻能這樣子了。小杏子,你說對麽那天晚上,大家遊行一直到半夜。每個人都十分興奮,沒有任何一個人表現出疲倦的,懶散的神態,那種同仇敵肉的情緒非常高漲。胡杏在人群當中走著,在周炳身旁走著,一聲不吭。她覺著,這回遊行比以前任何一回遊行都來得踏實。日本人的炸彈已經炸到了廣州同胞的身上,等於說,日本人的刺刀已經頂住了每一個人的皮膚。胡杏覺著,敵人這回是可以看得見的了,可以感觸到的了,並且,敵人就在她的麵前不遠的地方出現了。她大聲喊著口號,一直到聲音都完全喊破了,還不肯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