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互助二組也由吳生海、劉滿浩、胡杏三個人商量決定,完全采取跟第一組同樣的部署先讓何守禮在自己的窯洞裏好好地學習文件,弄通思想。他們三個人把李為淑找到吳生誨的窯洞裏來,對她進行個別的幫助,要她趕快坦白交代問題。吳生海首先問李為淑知不知道國民黨黨務機關裏麵有一個中統這樣的特務組織。李為淑一聽,就想起自己的父親李民魁是在國民黨裏麵幹黨務的,生怕連累上自己,就不答話,隻是搖搖頭。劉滿浩進一步問她來延安抱著一種什麽目的,要她仔細談一談。李為淑膽怯地回答道:“我來延安嘛,什麽目的,我實在也說不清楚。不過有點是肯定的,我的爸爸並不知道我要來延安,我也沒有告訴過他。這一點,你們問胡杏同誌,她帶我們來延安,這種情形她是完全了解的。“胡杏沒有就這個問題表示任何的態度,隻是希望李為淑對覺,對人民,對革命真正地忠誠坦白。她認為這個問題能夠明確認識了,其他的一切問題都好解決了。吳生海和劉滿浩兩個人都同聲附和,說讚同胡杏的意且對黨忠誠,這是每一個黨員,每一個革命者首先要解決的問題。吳生海還提到她從前把自己的家庭出身從舊職員改正做偽官吏的問題,說黨一旦了解一個人的忠誠,那麽黨對這個人就是信任的,因此她才會被吸收覺。劉滿浩接著也說,這一次整風運動,她又從偽官吏的家庭出身改正成反動政客的家庭出身,這樣子一來,更加符合事實,也證明她更加對黨忠誠了。不過這同時也證明,她這種對黨忠誠的程度不是一開頭就百分之百的,而是慢慢地經過同誌們的幫助,經過自己的認識才提高的。後來,他們兩個人又象第一組楊生明和任步雲對待張紀貞一樣,也對李為淑提出要從黨的立場來判斷事物的要求,並且說,隻要她一從黨的立場來判斷事物,那麽她就能夠做到徹底坦白的地步,就可以把問題交代清楚就可以得到組織上的更大的信任。
他們兩個人這樣規勸李為淑的時候,李為淑卻是一言不發,隻用兩隻手捂著臉,不斷地擦眼淚,把吳生海跟劉滿浩弄得一籌莫展。過了一會兒,李為淑提出要求,希望和胡杏單獨談一次話,這才把僵局結束了。吳生海跟劉滿浩走出去以後,胡杏就誠懇地對李為淑說道:
”小李,別難過,別委屈。你應該抬起頭來,用正確的態度麵對現實。“她這麽說的時候,一隻手握著李為淑的手,另外一隻手摟著李為淑的肩膀,表示非常親熱的樣子。李為淑十分感動,又嗚、嗚地哭起來了。胡杏連忙安慰她道:“小李,別哭、別哭。我對、你是有一定程度的了解的,但是說我對你的一切事情都十分清楚,那我也不敢說。我剛才要你對黨忠誠,這句話最根本。不是強迫你要按我們的意見交代什麽問題,才算對黨忠誠。你應該堅持這種忠誠的態度,同時要象毛主席所提倡的,采取一種實事求是的精神。依我這個當姐姐的看來,隻有最忠誠的人,才能夠最實事求是。你自己好好地想一下,認識到什麽程度,你就說到什麽程度,不要勉強,不要做假,這才叫真正的忠誠坦白。你同意我的話麽?“李為淑一聽,十分感動,撲在胡杏的懷裏,嗚、嗚、嗚地又哭將起來,一麵哭,一麵說道”杏姐,我喜歡你。我這哭不是傷心,卻是高興。跟你在一起,我永遠都有信心。“當天晚上,何守禮跟張紀文一起去找縣委書記郝玉寶,堅持要跟他做一次單獨的談話。這兩個大學生向郝玉寶提了意見,說整風運動成果非常偉大,大家心悅誠服,但是這個搶救運動就有點莫名其妙。他們提出嚴重抗議,要求縣委製止楊生明、任步雲、吳生海、劉滿浩這些人趁這個機會隨便胡亂整人。何守禮申辯她自己雖然有很多缺點,但是也不缺乏進步的曆史表現,跟特務這一類的字眼根本連不在一起。張紀文也同樣地提出申辯,認為自己的家庭雖然有點問題,自己的認識也不清楚,可要說自己是特務,一一那麽,當特務又何必跑到邊區來呢?郝玉寶笑著安慰他們道”你們別急。你們都是大學生,有本事,將來可以發揮很大的作用。說到目前,一你們目前就必須提高認識,鼓足勇氣,爭取一分鍾能解決問題才好。其實,問題也不難解決,確實隻要一分鍾就夠了。至於黨的領導跟群眾方麵都是好心好意的,你們都不用擔心。“何守禮說:“有什麽擔心不擔心呢?承認了是特務,一輩子都不得翻身。“張紀文說:,既然是特務,就應該鎖在牢房裏,有什麽擔心不擔心的問題呢?擔心是坐牢,不擔心也是坐牢。”郝玉寶翹起嘴唇大笑起來說道:“你們應該絕對相信黨的領導和革命群眾,他們都是實事求是的,不是?”
一四三民典型帶動
這兩天來,胡杏的日子很不好過。她處在兩頭受氣的狀態之中,上麵跟下麵對她的壓力都很大。她跟楊生明、任步雲、吳生海、文滿浩幾個人單獨開會,仍然堅持那幾個青年人隻是思想意識方麵的問題,至於說到政治問題,她沒有任何的材料。大家批評她,說政治方麵有沒有材料,要看他們本身肯不肯坦白。他們思想覺悟一提高,敢於坦白,材料也就有了。大家認為材料不會是現成的東西,不會是一塊肥皂,隨時可以拿起來使用。大家都批評她思想右傾,但是,大家對於她又流露出一種依賴的情緒。大家都覺得她情況熟悉,跟那些搶救對象曆史關係很深,跟他們的感情也很投契,除了她以外,恐怕沒有別的人能夠從那些搶救對象的身上找出什麽有用的東西來。
她跟何守禮、李為淑、張紀貞、張紀文四個人開會,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他們都說她是最了解自己的人,在一起生活很長,同在一個城市裏,同幹種抗日救亡運動。何守禮特別提出來,她跟胡杏是從小在一起長大的,她沒有什麽胡杏不了解的事情。他們都舉了很多廣州工人運動跟學生運動的例子,說明自己過去是進步的、革命的人物。何守禮還指著自己臉上的傷疤對大家說,這是國民黨反動派在她臉上留下的記號,一任何人一眼就看得出來。說來說去,大家都埋怨他們的胡杏姐姐在這一段時間裏要搶救他們,要他們趕快坦白,要怡青承認自己是特務分子,簡直是不近情理,是左到不知什麽地步去了。
這樣子,一個本來不會憂愁的胡杏倒當真憂愁起來了。她經常滿臉堆著和善的微笑,可是那笑容象天上的白雲,一刹那就流過去了。她又經常發呆,兩隻眼睛對著窯洞頂出神。在一起學習文件的時候,她會忽然放下文件,走到門外那種滿波斯菊的花圃前麵,凝神遠望,也不知道她在期待什麽東西。雖然如此,她仍然在暗地裏博得大家的信任和好感。大家一天比一天更加感覺到,胡杏是他們唯一可以親近的人。胡杏也可以說是一個證人,可以替他們證明一些什麽東西。胡杏還是最得到縣委信任的人,如果胡杏同情他們,那對他們這種困窘的處境是一種很大的安慰。
這幾天來,李為淑首先從胡杏的臉上發現一種罕見的美。她經常從胡杏的蓮子臉兒上看到這種非常少有的美麗,一一帶有一點憂鬱的色彩,時隱時現,若有若無,十分難以捉摸。她把這種發現告訴了張紀貞,後來,張紀貞自己也親眼證實了。她們兩個人又把這種發現悄悄地告訴了何守禮。何守祀顯然不願意承認胡杏有什麽美的東西,可是在她兩個人一致堅持的情況之下,她也不願意單獨加以否認。胡杏的風姿是這樣地吸引著她們,使她們對她更加進一步地信任和親近。
經過了再三的思索和仔細的謀慮,胡杏去找縣委書記郝玉寶和縣長布能文,提出一個新的建議,說他們這個學習組的局麵打不開,不從外麵增加一些力量來幫助一下不行。她希望郝玉寶跟茹能文能夠到地委宣傳部去走一趟,請地委宣傳部長馬振新跟科長麥榮到田家坪去找一找周炳,把延安縣學習組的事。情跟周炳說一說,要他想法子幫助帶動一下。他們接受了她的意見。縣委書記郝玉寶到地委宣傳部去找到了馬振新跟麥榮,把縣裏的事情談了一下。他向他們匯報,說何守禮、李為淑、張紀貞、張紀文四個人出身都很不好,本人的表現也不很正常,恐怕這裏麵會有什麽問題。但是經過一段學習,目前雙方正處於一種頂牛的狀態,運動毫無進展,希望宣傳部長馬振新踉科長麥榮去跟周炳說一說,要他到縣委來跑一趟。馬振新叫麥榮到田家坪找周炳細談一次。麥榮找著了周炳,把郝玉寶提供的情況一五一十地對他說了。周炳對何守禮、李為淑、張紀貞、張紀文這些人都很熟悉,於是,也不多考慮,就慨然允諾了。
七月二十八日早上,周炳一大早就跑到二十裏鋪延安縣委來。他先找到了郝玉寶跟剪能文,談論了這裏學習組的情況。他建議,不要對這幾個人采用一種逼迫的辦法,隻要對他們多做一點工作,提高他們的覺悟,讓他們有問題自動交代就可以了。如果采取硬逼的辦法,也許會逼出不好的結果來。郝玉寶踉茹能文兩個人都同意了他的意見。
當周炳走進郝玉寶那個窯洞跟郝玉寶、茹能文談話的時候,何守禮偶然站在土坪上發現了周炳。她看見周炳這麽早就跑到縣委來,又一直走進郝玉寶的窯洞去找他們的書記談話,就立刻產生了極大的幻想。她認為,周炳最熟悉她,最了解她,對於她的革命活動沒有哪一樁不知道,這次他直接來找縣委書記談話,肯定是要來搭救自己,證明自己不是什麽特務分子,把自己從危難當中解救出來。她判斷事情正是這樣的,並且暗暗地禱告她寧願將自己的整個生命付托給周炳,讓他去跟書記談判,證明她是一個什麽樣的人物。她並且幻想,郝玉寶對於周炳的這種俠義行為一寇十分敬仰,十分佩服,同時也一寇會答應周炳替她說情的要求。她甚至想到,周炳跟郝玉寶會見以後,一定會上山來找著自己,對自己說,郝玉寶怎樣興高采烈地接受了他的看法,肯定她何守禮是舾齦錈嗄輳皇鞘麽特務分子,恤們把她困在學習組裏是毫無道理的,等等。後來,她又自己問自己道“可是如果郝玉寶不接受周炳的意見,不答應把我從學習。組裏放出來,那又該怎麽辦呢”她跺了一跺腳,自己回答自己道:“撤,那也無所謂。隻要周炳肯上山來,把一切經過對我說清楚隻要周炳肯對我說,你坦白吧,坦白了也沒有關係,那麽,我就坦白,我就承認自己是特務分子也沒有什麽相幹。”她回自己學習的窯洞裏等了半天,完全沒有周炳找自己的消息。她再跑出窯洞外麵,站在山坡上往下眺望,隻見周炳從郝玉寶的窯洞裏走出來,卻走進了組織部胡杏的辦公窯洞裏。她知道,周炳並沒有找自己的意圖,卻是去找胡杏去了。這樣子,她悲哀起來,失望起來,一個人站在高高的山坡上,望著茫茫的大地,感覺到自己十分孤獨,十分淒涼。她的腦子裏麵浮起了一種奇特的感覺,好象她此時此刻是被全人類所拋棄了似的。她狠狠地撕碎一朵美麗的波斯菊,把它搓成一粒二粒的,扔在斜坡上,心裏麵詛咒起一切人來。
張紀文剛好從遠處走過來,站到她的麵前,對她笑著說道:“怎麽了,你也葬起花來了?你看你,隻會愛惜你自己,對於大自然的美麗的花朵卻一點也不愛惜。”何守禮沒有理他這個岔,卻把剛才自己所見的事情一樁一樁地告訴了張紀文。她推測,周炳先走進郝玉寶的窯洞,跟他們商量了老半天,然後又走進組織部胡杏他們那個辦公的窯洞,一直談到現在都沒有出來,看起來,他們一寇是在合夥商議,計劃整人。如此說來,張紀文、張紀貞、李為淑和她自己這幾個人恐怕都將大難臨頭,凶多吉少。那文科大學生不勝感慨地說道:“左家的女兒嫁給左家,左是個左了。一一大不了就是一條命,沒有什麽可。
”說到這裏,楊生明忽然從窯洞裏走出來,看見他們兩個人站在花圃前麵竊竊私語,就走過來,批評他們道“你們怎麽不守學習紀律?紀律不是明明白白地規定,兩個互助組的成員不能夠交談互助組裏麵的學習情況麽?”何守禮心裏有一點發慌,一時答不主話來。張紀文卻矢口否認道:“我們什麽也沒有談,我們學習得累了,出來吸吸新鮮空氣,這有什麽不可以呢?”楊生明滿臉皺紋地笑將起來道產好哇,好哇,你們光吸空氣,沒有說話。你們兩個人的窯洞離得那麽遠,各自窯洞前麵不是都有不少的新鮮空氣麽?怎麽要跑到一達裏來吸呢?“何守禮洗脫自己道”我不知道,是他跑過來的。我事前一點也不曉得。“楊生明對著張紀文說產看、看、看,這不是很清楚了麽?是你從老遠的地方跑過來找她談話的,你自己說說清楚吧。”張紀文仍然堅持抵賴道“我沒有什麽可說的,也沒有跟她說過話。我從老遠的地方跑過來,是想上廁所去,這有什麽奇怪呢?”楊生明說:“好、好、好,你既然沒有說話,那麽我問你一句,什麽叫做太不了一條命?你要知道,這句話是從你的嘴裏說出來,我自己的耳朵親自昕見的,這還不算是說話麽?你們應該好好地想一想,不要辜負了組織對你們一片好心。要靠攏組織;不要存心跟組織疏遠,那麽你們的問題就好解決了;”張紀文沒有料到那句話被他親耳聽見,並且聽得那麽清楚,無言可答。何守禮也埋怨他道:是嘛、是嘛,我叫你不要走過來亂說話,你偏不聽,你偏不聽,一一你這不是作死麽滬在坡腳下縣委辦公的大院子裏,周炳踉胡杏在組織部的辦公石窯中單獨會了麵。胡杏首先問周炳目前時局的情況。周炳告訴她,目前時局正處在十分危險之中。國民黨的部隊已經把邊區嚴密包圍著,咱們自己的部隊也嚴陣以待,在各雜戰輯上眠國民黨部隊對峙著,一一這樣?種軍事狀態,大有一觸即發的神氣。他從重慶坐車子回來,沿途所見,也可以證實這種情況的確存在。胡杏擔心周炳的安全,就問他,這樣子整天在國民黨的軍事防區裏麵穿來穿去,舍不會有什麽危險。周炳說,危。險當然是有的,可是不必在意。因為比起在重慶的同誌來,悻起在重慶的周副主席來,他的危險還算是輕的。那些同事日日夜夜在國民黨劇特務跟刺刀當中工作著,確實算得十分危險。他鄭重沉思了一會兒,低著頭說“是呀,叫人多麽擔心”
接著,胡杏又把他們上次會麵以後,這一個星期以來的事態發展對周炳詳詳細細地介紹了一遍。她說,運動越向前發展,雙方的矛盾越尖銳。她夾在這種矛盾當中,成了一個磨心人物,簡直是兩頭受氣,掙紮不脫,不知道怎麽辦好。她這樣向周炳訴說衷情的時候,顯得非常灑脫大方。可是有時候也偶然會臉上一紅,露出一臉的孩子氣來。周炳兩眼直望著她,頻頻點頭,顯得十分同情的樣子。最後,胡杏歎了一口長氣,對。周炳說道“哥,你看我傲的是什麽事情!我明明知道何守禮、李為淑、張紀貞、張紀文這些人不是特務,可是,我不得不要求他們坦白交代。上麵一直逼著要我搶救他機,你看我怎麽下手呢”周炳很想安慰胡杏幾句,又想不出適當的措詞來,就直就揭統地說道小杏子,你不要急。在你充分掌握了材料之前,你不要對何守禮、李為淑、張紀貞、張紀文這些人做任何的估計。你可以搶救他們,可以動員他們坦白,但不要用硬梆梆的,強迫的辦法。你要多做幫助他們轉化的工作,提高他們的思想認識,要他們一一對,讓他們自動坦白交代。這個意見,我剛才已經跟郝玉寶、茹能文兩個同誌說了,他們看樣子也是讚成的。“時間不早了。他們本來還想仔細地談談心,多聊幾句,可惜太陽已經升得很高,沒有充裕的時間了。他們走出石窯,相跟著爬了一個小坡,走到由上去。楊生明見他們來了,就召集全體互助組的組員到他自己的窯洞裏麵開會。他們十個人在楊生明的炕上團團坐寇以後,楊生明抽起一袋旱煙,對大家宣布聽說周炳在重慶學習的時候檢查得很好,因此,今天請周炳來給大家做一個報告,做為他們這個學習組一種學習的輔導。大家聽了,都一下子鼓起掌來,隻有何守禮眼張紀文兩個人沒有鼓掌。他們互相望了一下,微微地動了一動腦袋,好象他們彼此從心底裏發出了信號,對於周炳這個報告表示充分的懷疑,不信任,他們對他用不著表示什麽歡迎。
其實,任何人都沒有料到,周炳並沒有做什麽報告。他隻是在聊天,隻是又親切,又隨便地在閑談。他首先談他的旅途見聞,這是最受大家歡迎的一個節目。他描述國民黨的士兵怎樣嚴密地封鎖了邊區的一切通道,國民黨統治底下的老百姓怎樣害怕打仗,紛紛背井離鄉,四處逃難,國民黨區域的物價怎樣突飛猛漲,社會上的秩序怎樣陷於一片混亂之中。可是走進咱們邊區一看,那情況就完全兩樣了。這邊的人,該生產的還是照樣生產,該學習的還是照樣學習,整個社會安定鎮靜,一點!?
也不驚慌,一點也不忙亂。除了邊境檢查比較嚴格以外,其他什麽跡象也看不出來。毋庸諱言,這種雙方的軍事對峙是很緊張的,完全有可能一下子就發生重大的變化,雙方的武裝一下子就接觸起來,變成戰爭。時間顯然是很緊迫的了。他希望大家把學習抓得更緊,最好在敵人進攻以前把自己的問題完全解決清楚。接著,他又談到重慶的學習情況。他說,那裏工作雖然很緊張,大家的警惕性雖然都很高,但學習起來還是十分認真,十分從容的。也許因為有一個凶惡的敵人站在麵前,使得大家的團結更加緊密,彼此的互相幫助也更加熱情。他們認真地學習了文件認真地對照文件,檢查了自己認真地做了十分懇切、詳盡的檢討。大家都覺著思想上、精神上非常愉快,象是痛痛快快地攬了一個熱水澡一樣。最後,他又談到了自己的事情。他說,這次學習,在他本人努力爭取進步的條件之下,又得到了同誌們熱情的幫助,結果,他把自己一生中所犯的錯誤一古腦兒端了出來,一共做了長達三個鍾頭的檢查發言。他認為,他當時的檢討還僅僅是初步的,既不能讓全體參加學習的同誌完全滿意,更加不能使自己滿意。楊生明忽然插話道”真不錯,周炳同誌不愧是咱們的老大哥,立場就是站得穩周炳大笑起來道“還說站得穩呢,恰恰相反,我的立場就是站不穩。”他隻說了這麽幾句話,他臉上的笑容忽然完全收斂,他的情緒變得嚴肅而且緊張一甚至有一點過分地嚴肅和緊張起來,正象一個外科醫生站在手術台旁邊,拿起解剖刀,麵對著他的病人的時候一模一樣。大家凝著神,屏著氣,聽著他往下說道“我參加革命許久以後,還不明白革命的意義、革命的目的和方法,隻是帶著一種無政府主義的思想,一心要破壞那個?
舊社會。隻要能把舊社會砸個稀爛,揮我個人心頭之恨,我就什麽事情都可以幹。這時候,我不知道什麽叫做集體,什麽叫做階級,什麽叫做組織。我隻是逞個人的英雄,獨來獨往,願意於什麽就幹什麽,並且總要出人頭地。這種自由散漫的人,豈不是滿腦子的個人英雄主義麽?很顯然,我正是這樣一種人隻憑著個人的好惡自由行動,既不知道什麽叫做政策,也不知道什麽叫做策略,更不知道什麽叫做革命的紀律,好象我的權利、我的自由、我的興趣、我的愛好全都是天下間至高無上的東西,別人絲毫不能侵犯。這就造成了我立場不穩、立場模糊、立場動搖,甚至根本喪失立場。”說起來叫人痛心,我也不一件一件去細說了。我這裏隻想舉一個例子就是十六年前,我給我的表妹陳文婷,一個大資本家的女兒寫信的事情。那個時候,蔣介石剛剛背叛了革命,正在瘋狂地屠殺共產黨和革命青年,我和我的兩個哥哥躲藏在廣州芳襯一個地方。鬼知道怎麽回事,一一我相信陳文婷是革命的,我相信陳文婷是愛我的,所以我不昕別人的勸告,冒著風險給陳文婷寫了信,約她會麵。誰知這封信泄露了我們居住的地方,被人拿去憲兵司令部告密去了。結果是我的大哥周金一一一個共產黨員因此被捕,後來犧牲了。我怎麽能夠和大資本家的女兒談戀愛呢?我又站在什麽立場上相信她是革命的呢?我又站在什麽立場上相信她是愛我的呢?很明顯,這正是完全喪失立場的行為。當然,我並沒有去告密我的哥哥。但是,這個事情發展的客觀結果卻跟我自己去告密差不多沒有什麽兩樣。這多麽可怕!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痛苦!幾年之後,我自己也被捕了。我被關在憲兵司令部的監牢裏,被他們用嚴刑拷打。隻要我一想起給陳文婷寫信這件事,我就全身哆嗦。我的心疼比敵人的嚴刑拷打所造成的肉體上的疼痛要嚴重得多,要更加痛苦一千倍、一萬倍。由於我自己喪失立場,幹下了這樣可怕的事情,鑄成了一生中的大錯,起到了和告密的奸細差不多沒有區別的作用,使得我自己一輩子都深深地沉在痛苦和悔恨之中“說到這裏,周炳的情緒十分陰鬱,語調也慢慢地低沉下來,最後,甚至完全說不出話來,喉嚨也哽咽起來?。過了一會兒,他又往下說道:“當然,這件事情也產生了其他的一些作用。比方說,第一,這個事情使我認識了什麽叫做敵人。敵人的麵貌、性質、特點、做法等等,我都看得比較清楚。第二,對於有一些既是朋友,又是敵人的人,我也大概有一點認識。我也會留心去區分他們當中的微小的差異,而不至於昏頭昏腦地毫無警覺,上當受騙。同時,我也認識到,一個人能夠使自己成為革命的動力,那是多麽可貴的事情,而一份革命的動力在革命陣營當中,又是多麽的重要。我願意洗心革麵地努力使自己成為革命的動力,在革命事業當中起著一點推動的,哪怕是很微小的作用。如果能夠這樣,我就滿意了。一一如果能夠把我過去的罪過贖回萬分之一的話,我就覺得比較安慰了。緔蠹姨牛忌釕畹厥芰爍卸聊諭楹屯鏘校默然無語。周炳的情緒由陰鬱慢慢地變為昂揚,語調由低沉慢慢地轉為振奮,最後,甚至使人感覺到他是那樣的雄壯,又是那樣的渾厚。
一四四夜奔
張紀文悶悶不樂地過了兩天。在這兩天當中,他沒有說過一句話。到了七月三十日的早上,吃過早飯,他在窯洞裏自學的時候,實在憋不住了,就找尋一個借口,一直闖進胡杏的窯洞裏麵來。走進窯洞一看,見隻有何守禮一個人坐在炕上讀文件,此外沒有別的人。他覺著運氣不賴,就低聲說道:“這兒有針線麽?借給我用一用吧,我的扣子掉了。”何守禮說“你就拿來,我眼你釘吧,你還會釘什麽扣子呢。”張紀文先從口袋裏掏出一個扣子,遞了給何守禮,又把外衣脫下來交給她,站在炕前麵不動。何守禮一麵接過扣子跟外衣,一麵說道:杏表姐這裏有現成的針線“我馬上給你釘。你坐在凳子上等一等吧,釘扣子應該允許坐一坐的。”張紀文仍然站著說:,不坐了,我就站著等一等吧,免得招惹別人的口舌。歉,今天你這裏為什麽這樣冷冷清清的?阿貞眼為淑都到哪裏去了“何守禮一麵穿針,一麵故意用一種毫不在乎的神氣說產吳生海、劉滿浩他們找為淑談話去了,楊生明、任步雲他們找紀貞談話去了,沒有人找我談話,他們要我自學。自學就自學吧,那又有什麽不好呢?”張紀文接著又問道:那麽,胡杏呢?她怎麽不跟你談話呢儼何守禮扭歪著嘴唇,說道“”哼,跟我談話?她現在才沒有那閑工夫呢。她現在是咱們組裏麵的紅人,十分得寵,一大早就叫郝玉寶眼茹能文找去談話去了,還怕不要談到吃中飯才回來。“張紀文無限同感地連聲說道”對、對、對,對、對、對。
就是這樣,就是這樣。胡杏現在是紅得發紫,熱得燙人。一一她是對上麵豔如桃李,對我們這些人冷若冰霜。可是說也奇怪,她都已經快三十歲的人了,還象小孩子那樣,散發著那種翻生區挑、黑觀音的味道。此外她那臉上簡直還連一根皺紋都沒有!你說天下的事兒怪不怪?法科大學生,你用哪一條法律條文才能解釋這種現象儼何守禮毫不相讓地回答他道“這有什麽難解釋的呢?枉你是一個文科大學生,連這一點都不懂。胡杏她就是因為當了官兒,得意極了,所以就心廣體胖嘛!這有什麽難懂的?你看我沒有官兒當,且然比她小三歲,可是眼尾都已經射出光芒來了。這每一條皺紋,就代表我肚子裏的一口窩囊氣。”張紀文前進一步,使自己離得何守禮更近一點兒,然後用一種很低的聲音悄悄說道我看周炳也是那樣一種人物,也不是什麽正人君子。因為領導上信任他,給了他許多職務,於是他就陡起來了。你看,他向我們慷慨陳詞,一一我想那些都是假造的,不合情理的。其實,在那個時候一至少在那個時候,四姨是真正要革命的,是真正愛他的。他寫信給四撓,那完全是人情之常。如果在自己流亡的時候,對於心愛的一個革命同誌都不信任,不告訴一聲,那就反而毫無人情,毫無人性了。你說不是麽“坷守禮點點頭說”這樣一種看法也有你一寇的道理。“張紀文更前進一步,兒乎湊到何守禮耳朵邊,用更加低沉的聲音說剖道:“什麽有我的道理,完全是我對,是我正確。所以我說,他即使那樣地慷慨陳詞,其實他是講假話,根本不合情理。他是我們家的家庭教師。當他到上海去打流的時候,就居住在我們家裏。我們養活著他。我跟阿貞一起受他的教育。這些還不夠麽?所以,如果說我們這樣的家庭會出特務的話,那麽,第一個特務就應該是周炳他自己!哪怕他是我的表舅,我也要這樣說。“坷守禮生氣道不許你這樣說!你說別人可以,不許你這樣說周炳”
張紀文仍然堅持己見道產說也好,不說氈好,事實就是這個樣子。胡杏跟周炳聯合一起,巴結領導,出賣了我們。你說不是麽“何守禮愈發生氣了,把手中縫好扣子的衣服往張紀文臉上一扔,罵道:“你真不是東西張、王、李、趙你不罵,為什麽偏偏要說周炳呢?胡杏巴結領導,出賣我們,這我是同意的。可你不能把周炳扯在一道。他根本不是那樣一個人。那天他的檢查基本上是誠懇的,我都受了感動。你記著,以後再也不許你說周炳的壞話了。“當張紀文、何守禮違反學習紀律,在胡杏的窯洞裏聊天的時候,吳生海正在自己的窯洞裏和劉滿浩一道幫助李為淑坦白。他們兩個人一個接著一個地講了許多大道理,又一問一答地講了許多利害關係。最後,兩個人異口同聲地說,戰爭已經迫在盾睫,如果這個時候政治麵目還不清楚,那是很危險的事情李為淑仍然按照她的習慣,隻管低著頭聽著,偶然也把頭晃動兩下,表示同意他們的意見,但是她自己卻一句話也不說。最後,吳生梅跟劉滿浩兩個人急得沒有辦法,就采取了強逼的手段。吳生海問李為淑道:“你不是說周炳的報告對你很有啟發作用麽?你自己試試比較一下看,到底你的立場站得穩,還是周炳的立場站得穩。“李為淑叫他逼得享有辦法,隻好回答道那不用說,當然是周炳的立場站得比我穩。”劉滿浩接著質問李為淑道產既然你自己的立場站不穩,那麽,你跟一個當特務的父親一起生活,你就那樣幹淨,沒有點政治問題麽“李為淑被逼得沒有辦法,隻好無可奈何地回答道”不錯,我承認我自己不能沒有政治問題。“吳生海對劉滿浩會心地一笑,:接著問道產李為瓶,你承認你有政治問題了儼李為淑搖搖頭,不做聲。如滿浩又接著說道”李為淑,你剛才不是講你自己不能沒有政治問題麽“李為淑點點頭說道”不錯,我沒有說我自己有政治問題。我隻是說,我自己不能沒有政治問題。“吳生海又對著劉滿浩會心一笑,說”小李,好了,不要玩弄字眼於。你說不能沒有政治問題,那麽你就談一點具體的。一一到底你有些什麽具體問題“劉滿浩接著說:“對著咧、對著咧。哪怕一件事情也好。哪怕隻有一點點具體的事情,大的也好,小的也好!“李為淑隻是?昧子搖頭擺腦地說:“不,不,不。唉,這怎麽說得清楚呢?我確實說不出一件具體的一不,實際上是沒有任何一件具體的事情後來,他們兩個人再三跟李為淑共同訂正,是不是她自始至終都承認自己不能沒有政治問題。李為淑說,她自己說過的話她是負責的,她確實承認自己不能沒有政治問題。這句話一點也不錯,她在什麽場合都不會反悔。吳生海說“那好了,那好了。你在下午大組會上能夠對大家說一說麽?同時,你能夠向何守禮提出挑戰,要她跟你進行一次坦白競賽麽”李為淑也都一一答應了。
在”。;、”
在另外一個窯洞裏舉行的,楊生明、任步雲、張紀貞三個人的談話,又自有另外一番景象。開頭,楊生明首先說話。他從整個中國的政治形勢說起,一直說到邊區的搶救運動。他指出坦白眼不坦白的區別,認為隻有徹底坦白才是唯一的出路,民任何企圖打埋伏、泡蘑菇的想法都是不現實的,不可能的,如此等等。一一他一個人就說了足足有多半個時辰。任步雲沒有說很多的話,隻是坐在一旁,一個勁兒敲邊鼓,做幫腔。等楊生明講完了,?他就問張紀貞道產紀貞,你有什麽感想“張紀貞搖頭說道”沒有付麽感想。“任步雲又進一步迫問道:“楊科長說了這麽一大番話,真是語重心長。你怎麽能夠一點感想也沒有呢“張紀貞依然堅持原來的態度,不住地搖頭晃腦說:,我聽是聽清楚了,真是一點感想也沒有。”楊生明說了半天的話,嘴唇也有點累了,就沉默地坐在一旁,密切注視著事態的發展。任步雲換了一個方式,著著進逼道“紀貞,你今天聽了楊生明同誌的話,沒有什麽感想,難道前天你聽了周炳同誌的發言,也沒有什麽感想麽”張紀貞說:“哎喲,作過了,那天我昕了周炳的發言,確實有不少的感想。”任步雲聽見這麽說,就趕快問她道產組貞,那麽你講一講吧,講一講你心裏麵到底有些什麽真實的感受吧。“張紀貞不慌不忙地說道”周炳是我的表舅,又是我的老師,他那樣革命,既然都承認了自己眼一個奸細差不多沒有區別,那我還有什麽話可說呢?“楊生明跟任步雲兩個人都突然高興起來,異口同聲地說道:“那麽,你自己打算怎麽交代呢“張紀貞幹脆爽朗地回答道”既然周炳都承認了自己有好細的嫌疑,照這樣推下去,我想我自己也不會沒有特務嫌疑。我就是打算這樣交代。“楊生明踉任步雲問她能不能夠在下午的大會上把自己的決定說出來,同時,向張紀文挑戰。張紀貞叉爽朗明快地說道”哎喲,作過了。你們真厲害,叫妹妹向哥哥挑戰你們這一手,我哥哥看來是頂不住了。“事情就這樣子結束。楊生明跟任步雲都十分稱讚張紀貞是一個潑辣、爽快、撒脫、利索的人,辦事於脆。
下午,學習大組開會,縣長茹能文、組織部副部長高克業也來參加。楊生明主持,隻是簡短地說了幾句話,就讓張紀貞和李為淑發言。張紀貞一點也不作難,仍然象上午那樣,說周炳是她的老師,一一如果周炳也承認自己喪失立場,有奸細的嫌疑,那麽,她自己不會沒有特務的嫌疑,此外也沒有多說什麽。李為淑接著發言,也跟上午所承認的一樣,說周炳在他們這批人當中很有威信,一一如果周炳也那麽嚴重地喪失立場,並且有奸細嫌疑,那麽,她自己也願意承認不能沒有政治問題,此外也沒有具體舉出什麽例子。茹能文沒有說話。高克業代表縣委首先向張紀貞跟李為淑兩個人致賀,接著又勸勉她們要好好地眼著這條道兒,回憶一些關於政治問題、特務嫌疑的具體事例,還有這些事例的具體經過。說完了以後,又帶頭對張紀貞眼李為淑兩個人鼓掌,表示歡迎。大家眼著也熱烈鼓掌,其中隻有胡杏一個人沒有動彈。
胡杏聽了張紀貞眼李為淑的發言,又聽了高克業的視賀跟勉勵,覺著不大對勁兒。她坐在炕上一個角落裏,隻是不住地搖頭。在大家興高采烈地鼓掌讚好的時候,她隻是靜悄悄地,十分狼狽地苦笑著。後來,張紀貞一馬當先,要向她哥哥張紀文挑戰。她說,她要眼張紀文展開坦白競賽,看誰坦白得更好。接著,李為淑也起來向何守禮挑戰,說要看誰坦白得更快、更好。張紀文用敵視的眼光望著自己盼妹妹,何守禮也用敵視的眼光望著李為淑,他兩個人都不肯應戰。整個大組會都陷在極度緊張的沉默之中,無法圓場。
胡杏仍然坐在自己那個不被人注意的角落裏,象坐在針氈上一樣,不斷地挪動著身體,變換著姿勢,心情極為混亂不安。她想說幾句什麽話,把這個場麵一一這個硬梆梆的局勢扭轉一下,可是她什麽話也說不出來。她為自己的笨拙和缺乏應急的本領暗暗地感到內疚。後來,還是縣長茹能文,那個識字不多的老遊擊隊員開了口。他說,今天的會就開到這裏好了。對於兩位同誌的坦白態度,他是表示歡迎的,但是一定要把一些事例,把一些具體的經過再詳細回憶一下才好。至於何守禮、張紀文兩個人,他說也不要著急,可以慢慢地想一想,等以後思想活了,通了,再開會不遲。
當天晚上,何守禮眼張紀文兩個人情緒低落,晚飯去遲了。到他們吃完晚飯,呂水洗碗的時候,夥房裏已經靜悄悄的,四周無人。何守禮低聲對張紀文說,那天周炳不過做了一個姿態,可是,李為淑眼張紀貞兩個人卻緊緊跟上,當真出賣了他們。張紀文同意道”可不是麽,我妹妹眼為淑可以說毫無人性。她們這樣做,違背了一個人做人的基本道德。從基督教的立場說起來,她們就是違反了十誡。“何守禮接著說道”對極了,對極了。她們犯了偽證罪。可是事剖如今,別管那些了,想想我們自己吧。現在,我覺得我們兩個人走進了末路窮途,前麵毫無光明,毫無出路。“張紀文趁勢向她提議道要不然,咱們兩個人相眼著逃走吧逃之夭夭,一一離開了邊區就什麽事兒都沒有了。”何守禮說“你有那樣的本領麽”張紀文說;,我老實對你說了吧。我一點也不想隱瞞你。我是認識路的,閉上眼睛也能把你帶到邊區外麵去。你盡管相信我好了。“何守禮沒有辦法,也沒有別的選擇,隻是相信他,並且眼張紀文好今天晚上吹熄燈號以後,他們兩個人都想法子離開窯洞,走上後山,在後山上會麵,一道逃走。
果然,當天晚上吹過熄燈號以後,張紀文跟何守禮兩個人,各自找尋了一些。借口離開窯洞,先後爬上了後山。這兩個大學生在一叢黃苗跟前會了麵,秘密商量好,先不忙走下平川,沿著山坡上的小路,一個勁兒向東走,待翻過幾座山以後,再下平川,穿過延河,就往南邊一直奔去。他們既沒有帶吃的,也沒有帶衣服,。各自檢查了一下衣兜,都沒有帶竹麽錢。他們不管這一切,毅然出發,好象他們不過要到北門外去買點什麽東西,馬上就要回來的一般。這天晚上。繁星滿天,地上的小路借著星光,依稀可以辨認。張紀文在前,何守禮在後,一腳高、腳低地向前走著。走了不到半個時辰,他們兩個人的腳已經叫荊剌刮破了。有一次,一個不小心,兩個人一道摔進小坑裏。爬起來再走,約莫也摔倒了五、六次之多,但是他們毅然決然地往前走,毫不氣餒,不知不覺地來到了一條深溝的旁邊。兩個人站在崖頂上,喘著氣,終於躊躇起來了。
他們稍為體息了一會兒,定一定神,同時,仔細商量怎麽走法。如果他們走下溝底,再從對麵山坡上爬過去,這是比較省力的一條捷徑。可是這樣走法,就要經過拘漢上麵的一個襯莊。他們怕被人發現,不敢走這條路。後來幾經斟酌,他們才決定繞道一直走到溝掌,繞過整個山溝,然後走上山梁,一直!嚼著山梁往東邊繼續前進。他們十分艱苦地在山崗上左旋右轉,走得非常勞累。何守禮忽然發現自己揮身疼痛,小腿越走越沉重囊好象兩隻腳正在逐漸腫大似的,抬都抬不起來。張紀文走在前麵,嫌她累賀,隻顧自己走,連瞧也不瞧她一眼。她想喊又不敢喊,想走又走不動,急得渾身大汗。這樣子,他們兩個人的距離越拉越遠,幹脆連張紀文的影子也望不見了。
在寂靜無人的荒山上,何守花一個人孤零零地,一拐一瘸地走著。她所能看見的,隻有路旁一叢叢的黃畝,和那些伏在地上的,矮小的荊棘、野草。她既不知方向,又不知遠近,隻是毫無目的地,在這些看來模樣大同小異的山崗上走著。她不知道該向左,該向右,該向前,該向後,也不知道哪裏算東、西、南、北,越走草叢越高,越深,底下的延河流過的平川慢慢地也完全看不見了。
後來,何守禮走到了一片莊稼地前麵。這塊地不很大,看來有一兩畝的樣子,是一塊別人開過荒,種過莊稼以後,又丟荒了的土地。何守禮坐在這塊莊稼地旁邊,喘靜氣,擦著汗,兩眼望著那深沉無底,廣闊無邊的夏夜的天空尚神,實在連走一步路的氣力也沒有了。她想起自己離開了組織,離開了同誌,如今又被張紀文撂下不管,不免心中憂愁。不久,她發現離自己不遠的地方,在那小山坡旁邊,有一個半身高的小土窯,就在地上爬行著,鑽進那個小土窯,暫時安頓一下自己,打算等到天亮以後再往前走。後來,她越想越悲傷,就躲在那個半身土窯裏嗚、嗚、嗚地哭將起來。她哭的聲音很大,也不怕別人一一不,她甚至還希望能夠讓別人聽見。這個時候,她心裏麵十分矛盾既希望別人能夠發現她躲在這個土窯裏,又怕別人發現她以後,要拉她回去,對她加以重重的懲罰。
張紀文眼何守禮逃走了不久,縣委裏就組織人力,四處尋找他們。楊生明和任步雲兩個人負責尋找張紀文,胡杏、吳生。
海、劉滿浩三個人負責尋找何守禮。他們經過向夥房的同誌、收發室的同誌仔細調查研究,覺著這兩個人大概不會走平川,多半是往後山逃走,於是也相跟著爬上後山,努力追尋。他們五個人聯成一氣,結伴兒向東走,找到半夜,還是毫無蹤影。後來,他們也來到了那條大溝的旁邊,也跟著張紀文、何守禮的路徑往溝掌繼續搜索。還是胡杏耳朵靈,正在走著,她忽然用手把眾人一攔,說:“聽,這是什麽聲音“大家站定下來,仔細一聽,果然有一個女子在哭泣。他們順著聲音找到那個半身土窯,果然找著了何守禮。於是,先由胡杏、吳生海、滿浩把何守禮帶回縣委,剩下楊生明、任步雲兩個人繼續往前找尋張紀文。
一四五偶像
第二天,張紀文、何守禮被截回延安縣委以後,兩個人表現差不多完全一摸一樣他們都精神沮喪,萎靡不振。他們都自稱是俘虜。他們都不去吃早飯,也都不肯好好睡一覺。他們也不願意去參加學習會,隻是坐在各自的窯洞裏抱頭沉思。吃早飯的時候,胡杏盼咐任步雲給張紀文打飯,自己也帶了何守禮的漱口缸子,給她帶了滿滿一缸子小米綠豆稀飯回來。何守禮從昨天晚上一直折騰到現在,水也沒有沾一滴,早已幹得嘴苦唇焦,闖到這股小米綠豆稀飯的清香氣息,不免饞涎欲滴,恨不得一口氣把它喝下去,可是因為心中有氣兒,卻不肯吃。
胡杏用大姐的身份疼惜她,勸解她遵吃一點吧,阿禮,不要再糟蹋自己。”何守禮在這個絕望的時刻,忽然碰到一個關心她的人,還跟她這樣兜搭,這樣推心置腹,不禁悲從中來,哇的一聲哭了。哭了好一陣子,胡杏百般勸勉,才算收了聲,端起小米綠豆稀飯,呼嚕呼嚕地喝了幾口。一一這時候,她忽然覺著自己的身體不自在,喝下去的稀飯不受用,還有一點惡心的樣子,便又緩緩地把那個漱口缸子放下來,用一種可憐的,斷斷續續的聲音對胡杏說道。,。還有計麽糟蹋不糟蹋呢?我已經受盡了百般的侮辱,色經不象一個人了。“胡杏糾正她道:“誰說這樣的話來著?怎麽我就沒有這樣看你!我從來都沒有這樣想過。“何守禮抗聲說道:“你當然沒有這樣想過。你當然也沒有這樣的感覺!你是受愛護的,受重用的。大家都說你是好樣兒的,都說你革命堅決,都尊敬你,器重你,說你苦大仇深,把你捧上了天!你現在做小官兒,將來還可以做大官兒。你怎麽能夠這樣想呢?你怎麽會有這樣的感覺呢?當然不會的。“胡杏更加耐心勸解她道:“阿禮,你千萬不要這樣想。你說這樣的話,就能損害我們姊妹手足的情分。我還要勸你一句你也不能夠象過去那樣子逢人便罵,也不管對什麽人到處亂發牢騷,也不管在什麽地方。一個革命者,怎麽能這樣子在革命隊伍裏工作下去呢“何守禮說”你所講的那些道理,我何嚐不知、道呢?事實上,我到邊區五年以來,沒有聽別人說過一句好話,一句讚揚的話,或者說,一句肯定的話。你叫我怎麽辦呢?我想,別人既然不重視自己,我自己就偏偏不依。我一定要行使我的自衛權。“胡杏正色批評她道:“阿禮,咱你這就不對了。你這樣子一來,豈不眼所有你能夠接觸的人對立起來了麽?果真如此,你革命還能革下去麽?你當初到延安來是抱定什麽宗旨的?怎麽來了才這麽幾年,自己的宗旨就模糊起來,動搖起來了呢?這很不好。這無論怎麽樣都要克服下去。“何守禮沉默了好一陣子,不做聲。她對於胡杏這樣能體貼自己,說了真話,心裏暗暗感激,但嘴裏仍然這樣說道:“那樣當。然?。你是步步高升,一帆風順的。你一來就安排在縣委裏麵做機要工作,可我怎麽佯呢?我叫人扔到那些莊稼漢中間,做一個文書混日子。你聽說過麽?一一一個法科大學生僅僅能當一名文書麽?綰右膊桓嗨擔皇譴咚“快吃飯吧,快吃飯吧,有話咱們以後再談吧。”就從窯洞裏走了出來。她稍為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就徑直走到縣委書記郝玉寶的窯洞裏,要把何守禮這種想法反映給他昕,同時要向縣委提出一些意見。老書記平時特別疼愛胡杏,對於胡杏的一舉一動都稱讚不迭。他特別偏愛胡杏的貧雇農出身,特別偏愛她從一個字不識的莊稼人、小丫頭變成今天這樣的一個幹部,又特別賞識她雖然出身窮苦,備受折磨,卻能夠奮發獨立,使自己生長成如此優秀的一表人材。一一當下,他看見胡杏自己翩翩然走進來,就連忙扔下自己辦公桌上的文件,站起來讓胡杏坐,並且一定要她坐在那張用木板拚成的沙發椅上,自己卻坐在辦公椅上和她談話。胡杏什麽套話都沒有說,隻是沒頭沒腦地對郝玉寶直言道“郝書記,我向你提個意見咱們縣委的搶救運動,我看是搞得太離譜了。”郝玉寶嘻嘻地笑著說道看、看、看,你這一將軍好厲害,把我將得連坐歪的地方都沒有了。不過,你對縣委提出意見。一一你有充分的權利,縣委也非常地歡迎。那麽,你就說說看吧,怎麽太離譜了呢“胡杏瞪大著圓圓的眼睛望著老書記,斬釘截鐵地說:“咱們一點證據都沒有,就是說,一點事實的根據都沒有,光強迫人家承認是特務,這還不算太離譜了麽“郝玉寶慢慢地對她說清楚目前邊區麵臨的危險形勢。他說,目前邊區跟國民黨的戰爭可能是一觸即發,所以,在時間上非常緊迫,不可能仔仔細細、從從容容地做什麽很多調查研究的工作。至於說到事實和根據,他相信上麵是掌握了充分的材料的,但是他們縣委目前確實沒有這些材料。正是因為沒有足夠的材料,隻有一些值得懷疑的地方,所以要搞搶救運動,要大家自動坦白交代,從對象的嘴裏把更多的材料掏出來,表示他們認真悔改,這就是運動的本意。最後,郝玉寶象一家人似地,親切地對胡杏解釋道”你要注意,正是因為我們還沒有掌握足夠的材料,所以才搞運動。如果一旦拋出了材料,那就不是搶救的問題,而是逮捕的問題了。“胡杏十分相信老書記的話,但是自己的心裏又存在著許多迷惑不解之處,因此她的眉毛很好看地皺了起來,說:“我也是學習小組的一個副組長,當然極力要把這次學習搞好。我一定要使這次學習得到應有的成果,可是“說到這個地方,她又說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