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四零絕命書
周炳因為工作的關係,到荼江去了十天,一千九百四十一年的最後一天,路過海棠溪。他本來想順便去海棠別墅看看他的姐姐和姐夫,因為公務在身,要趕著回去匯報,所以沒有進去,一直回到了紅岩嘴。工作匯報完了以後,他聽見一個《新華日報》的同誌說,他的姐夫陳文雄已經在聖誕節的前夜自殺了。這個消息不單是轟動了整個報館,也轟動了重慶全城。
當天下午,周炳就跑到海棠別墅去,要安慰安慰他的姐姐。他在房子後麵,花圃的旁邊找到了周泉。她正在彎下腰去,輕輕地嗅著一片**葉子,看見周炳來了,就直挺挺地站在他的麵前,也不說話。周炳呆呆地打量著可憐的姐姐,隻見她穿著渾身上下一樣深黑色的毛呢子大襟衫長褲,臂上纏著一塊不容易辨認的黑紗,精神雖然萎靡不振,卻顯得十分嚴肅。她無言地望著她那風塵仆仆但是精神抖擻的弟弟,用一塊手絹在臉上輕輕地擦著眼淚。這個時候,仿佛她的身體更長了,腰更細了,臉更白了,嘴也更小了,看來比任何時候都更加馴良,更加溫柔。
她輕輕地問周炳道”事情你都知道了儼周炳點點頭,回答道產知道了。多麽不幸呀“周泉隻在鼻子裏晤地應了一聲,沒有再說什麽。看樣子,她是意態蕭條的,可是並不顯得過分悲痛。過了好一會兒,她又對她的弟弟說道”文雄這個人,死前表現得非常凶惡,非常暴虐、殘忍,跟他平常做人完全變了個樣兒,真是一個謎呀。“周炳陪著姐姐緩緩地向客廳走去,再也沒有說什麽話。
客廳裏收拾得整整齊齊,幹幹淨淨,好象沒有發生過任何意外的事情。周泉把自己的床鋪挪到客廳外麵來睡,一一這是唯一的變化,表示出這一家人遭逢了一種不平常的災難。周炳喝過茶,問起情由,周泉這才詳詳細細地對他說出事情的經過來。她告訴周炳,陳文雄一連鬧騰了好幾天,誰知到了聖誕節的前夜,忽然靜悄悄的,什麽聲音也聽不見了。大家開頭以為他安靜下來,睡覺去了,但是又慢慢地感覺到有點懷疑。她最後說:“就在聖誕節那天的早上,大家一起來敲他的門,天哪,沒有人答應。後來大家急了,硬把門撬開,才發現他吃了大量的安眠藥,已經昏迷不醒。大家七手八腳,連忙把他送過江去,送到一個醫院裏去搶救,可是,已經為時過晚,他於是就過世了。“兩姐弟默默無言地對坐著,彼此的眼睛都露出一種茫然的,呆滯的神態。周炳在自己的腦子裏,把陳文雄一生中重大關節的地方,一件一件地回想起來。他首先想起了三家巷的金蘭結義,接著想起了陳文雄怎樣退出省港罷工委員會,又想起了當攻克武昌的消息傳到廣州那一天,在陳家客廳裏麵的階級鬥爭最後,還想起了振華紡織廠後麵大院子裏,那一幕焚燒日貨的情景他覺著,仿佛有一根無形的繩子牽著陳文雄往他自己的路上走,一直走到深淵裏。陳文雄既沒有懷疑,也沒有反悔,更沒有掙紮一他根本沒有認真考慮這許多事情,隻顧一個勁兒往他的最後的終點走去。這一切,仿佛都是命中注定的,無可挽回的。周炳打算把自己的看法告訴他的姐姐周泉,可是他回心一想,當陳文雄被一根無形的繩子拴著向前走的時候,正是他姐姐周泉形影不離地,一步一步地跟著他走的。一一幹嗎要把這些往事對她說呢?這不是更加惹起她的哀愁麽?於是,他隻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對他姐姐說出一番毫無意義的話道”姐姐,大表哥是一個非常自信,非常堅寇的獨創家。他做事情從來是一心一意,沒有任何躊躇、拖遝的。他這一次所遭逢的變故是這樣的大,我同意你的話,這真是一個謎。“周泉輕輕地點著頭,同時把右手向他伸了出來。他用自己那隻僵直的右手接住周泉的柔弱的手,又用左手在上麵覆蓋著。就這樣,他那兩隻粗大的手把周泉一隻軟弱無力的手夾住,久久不放。不知為了什麽緣故,周炳這個時候對於姐姐覺著十分可憐。他認為她沒有什麽過錯,如果有的話,她的過錯也不過在於她的軟弱罷了。他從來沒有這樣憐憫過他的姐姐,一一難道對於一個軟弱的人給了這樣大的殘酷的打擊,不是太過分了麽?周炳想說幾句話寬慰寬慰他姐姐那顆受傷的心,可是又說不出什麽恰當的話來,想來想去,於是他這樣說道”姐姐,我想你一定沒有忘記,我們周家大哥、二哥是叫他們那一夥人害死的。後來,他陳家四表妹先自殺了,如今,大表哥也尋了短見。這裏麵好象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在支配著他們的行動,使得他們各自的結局都變成無法避免的。你想,是這樣的麽“周泉忽然精神振作起來,兩隻眼睛露出閃爍的光芒,說道,“不,不一定是這樣子,不一寇是無法避免的。如果大家都能保持二十年以前,在三家巷金蘭結義的時候,那股親切的、和諧的、熱烈的勁頭,這一切事情本來都是可以避免的。“周炳盡量使自己更加溫和一點,更加體貼一點,說道;”姐姐,這你就不能說是百分之百的正確了。事情的真相恰恰就是這樣,曆史要往前走,世界要往前走,整個地球飛快地往前轉動,那麽,就不免產生兩種人。一種人要把這個世界更快地推向前去,另一種人要把這個世界拖住不讓往前走。這就沒有辦法不發生衝突,發生了衝突,也就沒有辦法不產生種種悲慘的事情。“周泉苦笑一聲道好了,按你這麽說,如今你站在一邊,我站在另外一邊,我們兩個人還不知道自己的結局究竟怎樣呢。”周炳故意把話題攪亂,支開她的注意力道儼唉,你瞧咱倆談到哪裏去了。咱們光顧得扯那些問題,倒忘了把大表哥的情況研究清楚。我想,大表哥既然能夠下這樣大的狠心,其中必然是有緣故的。“周泉聽他這麽說,就四肢無力地勉強站立起來,用蹣跚的腳步走回房裏,取出一張紙來,遞給周炳,那就是陳文雄的絕命書。全信是用英文寫的,但是,既沒有上款,也沒有下款,更加沒有寫日期。如果用中文翻譯出來,就是這個樣子”我一生功過,自己不想多說。這番慘禍,皆由於美國太不爭氣,英國太辱頭。至於個人毀譽,我是完全不在意的。總之,別人喜歡怎麽說,就怎麽說吧。
“我堅持說明我畢生相信的三個觀點。第一,這個社會跟任何社會一樣,根本不存在什麽階級,第二,國民黨不爭氣,自取滅亡,實在令人痛恨,第三,日寇必敗,中國必亡。”周炳看過絕命書,把其中一些不認識的英文字問了周泉,把其中一兩句自己理解不確切的話也問了周泉,他自己又不知不覺地陷在沉思之中。周泉看見弟弟滿臉狐疑,就對他說道,“是的,你大表哥做事情往往叫人猜不透,很難理解,很費推測,這回也不例外。比方說吧,他為什麽不署名?為什麽不寫日期?這裏麵恐怕都有點道理。我們這裏所有的人都看過這封信了,大姐、二姐、三妹、三妹夫他們都眾口一詞地斷定,說你大表哥上下不署款,那個意思是要給所有的人看。一一就是說,他這封信不是給某一個個人,也不是給某一個家族,是要給全人類的。此外,他為什麽不寫日期呢?大家認為,他這個不寫日期的用意,就是說他這封絕命書的價值不在於一天、兩天,也不在於哪一個月,哪一年,而是保持著一種永恒的價值。”周炳在自己的座位上用左手捂著自己的前額,過了一會兒,才緩緩地說道:“我想的不是這些,我也不準備研究這些。我倒有一個感覺,大表哥的絕命書象是一種宣言,又象是一種佛家的倡語。我所不明白的有兩點。一點是他說個人毀譽他完全不在意,為什麽不在意呢?其次,他說中國必亡,為什麽會必亡呢?可能他這兩句話有表麵的意義,也有裏麵的意義。這表麵的意義跟裏麵的意義又有著什麽樣的關係呢?這表麵的意義眼裏麵的意義又由哪一種來代表事實的真相呢?完全不明白。看他的意思,他是要使人家相信,金融事業上的成敗,對於他來說,不占什麽很重要的位置。他一輩子最注意、最關心的還是政治問題。以前他說,中國不亡給日本就亡給共產黨,現在他想證明,中國要想不亡給共產黨,就要亡給美國。”周泉苦笑一聲,用讚許的眼光望著周炳,說道;“阿炳,你自從加了你們那個八路軍以後,的確是變得很有頭腦了。好吧,我再給你看一樣東西說完以後,她又一次走回房間裏,拿出一封電報來,給周炳看。這是他們老爺陳萬利從廣州發來的電報,上麵說了很多廣州的情況,但是,主要的意思隻有十個字,那就是”港幣暴跌,身家損失九成。“等他看完電報以後,周泉又加上說道產從大姨爹這封電報來判斷,我們陳家是已經破產了。”周炳笑笑地說對。你們陳家破產,一一他自殺的真正原因。晤,大表哥這個人,一輩子不說一句真話!不過,破船還有三斤釘嘛。陳家的身家那麽厚,即使損失了九成,還是個大富翁。他們陳家破產以後,比我們周家最有錢的時候,那財產還不知道要多出多少萬倍呢。如今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我倒想要問問你“周泉好象叫別人點醒了一件什麽事情,突然警覺起來道”什麽?問我什麽“她的神氣有點兒緊張。
周炳平靜地說也沒有什麽了不起的事情。如姐,我是想問你,今後有什麽打算”周泉滿臉驚訝,聲音顫抖地反問道產什麽?什麽叫做打算?我這一輩子還什麽也沒有打算過。“周炳十分友愛地說道那,那是過去的事情了。今後,你必須有一點打算。你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沒有打算,怎麽過生活?你到底走什麽路,怎麽走法,一一你現在要獨立思考這個問題了。比方說,你至少要考慮該回廣州還是留在重慶。如果回去,又該做點什麽如果留下來,又該做點什麽如此等等。”
周泉站立起來,盡量使自己的語氣更加果斷,說道哦,不錯,這就是打算。可是我的好兄弟呀,我到現在為止,還什麽打算也沒有。自然,我覺著我自己跟過去有點兩樣我嫁到他們陳家以後,一直低著頭過日子,好象一個人一直昏昏沉沉地睡了十五年。忽然有一個早上,她從睡夢中醒過來了。你曉得這個人是誰?一一她的偶像叫別人打碎了。她的腦袋反而抬起來了。這一點十分明白,絲毫也不含糊。可是除此以外,我就什麽也沒有想到過了。“說完以後,她就把重疊著舉在胸前的兩隻手緩緩地向兩邊伸開,表示她的胸中一無所有。周炳沒有做聲。她又緩緩地走到牆邊,抬起頭,望著牆上那個披著黑紗的鏡框,一一鏡框裏麵嵌著陳文雄的遺像,說道你是我的向導,你是我的偶像,你是我的驕傲,你是我的希望。十五年來,我象一個瞎子似地,在黑暗中跟著你走,又象一個紙鵲兒似地,叫你用棉線牽著,隨風飄**。我不知道自己要飄到什麽地方去,要飄多長的時間,我什麽也不知道。可是現在,那根線突然斷了,你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撇下我一個人,這可叫我怎麽辦呢儼周炳也站立起來,跟著他的姐姐走到陳文雄的遺像前麵,用他左邊那隻大手掌扳著周泉的肩膀,說道;”所以了,這就是為什麽一定要有一個打算。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打算,這打算就是生活的目的,追求的目的。你必須有一個追求的目的,你的生活才有意義。“正說著,有一種尖細的,清脆的噪音從遠而近,叫道”哎喲,阿炳,你來了也不上我那兒去坐一坐。你不到我那兒去,我可是要來了。“話猶未了,隻見陳文英移動著她那細長、高貴的身軀,緩緩地走進了客廳。三個人圍著一張小茶幾坐下來,陳文英緊緊握著周泉一隻手,表示她是那樣溫馴,那樣善良的一個人,自己沒有法子壓抑那種幫助她的強烈的願望。她認為,周泉是一個與世無爭的人,一輩子沒有參加過商戰,也沒有參加過政戰,從不做損人利己的事情,目前處於這樣一種環境,叫人十分同情。她說,任何人都是上帝的羔羊,迷途了就應該知返。她重新提出她的教義,要博愛一切人一一愛親人,愛朋友,也愛敵人。她說,她自己雖然已經四十三歲了,但是,站在上帝的麵前,自己仍然感覺著自己是一個很小很小的小孩子。她勸勉周泉虔誠地回到上帝的事業裏麵來,努力做一些募捐、救濟、舍藥、施粥這一類極其有意義的善事。這樣子,她的精神就一定會得到安慰,心裏麵也會感覺著十分愉快,同時她也能發現一個人在世界上生活著是多麽的崇高。周泉沒有表示讚成,也沒有表示反對,臉上也沒有露出任何的表情,隻是嘴裏輕輕地,暖嚼地說道”我謝謝“陳文英走了之後,陳文姆又走進來。她的身體正在不斷地發胖,走起路來顯得不那麽靈便。她坐在陳文英剛才坐過的椅子上,眼睛凝視著周泉的憔悴的臉孔,長久沒有開腔。,她自己的臉孔仍然是棕色的,眼珠子也仍然是棕色的,連頭發也跟以前一樣是棕色的,可是她整個人的精神總顯得十分倦怠。她首先聲明自己是一個懶惰的人,因此深深地知道,一種醉生夢死的生活對自己更加合適。接著,她又翻開了最近幾年的曆史,說在這麽一段短短的時間裏,世界發生了多大的變故,中國發生了多大的變故,她婆家也發生了多大的變故,而她娘家更是接二連三地發生重大的變故。她坦白地說她不了解這些變故發生的原因,也不知道用什麽辦法可以阻止這種事情的發生,因此,她隻能坐待悲劇的降臨,並且毫不動心,象木頭人似地混日子。最後,她勸勉周泉道”表姐,象我這樣?昆吧人生幾何,對酒當歌,逆來順受,有樂且樂。“說完了,自己也不由得黯然一笑。周泉昕她這麽說,不斷地點著頭,嘴裏順著她的意說道”樂好,樂好一一能樂就好。“陳文蟬走了出去。周泉告訴周炳說,自從他大表哥去世以後,這裏的幾位表姊妹夭夭都要來看她。果然不久,陳文捷就跑進來了。她的身材比她兩位姐姐都要矮一些,而她的臉孔和她的眼睛卻比她兩位姐姐都要圓一些,有神一些。她的腳步走得很快,渾身透露出一種灑脫利落的神氣,表現出她是一個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周泉一看見她,就稱讚道三妹來了,三妹來了,我一看見她就覺得揮身都有力量。”陳文捷看見周泉那個可憐的樣子,也沒有說什麽安慰她的話,一開口就鼓勵她應該多到社會上麵去,進行各種各樣的活動。她認為人生的理想就是到社會上麵去做各種各樣的活動。人不能離開社會,隻要她到社會裏麵去,她就覺著人生有意義了。她提醒周泉,說她這十幾年來老躲在家裏忙著一些家務的事情,使自己和社會隔離開來,這就是一切不幸的根源。如果她能走到社會上麵去,跟她的丈夫陳文雄一起從事社會上各種各樣的活動,對於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前途,自己也起一點作用,一一同時對她的丈夫倘若也能起一種促進規勸的作用,那麽,事情也許會完全兩樣。接著,她又對周泉跟周炳兩個人表白,她自己是一個合作主義者,不是一個共產主義者。近幾年來,她算是看清楚了,在抗戰這一點上,共產黨有許多主張是正確的。他們陳家,說不寇還包括張家跟李家,虱然在社會上也做了不少事情,也很體麵,可是,在抗戰問題上,或者推廣一點說,在世界問題上,有許多地方是看不清楚,甚至是看錯了的。周炳聽見她這麽說,就點頭笑道“三表姐到底是三表姐。不錯,你很進步了,但願你做一個真正的抗戰派。”陳文捷搖頭笑道“是不是真正的抗戰派,我不敢說。我現在至少是一個民主派,一一我仍然堅持我那勞資合作的理想。”陳文捷走了以後,周泉就請教她的兄弟,她自己應該怎麽打算,應該追求一些什麽,周炳說:“姐姐,每個人都有自己追求的目的。自然,每個人所追求的東西可能不一樣。有人追求名譽,有人追求金錢,有人追求美人,有人追求長壽。”周泉聽見他這麽說,就苦笑起來了。她製止他別盡胡扯,說他明明知道自己眼這些東西毫不相幹。周炳誠懇地,熱情地,然而更加嚴肅地說道“但是,也有很多很多的人在追求人民的幸福。一一並且,他們的目的是一致的。”周泉說“這個目的好是好,可是對我來說太大了,太渺茫了,距離恐怕也太遠了。我隻是想請教你,做點什麽能夠對社會有益處的小事情,這就行了。我這麽想,一不敢貪多,二不敢求大,哪怕隻有芝麻大一點兒,隻要我做得來的,我都想做。這樣子,可以洗一洗我一輩子那種寄生生活的恥辱。我以前過的寄生生活隻會沾這個社會的光,對這個社會一點沒有出力,現在想起來,不單是恥辱,並且是罪過。我所以想做一點事情,正是想贖固自己的罪過。”周炳從心底裏湧出一股熱流,十分興奮地說道產姐姐,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別再提了。為了追求人民的幸福,人們就要革命。這說起來好象是很大的事情,其實,也是很平常的事情,隻看你去做不去做罷了。我說,如果你今天還不能參加革命,至少也應該想法子在各方麵讚助革命,不是麽?”
一四一一個新黨員的
煩惱在動亂時代的中國裏,生活著那麽兩種人一種人象觸礁的小船,在迷茫大海中絕望地沉沒下去,一種人象雨後的春筍,在貧癖的泥土裏苗壯地成長起來。胡杏屬於後一種。一一她為此經常感到無限的歡欣,無限的快樂。她時常對自己說道“哦,世界上怎麽會有延安這麽一種奇妙的地方”偉大的整風運動教育了每個黨員和每個幹部,使他們個個人信心十足,喜笑顏開。胡杏就是黨所疼愛的兒女們當中的一個。僅僅從外表看起來,她經過了整風學習,看來是更加愉快了,更加輕鬆了,更加熱情了,同時,也更加含蓄了。吳生海逢人就稱讚她道“廣東女子就是熱情,廣東女子就是活潑。”實際上,很少有人能夠確實知道胡杏的心是多麽深地沉浸在甜蜜的幸福之中。首先,她從物質方麵感覺著很幸福。她從來沒有吃過象現在這樣香的飯菜,從來沒有住過象現在這樣寬敞安靜的地方,從來沒有穿過象現在這樣充裕的衣服,一一雖說這些東西都是簡樸的,單調的,然而同時卻也是充分的,富裕的。她相信這一點對於何守禮、張紀文他們來說,是很難同意的。甚至對於楊承榮和江炳這樣的人來說,也不會象自己感覺到的那樣重的分量。一一至於精神方麵的幸福,那就更加令人心醉了她明白了什麽叫做真正的,有生命力的馬克思主義,什麽叫做口頭上的馬克思主義,而實際上是在破壞著馬克思主義的那麽一種東西她明白了什麽叫做覺,黨是怎樣組織起來的,和每一個黨員應該在裏麵怎樣進行積極的活動。而尤其奇妙的是她這個本來識字不多的人,居然也能夠嘲笑那些有學問的人所搞出來的黨八股。她把這一年半以來的生活眼從前在舊社會那一段長長的生活對照,覺著一個是在天上,一個是在地獄裏,簡直無法相比。就是同在延安吧,她也覺著最近這個一年半,在五年以來的生活中,更加令人難以忘懷。這樣一來,她整個人變了,她的神韻、風采顯得更加豔麗,那聲音、笑貌顯得更加撫媚了。周炳偶爾回到延安,也仿佛察覺到胡杏的這種變化,但是因為沒有時間和她細談,也無法得到更深的了解。一一這年半以來,他工作忙碌,多半時間是在路上奔跑,在延安的時候很短,而離開延安的時候卻很長。至於其他的人,雖然和她有點接觸,對她的變化也有點感覺,終究沒有辦法完全理解她內心的喜悅和幸福。
一千九百四十三年五月,共產國際執行委員會主席團因為適應當前鬥爭的發展,自動宣布解散了共產國際。六月,國民黨利用這個機會,狂喊亂叫什麽“解散共產黨”,“取消陝北特區”等等。六月十八日,作為支持這種瘋狂叫嚷的一種實際行動,國民黨將領胡宗南到陝北洛川召開了軍事會議,並且,調動了駐守河防的一部分軍隊,準備進攻陝甘寧邊區。就這樣子,掀起了第三次反共**。七月四日和六日,八路軍朱德總司令分別致電胡宗南、蔣介石,嚴正抗議國民黨軍事進犯陝甘寧邊區的挑釁活動一一對於這種愚蠢行為,邊區人民並不畏懼,他們正在中國共產黨和邊區政府的率領下,進行著英勇的鬥爭。
一千九百四十三年七月九日,延安各界群眾三萬多人在從前叫做大眨詢,如今叫做文化溝的一個隱藏在山穀中間的廣場上舉行了一次氣氛十分熱烈,又十分隆重的緊急動員大會,發出呼籲團結,反對內戰的通電。胡杏和整個延安縣委的同誌一道參加了這次的大會。她也和同誌們同樣地感覺到無比的憤怒和無比的興奮。在她來回走二十裏路去參加大會的路程當中,她都經常想起許多事情,可是,不知道踉什麽人講才好。想找周炳詳細痛快地談一個晚上,可是,周炳這個時候又恰恰不在延安。
在那次緊急動員大會的約莫十天以後,七月二十日,延安縣委屬下的各級機關同時展開了一個搶救運動。這搶救運動的意思就是說,邊區周圍的戰爭危險已經逼在眉睫,一觸即發,全體幹部必須展開一個突擊性的運動,把隱藏在幹部隊伍中的特務分子挖出來,並且幫助他們改邪歸正,回到人民這方麵來,以便一心一意,共同保衛邊區。
當天早上,延安縣東川曹店區一鄉支書兼鄉長曹步有天剛剛亮就走出家門,準備上縣委去。在路上,他碰見了東川曹店區二鄉的支書曹德旺。他問曹德旺這麽早上哪裏去,曹德旺說要到縣裏去,於是,這一老一少兩位支部書記就相跟著到縣委找到了縣長茹能文。茹能文是最沒有官架子的人,平時好相與,而曹步有跟曹德旺又是老熟人,也不拘禮,一進窯門就坐到炕上去抽煙。茹能文問他們一老一少,這麽早爬到山上來幹什麽,他兩個人七嘴八舌地向剪能文訴苦,說幹別的事情都可以,再辛苦,再危險他們都不怕,可是要他們搶救何守禮跟李為淑,他們都不來。茹能文對他們開玩笑道:“你們都怕聞糞人了”曹步有眼曹德旺同聲答應道:“怕咧,怕咧,咋不怕”曹步有還加上說:“人家是高級聞糞人,是大學生,又是一個閨女,還是一個非黨人士,我怎麽惹得起呀”曹德旺也接著說:“那個倒是個黨員,可是一一一個女的,又沒有出嫁,你碰也不敢碰,鬥也不能鬥,你怎麽去搶救她呀”部能文說怕是怕,誰不怕呢?我也害怕。我才剛剛開始認字,說老實話,看見他們,心裏麵就發慌。可是,發慌也罷,害怕也罷,總得去接觸他們,總得去做工作呀。你們兩個人的情緒就不對頭。“正在這個時候,南川桃林區三鄉支書王誌萬、南川挑林區四鄉鄉長王誌發和四鄉支書王貴堂正在隔壁組織部副部長高克業的窯裏談話。他們正在向縣委組織方麵的這個負責人訴苦,說安排他們做什麽工作都行,哪怕叫他們去打仗都不成問題,可是要他們幾個人去搶救張紀文、張紀貞兩兄妹,那是高低拿不下。高克業冷冷地問王誌發、王貴堂兩人道:“怎麽,你們怕那些了“王誌發不服氣地說我怕他什麽?我們有兩個人,他才一個人,打也打得過他。”王貴堂譏笑王誌發道你瞧,咱們的老誌發嘴巴可硬著咧,可是,你瞧他一見人那個樣子,呼嚕呼嚕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舌頭首先就僵了。“王誌發辯解道:“人家是大學生,咱什麽也不是,咱拿什麽去跟人說話呢
高克業直接了當地問他們道:“你們看,你們那兒的張紀文象個特務麽”王貴堂搶先回答道產象是一一咋不象?我看不說十足,也有八成,一一活立立兒的,活立立兒的一個特務。他爸爸是咱省裏什麽地方的一個司令官,誰知道他派這個兒子來咱這裏幹什麽“三鄉王誌萬補充說道,“那男的象,那女的可不大象。可是這也難說呀,有些特務分子偽裝真是偽裝得很好的,何況,他倆是同一個爸爸。如果哥哥是那號子人物,那妹妹還能不是麽“王誌發最後說”象倒是象,不過咱們沒有法子整他,咱們怕動下亂子來,惹不起。“王誌萬這時候隻是點頭附和,沒有再說話。
曹店區的兩個鄉跟桃林區的兩個鄉的幹部走了以後,他們把這件事情拿去向縣委書記郝玉寶匯報。茹能文說,既然鄉裏有困難,縣裏就應該想法子,下麵辦不了,上麵應該把責任擔起來。高克業也說,現在看起來,在下麵解決問題是比較困難的,因為每一個鄉沒有幾個人,水平也不高,在區裏解決問題看來也難,最後,恐怕隻能夠在縣裏解決問題了。三個人商量來,商量去,最後才走下了方案。
接著,郝玉寶找縣委組織部幹部科科長楊生明跟組織部幹事胡杏來談話。他明確地給他們交代了一項任務,就是在整個縣委機關開展搶救運動的時候,由他們兩個人負責開辦一個學習組,把何守禮、李為淑、張紀貞、張紀文四個人調來學習,進行搶救運動。此外,縣委辦公室派一名幹部吳生海參加,曹店區派一名區助理員劉滿浩參加,挑林區也派一名區助理員任步雲參加,協助把這個學習組辦好。這個學習組的任務有兩條,第一條,要把組裏麵的特務分子挖出來,搶救過來,第二條,要把組裏麵的知識分子保護好,不許隨便傷害。胡杏聽到這項任務,覺著有點茫然,有點不好理解,就獨自揣摩著,不做聲。楊生明本來對於知識分子沒有什麽好感,如今說要他從這裏麵挖出特務分子來,他覺著很有把握,很有搞頭。但是,又要他在這個時候保護知識分子,他就有點弄不清楚,他那象喝醉了酒一樣的紅臉這時候顯得更加紅起來了。他對郝玉寶說道”又要挖特務分子,又要保護知識分子,這不是首先自己互相矛盾起來了麽?這樣矛盾的任務,我完成不了。“郝玉寶訓斥他道”楊生明,你別胡扯,這項任務你完成得了,你一點也不能推辭。任務本身就是這麽兩條,既要把特務分子挖出來,又要把知識分子保護好。不是政策有矛盾,是你腦子裏麵有矛盾,把你腦子裏的問題首先解決了就行了。“從郝玉寶窯洞裏出來,楊生明又約胡杏回組織部辦公室裏細談,胡杏也高興地答應了。首先,楊生明提出來,請胡杏詳詳細細地介紹何守禮、李為椒、張紀貞、張紀文幾個人跟楊承榮、江炳、區卓幾個人的關係,特別是來延安以前的關係,要更加詳詳細細地介紹。胡杏不假思索,把她所知道的這幾個人的互相來往跟他們家庭裏的、社會上的、各方麵的關係都仔仔細細地給楊生明介紹了一遍。她的態度是那樣的融洽,那樣的合作,特別是對於一些煩瑣的細節,她都說得那樣的詳實,那樣的具體生動,使楊生明感覺著十分滿意,心裏暗暗在想,受苦人家出身的人就是好,就是優秀。
接著,楊生明又把何守禮、李為淑、張紀貞、張紀文四個人在整風運動當中所寫的筆記、材料和檢查都從櫃子裏撿了出來,擺在桌子上,要胡杏好好地仔細看一看。他還提綱軍領似地對他們四個人的情況大致作了一些分析,最後,他甚至把楊承榮、區卓、江炳在整風運動當中的表現也向胡杏簡單地介紹了一遍。他告訴胡杏,楊承榮在整風當中支持了他們邊區醫院的那個非黨人士的院長董懷李反對那個黨員副院長秦世新,他支持董懷李是因為董懷李有技術,而秦世新反對董懷李就說他們的董院長政治上非常落後,這樣子,楊承榮也被人稱為技術至上主義。楊生明又告訴胡杏,區卓在整風期間和他們那個廠的供給科長白聖光有矛盾,他攻擊人家白科長懶散、疲塌。而江炳在整風期間卻和他們廠的廠長陳有德鬧起矛盾來,他認為陳有德是一個誇誇其談的人,換句話說,就是一個教條主義者。胡杏昕著這些自己前所未聞的情況,隻是靜悄悄地不做聲,精神顯得非常集中。
楊生明抽完了一袋旱煙,在桌邊上磕去煙灰,隨手把旱煙袋往桌子上一扔,在胡杏毫無思想準備的情況之下,對她提出這麽一個要求道,“胡杏,事到如今,你一定要眼他們劃清界限,不管你自己願意還是不願意。“胡杏一聽他的話,登時象一個人無意中喝下了一杯膽汁似地,苦得張口結舌,一時說不出話來。她生怕自己昕錯,就重複問他道”楊科長跟誰劃清什麽界限“她這樣說的時候,滿臉露出孩子氣來,好象一個平白無辜的小姑娘被什麽惡徒欺負了似的,那天真無邪的驚愕神態看起來十分動人。
楊生明輕輕地笑著,說道產胡杏,你看你,急成這個樣子。別急嘛,聽我說嘛。一一隻要跟何守禮、李為淑、張紀貞、張紀文他們幾個人劃清界限就行了。”胡杏難過得聲音都顫抖了,緊繃著嗓子說道產跟他們一一劃清什麽界限“她一麵說,一麵很不耐煩地緩緩地站了起來。楊生明走前一步,用手按著她的肩蹄,叫她坐下,給她解釋道產胡杏,你不要急嘛,你不要難過嘛。我知道,這四個人都是跟你一道來延安的,是你把他們帶來的。可是,這有什麽關係呢在政治上,各有各的帳嘛。你把他們帶到革命陣營裏麵來,你的任務就算完了。到了革命陣營以後,每個人怎樣發展,都應該由他們自己來負責。”
胡杏膽怯地說道楊科長,你說這句話本來不錯,事情就是這個樣子的。但是,我跟他們之間又有些什麽界限呢?這我就一滿解不下了。“楊生明聽她說了一句陝北話,就對她笑了一笑,說”有咧,咋個沒有?你們有不少的界限呢。首先,你跟他們就有一種階級界限。你自己是一個雇工階級,是當丫頭的人。他們都。是一些少爺、小姐,都是資產階級或者地主階級裏麵的人。這樣子,難道說你們就沒有階級界限麽你不要看何守禮是你的表妹,對你很好一一這不奇怪,也許對你真好。可是,她是個剝削階級的人,你可是個被剝削階級的人,你們的階級界限不是很清楚麽現在是什麽時候現在是政治運動的時候,你可不能耍溫情主義。“胡杏點頭同意道”不錯,楊科長,你提醒我這一點很好。在這個問題上,我自己是懂得的,也有很多親身的體會。何守禮、李為淑、張紀文、張紀貞這些人的家庭出身跟我有很大差別,這很明白。可是後來在抗日運動裏反對國民黨賣國投降,我們大家在一起做事情,就變得比較一致了。不過,現在不談這些也好。你說,除了這一點以外,我們之間還有什麽關係需要劃清界限的呢“楊生明用拳頭打著自己的手掌,說道”有呀,怎麽沒有還有一種界限你們必須劃清楚。你知道,你是一個共產黨員,你在政治上、曆史上都是清清楚楚的。可他們有些且然是黨員,曆史麵目還不完全清楚,有些還不是共產黨員,政治麵目到底是怎麽樣的呢,現在誰也說不準。在這一點上,你一定要保持清醒的頭腦,一點都含糊不得胡杏終於亭亭玉立地站了起來,在窯洞當中踱來踱去地緩緩走動,態度非常克製和文雅。楊生明在一旁看著,怎麽樣也很難相信目前這一位默默無言的廣東姑娘就是十天以前在文化溝廣場上那個熱情奔放,憤怒而又興奮的胡杏。
胡杏在石頭窯洞裏來回踱了十幾次,忽然一擰轉身,象一隻山鷹撲一隻小雞似地撲到楊生明的麵前,對他說道產楊科。長,你說何守禮、李為淑、張紀文、張紀貞四個人曆史上有些弄不清楚的地方,政治上有些弄不清楚的地方,思想意識上有很多各種各樣的毛病,這我都同意。但是,我不能不說,我覺著他們並不是你所想象的那種特務。“楊生明看見她忽然這樣嚴肅地提出這個問題來,就有一點自鳴得意。這個時候,他認為胡杏終於暴露了她在政治上的幼稚,於是,一半正經,一半開玩笑地對胡杏說道”你看你,你這就是右傾啦。你說他們不是特務,你敢不敢保證“胡杏嘴裏麵沒有再說話,可是她在心裏麵不住地抗議著”保證?這樣的事情,誰敢保證誰?兩父子不能保證,兩夫婦也不能保證,兩兄弟、兩姊妹都不能保證的,你叫我保證誰?真好笑“正因為她嘴裏麵沒有說話,心裏麵的話就通過眼睛來表達出來,使她的外貌非常堅定和自信,因此也非常端莊和美陽。
事有湊巧,恰恰周炳在這一天的中午從重慶回到了延安。
他住在田家坪招待所,吃過中飯,睡過午覺以後,拿了介紹信,就到二十裏鋪縣委去看胡杏。縣委傳達室的同誌看見他是一個八路軍,又拿了正式的介紹信,還是一個延安縣委的熟人,就放他選去,讓他自己到山上窯洞去找。天氣非常晴朗,山坡不高,他很輕鬆地爬了上去,來到胡杏窯洞門口,隻見窯。門虛掩著,裏麵沒有人在。他退了出來,站在窯洞外麵土坪上那個花圃旁邊,一麵等候著,一麵觀賞胡杏所種的波斯菊。這時候,波斯菊正開得十分茂盛,一根一根的,細細的綠梗兒上麵,開著一朵一朵雪白的、鮮紅的波斯菊,在微風當中搖曳不定。這是延安一年中最迷人的,鳥語花香的美好季節。周炳在一旁傻傻地看著,一朵一朵地數著那些輕盈竊緝的**,不知不覺地都看得迷了。
不久,胡杏從遠遠的地方不慌不忙地走過來了。周炳看清楚她的時候,同時,在她的臉上發現了一種新的神態一一這是胡杏臉上塗著一層煩惱的色彰。周炳沒有法子理解這一點。他不知道胡杏什麽時候曾經煩惱過。他斷定任何人都沒有在胡杏的臉上看見這樣一種色彩,沒有,從來沒有。周炳想,如果說這是一種煩惱,還不如說這是一種帶有非常閃爍的色彩的,罕見的美。由於有這樣一種美,使胡杏更加顯得撫媚。他迎上前去,抓著胡杏的兩隻手,說道:
”小杏子,幾天不見,你長得更加漂亮了。“胡杏做出生氣的樣子,說炳哥,你老說這些,哪有哥哥專給妹妹開玩笑的道理。”兩個人相跟昔回到窯裏,在炕上坐下。周炳很想知道,究竟在胡杏這邊發生了一些什麽事情,就故意問長問短,把自從他們離開以後的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問了一遍。最後,他問到他們怎麽樣參加整風運動,怎麽樣參加三萬多人的,文化溝上麵的緊急動員大會。問了半天,胡杏不想多說,隻是有一句,沒一句地支吾搪塞。周炳越想越不對勁,就更加要往下窮追。後來,胡杏一想,把這些情況告訴周炳也好,也許他對於自己的,困難會有點幫助,就跑了出去,向縣委書記郝玉寶請示。不久她走回來,把一切經過的情況都向周炳說了,並且傳達郝玉寶的意見,說縣委也很想聽昕周炳的看法,看有什麽辦法把這一次的搶救運動搞好。周炳也因為感到為難而十分煩惱,他隻是來回重複地說著一句話“但願他們四個人經得起考驗,但願他們四個人經得起考驗。”
一四二坦白競賽
生活非常迅速地向前發展。自從何守禮、李為淑、張紀貞、張紀文四個人搬到縣委來集中居住,集中學習以後,他們已經取得了初步的成果。他們全部成員編成一個大組,在大組裏麵又分成兩個互助小組楊生明、任步雲、張紀貞、張紀文在互助一組,吳生海、:滿浩和胡杏、何守禮、李為淑在互助二組。頭兩三天,他們分組開會,座談整風的心得。在這個期間,大家的看法都比較一致,每個人都認為整風運動是革命陣營裏麵、黨裏麵一次偉大的思想教育運動每個人在運動當中學習文件,拿文件來對照檢查自己,都發現了自己有很多的缺點錯誤。這樣一來,大家的心裏麵都覺著非常輕鬆愉快,都覺著一旦放下了過去長期背著的種種思想包袱,眼睛明亮了,胸襟開闊了,思想進步了,勁頭也就更大了。何守禮懇切地談到自己的個人英雄主義把自己害得好苦,它使自己跟邊區的生活格格不,它使自己沒有法子去接近農民群眾,它使自己不能夠很好地向農村裏麵的革命幹部學習。甚至張紀文也談到資產階級自由主義對他自己根深蒂固的影響和危害。他說,因為自己有了這種毛病,所以對於邊區的生活就沒有一個正確的認識,覺著在邊區生活很不自由,並且曾經想商開邊區,回到國民黨統治區去。他說他以前認為在邊區的集體生活裏麵,不講人情,不尊重人性,也不尊重個人的自由跟權利,其實不過是不尊重他個人的感情,個人的性格,個人的自由和個人的權利。他還說經過這次整風學習,認識了自己的毛病以後,他覺著自己很不光影。楊生明召開了大組會,讓何守禮跟張紀文兩個人做了典型發言。大家聽了都十分高興,胡杏特別興高采烈。她跑到何守禮跟前,又跑到張紀文跟前,抓住他們兩個人的手,連聲讚許道“好極了,好極了,進步很大,進步很大。你們剛到邊區來的時候,都是十分讚美邊區的,隻是後來慢慢地平淡下來了,索性就忘記了。”後兩三天,他們仍然分成兩個互助小組進行討論。他們討論了怎麽樣更加選一步站穩立場,端正態度,擴大整風運動的成果。他們又結合了當前國民黨準備進攻邊區的軍事形勢和國民黨掀起反共**的危險局麵,強調時間緊迫,大家必須用盡全力把搶救運動搞好。討論到實質性的問題的時候,他們提出了一個怎樣確定家庭出身的問題。這樣一來,兩個小組都同時發生了意見分歧。在第一組裏麵,張紀貞原來在黨的時候已經把自己的家庭出身從舊軍人改成偽軍宮,經過了這次互助組大家的幫助,她又同意了把自己的家庭出身從偽軍官改成反動軍官。但是在這一點上,張紀文無論如何不能同意。在第二組裏麵,李為淑在黨的時候已經把自己的家庭出身從舊職員改成偽官吏,這次經過互助組的幫助,她更進一步,願意把自己的家庭出身從偽官吏改成反動政客。在這一點上,何守禮也眼張紀文一樣,無論如何不能表示同意。張紀文仍然堅持自己的家庭出身就是偽軍官,不能再往上提了。何守禮也隻能承認自己的家庭出身是偽官吏,也不能再往上提了。同時,她對於張紀貞跟李為淑兩個人把家庭出身這樣隨意改動表示極大的不滿意,認為是一種對於別人的要求的迎合,是投機行為。
到了七月二十五日,楊生明召集了一個大組會議,討論怎樣改定家庭出身的問題。一開始,楊生明對於李為淑跟張紀貞簡單說了幾句表揚的話,認為她們能夠把自己的家庭出身改定成反動政客和反動軍官,是科學的態度,是值得歡迎的,這同時也表現了共產黨員的自覺性,應該肯定是一種進步。其他幾個人也講了一些表揚她們的話,然後由李為淑和張紀貞自己做了怎樣改定家庭出身的思想活動的匯報。接著,就討論何守禮跟張紀文的家庭出身問題,並且對他們兩個人進行了非常熱情的幫助。看見會上這種情況,張紀文知道無法幸免,就氣嘟嘟地說道“大家都這麽講,我還有什麽話可說的呢?我的親妹妹、她的家庭出身已經定了一個反動軍官,我眼她是同胞兄妹,這還有什麽可談的餘地麽?難不成我們兩兄妹有兩個家庭出身!總而言之,有親妹妹頂證,我是無話可說的了。既然她的家庭出身是反動軍官,我的家庭出身也上個反動軍官就是了。”何守禮看見整個會場的空氣一麵倒,連張紀文那個反動軍官的出身也承認下來了,自己那一道偽官吏的防線隻怕也頂不住,於是也就賭氣地高聲說道“好吧,好吧,既然大家都這麽說,我也來改定一下。我取消我過去那個偽官吏的出身,把它改成反動地主的出身吧。這樣子,大概沒有什麽問題了,是不是呀,胡杏同誌”胡杏聽見何守禮要把自己的家庭出身改為反動地主,雖然口氣還帶點勉強,心裏麵著實高興,認為這一下子她到底是把最不願意承認的事情承認下來了。她後來又聽見何守禮提到她的名字,好象要求她進行一些具體的幫助似的,於是她以一種熱腸人的神態開口說道產不錯,他們家裏的情況我有一些了解。我十一、二歲的時候就上他們家裏當丫頭,前後一共當了五、六年之久。不錯,他們家裏應該說是一個地主的家庭。在廣州有許多房屋地產,那就不用說了,就是在我們鄉下,也幾乎有半條村於是他們何家名下的。一一就是說,震南村的土地至少有一半是屬於她爸爸何五爺的。所以,他們家不單是個地主,還是個大地主。至於要不要加上反動兩個字,我看那倒可以斟酌。此外,她爸爸何五爺在國民黨統治的時候是當官的,在北洋軍間統治的時候也是當宮的,這樣看起來,除了他們是大地主之外,至少也應該說同時是一個官僚“說到這裏,胡杏突然中斷了。她本來還想往下說,“據我所知,何守禮是偏房所生,在何家也不算是很得意的“,但是,她躊躇了一下,覺著這兩句話對於家庭出身沒有什麽關係,也不知道何守禮喜不喜歡這樣說,因此就沒有把話完全說出來。
誰知何守禮一聽她這麽說,就氣得揮身發抖。她用拳頭在桌子上打了一捶,說”既然這樣,我們家裏的丫頭又是我的表姐,她出來頂證了,我還有什麽話說呢?這樣好了,幹脆叫做官僚大地主好了!我一點也不在乎,一一完全可以這樣定。“他們開了一個上午的會,雖然不是很順利,也總算勉勉強強地,陸陸續續地解決了改定家庭出身這個問題。大家對於這一點初步的勝利都感覺到欣然自得,於是就宣布休會,下午繼續再開。到了下午,仍然是舉行大組討論,大家都報告了自己的生活經曆,來延安的目的和今後的打算。生活經曆是每個人都有話可談的,今後打算也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的。可是,來延目的這一項雖然說每個人都應該對大家談一談,而其實隻有胡杏、李為淑、張紀貞、何守禮、張紀文這幾個人適用,其他的人原來就在延安的,就談不上什麽來延的目的了。他們每個人簡單地報告了十幾、二十分鍾以後,大家就跟他們提意見。談來談去,大家對於何守禮眼張紀文兩個人提的意見特別多,也特別突出。大家都希望他們兩個人在真正從思想上認清楚自己的家庭出身以後,還應該認真考慮自己今後打算選擇一條什麽道路。張紀文一聽到選擇道路的問題,首先就從座位上跳了起來。他也顧不得開會所應該遵守的規矩,就大聲叫嚷道”什麽選擇道路!這不是明明叫我表示要跟國民黨走還是要跟共產黨走麽?這不太明顯了麽?這樣的問題還要在這個會上提出來麽“何守禮也非常衝動,聲色俱厲地說道:“現在才來選擇道路,豈不是太晚了麽?我的道路,在我沒有來延安以前已經選擇好了。怎麽可能來延安這麽久,到現在才選擇道路呢“胡杏看見他們發起脾氣來,就好心好意地勸解他們。她說,什麽時候決定了自己的道路,這個問題可以從長研究。不過一個人如果選定了道路的話,他在實際行動上,在政治立場上,應該都能夠表現出來。大家今天提這個問題,意思不過是說他們過去對於道路的問題也許還看得不太清楚,並不是說他們一點都沒有經過道路的選擇。接著,大家又提出了何守禮亂發牢騷,反對領導,和張紀文對邊區不滿。把邊區認做監牢等等,要他們好好考慮,做出解答。何守禮跟張紀文兩個人都拒絕回答,隻是宣稱自己的人格受了侮辱,自己感覺到周圍的環境都是冷冰冰的,毫無溫暖,而這次開會正是他們要來專門整外來的知識分子的等等。李為湖、張紀貞對他們提了意見,胡杏也對他們提了意見。胡杏懇切地解釋說,這都是黨對他們的關懷,同誌們對他們的善意幫助,要他們不要誤解。但是他們把胡杏的話都當做耳邊風,完全聽不進去。
互助一組由楊生明和任步雲商量決定,讓張紀文在自己的窯洞裏單獨學習文件,把張紀貞叫到楊生明的窯洞裏麵來,三個人一起慢慢地談心,幫助張紀貞坦白交代問題。任步雲首先板著臉孔問張紀貞,知不知道國民黨的部隊裏麵,有一個很大的特務組織叫做軍統。他的談話如此生硬,使得張紀貞一下子就生起氣來。她任性地高聲回答道:“我知道。軍統,誰不知道呢?不過我不了解他們到底都做些什麽事情。樣反對共產黨,怎麽樣破壞革命,問她知道不知道。她一聽,更加生氣了,說:“我隻昕別人說過有那麽一個軍統,至於軍統進行一些什麽活動,那我就完全不知道了。一一自己既沒有親眼見過,也沒有聽任何旁人說過。”任步雲又選一步問她,她父親張子豪既然是一個反動軍官,那麽,他是不是一個軍統分子呢?這來,更加把張紀貞氣壞了。她嚷著嘴巴,快嘴說道:“我父親是我父親,我自己是我自己。我跟他各有各的活動,各有各的環境。我們一年到頭也很難說上三句話。我怎麽知道他是不是一個軍統呢?難道他是一個軍統特務,一他會對我說麽”楊生明看見話談不攏,就開言說道這樣吧,你還是首先考慮一下,仔細談一談你來延安的目的吧。你是國民黨高級軍官的女兒。你們的生活很好,你們的社會地位很高。你又念書,有文化,有修養,那麽,你為什麽還要跑到延安這個窮苦的地方來受罪呢“張紀貞傲慢地抗聲說道:“那很簡單,來延安的目的就是要求進步,要求抗戰。這不單是我一個人,所有的年輕人都是這樣要求的。在廣州,我是一個進步青年。一一你知道,所有的進步青年都是要求抗戰,要求革命的。我們不滿意國民黨一再向日本帝國主義屈服,一再對老百姓施加壓榨,所以我們就要反抗,就要到延安這個地方來。“任步雲說,如果她這個講法是正確的話,她就應該愛邊區,愛人民,愛咱們的黨,就應該好好地接受黨的教育,接受群眾的改造而不能夠那樣傲慢,那樣任性,什麽人都瞧不起,什麽地方都看不慣,什麽事情都不滿意。楊生明對她提出一個質問道產紀貞,如果你講的話是真話,那麽你對黨不是應該完全忠誠的麽?你不是也知道隻有在黨的絕對領導之下,你的進步要求、革命要求、抗戰要求才能夠得到滿足麽”張紀貞又不假思索地,快嘴快舌地回答道“當然是這樣,誰說不是這樣呢?我就是這樣看的,我就是完全對黨忠誠的也難道說我有哪一點對黨不忠誠麽”任步雲活躍起來道產哎喲,我的媽呀,你的話恐怕說得太快了吧?你的家庭出身從舊軍人改成偽軍官,又從偽軍官改成反動軍官,這還不是大家一次又一次幫助你的結果麽?難道說,你一向來都是對黨那麽忠誠的麽“張紀貞那張瘦削多骨的臉孔登時氣得變成紫醬色,好象一挺機關槍突然發生了故障似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後來,過了半天,張紀貞才緩緩地表白自己道”我隻知道我父親是一個橫蠻殘暴的人,至於他是什麽樣的成份,我實在是不懂得。你們看,不是我一明白就承認了麽?我對黨有什麽不忠誠的地方呢“楊生明看見她的氣焰已經比剛才低下去了,就進一步勸告她道”對嘛,紀貞,你這樣的態度很好嘛。我們大家都有許多事情不明白,不懂得,所以,我們大家都要聽黨的話,站在黨的立場來判斷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隻有這樣子,我們才不至於犯錯誤。“任步雲也進一步相勸道:“對了,就是這個意思。你要能夠站在黨的立場來判斷事物的話,那麽,你就不會被個人的錯誤看法所什麽一一所蒙蔽。比方說,你過去看你的父親隻是橫暴殘忍的軍人,至於他到底是不是一個特務呢,你不清楚。如果你站在黨的立場上一看,就會看得更清楚了。過去你跟你父親好象隻保持一種家庭關係,同樣,如果你站在黨的立場上仔細看一看,這裏麵也許就有一種政治關係。此外,你到延安來,一一你總是說跟你的家裏毫無關係。但是,你再站在黨的立場的高度上來想一想,也許你就認識到這裏麵不是毫無關係,而是有許多的關係了。你的家庭也許眼你采取一種什麽聯係的辦法,使得你自覺或者不自覺地替他們做事情。難道說,這些都是不可能的麽“機關槍完全沉默了,楊生明跟任步雲兩個人步步進逼,對她說明特務關係不一定都要經過正式的手續。有些父子關係,有些夫婦關係,有些朋友關係,都可以做為特務關係。有些通過書信,有些通過談話,有些通過別人的傳話,都可以做為特務聯絡的手段。一一他們要她好好考慮這些問題。張紀貞聽了以後,一肚子的氣,嘴巴裏一聲也不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