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周炳最後用一種比較柔軟的,低沉的聲音對大家說道你們都是我的好兄弟,好姊妹現在,你們都遠走高飛了,我還落在這塊土地上,粘住了兩腳,挪動不得。這真是多麽羨慕你們哪,多麽舍不得嗬!不管怎麽說,提起離別,總是舍不得的,你們認為對麽要出發的這六個人裏麵,有胡杏、楊承榮、何守禮這三個人是跟周炳平輩的,有張紀文、李為淑、張紀貞三個人算是周炳的晚輩。這時候,胡杏跟楊承榮都低著頭不說話,隻有何守禮嘰嘰喳喳地說當然了,炳哥,這一著,我們是搶了先。革命的聖地嘛,誰也願意去的,我們能夠先去,當然是高興極了,你也應該高興嘛。我們能夠革命,你不是也讚成的麽?不說這些了。我希望你還是趕快攆上來吧,什麽時候你也去吧。周炳低著頭說,這卻為難。我去,我不去,不是我自己做主的呀。接著,張紀文跟張紀貞兩冗妹走過來,對著周炳說表舅老師,表舅老師,咱們要是了,你再給咱們贈幾句話好不好儼周炳抓住他們兩個人的手,笑咪咪地說,跟你們兩個人贈幾句話麽?也好,反正我當過你們的老師。我還是那兩句老話第要虛心,第二要學習,這都是講的自己對別人跟客觀事物的態度。你們記住這兩點,我看事情就好辦了,不會出漏子了。李為淑也靦靦腆腆地走過來說,炳叔,那麽我呢?你就不給我講句麽儼周炳也同樣熱烈地握著她的手,說:為淑,你很好,你很好。不過要我說,我也可以說句你應該更堅強一點,不要凡事都拉在後麵。如果我勸別人別搶先的話,那麽,我倒要勸你稍為搶先一點兒李為淑天真無!邪地,嘻嘻地笑了陣子,表示誠懇地接受。楊承柴這個時候也走到周炳眼前,握著他的手說路,是咱們自己選擇的,咱們當然要堅定地走下去。隻是我弟弟才十四歲,爸爸年紀也大了,你如果有機會留在廣州,你就照顧照顧他們吧。打起仗來,還不知道他們怎麽樣呢周炳對楊承榮的囑托也就慷慨地答應了。最後,大家快要上車了,站台上的旅客也慢慢地多起來了。隻見這一趟車足足有四五十個象他們這一批人一樣的青年旅客,也是背著背包,掛著幹糧袋跟掛包,帶著雨帽,走到列車旁邊來。這些青年人跟他們擦肩而過,大家彼此互相望一望,看見對方都有同樣的打扮,不問而知,都是要上同一條路的人。於是,大家也不言語,隻是相對著神秘地微笑一下,表示心照不宣。周炳看見快要上車了,就讓大家準備行李,把東西都拿在手上。他看見大家都在移動著,隻有胡杏仍然站著,聾拉著腦袋不動。

周炳走上前去,用手兜住胡杏的尖尖的下巴,把她的腦袋抬了起來,說妹妹,小杏子,這是大喜的日子嘛,個個都生龍活虎,興高采烈的嘛,你怎麽做出這副模樣來了儼胡杏一對小小的圓眼睛望著他,流露出無限的惆悵,一一那平素的黃金光澤也變啞了。她的兩隻小手自然而然地舉起來,握著她哥哥的兩隻大手,就那麽默默地,相對無言地站著,一句話也沒有說。胡杏準備要跟他講的話何止一千句,一萬句呢?可是她此時此地的的確確不知道該講哪一句才好,甚至她感覺到實在沒有話可講。她隻是抓住他的手,眼睛慢慢地覺著模糊了,看不見周炳了,最後,還是淌下了眼淚來。周知看見她這副模樣,不知不覺地也陪著她淌下了眼淚。自始至終,兩個人依然一句話都沒有說龜就這樣子,大家都是一番離情別緒,依依不舍地分了手。

火車開動了。周炳跟著火車的速度慢慢地走著,向他們六個人招手。他們六個人也從窗子裏探出頭來,伸出手來,向周炳招手。火車開快了,周炳又加快了腳步。火車走得更快了,周炳拚命地追趕著,眼淚從臉蛋上流到脖子裏,從脖子裏流到胸膛上。畢竟火車走得快,周炳終於趕不上了。這就是說,他眼這六個青年朋友終於還是離開了。車子已經走遠了,隻見小塊黑東西在遠方慢慢地晃動著,周炳還一直站著、望著,不肯離開。又過了一會兒,連這一小點模糊的黑東西也看不見了,用炳仍然不肯離開,呆呆地望著那個地方的房屋、樹木眼天空出神,好象他的青年朋友們還在那裏向他招手似的。這真是一種無可奈何的情緒,使人十分悶損。最後,他終於從車站走了出來,沿著珠江北岸,慢慢地從西向東走著。走了一段,又倒回頭,從東向西。再走一段,又倒回頭,重新從西到東。這天整個上午,周炳就在從西堤到長堤這段珠江岸邊上遙巡不去。

一一四如醉如狂

長期處在水深火熱之中,過著顛沛流離生活的中國老百姓,又艱苦萬分地握過了三個月的時光。敵人的轟炸更加頻繁了,差不多一天三囚。敵人的飛機總是俯衝目標轟炸炸完以後,又直線地上升,一落、一起,都發出長長的,嗚嗚嚎叫的聲音。日本人選擇目標為何那樣精確,中國人的飛機、高射炮又都為何不見了,一一人人都滿腹狐疑。此外,敵人海軍陸戰隊登陸的謠傳也越來越頻繁了,幾乎也達到一天三回的程度。不說敵人在東邊登陸,就說敵人在西邊登陸,整個廣州市陷一種盲目的**之中。在這種人心惶惶的情況之下,所有的物價都飛快地哄抬起來了,特別是大家每天都要吃的白米。謠傳進口的船隻已經在虎門外被日本人攔截搶奪,大米進口越來越少了。米價的飛漲簡直到了駭人聽聞的程度,幾乎也是一天三漲。這在那些不吃隔夜糧食的人們當中,就造成了一場非常嚴重的災難。他們辛辛苦苦地幹一天活,還掙不到半天的糧食,因此有些刁鑽古怪的人就抱怨道早知如此,還不如趕快把國家亡掉算了。也許日本人來了,還可以運一些大米進來救濟大家。但是有更多善良老實的人斥責這種對於敵人的幻想。他們都認為日本人來了,他們隻有餓死一條路,除此以外,沒有。任何剔的路可走。這一天下午,陳文雄、何守仁、張子豪、李民魁四個人都特意拋開了所有的公幹,齊集在三家巷何家那一個古老而又幽雅的書齋裏麵,高聲談論著時局。本來彼此已經很久都不說話的三姐跟二奶奶站在書齋門口,昕裏麵吵得這麽厲害,也就說起話來了。何守仁的母親,二奶奶何白民心疼她的做縣長的兒子,就主動開口對三姐說道三姐,你看,他們這班爺兒們是不是喝醉了燒酒了三姐何社民這時候仍然相信她的女兒何守禮不久就會回家,所以她興致勃勃地回答二奶奶道哼!喝醉了?我看不止。我看他們不隻喝醉了,還發狂了二奶奶聽說,隻好歎了一口氣,輕輕地搖擺著腦袋。

站在書房當中的何守仁先走到門口,把那兩扇門牢牢地問定了,然後走回來,指著李民魁的鼻子罵道你還有什麽話好講呢?時局弄到這個樣子,你們知道罪過麽?我說你們這些黨棍哪,整天隻知道爭權奪利,你想推倒我,我想掀翻你,彼此就那麽無體止地互相傾軋。今天爭什麽權,明天奪什麽利,其實到頭來,你們什麽權利也沒有撈著,隻是把好好的一個國家平白無辜地給誤了!你看現在這個局麵,你們黨部不要首先負起責任來麽大家昕了他這番話,都覺著有點失了常態,那言詞是過分地激烈了。他那樣子埋怨李民魁,把所有的怨恨都發泄在黨部的身上,恐怕也有點太過分了。可是沒有想到,李民魁並不示弱。他也沒有正麵回答何守仁的問題,卻反而也登的一下子從座位上跳了起來,指著張子豪的鼻子罵道我說,一天到晚都是你們這些軍間可惡。你們那樣子飛揚跋雇,把什麽都占據了,把所有的財源,把所有的物資,把所有的人力都放在你們的掌握之中,都放在你們的口袋裏。可是,日本人打坦來了,你們怎麽辦呢?你們什麽事情也不做,就站在一邊看熱鬧。到日本人真地來了,你們撒腿就跑。你說,你們把國家害成什麽樣子了!大家一昕,不禁都愕然失色,覺得李民魁平常窩窩囊囊的,這個時候倒非常厲害起來,說得張子豪都沒有辦法回答。這樣比較起來,何守仁所說的也就不算什麽過分了。

誰也沒有想到,張子豪也象他們兩個人一樣,突然從座位上跳了起來,指著何守仁的鼻子斥責道你們這些幹政府的,到底還要臉不要臉?我們眼著蔣校長辛辛苦苦地打出了一個天下,我們享受還不到十年!可是,你們這些政府裏麵的官僚政客又怎麽樣呢?你們汗沒有流一滴,血沒有流一滴,你們光坐在那裏掀動你們的嘴唇皮,就當了大宮。你們這些人,哪一個不都是貪汙盜竊的犯罪分子!你們看看,國家到了今天這個地步,養兵沒有錢,買武器沒有錢,想多耍一架飛機也沒有錢,這是因為什麽呢?不都是因為你們把錢都貪汙走了麽?我說你們這些搞政界的人,簡直把整個國家都給偷光了!陳文雄今天也把那些雍容華貴的,不慌不忙的紳士風度撂開了。他也從座位上象被彈簧彈了出來一樣,一下子跳到人群當中,用手向他們三個人一掃,把他們三個人都指責在內,大聲叫嚷道你們誰也不要說誰,誰也不要埋怨誰,我老老實實地眼你們三位都說了吧你們這些黨、政、軍三界,簡茸無能到了極點!你們拿不出一個主意來,做不出一件成績來,也沒有打過一場漂亮的仗。光是偷嗬,搶嗬,西!嗬,敲嗬,哪怕有一個銅板的利益,你們幾千個人都一擁而上。這樣子,國家怎麽能夠不亡呢?國家就是亡在你們三個人手裏擴這還有什麽疑問麽?難道說,我這個做生意的人還要來負亡國的責任麽?難道說你們都沒有事兒麽?日本人來了,你們拍拍屁股都跑了,把我們這些做生意的人坑到什麽程度了?你們這班人害死了我們,你們簡直親手毀了整個的國家。就是這樣,沒有別的話說!他們四個人,一個比一個激烈地互相指責,互相埋怨,埋怨著,斥罵著,沒有個完。

也不知道吵鬧了多久,總之,大家覺著各人麵前的茶都已經冰涼了,這才和緩下來。說老實話,大家也都感到累了。一種辛酸哀怨的氣氛籠罩著整個古香古色的書齋,有兩隻喜鵲在房屋中座的屋頂上嘰嘰喳喳地,興高采烈地叫喚著。何守仁生氣了。他走到窗子眼前,對那兩隻喜鵲大聲吆喝著,斥罵著,要把它們趕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仍然閉著嘴,憋著一肚子的氣,不做聲。陳文雄又說話了:

大家沒有話說,我也沒有話說了。我想,國家是亡定了。

可是,亡國還不要緊。古往今來,不少國家興興亡亡,是常有的事情。咱們中國亡過也不止一回。可是,我說這些都幹嗎呢?國家亡了,總有翻身反正的日子,總有光複舊業的機會。最怕的,就是咱們的孩子們不爭氣,一個一個地湧向延安去,竟然成了一股風!這是人心已死的表現,這是最可悲的!說真話,這是比亡國更加可衷的事情!李民魁首先響應道真是這樣。提起孩子兔我就心痛。咱們為淑是一個很好的孩子,我一點沒有誇張,真是一個規規矩矩、懂事憤理,又很用功念書的孩於。如今,也不見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跑到延安去了。張子豪也唉聲歎氣地說道是呀,大頭李隨心事眼我完全一樣。我那兩個孩子也是很一一簡直不妨說品學兼優。當然,每個人都愛自己的後代。我的話保不住有一些誇張可他們的確是好孩子,如今也不見了。一一連個信都沒有留下來,就那麽從地球上忽然之間消失了。唉,如果居然跑到延安去了,那才是活見鬼,真作孽!想不到咱們這樣的人家何守仁接著說我看這回抗戰大概是抗定了吧。整個形勢已經形成,恐怕無法挽回了,誰要想和,也和不下來了。打一一當然沒有人想打,不打一一看樣子也就不成了。陳文雄用手輕輕拍著桌子,說道現在既然已經打仗,那麽,如果這些孩子們是愛國的,他們留在廣州,當兵打仗,不就行了麽?為什麽要跑到延安去呢?這不是一種逃難的行為麽?這不是逃避現實麽?何守仁接著就說一點也不錯,還是咱們獨創家有見地。這明明是逃避嘛,什麽英雄好漢!不過,這些年輕人跑了,我倒覺著耳目清靜,倒是有一點求之不得呢。他說到這裏,把大家望了一遍,希望有人對他表示同情。不過他馬上就意識到,自己這樣說,是對妹妹太嫌棄了。怎麽妹妹走了,自己反而說耳目清靜這樣的話呢?於是他接著又對李民魁說說來說去,就是你們黨部的人無能。你們光提出說什麽攘外必先安內,哪一個年輕人會上你們的當呢?可是共產黨一一人家多麽有辦法!人家倒過來說安內必先攘外,這就叫座了。一一事實證明了嘛日本人來了,你不攘外,還要安內,那不是活見鬼?怪隻怪你們什麽辦法也提不出來,什麽口號也提不出來!人家共產黨呢,口號一個比一個來得新,一個比一個來得奇,年輕人都喜歡新奇的嘛。比方共產黨說要全民抗戰,那多麽迷惑人哪!其實光提抗戰兩個字,已經夠吸引人的了,何況還加上全民!又比方說要開放群眾的愛國運動,又比方說要武裝老百姓,這些都多麽吸引人哪,多麽迷惑人哪年輕人一昕,簡直就象喝醉了酒一樣。可你們國民黨呢,你們放過一個晌屁麽?

李民魁對何守仁連望都沒有望一眼,做出不屑一顧的樣子。接著,他衝著張子豪說對了,這個我無法否認。我們確實沒有提出過什麽響亮動人的口號來,這是我們沒有本事。可是,有本事的人,也沒有做出過任何一件有號召力的事情來,那又有什麽辦法呢?比方說,你們這些軍佬,一一也不知道吃什麽飯的,你們打一仗,敗一仗一個城市丟了,再一個城市。你們把上海丟了,把南京丟了,如今,看什麽時候輪到武漢了。可人家共產黨呢,人家不打則己,一打就是一個勝仗。說老實話,光提口號是沒有用的,人家在平型關打了一個勝仗,這比什麽宣傳都有用。年輕人對共產黨都了迷了。張子豪對李民魁也采取不屑一顧的態度,他衝著何守仁說道好,我們沒有打勝仗。一一這眼年輕人有什麽關係呢?那些當政的人。一一特別是何君,你曾經營過教育,你來說說看你們政府也好,教育界也好,是怎麽教育青年來著?你們教育青年愛護黨國了麽?你們教育青年不要受邪說所迷了麽?你們教育青年怎麽樣子選擇正路了麽?都沒有!你看,我的孩子念中學的也有,念大學的也有,都是你們教育出來的,如今,你們對青年的教育得到什麽結果了呢?你們每一年拿了那麽許多教育經費,一一你們各層政府都坐地分肥,把那些教育經費都瓜分完了。當老師的連薪水都領不出來,甚至連罷教的事情也發生了。你看,你們是不是應該負主要的責任?我說你老兄就真真正正是一個飯桶!不,還不是飯桶,是一個裝錢的大鐵桶!何守仁歎了一口氣,道喚,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如今,咱們互相埋怨,也為時太晚了。總之,你們做生意的拚命壓榨,做官的、做軍界的也在拚命壓榨。大家一起貪汙盜竊、巧取豪奪,把中國弄得窮成這個樣子,使得民不聊生,使得年輕人對我們大家都非常不滿。事到如今,還有什麽話好說呢?如今式禍臨頭了,這時候才互相埋怨,一太遲了,太遲了!

大家聽見何守仁這麽一說,卻也有點道理,就不互相埋怨了,倒一齊埋怨起周炳跟胡杏這兩個人來。大家都斷定這兩個人是他們三家巷的兩條禍根。張子豪認為,周炳曾經是他的家庭教師,肯定對他兩個孩子有不良的作用,一定是他把孩子們拐騙去了。李民魁顯然很不服氣,說他的女兒李為淑本來跟周炳、胡杏這些人不大接近,可恨最近搞什麽抗日運動,搞什麽群眾運動。他們也滾在一起了。所以他的結論就是周炳、胡杏摘的這個群眾運動真正要不得,簡直害死人。何守仁接著也對大家說真沒想到,胡杏這麽一個下賤丫頭,這麽一個種田人家的女妖精,經過幾次毒打,害了幾場大病,都沒有死掉,如今反而成了一個禍害。陳文雄也搖搖頭說你們都在悔恨。悔恨吧!凡是悔恨的人都應該相道,他已經太晚了。他悔恨得太遲了。所以我早就說,大丈夫除非不做事情,做事情就要斬草除根。大家一聽他的話,都為之愕然,都不知道他所說的斬草除根是什麽意思,都眼巴巴地望著他,等著他往下說。

陳文雄說完這句話,也感覺到自己有點失言,有點鋒芒太露了。為了掩蓋這一點,他於是哈哈大笑起來。笑完以後,他才開口說道,咱們不談這些了吧。我另外提出一個問題來,你怕看看到底怎麽樣,。我提個什麽問題呢?這也許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問題,可萃確實是有些根椅的。不錯川我很不自量,我敢說,你們大家都是沒有見識的大,你們看是不是這樣子。為什麽說你們沒有見識呢?因為,日本人是絕對不敢來攻打廣東的,這個預料可以說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可你們都著慌了,都變得姐醉如狂了。這就證明你們沒有見識,庸人自擾。你們當然會問日本人為什麽不敢來攻打廣東如果不來攻打廣東,他們那些戰艦開到廣東海岸前麵來做什麽?他們整天派飛機來轟炸廣州城幹什麽?為什麽登陸的謠言又那麽一天三回地傳來傳去?不錯,這都是事實。但是,你們還忘記了一個更大的事實,那就是有香港在!我敢拿我的身家性命眼你們打賭,有香港在,日本的軍隊是絕對不敢攻打廣東的!一一絕對!你們相信這一點麽!我是絕對相信的後來,他又用英文說了一個字絕對一一表示特別加重語氣的意思。看見大家還是半信半疑,他又說道你們難道忘記了麽?吳鐵城早幾天不是訪問過香港麽?說不定這裏麵有某種默契。你們想想看,象他那樣一個大人物,如果不是想得到什麽東西,他絕不會貿貿然白跑一回。而他肯去跑那麽一回,終歸是不會空著手回來的。眾人昕見他這麽說,那滿懷的希望就象八月的禾苗,油然生長。大家都覺著很高興,臉色都逐漸紅潤起來了。

他們四個人繼續縱橫交錯地交換意見,一致承認這回是絕對沒有其他退路了,希望就在於香港的威望。後來,何守仁搓了搓自己的雙手,把臉上戴的眼鏡除了下來,說是倒是。不過,這一著如果失靈了,中國看起來就一定要亡了。陳文雄緊接著他的話說如果真是要它的話,我寧願亡給英國。亡給英國,我們至少還能得到民主和自由。你看人家英國人,甚至香港人,享受多高的民主,多大的自由嗬何守仁卻另外有一種看法,他說那倒也不一定。亡給日本人也有亡給日本人的好處。咱們是同文同種嘛,多少年以前,算起來,總還是一家人哩。李民魁走到陳文雄的後麵,從他的肩蹄上探出腦袋來道唉,亡給誰都好,就怕亡給八字腳。如果真正地亡給了八字腳,那咱們就死無葬身之地。可以說,絕對沒有翻身的餘地了。張子豪仍然繃著那副軍人的架子。他站起來,挺直身軀,裝出悲天憫人的神態說道唉,這確實是一場大災難。焦土抗戰,說得多好昕!土地要是都燒焦了,咱們的民族也就滅亡了,死得剩不下幾個人了,這不是一場浩劫麽?可恨,眼前又沒有別的辦法。至於說到香港,從戰略的地位來看他說到這裏,眾人都紛紛議論開來,不願意昕他往下說了。他也隻好閉著嘴巴不再吭聲。

陳文雄輕輕即了一口熱茶,又提出他的新見解道你們大家也不要那麽傻,想事情總往一邊想。我說有香港在,日本人絕對不敢攻打廣東,這是千真萬確的事情。不過,咱們做事情,也不妨兩開、三開地想一想。咱們看準了一條路,也還應該準備著另一條路。所以,咱們不妨未雨綢繆,就是說,不妨準備一條後路。大家昕見他說出還有後路,就登時興奮起來,快活起來。何守仁扳著他的一邊肩膀,李民魁扳著他的另外一邊肩膀,把他的身體一直搖著,問他計將安出。張子豪也顧不得軍人的尊嚴,在陳文雄前麵低三下四地問道我的好舅舅,你不要賣關子了,你是不是還有什麽秘訣呀?陳文雄笑著,回答大家道。我有什麽秘訣呢?我的意思就是到重慶去。我想,中國的中心大概要移到那個地方去了。雖然別的地方還可能有別的中心,我是準備轉移到重慶去的。你們打算怎麽樣?眾人一昕,他的辦法也不過是逃到重慶去,也不過是一種逃難,就有點懷疑起來。三個人登時又散開了,各自坐在各自的位置上,心神不定地望望這裏,望望那裏。這時候,有一隻花貓在何守仁的書櫃頂上蹲著,眯嗚地叫了一聲,好象對這些大人物陷於一籌莫展的窘境之中,表示一種輕微的嘲笑。

那時候才不過九月的時光,可是陳文雄就向大家斷言道我看,武漢必定失守。這武漢肯定是保不住的。至於重慶嘛,那當然是另外一回事情。如果重慶都保不住,那麽中國就算完了。大家昕見他這麽說,登時情緒又低落下來。大家都知道,陳文雄要轉移到重慶,是很容易的,他隻要把他款子匯到那裏去就完了。他在哪裏不一樣呢?可是,何守仁自己想,他是一個小小的縣長,要到首都去當宮,這簡直是夢想。李民魁也在考慮,他這麽個小小的黨官,到了那中央黨部所在的地方,能夠算得上老幾呢?張子豪就想得更加具體了。他想我是帶兵的人,除非日本人把我的兵都打散了,把我打成一個赤手空拳的人了,我才能離開廣東。要不然,我到哪裏去帶兵呢?誰的兵肯交出來給我帶呢?要是別人掌兵權,你做一名幕僚,那又有什麽意思呢?大家正在考慮著各自的出路,晚飯已經端上來了。誰也沒有心思吃飯,真不妨說一點胃口也沒有。李民魁自己對自己說道明天活得成活不成都還投把握,今天還吃飯幹嗎呢?別人怎麽想法他不知道,他隻看見陳文雄不肯在這裏吃飯,先走了。張子豪拿起軍帽,也準備走了。於是他也跟在張子豪後麵,帶著懊喪的心情,告別了主人,邁著翹起的腳步,回家去了。

一一五廣州臉紅了

一千九百三十八年十月二十一日這一個曆史性的日子,不管人們喜歡還是不喜歡,終於到來了。整個州市露出一派驚慌、混亂,凋零、崩敗的景象。也不管人們喜歡還是不喜歡,日本帝國主義者的軍隊終於在香港附近的大鵬灣登陸了,而且僅僅花了六、七天工夫,就已經攻到廣州市的邊緣了。在日本軍隊方麵,可以算得上長驅直,簡直如無人之境。在國民黨軍隊方麵,可以算得上望風而逃,簡直全線崩潰。隻不過一個星期的時間,國民黨就把那耀武揚威的日本軍隊連接帶請地請到了廣州市的大門口。一場曆史注定的大災難已經是無可挽回了。那天一早,周炳從中山路回家,在路上遇到空襲警報。不久,從遠處傳來了日本飛機俯衝轟炸的聲音。他不能確定聲音來自哪裏,但大致可以肯定,是在東麵羅崗、龍眼洞的方向。果然,敵人離廣州不遠了。他回到三家巷,剛進門口,又聽到警報聲和轟炸聲。就這樣,這兩種聲音好象廣州的報時鍾聲一樣,不隻每小時響一次,而且一刻鍾,或者最多半點鍾就響一次。他走進屋裏,見爸爸還沒有上工,媽媽周楊氏也在家,嫂嫂區蘇,侄兒周賢都在就對他們說道日本仔登陸才不過七天,可是早就已經過了增城,快要到廣州了。我剛才從省政府、市政府、衛戍司令部、省黨部那些地萬走過,看見裏麵已經靜悄悄地一個鬼影兒也沒有了,好象連門口站崗的丘八也不見了。廣州的政府已經算是陰消陽散了。咱們全家該怎麽辦呢微風輕輕地吹過來,批把樹葉和白蘭樹葉都發出細碎的哀鳴,伴隨著那遠處傳來的炸彈的爆炸聲響,形成一種災難的音樂。打鐵匠周鐵平常很少說話,這個時候,他開腔了,說、有什麽怎麽辦呢?咱們等著餓死就是了。日本人打來了,還不最多就是一個死?如今,剪刀捕子裏已經停了工,不發工錢了,就是日本人不來,咱們也隻有餓死一條路,還有什麽怎麽辦呢周炳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心裏很著急,就匆匆忙忙地催促道爸爸、媽媽、嫂嫂,你們趕快帶著侄兒逃一逃難吧。現在,整個省城已經象倒翻一籮螃蟹似的,大家都四散奔走了,咱們家也應該逃一逃難才好。爸爸已經五十七歲了,媽媽更是已經五十八歲了,你們兩老不躲一躲,那些年輕的怎麽好走開呢?下麵還有嫂嫂,還有侄兒你們活了那麽大的年紀,還未擔這個驚,受這個怕做什麽呢?說老實話,日本兵那副模樣,你們不看見也就算了。看見了,叫人多麽難受!別說有什麽三長兩短,就是叫他罵一兩句,嚇唬一兩聲,也值不得嘛。周鐵跟周楊氏都異口同聲地說要走,家嫂帶著小孫子走,我倆是留定了。我們已經活了那麽大年紀,還怕什麽!要殺就殺,要製就劇,反正,我已經活夠了,你媽也已經活夠了。周炳還有別的事情,實在不能久呆了,就對他們四個人說你們老老小小的好好地商量商量吧。等一會兒我回來吃午飯,吃了午飯,咱們再決定,好不好說著、說著,周炳就走出去了。

周炳走出官塘街,經過竇富巷,又從摧甲裏走進仙羊街,然後,到了大市街。他在大市街關傑那間小印刷鋪子門口站定了,四周望了一下,見沒有行跡可疑的人,然後邁開腳步,經過那架小印刷機,一直向樓上走去。上了樓,隻見洗鑒、區卓、江炳、陶華、馬明、關傑、丘照邵煌,章蝦、黃群、何嬌等十一個人都端端正正地坐在各自的座位上,隻等他一個人了。近十天來,他們這個黨小組幾乎每天開會,討論緊急行動。今天,恐怕是最急迫的一次會議了。周炳坐下,就聽見眾人七嘴八舌地在痛罵國民黨不抵抗,放棄了大片大片祖國的土地,同時,還要殘酷地壓製人民。你一句,我一句,罵得十分痛快。

洗鑒見周炳也趕來了,人都到齊,就把支部的決定正麵地向大家提出來,說他們這個黨小組要成立一個遊擊小組。上級已經指定,洗鑒當遊擊小組的組長,黃群跟陶華兩個人當遊擊小組的副組長。這個遊擊小組還有六個黨員,那就是章蝦、馬明、關傑、丘照、邵煌、何嬌,另外還有六個非黨員參加,那就是王通、何好、何彩、胡執、胡帶,和王通的老婆阿葵。洗鑒還通知大家,要把各自從震南村帶回來的短槍都拿出來,準備應用。大家一昕,都非常活躍起來,覺著從震南材帶回來的那許多駁殼槍長久沒有打整,恐怕都已經長了鏽了,也太委屈它們了,這回有機會重新拿出來,跟敵人較量一番,實在是痛快。正在大家一片喧嘩、喜氣洋洋的時候,卻忘記了他們這個小組會上還有三個人沒有著落。

恰好周炳、區卓、江炳三個人坐在靠近的地方,區卓眼江炳兩個人都望著周炳,藐藐嘴,踢踢他的腳,拽拽他的胳膊,意思是要他站起來說話。他果然站起來,高聲說道洗鑒大叔,怎麽樣,把咱們三個人給忘記了麽洗鑒笑著說沒有忘記。周炳接著高聲說道那麽,要咱們三個人當遊擊小組的炊事班也成嘛!咱們三個人抬著鍋盆碗盞,還可以給大家找魚、找肉,找米、找菜,你們不也需要這樣的人手麽洗鑒笑道要當炊事班,當然很好。可惜,你們還當不成。周炳昕說,有點火了,就厲聲抗議道我們怎麽當不成?你別忘記,我就曾經拿起槍來保衛過廣州大城。洗鑒還是那樣冷冷靜靜地笑著說道不錯,你保衛過廣州大城。可是,咱們這個遊擊小組的任務還不僅僅是保衛廣州大城,咱們的任務是要收複廣州大城。這一點,你就不知道了。周炳一昕,更火了,他說說到耍弄槍抨子,我很在行說到廣州的地形,我很熟悉,說到弟兄們的情況,我最了解。你們當然不會忘記,我還是咱們赤衛隊的指導員呢。洗鑒拍手笑道好極了,好極了,你是赤衛隊的周公,這一點誰都曉得。正是因為這樣,所以才有優差派給你。你昕著吧組織上決定你、區卓、江炳三個人都不參加遊擊小組。組織上派你們三個人到韶關去找麥榮大叔,跟他接頭,要他給你們分配任務。這難道還不光榮麽周炳生氣極了,非常不高興地嚼著嘴巴說道光榮,光榮,從前線退到後方,這敢是最大的光榮區卓眼江炳兩個人聽了洗鑒這番話,正在狐疑不寇,不知道怎麽回事情。

洗鑒嚴肅地對他們三個說道現在沒有時間討論你們的情緒問題了,同誌,你們服從組織吧。組織主要這樣做,我也不明白什麽原因。一一不過我想,當然有很重要的原因。情況緊迫,組織上沒有多加解釋,你們就服從好了。周炳霍的一下站了起來,高聲回答道服從。絕對服從。

這沒有話說

接著,餘人就你一句,我一句,討論起怎麽樣開始行動的問題來。大家都摩拳擦掌,主張不理國民黨當局。一一反正,國民黨當局已經跑了,廣州大城已經沒有當局了。他們應該留下來,就在廣州市打遊擊。對於派出周炳、區卓、江炳三個人去韶關的問題,大家卻是議論紛紛。也有人說,他們三個人去韶關,恐怕另有重要的任務,也有人說,他們三個人是三條好漢,如果走了,對於遊擊小組的戰鬥力是有很大影響的。最後,洗鑒又對大家說道。?

對於他們三個人的問題,咱們不要討論了。這是組織決寇,需要用紀律來保證絕對服從。其次,支部裏麵也有一種意見,提給咱們大家參考。支部的意思是說咱們能夠留在廣州,固然可以,如果敵人統治得太厲害,廣州站不住腳,那就應該退出城市,在南海、番禹、順德一帶水網地帶活動。並且,組織上還建議,除了咱們原來從震南材帶出來的短槍以外,還要咱們大家先回震南村去,把當年埋在地裏的長槍起出來。因為,眼敵人作戰,光靠短槍是不行的。大家對於洗鑒這一番話都覺著很有道理,致認為按組織上的意見這樣辦,準沒有錯。

區卓又從關傑床底下一個藤筐子裏拿出一枝用布包得很好的,嶄新的駁殼槍出來,雙手遞給洗鑒,說。!

洗大叔,從今天起,它就歸你了。你要很小心地使用它。它是很昕話的,可惜它跟,我這一場,也沒有立下多少功勞。那麽,就讓它跟著你去立功吧。大家看見區卓這樣說,這樣做,禁不住都一起鼓起掌來。鼓掌過後,周炳也從自己的腰間掏出一把嶄新的曲尺手槍,要交給洗鑒。洗鑒推開了他的手,說不,這枝曲尺是組織上給你的,還是由你帶著使用。再說,你們三個人要到相關去,一踏上有一枝短槍,也會有用處。還是一你帶著吧。周炳一昕覺著有點高興,把曲尺手槍放回皮匣子裏。他拍拍自己的腰部,覺著自己身上、還有武器,也不算抖於屬頭,如果一旦碰上敵人,還可以幹抽下子。

情況真是非常緊急了。周炳一路趕回家,一路看見附近街妨紛紛挑著行李,挑著年齡小、不能是路的孩子,在路上你撞我,我撞你地撞碰著。周炳心裏想,他們大概都紛紛要離開廣州大城,逃難到附近的鄉下或者有幾個錢的,要遠遠逃難到其他的縣城。他選了三家巷,經過何家眼陳家的門口,看見這兩個家庭裏麵都是靜悄悄的,好象人已經走光了的樣子。他心裏麵非常不愉快,甚至有一種淒然的感覺回到家裏,匆匆吃過午飯,就勸周鐵、周楊氏趕快走,不然時間就來不及了。周鐵跟周楊氏堅決不走,周楊氏說我走到哪裏去呢?我這些鍋、盆、碗、盞,我這些桌桌、椅椅一誰來給我看家呢?你姐夫那邊,他們都已經走光了,全家都跑到香港去了,可他們有使媽看家呀。再遠一點,你何家表姐夫那邊,也都逃到香港圭了,可他們也有使媽呀。咱們有什麽人呢?咱們主人也是自己,使媽也是自己,別說鍋、盆、碗、盞,就是丟了我盧把掃帚,我也很難再買回廣把新的呀。我哪裏有錢哪?我堅決不走,要走你們走好了。?,氣周炳沒有辦法,隻好留下周鐵、周楊民兩個人,自己趕快把嫂嫂區蘇跟侄兒周賢送到震南襯去。這時候,區蘇已經是一個三十三歲的少婦了,而周賢才是一個八歲的男孩子,這些人留在廣州是絕對不安全的。他們坐船到了震南村,找到了胡源跟胡王氏。這時候,胡源已經六十八歲了,胡王氏也已經六十一歲了,兩個人都又老又瘦,變成兩個人幹了,可是都還能活著。他們聽說區蘇跟周賢要到家裏來住,都十分高興。他們還無論怎麽樣要留周炳吃一頓飯,可是周炳實在沒有時間了。他給他們留下二十塊錢,作為區蘇眼周賢的夥食費,就匆匆忙忙地坐船回家去了。他在搖搖晃晃的小船上望著這一路上的大好河山,這一路上的蹄施風光複想著如今都要和自己分手了,覺著無限感慨。回到家裏,已經是天黑以後了,他同樣匆匆忙忙地扒了兩口飯,站起來就要走。這時候,外麵人聲嘈雜,從東北方向昕得見清晰的槍聲眼炮聲,同時一座美好的廣州大城卻到處響起爆炸的聲音,一一大概是國民黨的軍隊在臨走以前要破壞掉什麽東西。頓時這裏,那裏,東麵,西麵,隻見火光閃閃,到處都在燃燒。周炳知道,這座城市已經危在旦夕,再要催老爹娘逃走是沒有希望的了。他於是也給兩位老人家留下二十塊錢做夥食,收拾隨身衣物,打了一個背包,拿起幹糧袋跟雨帽,就準備啟程。周鐵看見市麵亂成這個樣子,心裏麵也有點著急了,連連揮著手說你走吧,你走吧。周楊氏抓住周炳的一隻大手,老舍不得放開。她問周炳道你到底要到哪裏去呢周炳隻好老老實實地回答道我不知道。走出去再說。她又問周炳道:。你什麽時候回來呀周炳搖搖頭回答道這我更不知道。恐怕是很難說寇的了周楊氏昕見兒子這麽說,眼淚已經流出來了,就帶著哭泣的聲音再求周炳道勺、兒子,你不能常常回家來看看麽周炳昕見母親提出這麽一個最低限度的要求,不覺也就淌下淚來,哽咽著回答道是。是。我一定要經常回來。如果萬一我不能經常回來,你們也不要掛念,我自己會留心的。說完以後,再一次緊緊地抓了抓媽媽的手,才離開了家、從前這西門口有名的小鐵匠離開了三家巷,一個勁兒摸弄著自己的幹糧袋、掛包、水壺、背包、雨帽等等,覺著都十分齊備,就大踏步地往觀音山頂上走去。他們已經約好一一今天晚上天黑以後,他眼區卓、江炳兩個人在觀音山頂上會合。他們要到韶關去,可是這個時候火車已經根本不通,整條鐵路也已經叫日本的飛機完全炸毀了。他們隻好下決心改變路程,經由廣從公路步行到韶關去。

他們三個人在觀音山最高的山頂上,在那古老的五層樓下麵會合了以後,天色黑暗,伸手不見五指。東北麵的槍聲越來越近,好象敵人都已經攻到小北門了。日本人走得這麽快麽?他們不相信。三個人向東北角望去,隻見白雲山下火光閃閃,也看不清是些什麽人在活動。他們再朝北麵一看,隻見那無限深邃的黑暗裏靜悄悄的,什麽聲音也沒有。他們再往南麵眼西麵一看,不覺都歎出一口氣來。隻見這裏一聲爆炸,那裏一聲爆炸,這裏一目火光,那裏一團火光。後來火勢簡直蔓成一片,火光當中還夾雜著不斷的爆炸聲響。這許多火場裏麵,最大的一個火場就在西南角上,那令地方的爆炸聲響也最厲害。不消說,這時候整個廣州大城是沿著一條分崩離析的道路,向著死亡走去。

他們三個人傷心地站在觀音山頂上出神,久久不肯離開。

後來,他們抬頭仰望天空,隻見天上也燒紅了一大片,比平常熱鬧的廣州市的夜景更加鮮紅,更加寬闊。周炳指著這一片燒紅了的夜晚的天空,對區卓、江炳兩個人說道你們看,曾經叫做英雄城的廣州,如今受汙辱了,被欺淩了,怪可憐的。你們看,她的臉紅了。她的臉紅通通的,簡直一直紅到脖子根上來了。區卓昕見他這樣說,搖搖頭,歎口氣,沒有吭聲。他知道,周炳這個時候一定是想起十一年以前廣州起義那一番英勇義烈,震動世界的事業來了。他很了解周炳說廣州是一個英雄城市這句話的意義。那個時候,他年紀雖小,可也能夠確確實實地感覺到,廣州的工人、農民、士兵英勇無比。他們曾經把統治階級打得落花流水,鬼哭狼嚎,他們曾經壓製住抄麵那些帝國主義者的凶焰,使他們不敢動彈他們曾經解放了廣州市和附近農村的工?、農民、士兵跟學生。這樣的城市真不愧加上一個英雄的稱號。

江炳不了解這些,他隻是一個勁兒催促周炳道咱們走吧,如誤了時間。看來,日本人已經進了城了,咱們再不走,也許就走不出去了。

周炳拍拍自己腰間的曲尺手槍,笑著回答道怎麽,阿江?咱們主不出去?那你說得太可笑了。別說他那麽一點日本兵,就算有一百萬日本兵,在所有的大街小巷,所有的路口都站滿了崗,咱們照樣出出進進,一點問題也沒有。憑這幾個日本兵能攔住咱們麽?你要知道,咱們通向韶關的大路、小路,少說一點也有一萬條,他們都守得住麽?他這幾句話把區卓、江炳兩個人都說樂了。

三個人惋惜睦歎地在觀音山頂上一直站到二更天,對那被羞辱的廣州市看了又看,對那被炸毀的,被燒掉的,他們非常熟悉的地方,他們深深地寄托感情的地方看了又看,看了又看,總覺看得不夠。二更天過後,他們覺著身上都有點涼了,這才背起背包,拿上各種大小的行頭,慢慢地離開觀音山,帶著依依惜別的心情,向廣從公路走去。走到大路口,果然發現路上有些形跡可疑的人在迅速移動,聽那說話的聲音不象中國人,可是看又看不清楚。他們根本不走馬路,抄小路走進水稻田裏,在曲曲折折回田基路上蜿蜒前進,神不知鬼不覺,沿著田基路向東北方向一個勁兒走去。別說那些懵懵懂懂的外國人,就是最精細的本地人,也沒有法子察覺他們。看看離開廣從公路跟廣增公路交接的地方,一一日本軍隊開過的地方,已經很遠了,估計日本軍隊還不敢伸張得這麽遠,這麽快,他們這才離開了牛路,走上了寬闊空**的廣從公路,大搖大擺地向北麵走去。三個人都頻頻回首地,依依不舍地把臉紅了的廣州望了又望,戶望了又望,心情十分悲酸。

一一六夜行者

繁星滿天,銀河斜掛。周炳、區卓、江炳三個人結著伴在廣從公路上麵慢慢地走著,離開正在遭受敵人**的故鄉越過越遠了。這條路看起來不很寬,卻很長很驚,簡直沒有盡頭。一有時候是筆直的,有時候又是彎彎曲曲的,有時候是平坦的,有的時候又要向高爬,又要向下溜,真有點起伏不定。他們三個人走著,走著,懶洋洋地也不說一句話。

前麵是連綿不絕的黑暗,什麽也看不見。在這連綿不絕的黑暗底下,有一條連綿不絕的公路。周炳走在前麵,區卓走在當中,江炳走在後麵。周炳擰轉頭,對他們兩個人說走吧,往前走吧。咱們注定在這個連綿不絕的黑暗當中開始咱們的抗戰事業了。這一點,你們滿意麽後麵那兩個人聽見了,也不答腔,就那麽無精打采地走著,走著。在他們背後,時不時有咆哮著的,長長的汽車隊迫趕他們,越過他們。那一長串滿載的,沉重的汽車,一輛、一輛,一列、一列,一隊、一隊飛快地向北駛去,發出嗚隆嗚隆的,吭噎吭噎的,震耳欲聾的聲響,從他們的身邊擦過,揚起一陣象大霧一樣的灰土,吞沒了他們幾個孤零零的影子。在那千百盞汽車燈一掃而過的閃光當中,可以很清楚地看見他們三個人都穿著那種草綠色的哢嘰布襯衫和長褲,三個人都留著短短的頭發。前麵走著的周炳,身材最高大,後麵跟著的區卓跟江炳,身高不相上下,都是中等身材。三個人同樣地背著背包、掛包、幹糧袋、水壺、雨帽等等,隻有居中的那個區卓鵬間還掛著一支大概有三百歎光的手電筒。從外貌看起來,他們的裝束都是一樣樣的,既不象工人,又不象農民,更不象知識分子。從抗戰初期的流行裝束來判斷,他們肯定不是現役軍人,也不是文職官員,倒象是軍隊裏的一種什麽附屬人員。在那個時候的廣州,這種半文半武,不文不武的人是很多的。他們之所以采取這樣一種服裝,大概要使別人一下子不容易看出他們確切的身分。

三個人走在同一條路上,可是各人在想著各人的心事。周炳對於這一條路是熟悉的。前幾年當交通員的時候,他經常在這條路上來來回用地走著,路旁有些什麽車站和市鎮,一站走完了,下一站該到什麽地方,他都十分清楚。他熟練地在頭裏領著路,兩眼直望,默默無言,隻是在心裏麵翻騰嘀咕,自開自解道十一年前你離開過廣州,一一一次失敗,七年前你離開過震南村,一一又是次失敗。現在怎麽樣呢?現在你又離開廣州了,難道再加一次失敗麽?不,不能這麽說,傻瓜!這才剛剛開始,怎麽能叫做失敗呢?抗戰一一不是你熱烈盼望的麽?不是你夢寐以求的麽?不是大夥兒花了很多氣力,流了很多血汗,犧牲了很多生命,才得以實現的麽?這怎麽會是失敗呢?不。不會的絕對不會的!可是老天爺,難道你這個要求一達到了目的,你要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甩開敵人,脫離接觸麽多怪你現在帶了一個黨內文件跑到韶關去找麥榮大叔,這就是抗戰麽找到了麥榮大叔,以後又怎樣呢?回廣州去?就留在韶關?還是到剔的什麽地方去呢?抗戰嘛,總是要抗,要戰!

你麵前沒有敵人,你抗誰?你跟誰戰?多滑稽,可笑。?。縝懇蒼誄了忌啤肫鵒慫陌職指杪瓚莢詮闃?他想起丁他有一乍姐姐,還有一個哥哥都死在廣州,他還想起了如今他仍然有一個姐姐眼一個外甥就住在離戶州不遠的鄉下。這樣子,他能夠把廣州就那麽隨隨便便地拱手送給日本人麽?不。他心中自己對自己說道不!堅決不!這怎麽能做得到呢?也許洗鑒他們現在正跟日本人作戰。接實際情況看起來,省城作戰該是一種巷戰,大概眼州暴動的時候差不多。他們正在保衛廣州,不讓敵人進城,不注敵人隨便得到一條街條巷。如果敵人膽敢走進廣州城步炷薔桶閹紗嘞鸕簟?最好把他殺個七零八落,把他侵的部隊一營一營一團一團地給他消滅掉,讓他一萬年也占束了我們的廣州城。巾欺,想這些幹什麽呢?人家在打仗,你在向後轉,就這麽回事兒江炳的想法卻跟他們不同。倔沒有走過這條路,或者說,他根本沒有到過廣州的農村,因此,哪怕周圍都是黑酸酸的,他也貪婪地這裏看看,那裏望望。隻要汽車燈一閃過,他就眼著燈光,把周圍的景物看個飽。一簇青草,一棵小樹,一塊石頭,一間破房子、,對他都是新鮮的。他走在最後,一一他的眼睛老盯著應草那個掛包,又四麵警戒著,瞪大眼睛搜索著,看有什麽意外的情況發生。他很清楚地知道,他口三個人之所以要這樣子徒步往韶關走,就是因為要把區卓那個掛包裏麵的一份文件送到指定的地方他不知道這是一種什麽文件,卻為這個任務暗暗地感到自豪,同時也為自己正在完成這個任務感到欣慰。他也在心裏麵自己對自己說雖然我沒有端起槍來阻止日、本人踐踏廣州,可我有這個光榮的任務,就必須完成這個任務。也許沒有人能了解一種有意義的事情!偉天的事情也不知道走了有多遠,他們的行列不知不覺改變了形狀?扭炳走在左麵,周炳走在右麵,。區卓走在當中,。成了一個橫列崎隊形。用炳發現區卓一麵走,一麵老用手探進掛包摸索看看裏麵裝的文件還在不在。一走?蹄,摸一路。周炳看了心裏正覺著好笑;不提防一腳踩了一種東西。,這個東西軟綿綿的,滑溜溜的,圓咕嚕的》不知道是個什麽玩意兒。周炳連忙退後一步,舉右腳猛力一揭,把那東西醺到兩三丈遠以外,撲嗒一下子掉在馬路當中。區卓沒有料到發生這麽一件事情,不覺嗬民一聲驚響起來隊又趕快跑上前去,、看是什麽東西。用炳禁止他說那有什麽好看呢你別跑。;那不過是一根芋英。江炳不懂得什華叫做芋英,就扯著周姻的袖子問?周炳告訴他,芋英就是芋頭的葉幫子。他這才明白了。說話之間,他兩餘人趕上了區卓。周炳不停催區卓快趕路,別耽誤時間。民卓不依,打開電筒一照卻是一條大蛇。那條蛇黑體金環,約莫有三尺多長,因為受了猛烈的衝擊,又從高空中摔了下來,所以一時暨迷過去司不會動彈。區卓開玩笑道炳哥,人家都把芋英當大蛇,你卻倒過來,把大蛇當芋英,有意思江炳也不管有意思、沒意思一伸手把區卓的電筒熄滅了,並且說以後不準你隨便開電筒。你要知道,咱們帶的幹電池沒有多少,除了這一對,隻有一對後備,一用完了就沒有辦法了。一晚上碰見什麽事情,你怎麽辦區卓也不理這些,隻管氣嘟嘟地說:

三個久悶聲不響地,緩慢地由前移動。他們的帆布橡膠鞋踩弈細沙子和小石子上麵,發出輕輕的格紮格紮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