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清明會

清明節那天的下午,大家在培賢中學找了兩個教室來開會。兩個月來,他們把全部人員組成了兩支抗日自衛隊。在那天的會上,周炳隆重莊嚴地宣布了自衛隊的名單第一隊是陶華、馬明、關傑、丘照、邵盟、王通、章蝦、黃群、何嬌,再加上振華紡織廠的一些女工,第二隊是周炳、區卓、江炳、楊承榮、張紀文、胡杏、何守禮、李為淑、張紀貞,再加上培賢中學的一些學生。宣布了名單以後,就分做兩個教室來開會。大家商量募來的捐款怎麽用法,要購置一些什麽東西,怎樣保管,什麽人來負責,等等。振華紡織廠工人這一隊一致認為,從來投有工人幹涉過國家大事,如今,抗日的事情他們也來管了,都表示十分滿意,十分高興,把那些應辦事務討論完了以後,就都興致忡忡地散了會。可是第二隊的情況就不相同。他們也討論了隊務方麵的一些事情,討論完了以後,仍然不肯散會,反而提出了許許多多別的問題。

何守禮說炳哥,你現在是咱們這個隊的隊長,可是你為什麽沒有想到,咱們這個隊應該有一麵隊旗呢?沒有隊旗,咱們怎麽樣行動呢?咱們拿什麽做咱們的中心呢她說完了以後,張紀文也接著說對,對,阿禮講得對。咱們不隻要?

麵隊旗,咱們還要決定一個隊徽才行。一一沒有隊徽,咱們這個隊跟別的隊怎麽區別開來呢他的妹妹張紀貞也接著快嘴快舌地說對極了,對極了!豈止耍一麵旗,要一個徽,咱們還要有製服才行嗬。一一不然打起仗來,都分不清誰是敵人,誰是自己人了。所以咱們趕快做製服才好。李為淑看見大家說得這麽熱鬧,她也湊上來說道你們講得都對,可是我想起來,咱們應該每個人有一頂鋼盔才好。一一沒有鋼盔,那個彈片、流彈的,怎麽防禦嗬他們說完以後,江炳也接著說我看那些倒不要緊,最要緊的是咱們應該有一支軍號,還加上一個會吹號的號兵才行。一要不然的話,咱們什麽時候選,什麽時候退,都沒有法子指揮了。楊承榮想了一想,也說道這些當然重要。可是你們知道吧,藥品是更加重要的事情!內科藥跟外科藥都重要,都必須準備好才行。區卓看見大家這麽說,他也就按捺不住了。他一步跳起來,站在人們的中間,說你們講這些都不錯。可是,我覺著咱們首先還是要有步槍!你沒有步槍,叫什麽抗日自衛隊呢?拿什麽去跟日本人打呢胡杏一聽,也笑起來了,她左邊臉蛋上那個很大的酒窩兒露出來了。她說咱們大家要的這些都應該。可是,咱們還忘了一樣咱們沒有糧食,又怎麽打仗町?糧食還是要緊這樣,七嘴八舌,搞得周炳都有點煩起來了。他說好了,好了,你們要的都是對的,都來向我要吧。我都給你們,好不好大家一昕周炳這樣說,就更加高聲地吵嚷起來,一一最後,簡直鼓噪起來了。大家都紛紛爭著說自己提出來的東西是最要緊的東西,應該首先配備。第一隊的王通跟丘照沒有走,看見第二隊這麽高興,也就進屋湊熱鬧來了。他們昕見大家都提出了應該具備的東西,於是也提議道聽我們講,昕我們講。!接著,王通先講。署的東西都重要。可既然是部隊,就要有個番號。沒有個番號,那怎麽象個部隊呢?都沒有個名稱怎麽行呢那迫擊炮丘照笨聲笨氣地說番號倒是要有。一其實有也行,沒有也行。咱們自己人反正都認得。我說,咱們最要緊去弄一批手榴彈來!沒有手榴彈,打仗可不痛快呀!學生們也跟著吵吵嚷嚷,一直嚷了很久才散會。

培賢中學的學生們陸陸續續地走了,課堂裏隻剩下第二隊的周炳、區卓、江炳、楊承榮、張紀文、胡杏、何守禮、李為淑、張紀貞這麽九個人,還有第一隊的王通眼丘照也留下來了。這些人在課室裏零零星星地分散坐著,繼續商量事情。江炳指著牆上一幅國恥紀念日的掛圖,不勝憤慨地說大家看看這幅掛圖,咱們中國的國恥也夠多了,再不堅決行動起來,恐怕這上麵又要增加一項了。丘照接著就說怎麽不是呢?你說得完全對。我看,咱們現在就要去招牌鋪子定做一個木頭的招牌,上麵寫著廣州人民抗日自衛隊這樣幾個大字,跟手把這個牌子掛在學校的門口,表示咱們不管怎麽樣,非堅決抗戰不可王通昕見丘照這樣主張,就拍起巴掌來道太好了!太好了!炮哥說的話真是說到我心裏麵去了。炳哥,趕快辦吧。咱們把牌子掛出來,也不怕他國民黨不承認咱們周炳沒有吭聲。他坐在椅子上,遲疑不決地想了又想,想了又想,總是拿不定主意。江炳看見他這副模樣,實在覺著不寫意,就用那種上海口音的廣州話說道阿周,你怎麽變成這樣粘糊糊的,這樣弗痛快了,你是害怕了麽?膽怯了麽周炳搔著腦袋回答道我怕什麽呀?我一點也不膽怯。我不隻想把抗日自衛隊的招牌掛起來,我巴不得咱們每個人背一支步槍,叫阿通也背上一支,站在門口守衛站崗才好!可是,要辦這樣的事情,咱們要不要跟政府打交道呢?咱們應該怎麽樣子眼政府去打交道呢?這我就一點都不明白了。阿禮,你學法律的,你是不是說說著。何守禮不假思索地回答道當然,當然,這樣的事情,一寇要遞個呈文,請求政府批準才行。咱們是民眾團體,一定要到政府去立個案,才是合法的。周炳昕何守禮這麽說,就把大家輪流望了一眼,說你們聽見了沒有?阿禮說得對,咱們這方麵還得有很多手續要辦,不是那麽隨隨便便能夠搞的。何守禮昕見周炳肯定了她的意見,覺著非常自豪。她把下巴向上仰起,望著瓦屋頂出神,連她臉上那一道兩寸長的傷疤也漲紅了。楊承榮用手指輕輕地扣著書桌子,說道如果是這樣,那就是難上加難了,那簡直是與虎謀皮了。我看辦不到,他們一定不會允許。丘照忍無可忍,霍的一聲站起來,走到周炳麵前,指著周炳的鼻子說阿炳,我看你年紀長大了,性情也變得越來越摩草了。要是在省港罷工那個時候,要是在廣州暴動那個時候,要是在震南村咱們組織赤衛隊那個時候,你早就挑起來幹了。怎麽十年一過,你竟是婆婆媽媽的,象個大姑娘的樣子呢周炳極力分辯道迫擊炮,你也不是不知道,咱們的行動是一個集體的行動。你講的那些時候,都是我個人的行動,上麵也都有人在指揮著的,那當然什麽都容易幹。可現在不同了,現在要咱們自己來決定事情,這就不能粗心大意了。萬一出了漏子,連累了大家,那我怎麽對得起組織呢?關於這個抗日的問題,我是向組織上請示過的,嗯,請示過的怎麽說呢?也許可以說不得要領。上級回答說關於抗日裏麵的問題,上級也不能夠很詳細地規定怎麽做,還是由咱們大家根據《抗日救國十大綱領》的原則精神,在抗日的實踐中去找答案,去決定怎麽做。那麽,你想想看,你找著答案了麽?你知道應該怎麽做才是對的麽?你能夠領著大家去幹而不會犯錯誤麽?你要知道,事情是很大的事情嗬這時候,江炳也走到周炳的跟前,用上海話對他說儂顧慮一一太過得咧。王通也隨著他們兩個人走到周炳的眼前,說什麽太過不過。炳哥,你幹脆就是沒膽子。胡杏和區卓兩個人也相跟著走到周炳的麵前,表示擁護周炳。區卓說茅通,你又發茅了,你盡胡說些什麽胡杏說大家安靜一點,慢慢想辦法,總會想出一個救國的好辦法來的。炳哥現在領著這麽多人幹大事情,他當然應該小心謹慎。不然,誤了他自己事小,誤了眾人,誤了國家,那怎麽辦哪?又不是現在馬上就要出發去打仗,看你們急成什麽樣子了後來,她又專門對周炳這樣說道炳哥,我十分諒解你。楊承榮、何守禮、李為淑、張紀文、張紀貞五個人坐在一個角落裏,商量了半天。然後,隻看見李為淑靦腆地站起來,說道:

我們五個人有一個建議。我知道,今天下午五點鍾,陳家為了清明祭祖,請客吃飯。我爸爸說他是要去的,阿貞爸爸也說是要去的另外,阿禮她哥哥也要去的,我還聽說,我民天叔叔也去。這樣看起來,他們所有的人都在陳家吃飯。那麽,我們何不大家都到陳家去,直接眼他們提出交涉,要他們承認咱們自衛隊,要他們給咱們發槍,這不是一個好機會麽儼大家都還沒有做聲,胡杏一轉身,對著李賀淑高聲說道你真是想的好辦法,你還不知道你氈爸的為人麽?如果他能夠答應,太陽不從西邊出來李為淑低著頭,一隻手摸著自己的鈕扣,說是倒是,可也不一定。我爸爸固然反動,可有時候他也昕媽媽的話,不會做得太絕。區卓接著說算了,這種事情,老策沒米粥。周炳也甩了一下手,說這種事情咱們幹得多了,可以預見得到,那是徒勞無功的。迫擊炮丘照又提出他的主張道既然如此,大家都看得很清楚了,等他們賞臉一一有個屁用,要他們批準咱們才幹是辦不到的。依我的意見,咱們也不管他三七二十一,也不管他什麽官不官,政府不政府的,咱們自己搞了槍,自己幹起來,這多痛快江炳也附和著說對,自己幹,自己幹!好辦法,好主張滿好格!滿好格王通這時候也活躍起來了。他舉起一隻手,在自己頭上揮動著,對大家高聲喊道:你們看,咱們的炮哥不愧是手車工人!從大革命的時候起,手車工人就是最革命的!你們看到底是革命的工人本色最後,周炳看老這麽吵著也不是辦法,就站起來,雙手交叉著抱在胸前,說好吧,好吧,咱們試一試看吧。既然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麽,咱們什麽辦法也得試一試了。當下,又商量妥當,由他們自衛隊裏麵挑選幾個踉陳家、何家、張家、李家都沾親帶故的人,一起去陳家試試看,找他們交涉交涉。周炳在走出課堂門口的時候,還對大家開玩笑道與虎謀皮,可要當心老虎叼你一口嗬。大家一聽,都哈哈大笑起來。

到了下午五點鍾,三家巷陳家的客廳裏果然是高朋滿座。張子豪、何守仁、李民魁、李民天、陳文雄這幾個達官貴人、名流學者都到了,各自都興致勃勃地坐在沙發上。姑奶奶陳文英、陳文姊、陳文捷也都回來了,大家同樣雍容華貴地坐在抄發上,談笑風生。周泉一會兒忙著照料晚飯,一會兒也側身坐在這些客人旁邊,小心謹慎地陪伴著。

誰也沒有想到,剛過五點不久,突然來了一串不速之客。他們就是用炳、楊承榮、區卓、張紀文,胡杏、何守禮、李為淑、張紀貞等四男四女一共八個人。他們這八個不速之客昂首闊步地走進了客廳裏,原來的貴賓都用詫異的眼光望著他們,周泉更是目定口呆,大吃一驚。她完全不能夠理解,這些人在這個時候到這裏來幹什麽事情。按照平常的規矩,他們這一幫子人,是決不會來參加陳家的高級宴會的。

周炳帶著一股旁若無人的,獨特的神態,走到客廳中心,又不坐下,又不說話,隻顧拿眼睛打量著沙發上的客人。周泉心裏暗暗叫苦,知道她弟弟小時候那種癡傻病又要發作了。陳文姊看見他這副模樣,就微笑地說道坐下吧,表台,有事情慢慢說,不用急嘛。他甕聲甕氣地回答道不坐了,站著就行。再說,你們這裏也沒有那麽許多凳子。眼在他後麵的幾個青年男女看見他不坐,也就不肯散開,跟隨在他後麵站著。

不久,周炳就以他那特有的,蜻直的噪音開腔道我問你們各位一件事情。十七年以前,一就是說,一千九百二十一年的時候,有一個晚上,咱們三家巷有一個盛會,有五位先生們結拜了兄弟,說是要互相提攜,為祖國富強而獻身。這件,事情現在還算不算數呢陳文雄毫不作難地,平靜地回答道算數。怎麽能不算數呢?我們五個人,今天就到了四個。那周榕哥哥雖然失了蹤但是,還要算數的。他仍然是咱們的換帖兄弟接著,張子豪、何守仁、李民魁也紛紛地表態道算數,算數。怎麽不算數呢周炳笑了一笑說既然算數,那麽,我代表我二哥向你閱們各位提出請求,望你們提攜提攜,行麽對於這樣一個問題,大家就不做聲了。等了一會兒,周炳又慰直地再進一步說道八年以前,我從水裏麵救起過幾位先生。據我所記得的,除了張家表姐夫以外,你們幾位都在,這可是事實麽眾人一聽,都笑了,七嘴八舌地回答道。當然是事實,當然是事實,這有什麽可以改變的呢周炳提高了嗓門,說既然是事實,那麽,你們當時都答應過,你們要報答我的。現在就來報答一下,行麽當下,陳文雄、何守仁、李民魁、李民天四個人都愣住了,不知道周炳要他們怎麽報答法,也就不敢做聲。

周炳看見大家不做聲,就更加雄健地侃侃而談道這些人,你們看一看,都是你們的兄弟子侄輩,現在,這些人都要抗戰了,為什麽你們還要來阻攔呢?現在,國家的大勢你們也不是不知道,日本帝國主義者長驅直,眼看著對於廣州也不懷什麽好意。全國的民眾都要求起來抗戰,你們為什麽還不開放群眾的愛國運動呢?你們這些有權的人,為什麽還死死地壓著老百姓,不讓他們站起來呢?你們這些有槍的人,為什麽不給愛國抗敵的老百姓發槍呢?你們這些有錢的人,為什麽不慷慨解囊,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地幫助抗戰取得勝利呢?今天,要你們報答的,不是要你們把錢給我,不是要你們的物件,也不是要你們放棄什麽東西,犧牲什麽利益。今天,我要你們報答的,就是這樣一邊些事情,對你們來說,真是輕而易舉的,簡直可以說是不費之惠張紀文剛一開口說噸炳哥說得對,立刻踵到了他爸爸張子豪的訓斥。張子豪說道混賬東西!你也來多嘴!什麽炳哥呀,他是你的表舅,知道麽?一點規矩都不懂張紀文遭到了訓斥,不敢做聲。其他的人覺著周炳已經代表他們把話說完了,也就不再說什麽,等著那些人的回答。

陳文雄最會掌握勢態,當下他立即開口道阿炳說得對,我們是應該支持抗戰的。何況,咱們這個家庭自衛隊裏麵還有阿禮呢。阿禮,你們都知道的,我認為她是五四精神的化身,是咱們三家巷的精華。既然她都參加於抗日自衛隊,那麽,我就毫無保留地支持。可弄我沒有別的辦法幫助大家,我隻能就我力量所能及的來辦,頂多出上幾個錢。錢嘛,我雖然不多,可是要拿,還是勉強可以拿得出來的何守禮臉上紅了一塊,默默無言,心中著實感激陳文雄的褒獎。何守仁看見叫陳文雄搶先了一著,也就不甘示弱,順水推舟地說道讚成,讚成。阿禮參加與否,不影響本人的態度。可是,你們在廣州搞抗日自衛隊,我就毫無辦法了。這不是我的力所能及,我管不著廣州。如果你們到南海去搞抗日自衛隊,那我舉起雙手歡迎。我敢擔保你們要什麽有什麽。這不是我開的空頭支票,你們可別這樣想,不是的,不是的,我是真心誠意的。槔釵綞宰爬蠲窨?爸爸,你答應了吧。你要是肯開放民眾運動,民眾就會感謝你,就會把你認為是他們的領袖人物。這樣,對你也有好處。張紀貞也快嘴快舌地對她爸爸張子豪說道爸爸,你可別看不起這個事情。你雖然兵多,可是,你沒有群眾。如果你肯給抗日自衛隊發槍,抗日自衛隊說不定可以選你當他們的總司令呢李民魁看見大家這樣說,連他女兒李為淑也來勸他了,於是就裝出一副爽朗的神氣,大聲對大家事道對,我一定要報。答周炳,我一定要報答,大丈夫說了就算。對於群眾運動,我怎麽不想放呢?我想極了。可是你們要知道,我的上司,一比方說,陳立夫先生,他卻有另外的想法。他曾經秘密地告訴我們,這群眾運動是萬萬放不得的,這叫做易放難收。你們能夠體諒我的苦衷麽張子豪看見局麵已經發展成這個樣子,就用一種眼他的矮小身軀很不相稱的,軍人的豪放聲音大笑起來道哈、哈、哈,晗、哈、哈!我還以為你們由的什麽難題呢!你們要槍嘛,這很容易辦嘛。我們再委員長說過如果戰端一開,那就地無分南北,人無分老幼,無論何人,皆有守土抗戰之責任。你們還記得麽?我是記得很清楚的。因此,你們想,這不是個個人都有責任麽?每個人都應該抗戰嘛,這才是對的嘛。不過話要說回來一一要我直接發槍給你們,那是很難辦得到的。因為槍是國家交給我們保管的,我們隻發給我們的士兵,不能發給別的人。你們抗日自衛隊能不能夠正式成立,那不關我的事,反正我不能發槍給你們。可是,如果你們到我這裏來當兵,那就是另外一回事情了。我敢保證,你們大家如果都到我這裏來當兵,那你們每個人都會有?杆槍,這是很容易辦到的,也是毫無疑問的儼近來,三家巷的會議、會商等等,多半都是無結果而散,這一次的談話也不例外,還是無結果而散。眾人散了以後,周炳想來想去,不能不承認這是他的又一次失敗。他非常懊惱,甚至有點後悔,覺著不應該去眼這些人說這些傻話。可是,他沒有想到,三天以後,洗鑒找他個別談話。那研究家對他說,上級知道他領了一班人去向李民魁、張子豪他們要求開放群眾運動,要求發槍這些事情,上級很不以為然,說周炳的行動太冒失了。一此後一切這樣的行動,都要經過統一戰線才能夠進行。他不應該自由行動。這樣的行動會對統一戰線的事業產生相反的,消極的效果。周炳默默無言地接受了這樣的批評,心中感覺著老大的不舒服,想分辯幾句,又不知道從何說起。他自己想,莫非他真是變成個胡塗人了?莫非他真是變成個膽小鬼了?莫非怯懦才是他的本性麽?想來想去,也不好對人講,真是象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一一二迷宮

一千丸百三十八年的五月底到六月初,日本帝國主義的飛機曾經大舉轟炸廣州,對廣州市做了一係列有計劃,有目標的攻擊,那強烈的程度,跟那個季候的大雷陣雨一模一樣。廣州的人們都說當真,一一有時候不知道是下了炸彈還是打了雷呢。六月初有一天的下午,正是雷雨初晴,也是日本飛機大舉轟炸以後,胡杏的竹器店因為轟炸暫時停工。她步行回到三家巷,想找周炳談談。回到家裏,恰好周炳有事出去了,她就自己一個人在神廳裏跟神樓底裏收拾自衛隊的一些物品。最近以來,三家巷周家的客廳跟住房基本上都成了抗日自衛隊的倉庫,這裏擺滿一堆東西,那裏擺滿一堆東西,也沒有人來好好收拾。不久,周炳也回來了。一看見胡杏,他就抓住她的手問道妹子,沒有事兒吧?剛才沒有受驚吧?胡杏笑著,搖搖頭,沒有做聲。周炳看見她這種含蓄的表情,也就放了心。他正在脫去上衣,拿一條濕毛巾擦汗的時候,忽然昕見胡杏說道:

炳哥,你知道吧?今天,咱們省城很多人都在搬家呢。聽說,有些搬到香港去,有些搬到澳門去,也有很多是搬到鄉下去的,你知道麽?用炳對於這些事情不怎麽感到興趣,就漫不經心地回答說不知道。不久以後,胡杏又問他道自炳哥,你知道麽現在市麵上確確實實有很多人在搶購東西呢二柴、米、泊、鹽,威魚、。鹹菜這些東西,一看見就叫人買光了。你說,這是什麽問題呀這回,周炳聽得比較注意了,他讓胡杏講完以後,就簡簡單單地回答道是呀,人心惶惶嘛。下麵就不再說什麽了。過一會兒,胡杏一麵在搬動一疊紙盒子,一麵再問周炳道炳哥,我經過一間銀罐曲門口,確實看見很多的人在搶購西紙呢。很多人都拿出大疊大疊的本地票子、法幣票子,去換香港的西紙,這又是什麽意思呢周炳昕了,老大不高興地回答道這有什麽意思?這是想當奴才過了不到五分鍾,胡杏一麵把那些紙盒子頓齊了,放在神廳板障前一個角落裏,一麵又說道炳哥,你別當我在開玩笑。我確確實實親眼看見有好些大洋樓的頂上,有好些大商店的門口,都掛起英國旗子來了。對這種現象,你還是滿不在乎麽的確,周炳這一下子不能夠滿不在乎了,他用手掌拍一拍胸膛,說這是更進一步,現在就已經當上奴才了。你有什麽辦法呢?有些人就是心甘情願當奴才。他們不願意當一個中國人,卻願意當一隻英國狗,那你有什麽辦法他這幾句話逗樂了胡費。她於是嗤嗤地,嬌憨地笑了起來,她的黑臉蛋上那個大酒、窩兒又顯露出來了。她一麵用手擦一擦自己臉上的汗珠,一麵繼續說道炳哥,剛才我回家的時候,昕人家說,吉樣路那一帶炸得最厲害,我就繞路去看了一下。好家夥,我看見一個最大的炸彈坑,橫直看起來足足有五丈多寬,也不知道有多少身家性命在這裏麵遭了大難呢@,用炳走到她的麵前,用自己的眼睛直望著她的眼睛,問道怎麽樣,阿妹,害怕了麽?胡杏也用自己的眼睛直望著周炳的眼睛,堅定地說。不,沒有害怕,隻覺著心酸。這心裏麵酸痛得簡直好象有火在燒一樣,可這不是害怕。好了,咱們不說這些了,咱們說說別的吧。周炳用他的大手撫摩著胡杏的頭發,象一個親哥哥撫摩著自己的親妹妹一樣,說道好,說些別的吧,我讚成。胡杏一動也不動地站著,承受著她哥哥的愛撫,嘴裏接著就慢慢地說道總而言之,一個人是不會心滿意足的。過去,咱們鬧生鬧死,鬧著要跟日本帝國主義打仗,現在,不是打起來了麽?至少在這一點上,咱們是應該得到安慰的,咱們是應該高興的。因為,這是咱們多少年以來,長期要求的事情嗬。可為什麽一一我不覺得安慰,也不覺得高興呢周炳笑笑地說對,我也有這種感覺。反正,咱們大夥兒要求多年的東西,如今實現了。這一點,不管怎麽說,咱們還是高興的。不過,抗戰也不完全就為了抗戰這兩個字,抗戰還是為了要勝利。這樣子,咱們的憂心也就有點理由了,是麽胡杏沒有答話,自己走到茶壺前麵,斟了一杯茶,又給周炳斟了一杯。當她看見周炳隻用三個手指捏起那茶杯的時候,她就心疼地問道哥,你那兩個手指是不是恢複了一些嗬周炳搖搖頭,回答道我這個無名指跟這個小指叫那些狗咬了,叫那些狗咬成殘廢了。要想恢複活動,要想把它們彎曲起來,是沒有可能的了。它們大概會變成一種廢物,陪伴著我過活一輩子,也許會變成一種警告,整天跟著我,提醒我要記住敵人。

正說著,區卓用一根竹扁擔挑了三四十頂那種竹製的雨帽進來。那種雨帽用細竹青先織成帽胚,上麵糊上一層一層的紗紙,又用明泊在紗紙上塗了幾遍然後製成的,是廣東人最喜歡用,也是最方便的一種雨具。隻見區卓那高矮適中的身體輕輕往下一蹲,一麵卸下扁擔,一麵說道不得了啦,不得了啦謠傳簡直越來越凶啦,簡直可以說是滿天飛啦!你不管走到哪條大街小巷,都可以聽到那些人紛紛議論。,周炳沉住氣問道你今天又聽到什麽謠言了,和尚?區卓回答說這回隻怕不是謠言,倒是真的事情呢。一一說日本人已經在咱們廣東登陸了,隻是當局不敢宣布。因此,老百姓就議論紛紛。周炳聽了,也覺著不好受,就回答道那有什麽呢?日本人登陸嘛,、一一誰都料得到的,總有一天他們要登陸。區卓拍著兩隻大腿說那怎麽辦呢?咱們今天才買了雨帽來。咱們的槍還沒有,咱們還沒有正式的旗子。他們國民黨一直不批準,這該怎麽辦?他們對於群眾的愛國運動堅決不肯開放,日本人如果來了,那又該怎麽辦?光靠餘漢謀那些軍隊,頂得住麽?他不要咱們老百姓,他們自己能夠打退日本人麽?可是你瞧,一一這些老爺們、達官貴人們卻都是又聾又啞,好象搖頭公仔一樣,隻會搖頭。胡杏能夠昕明白,他所說的搖頭公仔就是一種泥製的小人兒,是給小孩們玩兒的。這種泥製的小人兒頭部能夠活動,可是隻會左右搖擺,因此叫做描頭公仔,陽正在說著,江炳扛著幾匹白土布從外麵走了進來。這些白土布顏色發赤,結實耐用,他們準備打遊擊的時候拿來做衣服穿。江炳從肩膀上卸下了白土布,一邊擦汗一邊說你們聽見了沒有機一一我剛剛從西關回來,那邊已經大大地傳開了說日本人昨天晚上的的確確已經在大鵬灣登陸了。胡杏走到那兒匹自土布旁邊麵用手撫摩著,一麵說咱們保衛國家,還不是給老爺們保衛他們的土地、財產麽?咱們有什麽土地?咱們有什麽財產?咱們要保衛些什麽東西?他們土地多,財產多嘛,他們才需要保衛國家嘛。可是你們看,偏就有這樣的怪事情,一一他們反而不樂意。周炳接著說道,哼!世界上怎麽有主觀眼客觀之分?奇怪的事情也太多了,一一你看成圓的,他看成扁的,你有什麽辦法他們一半憂慮,一半懊惱地在談論國家大事,不提防一個身體瘦長的高個兒姑娘象一頭青蛙似地從門口跳了進來。她就是何守禮。她一跳進來,還沒有站穩,就尖聲叫嚷道不好了!不好了!日本人已經在大亞灣登陸了江炳糾正她說不,是大鵬灣,不是大亞灣。何守禮不間情由地堅決否崽道不,不是大鵬灣,是大亞灣,絕對是大亞灣,的的確確是大亞灣。不管它是大鵬灣也好,大亞灣也好,眾人昕了,都急得揮身出汗頭頂冒汗,臉上冒汗,背上冒汗,手心也冒汗。大家咂著嘴,搓著手,頓著腳,周炳還不停搔著腦袋,一一可是,什麽辦法也想不出來。

區阜看見大學法科三年級學生何守禮這麽自信,予這麽固執,就言詞鋒利地譏諧她道大學士,你世麵戶,見識多,又懂得法律,你就給咱們出一個主意吧。何守禮沒有想到這位和尚居然將她一軍,也來不及思索,急急忙忙地開口道依我看依我看往後就沒有說下去。

正在這個時候,矮門外麵忽然人影一閃,大學醫科四年級學生楊承榮矮矮胖胖,端端正正地站在大門口,卻沒有走進來。他的身上背著一個全新的,牛皮傲的藥箱,裏麵裝滿了急需的藥品,另外一邊脅下挾著一大捆棉花、紗布,外科器械之類的東西。一一這使他看起來更加朦腫。他的身軀把門口一牆,天上的亮光都給擋住了,神廳裏暗了一下。何守禮一看清是楊承榮來了,不覺大喜過望。她對眾人說道:好了,好了。我這個大學三年級學生說不出什麽辦法來,另外一位大學四年級學生來了。他可能給咱們帶了好辦法來,現在就請他說說巴。楊承榮一麵走進來,一麵就問大家要他說什麽。大家把剛才所議論的事情對他說了一遍。他一麵聽著,一麵放下藥箱、棉花、紗布之類的東西,又轉過身來,對著大家舉起他的右手來。大家望著他那個得意揚揚的神態,才發現他的右手還拿著一本小書。這本小書好象是一種什麽宣傳小冊子,印刷質量也很嗎呼,看得出是臨時趕印出來的東西。楊承榮笑笑地,一麵搖著手裏那本書,一麵對大家高聲宣布道大家看,這本書叫做《論持久戰,是咱們毛澤東同點寫的,是咱們中國共產黨軍事委員會的主席毛澤東同誌寫的。說到這裏,他低下頭來,把每個人的臉孔看了一遍,繼續往下說道剛才在財廳前,我看見城裏大新公司的門口圍滿了一堆人,我就擠進去看一看。原來是有一個人在擺地攤子,賣這本書。也不知道他從哪裏弄來的這本書,我趕快買了一本,然後往回走。就在往回走的路上,我大概地翻了一遍。實在跟你們說,這本書好極了,好極了它對於我們每一個疑問都提出了明確肯定的回答,真是了不起!按照毛主席這樣說法,咱們中國的仗是要打贏的,咱們中國的民族是有希望的,咱們中國的國家是會富強起來的!所有那些悲觀失望,焦急煩躁的情緒,都將會一掃而光。你們說,偉大不偉大周炳說如果是這樣的話,我認為他非常偉大。楊承榮繼續把那本書舉在頭上搖晃著,說剛才你們這裏為什麽苦悶,彷徨,這本書都能回答。全省城的人都在問中國會不會打贏?這本書裏正好有答案。你們要是想知道中國怎麽樣才能夠打贏,為什麽能夠打贏,就趕快把這本書讀一讀吧。我敢說,這是一本全民族抗戰的神書!這是一本全民族抗戰的天書不相信,我把最後兩句話念給你們聽聽。說到這裏,他把那本書最後一頁翻開,高聲朗誦道。亡國論者看敵人如神物,看自己如草芥,速勝論者看敵人如草芥,看自己如神物,這些都是錯誤的。我們的意見相反抗日戰爭是持久戰,最後勝利是中國的一一這就是我們的結論。,大家從楊承榮的堅定的語氣上、明朗的聲調上受到了感染,都覺著楊承榮講的話非常可信。在目前,這既是他們許許多多疑問的唯一答案,也是整個民族許許多多生命的唯一出路。

胡杏仰起臉孔望著厘頂,非常美麗,非常虔誠地說道如果真能夠這樣子,咱們的民族是有希望的了。眾人昕她這麽說,也就大喜過望,精神愉快地紛紛談論起來,登時覺著他們的疑慮、憂愁已經是昨天的事,中華民族這回是真正有了希望了。

大家散去以後,整整一個下午,胡杏都在神廳裏和神樓底裏來回奔忙著,收拾抗日自衛隊的倉庫。東西收拾得差不多了,她又把自土布攤開,剪裁了半天,準備給自衛隊縫製三四十條那種好象寬大的豬腸似的幹糧袋。這樣子,一直縫到晚上一點鍾,才算是把幹糧袋縫好。做完這件事以後,胡杏還沒有一點睡意。她坐在那裏發呆,想著還有什麽事情要傲。周炳看見批容光照人,精力旺盛,在剛毅、恬靜之中隱藏著一股青春的魅力,十分可敬、可愛,十分令人疼惜,就對她說小杏子,反正現在沒有事兒,咱們到外麵去坐一坐,乘乘涼吧。說完了,就拉著胡杏的手,走到巷子外麵,並排地坐在那棵白蘭樹底下,細細地談心。那棵白蘭樹如今已經長到一丈五尺多高了,樹葉非常茂盛,非常繁密。那一朵朵雪白的白蘭花藏在葉子當中,不肯輕易伸出頭來。這時候,小巷子裏寧靜陰涼,清香滿院,確實是一個乘涼談心的好地方。

胡杏現在隻麵對著周炳一個人,那膽量也就放開了。當下她頗為自信地說道炳哥,今天大家高興,我也高興。確實是的,有了這本《論持久戰,咱們的民族是有希望了,咱們準能勝利,日本帝國主義者一定會逃回他們老家去。他們要是不走,咱們就用掃帚把他們掃出去,這都是沒有問題的。可是,既然說到《論持久戰,那就要戰才行呀!如果國民黨不戰,那麽你有什麽辦法呢?根本連戰都不戰,更說不上持久了,是餘,哥在這窟靜的深夜裏,胡杏雖然用了很低的聲音,也昕得十分清楚。周炳同樣用很低的聲音回答道是呀,你說得也對。不過照我想,國民黨要是一一當然了,如果國民黨也肯戰,那敢情好可是,如果他當真堅決不戰,那麽,咱們隻好自己來承擔這個責任了,不然有什麽辦法呢?難道咱們跟著國民黨不戰,把整個中國送給日本帝國主義麽儼胡杏接著說就是,問題正在這裏。這幾天,咱們不是老講統一戰線麽?如果國民黨不肯打仗,咱們自己跟日本帝國主義者打起來了,那麽,這條統一戰線怎麽辦呢?統戰線不是就統不起來了麽儼對著這樣?個問題,周炳又回答不上來了。他輕輕地咬著自己的嘴唇,沉默著。

過不一會兒,胡杏又繼續說道哥,我一想起《關裏關外》這出戒,就覺著十分心酸。周炳點頭同意道:不錯,是這樣子,那出戒的確是叫人心酸的。不過,戲終歸是戲,那還不是真的事情嘛。胡杏堅持說道雖然戲是假的,可我就怕蔣介石假戲真傲,真正地象《關裏關外》裏麵所說的國民黨那個樣子,用槍對著共產黨,那咱們就苦啦周炳把自己的嗓子更加壓低了一點兒,說妹妹,你就是個苦人兒,你還怕苦麽?什麽苦你沒有嚐過來著胡杏說不錯,我是苦,可不是現在一一我是苦過來的。不過我想,隻怕明天當了亡國奴,比現在還要苦一萬分呢。不管怎麽樣,我總害怕,總擔心。也不知道怎的,我總是想起《關裏關外》那出戲。我怕在咱們這一輩人的手上把國家給亡了,那麽,咱們千秋萬世就都要受人唾罵了。這真不是滋味兒!雖然在《論持久戰》裏麵說過,亡國論是不對的,速勝論也是不對的,可是,國民黨如果按兵不動,不肯開放群眾運動,不肯跟日本帝國主義作戰,那麽,這個國家是不是會亡,恐怕也很難說吧。周炳從地上拾起幾片落下來的白蘭花瓣,放在鼻子前麵輕輕地嗅了兩嗅,說事情可也真怪。從前,咱們走的是什麽路呢?那是左邊火海,右邊深淵的一條小路。誰知咱們稀裏糊塗地走這條單邊路,也就走過來了。你們大概也會承認的,我什麽時候也沒有躊躇過,什麽時候也沒有懷疑過,什麽時候也沒有煩惱過,我就一直是這樣子猛忡猛打走過來了。你知道的,有人說我呆,有人說我癡,有人說我笨,有人說我傻,這你全都聽見了的。我沒有管這許多,我也不知道他們說得對還是不對,我全都不在乎,也沒有想到要去在乎。你看怪不怪,事到如今,有了一點知識,又有了個組織,還有了這許多新的同誌,大家又都是那麽積極,那麽能幹,可是,事情反倒作難起來了。好象從前一想就幹,一幹就對,如今想了半天,不能動手去幹幹了一陣子,也不知道對不對,這是什麽道理呢?是不是過去咱們隻有一條路,沒有什麽可以挑選的,所以就那麽走過來了如今咱們的路子多了,那就要挑選下,看走哪條路才對了?這個時候,咱們條條路看起來都象走得通,其實,有很多走了半天才知道此路不通。咱們就象走進了一座迷宮裏,反倒經常找不到通路,不是這樣的麽?周炳說到這裏,大家又都閉上了嘴巴,都那麽無可奈何地沉默起來。胡杏腦子裏麵想著,好象她昕懂了周炳的話,又好象她並沒有昕懂周炳的話。總之不管懂還是不懂,擺在他們麵前的事實就是這個樣子凡事總弄不通,辦不成,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過去隻怕仗打不起來,如今,仗是打起來了,又該怎麽打法呢?他們這批人又該做些什麽事情呢?總不能坐在家裏,總不能在廣州大城裏麵逛來逛去地閑**著,去等日本人把他們的軍隊嘩啦、嘩啦地開進廣東地麵上來,一直開進廣州大。城裏麵來!可是,不答應又會怎麽樣呢?這不是明擺著沒有通路可走麽?想到這裏,她又覺著心亂如麻。

周炳看見胡杏長久沒有吭聲,就悄悄地安慰她道妹妹,你也不用那麽認真,我不過隨便說說罷了。有時候想起來,好象就是這樣子,有時候想起來,好象又不會這樣子。咱們總是有通路的,辦法總是有的。咱們還有個組織呢,咱們怕什麽胡杏點點頭,表示同意。可是接著,又加上說道照這樣一種形勢看起來,那不等於坐著在等死麽周炳點點頭說倒也有點象。唉,真是冤枉,搞了這麽些年,真是活天的冤枉。我多麽替咱廣東老鄉的命運擔憂嗬!胡杏昕著,昕著,眼淚不自覺地流了出來。

一一三南方不亮北方亮

六月中的有一天,洗鑒在周家神廳和胡杏談話。洗鑒說:組織上決定你去延安學習。胡杏一昕,登時把那小小的圓眼睛瞪得象荔枝那麽大,兩隻手抓住洗鑒的一隻右手,連聲呼叫道大叔,大叔。此外,就再也說不出別的話來。過丁一會兒,她鬆開了手,把那古銅雕刻般的蓮子臉兒仰起來,望著屋頂,她的眼睛感激無限地紅了起來,接著,眼淚就從那小小的圓眼眶裏流出來了。

洗鑒說怎麽,你們不是很。想去麽?胡杏敏捷異常地回答道足足有一萬人想去。洗鑒接著說那就好了。這是黨組織的決定,這是黨組織對你的培養。胡杏用高亢的聲音說道把一個沒人瞧得起的賤妹仔一一三分象人,七分象鬼的,送去革命的聖地,這不是什麽培養,這是大大的恩典洗鑒結實、矮小,硬朗、端方,這時候,他沉靜地,嚴肅地望著胡杏,說不錯,黨愛她的兒女,黨的恩典是至大、至深的。不過,你要知道,這個擔子很重嗬。還不說你將來完成學習任務以後,回到廣東來要做更多的事情,光說目前你們去延安這一路上,這擔子就不輕。胡杏接著問他路上還有什麽擔子,他就對胡杏說道你先不要把自己看作是妹仔,在黨內是沒有什麽丫頭跟太太的區別的。你首先是一個共產黨員,一一這就有共產黨員的擔子。不過,我說的還不是這些。我說的是,你們這回去,一共有六個人:你一個,楊承榮一個,張紀文一個,李為淑一個,張紀貞一個,還有一個何守禮。你們同去,一共是六個人。你看,現在就隻有你跟楊承榮是黨員,一一這個擔子重不重胡杏溫柔婉順地說是,是。不過擔子再重,我也願說我不怕。有黨帶著我,我還怕什麽臨走的時候,洗鑒又一再對胡杏叮嚀道你們這六個人都要做好準備。你們這六個人到底怎麽組織起來,今天晚上,我們組織上先研究一下,有什麽決定,川周炳給你傳達。我再說一遍,這一次隻有你們兩個人是黨員,一路上可要小心。說完之後,又眼胡杏握了握手,然後才走了。

當天傍晚,胡杏剛剛把行裝收拾好,其他那五個人也都披掛齊全,陸陸續續地來到三家巷周家集合。他們每個人都是全副武裝背包、幹糧袋、掛包、雨衣和雨帽,樣樣停當。他們把東西都放在神廳裏,然後,集中在周炳住的神樓底那個小房間,免得被人發現。

周炳還沒有回來,他們就談起各自離開家裏的情況。李為淑首先對大家說我今天晚上一吃過晚飯,就悄悄地把東西都帶齊了,又悄悄地從家裏麵走了出來。我的心撲通、撲通地。跳,一一我解放了!可是,我沒有對爸爸、媽媽說什麽話,他們也不知道我離開了家。就這樣,神不知,鬼不覺地我就淚掉了。張紀貞接著也說對,正是這樣,我也是這樣的。我也是把東西悄悄地收拾齊全了,弄成一個大包,一溜煙就走了出來。我要到新的世界去,多有意思,家裏麵一個人也不知道。我敢打賭,到他們知道我不在家的時候,恐怕我們都早就過了韶關了。張紀文也說當然,我們這樣走欽、走法幹脆是幹脆,一一也很羅曼諦克。可是我想,其實也用不著這麽神鐵、神秘。為了抗戰,為了進步,又不為別的堂、堂堂正、正正地對家裏講一講,他們還是會答應的。不過妹妹堅持不講,我也就算了。反正過了韶關以後,咱們每一個人寫封信回來告訴家裏,也就行款、行了。何守禮看見他們說得高興,也就過來湊趣道對,你們這個走法倒是不錯,不過我的情況不一樣,我眼媽媽說了。我撒了一個小小的謊,我說,我要到鄉下去宣傳宣傳,過不幾天就回來,我媽媽也相信了,我就走了出來。我自由了!一一天涯海角多少詩意!其實,家裏除了我媽三姐以外,也沒有誰來追究我在不在家。我想,我出門一個月,家裏其他的人也不一定發覺。何況,現在社會上多少人都是這樣背起背包下鄉啦,宣傳啦,到前線啦,到延安啦,什麽什麽啦,都已經是很時興的事情了,很摩登的事情了。楊承榮也接著說我眼你們的情況都不一樣。我跟爸爸老老實實地說了我要到延安去,要到那裏去學習,要到那裏去抗戰,要到那裏去革命,我爸爸都同意了。所以,我的情況他們都是知道的,一點也沒有隱瞞。胡杏見大家說得這麽熱鬧,也就笑笑地說好嗬,你們都有人關心,都怕人家掛念著,都有個說還是不說的考究。我可就沒有這許多事情,我自己決定走,就走了。我告訴我自己去吧。我自己對自己說好。這就行了,誰也不會來幹涉我。大家一昕胡杏說得這麽有趣,都哈哈大笑起來。他們個個人都表現出蹄躇滿誌,興高采烈。同時,大家心裏麵都有一個共同的想法,就是他們最好來共同慶祝一番,他們大家到底衝出了漫漫的長夜,向著光明奔去了。

六個人在等待著。自己談笑一會兒,又把周賢找來玩一會兒,一直等到十點鍾過後,周炳才踏著登登的腳步回到了家。他坐下來,定定神,又眼每一個人寒瞠了幾句,然後對他們宣布道你們六個人組織成一個行軍小組。組織上決定了由胡杏擔任正組長,楊承榮擔任副組長。你們看,這樣好不好胡杏昕了,想起今天洗鑒大叔眼她說過的話,就沉默地坐著,沒有吭聲,楊承榮卻匆匆忙忙地站了起來,誠惶誠恐地說這哪行嗬?這哪行嗬李為跟一昕了之後,非常高興。她馬上站起來,跑到胡杏的麵前,緊緊地握住胡杏的手,不肯放開。何守禮、張紀貞兩個人昕了,沒有什麽反應,好象不覺得怎麽熱烈的樣子。張紀文卻笑楊承榮道得了,別扭捏了!何守禮心裏想,胡杏當了正組長,自己什麽也不是,覺著有點不服氣,就說這樣決寇好嘛。杏表姐在咱們六個人當中,年紀是最大的。年紀最大嘛,就該當組長嘛。張紀文對楊承榮也不那麽佩服,就說是嘛,阿榮當劇組長就很合適嘛。在咱們這些人當中,他的學曆是最高的,知識是最多的。照我說,該當個副組長。接著,周炳傳達了組織上的要求。他對大家說這一路上,政治的環境很複雜,很不好,大家在言論上,行動上,生活的每一個方麵,都要非常警惕。要離開大隊,就必須。兩個人一起走,不要一個人單獨離開隊伍。此外,還要留心,壞人對咱們隨時有可能采取威逼、利誘、欺騙、恐嚇、強迫,等等的手段,都要小心提防。特別是在行動上,一定要服從集體的紀律。說了這些以後,周炳又總括一句,對大家說道組織上要求咱們:第一,要虛心向別人學習第二,。要服從組長的領導。再沒有別的事情比這兩。樁更重要的了。周炳說完以後,大家都沉默著,沒有一個人開腔說話。

這時候,胡杏低聲說起話來。她安詳地坐在周炳的木板**,她的短頭發遮了半邊臉孔,露出一種神態威嚴、凜然不可侵犯的風度,說我當這個組長,其實是不配的。說老實話,自己倒吊著也沒滴墨水,這一路上又沒有走過,正所謂人生路不熟。不過組織上既然決定了,有什麽辦法呢?隻好這樣吧。反正昕大家的,以大家的意見為意見,看來隻有這一條辦法。大家昕了,都覺著心裏高興,對胡杏更加敬重。隻有何守禮心裏麵還是不那麽舒坦,她搶先對胡杏說道得了,得了,你就當起來吧。反正沒有人跟你爭的,你光說這些酸話幹什麽呢說到這裏,她又把眼睛望定周炳,說我看見炳哥的傷疤,就覺著他是一位真正的英雄。這傷疤就表示他曾經戰鬥過,他是一個勇敢的人。我自己雖說沒有什麽本事,也沒有經過什麽鬥爭,可是,我自己的臉上也受了傷,毀了容。當然,我並不後悔。我談不上一個什麽英雄人物,不過後悔一一我是沒有的。周炳明白她這番話是對自己講的,就笑著說!阿抖,這!

這個晚上,大家從三更天談到四更天,從四更天談到五更天,一直談到天亮,任何一個人都沒有睡覺,甚至,連瞌睡都。沒有感覺到。

第二天絕早,天才剛剛亮,大家覺著時間不能夠再耽擱了,就紛紛站了起來,走到客廳外麵料理行李。大家用涼水擦了擦熬澀了的眼睛,你推我一下,我打你一下,暗中互相幌賀盼望已久的這一天的到來,看樣子,都非常的提高采烈。最後,大家背起了背包,掛好了幹梗袋,又掛好了掛包眼雨帽,就準備出發。周炳先打開大門,走出外麵,看看三家巷的動靜。這時候,連一個人影兒都還沒有。恤,走回來,向大家做了一個手勢,表示可以出發。於是,這一批全副武裝的青年人就雄赳赳地走到官塘街外麵來了。為了避免惹起別人的過分注意,組織上決寇了,任何人都不來送行,隻有周炳一個人給他們六個人做伴,一起出發。他們走出中山路,折向豐寧路,一直走進太平路,沿著朝西南的方向,向黃沙車站走去。不久以後,他們走到了黃沙車站,進了站台。時間還很早,別的一些旅客正趕快提著行李,上車去占座位,他們這批生龍活虎的青年人不在乎這些,隻把背包郎在站台上,圍成一堆,遠遠地離開其他的人群,細細地交談著。張紀文先跟李為淑開玩笑道?為淑,你要注意呀,你看周圍有沒有你爸爸派來的特務二如果讓他們看見你,他們準會把你綁票綁回家去。你爸爸幹的就是這個行業李為淑反駁道得了吧,你跟阿貞才要當心。你看看四周有沒有衛戍司令部的那些丘八,說不定你爸爸這時候正在派人,要把你們抓回去呢。大家聽了,又嘻哈大笑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