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陳文捷深沉地,稍為帶一點憂愁地說道“是呀,大生且夫、二姐夫、大頭李他們這些人都身居顯職,負起很大的責任,理應在這才抗戰緊要關頭精神振奮,大有作為才對。不知道為什麽一一如果阿炳所說的情形當真的話,如果用炳這個傻子沒有撒謊的話,一不過我相信,阿炳是不會撒謊的,那麽,他們的精神就顯得十分頹唐了。人又不老,事業又沒有失敗,為什麽精神會這麽頹唐呢儼陳文雄說:“是呀,如果周炳沒有撒謊的話,那麽,他們的的確確是萎靡不振了。一一這也奇怪,為什麽他們會那樣頹唐,可是我一點都不頹唐呢?難道說,他們對他們自己的事業失去信心了麽?可是我不,我一點也不,我跟他們完全不一樣,我對於我自己的事業越來越有信心,事實上,它也是越來越興旺發達。我一往直前,從來沒有時間去想起信心的問題。“李民天又插言道”不錯,大哥,你是那樣一個人。我跟你不一樣,我整天考慮到自己的信心問題,不過最後我還是很有信心。我跟大姐夫、二姐夫、大頭李他們又不同,我的精神一點也不會頹唐。“陳文雄不斷地點著頭,轉臉向周泉說道”小鴿子,你看,這不是完完全全證明了一個真理這個社會上根本不存在什麽階級。難道不是這樣的麽?我是到死那天也不相信這個社會上會有什麽階級存在的。你弟弟周炳老愛談這個階級、那個階級,老愛談什麽階級鬥爭,其實這裏麵根本沒有什麽階級,更沒有什麽階級鬥爭。按照阿炳的說法,我跟大姐夫、二妹夫、大頭李、民天、三妹他們都應該屬於同一個階級,可是,我們為什麽完全不一樣呢?他們為什麽會精神頹唐,而我們為什麽會精神旺盛呢?在阿炳看起來,同一個階級的人本來應該是同一個模子印出來似的,然而事實卻不是這樣。我相信,如果阿炳當了一個什麽軍隊的司令官,當了一個省的什麽專員,當了一個什麽省的黨部的書記長,他變成一個資產階級了,肯定也會跟他們完全不一樣的。事實不正是這樣的麽?“車子到了南溫泉,他們下車步行,向市街前進。經過橋頭一個茶館以後,他們走上了花溪橋,在橋上賞玩了半天,才繼續往前走去。周泉眼李民天走在前頭,陳文捷跟陳文雄兩兄妹走在後麵。陳文捷望望陳文雄的臉,見他興致很高,就開口說道:“我的董事長,你再給振華紡織廠增撥一筆資金,怎麽樣?一一也不要多,有一兩萬塊錢就行了增加一些資本,我們這個紡織廠馬上就可以開工。“接著,陳文捷對自己所提出來的要求又說了三點好處。她說,第一,這樣做,振華紡織廠一開工,就可以生產一批布匹,拿到市上去銷售,這樣子對於抗戰是有利的。目前,重慶的布匹市場已經很緊張了,有些人都買不到布了。第二,她說這樣一來,對於勞資合作這個理想又可以進一步實現。即便一時不能完全實現,多經過一次努力,總多一點經驗,這也有好處。第三,把資金投在實業裏麵,總比一味子買空賣空更加穩當一點,更加保險一點。投資在實業裏麵,雖然利潤要低一點,周轉期要長一點,但是從穩妥可靠這方麵來看,也是很有好處的。陳文雄聽見他妹妹這樣會說話,說得這麽委婉動聽,也就笑起來了。他一麵笑,一麵走,一麵對他妹妹說道:“是呀,你有一個主張,我始終認為是天才的發明,那就是勞資合作你知道,我是主張沒有階級的,但是當然有勞方跟資方的區別。隻要使他們合作,把這兩方麵的界限逐步地消除掉,那麽,共產黨就再沒有任何的借口了。所以我說,你這一個主意的確不錯。說到咱們的資本嘛,那是另外一回事兒了。資本,咱們有的是,沒有在你那個紡織廠裏謀求穩妥的必要。再說,你也容納不下多少資金,也就算不了什麽一回事兒。當然,為了支持。你創辦合作事業,賠點錢也不要緊。我總是這樣想,任憑你去賠錢吧,你也賠不了多少。我在發到香港去的電報裏,把一個數目字更動一下,也就夠你賠的了。“陳文捷歪著身子,在她那高聳的額骨上堆滿了希望,說”大哥,那麽你是答應了“但是這一回陳文雄卻沒有答應,一一說得準確一點,他根本沒有回答。大家在溫泉浴室洗過澡以後,陳文雄感覺著渾身舒暢,十分愜意。他走在全隊人的前麵,從他的腳步的輕快灑脫看來,好象他馬上就要飛起來似的。突然之間,他擰回頭,對大家說”直到今天,我才懂得閑字的奧妙,怪不得古人把閑適看成那樣高度的享受了。“他在前麵手舞足蹈地走著,後麵跟著周泉、李民天、陳文捷三個人,不知道他為什麽這樣高興,都在心裏麵暗暗覺著好笑。後來,陳文雄很想發一點議論,就又興致勃勃地談起珍珠港事件的詳細情形來。他說,日本人集中了多少飛機,神不知鬼不覺地一起向美國的艦隊偷襲,炸沉了美國的多少隻軍艦,使得美國的遠東艦隊陷於癱瘓。他認為,這樣一來,美國跟日本就正式衝突起來了美國就沒有法子不參加這一次的世界大戰了。他三番四次地給大家證明,世界上的大事使得他興高采烈的,也隻有這一件罷了。陳文捷表示不同意,她說,美國如果當真眼日本人打起來,那將會有很多人在戰爭中死亡,歐戰的範圍也會擴大。她還說,如果他們大姐知道了這樣的事情,一定非常反對,馬上就要回去向上帝禱告了。眾人都爭著問陳文雄道理何在,陳文雄開頭不說,後來,終於說出來道”珍珠港事變將改變整個世界,日本算是完了,陳家又要發大財了。”。陳文捷忙著上前一步,搶先問他什麽緣故。陳文雄隻是微笑著,不說話,仿佛天機不可泄漏。任何人都看得出來,他這個時候心裏麵正凝聚著一種絕對自信的力量,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影響他,動搖他。他們一同在花灘溪旁邊遊覽了一陣子。這時候,花灘溪已經沒有花了,隻有幾棵光禿禿的樹,還有幾棵隻剩下幾片殘葉的樹,那溪水仍然潺潺地流著,看來非常秀麗,隻是水更淺了,也更加清澈了。在三棵葉子不多的小樹前麵,陳文捷要李民天給她跟陳文雄夫婦合照了一個相。後來,陳文雄又自己拿起相機來,眼陳文捷夫婦和周泉三個人照了一個相。這陣子,霧氣已經散盡了,太陽明晃晃地露出它的光芒來,真是一天中最美妙的時候。陳文雄在一邊肩膀上掛著照相機,從容淡寇地和大家一起緩緩走著,向山林的深處走去。走了不久,他又用一種大人對小孩子說話的神氣跟陳文捷、李民天兩個人說道”三妹,民天,你們都是有理想的人,這一點非常重要。一個人如果有了一種理想,他的生活就更加充實,更加有意義。但是,不幸的是,你們的理想太不現實了,或者說,跟現實距離得太遠了,這樣予,你們的理想就往往會變成一種空想。“李民天一麵聽,一麵不住地搖著頭,笑著,他完全不明白為什麽陳文雄這個時候會自信到這樣一種絕對的程度。他嚐試著仔細地觀察陳文雄的全身,看看能不能發現一個什麽證據,足以證明他今天這種情緒並非出於虛偽,可是他找來找去都沒有找著。後來,陳文雄又自誇地說他自己是一個現實主義者,一一一個徹底的現實主義者。為了證實這一點,他說了一個英文字,仿佛用英文來表達他自己的意思會更加準確。

李民天忍無可忍,就厲聲抗議道:“不是我自己不現實,是國民黨太腐敗。“陳文雄一點也不放鬆地教訓他道:“國民黨腐敗也是一種現實嘛。“周泉不是很有把握地試著給他們調解一下,笑著說道:,逛你們的花灘溪吧,別老談這種傷腦筋的事情了。”他們沿著花灘溪一直走向仙女洞。這仙女洞離開市街不遠,是一個洞口高大而又十分幽邃的石洞,前麵的部分很寬敞,越往裏走越潮濕、低矮、狹窄,四周的石壁上刻滿了行、草、篆、隸的各種書法,洞頂上刻著一些看不清楚的文字和花紋,泉水從那些裂鐮當中一滴一滴地往下滴著。洞裏麵非常暖和,有一種腐草的黴味兒刺著人們的鼻孔。洞的中部靠右手的石壁旁邊有一座石台台上坐著一位石雕的,揮身淨素的仙女,相貌雕刻得十分嫻雅。石洞門口的右邊,還有一個很大的土台,上麵放著一些石墩、石凳之類的東西,遊人們喜歡在這裏一上下地攀登,遊玩。

他的在仙女洞裏麵豎著、橫著照了許多相以後,就都一起坐在洞口右邊的土台上歇息。這時候,遊人逐漸增加,男男女女,一批接著一批地向仙女洞湧進來。陳文雄用一種旁若無人的神態,冷言冷語地在譏剌抗戰。首先,他舉出許多例子來證明這一場抗戰其實既沒有抗蟲,也沒有戰,隻是中國人民在日本飛機大炮底下握打、握殺,千千萬萬的中國人民被弄得身首異處,血肉橫飛除此以外,就是千千萬萬逃難的人民大規模地向西邊移動,這是種災難性的,不幸的民族遷徙。綜合這兩方麵看起來,都說不上是什麽抗戰,論其實際,恐怕隻能夠說是一種犧牲慘重的,代價很大的盲動。周泉怕他的話被別人昕去了,不大方便,就悄悄地,不斷地拉他的袖子。他說,他點也不在乎,他之所以要大聲說話,就是希望別人都能聽見,不管認識的也好,不認識的也好,他正想對大家高聲宣講他的見解。他甚至想召集一個演說會來舉行一次專門的演說。、在這約莫有一丈來高的土台上,這時候已經站滿了十幾個遊人。陳文雄看見有人走過來聽他說話,更加高興起來了,說道:“你們都昕昕看,看著我有沒有道理,我還要說呢,我還要說呢。”接著,他就說起共產黨的問題來。他認為,這一場規模空前宏大的盲動,或者說,這一場規模宏大的民族災難,就是共產黨煽動民族仇恨的結果,一一共產黨用一種危言聳聽的詞句煽動中國民族跟日本民族的民族仇恨。本來,中國跟日本的事情是可以和平解決的,但是經過這樣一煽動,兩個民族各走極端,他們的矛盾衝突越來越多,越來越尖銳,結果,。爆發了這麽一場不象戰爭的戰爭。他聲明,他是一個天然的抗戰派,堅決地主張抗戰到底,但是,這場所謂戰爭本來是可以不爆發的。他認為,這場戰爭如果不爆發,那麽,對中國跟日本兩個國家都隻有更好。

對於陳文雄這樣一種不可思議的奇談怪論,不單是周泉覺著聽不下去,就是他妹妹陳文捷跟他妹夫李民天也覺得沒有法子理解。他們都知道,中國共產黨是堅決主張抗戰,也堅決從事抗戰的,如果當真要抗戰的話,就不能排斥共產黨,也不應該排斥共產黨,因此,他們越聽陳文雄的話越覺得不對頭。旁邊聽的人越多,他們就越替他擔心。飩們走來想說一些什麽話來製止他,一時又想不起該說些什麽。就在這個時候,陳文雄又接著發起議論來了。他說。共產黨不,止是煽動中日兩個民族的仇恨,並且散布一種狹隘的排外觀念。他說,中國共產黨不單是排斥日本對英國跟美國也用並抱著二種排斥的態度,很象當年的義和團一樣。周泉插不上話戶覺著十分苦惱。她有好幾次都想站立起來往別處去賣。走,鬆動鬆動,可是都讓陳?文雄給按住了。陳文雄把她接到原來的座位上,一寇要她聽完他自己的說論,周泉隻好一麵昕,一麵暗暗地搖頭歎息。

說到這裏,陳文雄象一介夢話連篇的人忽然驚醒似地怔了一怔,他用眼睛把周圍的人望了一下,隻見他們個個都在笑著,好象是一種不懷好意的玲笑。於是,他慢吞吞地說道:

“你看,我說到哪裏去了?我們今天是出來遊逛的,我怎麽老提這些煩惱的事情呢”說完以後,就站立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土,和大家一起走出了仙女洞口。他們幾個人沿著原來的那條道路,在花灘溪旁邊緩緩地散步,沒有一個人說話,一個跟著一個,默默無言地向前走著。到了花灘溪水灣前麵缸,他們的隊伍突然散開了,東一個西一個地各自找尋自己喜歡的地方,徘徊留連。

這個時候,他們四個人實際上有四種不同的心情。陳文雄獨自一個人站在水灣的前麵,望著不斷流逝的溪水出神,他想,自己盡管也是四十歲的人了,流光消逝了不少了,可是,自己畢竟完成了金融界,一一或者具體說,買賣黃金這個王國的霸業,至少是接近完成了霸業,他為這一點感覺著躊躇滿誌。周泉遠遠地離開陳文雄,坐在花灘溪邊一張石頭凳子上,她想起剛才陳文雄所說的話,也不知道前途是禍是福。一一反?正,禍也罷,福也罷,她自己都沒有辦法掌握,因此心懷恐懼。李民天站在剛才照相的那三棵小樹前麵,外表看起來,好象在仔細地觀察研究那些樹木,其實他心裏麵在想,陳文雄為什麽這樣氣焰逼人,為什麽這樣傲慢自滿?他拿陳文雄的事業跟自己的事業兩相比較,覺著心中不忿。陳文捷站在陳文雄後麵,離他不遠,她心裏麵想,陳文雄為什麽態度這樣模棱兩可,既不說增加股金,又不說不增加股金,這到底如何打算?她想來想去,越想越感到焦急萬分。

後來,他們大家都感覺著肚子有點餓了,就跑到鬆鶴樓去吃午飯。他們這四個廣東人倒是點了幾樣道道地地的四川菜,象宮保雞丁、麻婆豆腐、冬筍肉絲、魚香肉片之類的,吃得他們眼淚鼻涕一齊來,滿頭大汗,渾身痛快。快吃完飯的時候,陳文雄又輕輕地把話頭引起來道:

“你們大家想一想吧,美國人無疑是輸了頭注,吃了一點虧。黃金馬上就要漲價了,這是毫無疑問的。但是,美國總統羅斯福可不是等閑之輩,最後,不出一個禮拜,他一定就會打敗日本人。到了那時候,他就一定會把軍隊開到中國來,將日本人攆走,攆得幹幹淨淨,一個不留。不過這樣一來,美國人,自己就要在中國留下來了,這前途是毫無疑問的,是確定無疑的。你們想”這時候,陳文捷插進來說道:“美國人留下來就留下來,跟我們有什麽關係呢”陳文雄哈哈一笑,繼續說道“有關係,有關係,怎麽沒有關係呢?你要知道,美國人實業力量是非常雄厚的,這樣一來,中國的實業就沒有前途了。

不過你可以放心,我對於振華紡織廠還是要增加投資的。”

一二三八四十壽辰

入冬以來,重慶天空上大霧彌漫,每個攵紀鋁艘豢誄氣,心情格外舒暢,市麵上也逐漸地熱鬧起來了。西安雙十二事變五周年那一天,剛巧是陳文雄的四十大壽,他準許了周泉的請求,在重慶臨江門一家最著名的廣東酒家粵雅茶室走了一個最講究的花廳,要舉行一次豪華的家宴。事先他和周泉商量過,不擺酒則己,既擺了,海棠別墅的大小十多口人都必須出席宴會,此外,他想把周炳也請來,一起喝一杯。他認為,既然這個時候恰好碰上周炳在重慶,他是孩子們的親舅舅,又是他們家的親老表,斷沒有不通知的道理。周泉起先嚷著要過江去搞宴會,寇了酒席,她又後悔了,說是這個時候兵荒馬亂的,又整天有日本飛機來空襲,萬一碰上發警報,那就沒有地方可躲了。陳文雄昕她這麽說,大笑不止,說她不識時務,說象現在這樣的大霧,正是重慶的福音,不要說日本飛機不敢來,就是他們來了,也找不到重慶的所在,她盡管放心好了。周泉也不讚成請周炳,說”你就是請他,他也未必來,他們共產黨、八路軍的不興這一套。“陳文雄又哈哈大笑起來道:“小鴿子,這你就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了。周炳是我的一個政敵,這沒有錯如果是別的事情,他可能不來,這一回請他吃生日酒,他是一定會來的,一他一定來,你相信麽?八路軍最尊重人民群眾的風俗習慣,他們之所以得人心,跟這一點有很大的關係。“周泉說”話雖如此,可是阿炳生性慧直,隻軸一時說出得罪你的話來,惹得你過生日的時候不高興。“陳文雄斷然否認道:“不礙事,不礙事,我正想昕昕真話。

他們共產黨人平時對我們這樣的資本家有話不肯直說,他們的鋒芒究竟指向什麽地方,我們很難看得出來。我知道他們有鋒芒,不過象俗話所說的禾秤蓋珍珠,他們把光芒隱蔽起來,使你看不見。我正是要把他們的禾秤揭開,看看他們到底有些什麽樣的珍珠。“周泉說道:“好了、好了,我就是怕你們把禾秤揭開。你們郎舅倆一見麵就爭吵不休,這有什麽好處呢“陳文雄爭辯道不會的,不會的。這回我不需要他放棄階級論,我隻想在我們之間增加一點感情。當然,我不善放過機會,摸一摸他的虛實。此外,我還希望每當他要用階級論對什麽事情下判斷的時候,他會想起他跟一個大資本家還保留著感情,這就夠了。”最後,也不等周泉再說什麽,陳文雄就做出了決定,還是請周炳來參加他們的宴會。

陳文雄為這件事情給周炳寫了一封親筆信,信中說明五點鍾席。到了那天下午五點鍾,周炳準時到了臨江門。他走進那間粵雅茶室一看,果然名不虛傳。那陳設的高貴清雅,在抗戰期間的重慶確實算得上首屈一指,怪不得有些人把它跟廣州的幾家有名酒家相比,說它兼有那些酒家的優點。他們稱讚粵雅茶室說,它有北園的山,有一景樓的水,有南園的庭院,有文園的風光。周炳這幾年都沒有到過這樣華貴的地方,就坐在大花廳裏泡了一杯茶,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喝著,等候主人。周炳今天渾身上下穿著一套草綠色卡其布的軍裝,腦袋上推了一個平頭。雖然他沒有係皮帶,也沒有袖章和領章,甚至也沒有戴帽子,卻顯出一種雍容大方,威風凜凜的樣子來。一一這是他的戎裝,也是他的盛裝,從外表看起來,他象是一位軍隊裏的文職大員。

到了五點半鍾,陳文雄才穿著一身西裝,風度翩翩地從外麵走進來了。他看見周炳一寸:人正在從從容容地舉起扣血喝茶,便看一看手表,匆匆忙忙地走到周炳的麵前,屈著上半截身子,對周炳抱歉道“真對不起,真對不起,我遲到了,我遲到了。你準會說我的信裏明明寫的五點鍾,對麽?我是按照社會上的風俗習慣,一當然,也可以說是一種習慣勢力。大家都是這樣辦的寫五點鍾,就是六點鍾席。”周炳隻是在鼻子裏哼了一聲,似笑非笑,象譴責又不象譴責地說道:“哼,我以為我們社會上的事業家,一一特別是接受過西洋文化洗禮的人們最守時間。”陳文雄連聲賠不是道產對,對。你批評得很對,你批評得很對。我未能免俗,我未能免俗。“說完了以後,他就在周炳的對麵坐下。夥計另外泡上一扣蠱茶來,兩個人麵對麵地,平平靜靜地喝著。周炳在打量陳文雄,發現陳文雄也在打量著他。過。了一會兒,他以一種挑戰的口吻對陳文雄說道”大表哥,你和三表姐都屬於抗戰派,這我早就知道了。我現在想提出一個關於抗戰的問題請教你,一一反正時間還有,客人要半個鍾頭以後才能夠到達,你必須給我答案,毫不含糊地給我做出回答。這就是,從你的角度看起來,抗戰有前途麽?它能夠勝利麽“,陳文雄毫不遲疑,斬釘截鐵地回答道:“五年必勝!也就是說,。明年必勝!怎麽樣?我對於抗戰,從來沒有象今天這樣樂觀過!一一現在我反問你一句,按你說呢?按你們共產黨、八路軍看起來,又該是怎麽樣一回事呢“周炳也非常果斷地回答道:“按我們看來,這場戰爭是一場持久的人民戰爭,不管要打多久,勝利一定屬於人民陳文雄用他那十分溫文爾雅的聲調低聲說道:“這我就不能掩飾我自己的懷疑了。”周炳用自己那強有力的大手掌拍了一下自己的右邊膝蓋,說道產怎麽能夠懷疑呢?你們蔣委員長不是也這樣說的麽?你聽,他說人無分老幼,地無分南北,這還不是全民抗戰麽這不是講的全體人民麽?這怎麽能夠懷疑呢“陳文雄繼續用他的油喉分辯道:“我不是懷疑人民起來抗戰,這自然是事實。一一國民黨現有的幾百萬軍隊不也都是人民麽?這是無可懷疑的。我懷疑的隻是勝利一定屬於人民這一點。“周炳重複表示,對於抗戰的必然勝利,他確實相信。陳文雄也重複表示,說他也相信抗戰的勝利。並且,他向周炳指明,他剛才已經講過,從蘆溝橋事變算起,勝利不出五年。最後,他加上一句道”問題不在於勝不勝利,勝利是一定要勝利的,並且不出五年。不過,勝利的可不是中國人民,。而是美國。“周炳想不到陳文雄有這出人意表的一招,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笑了一陣子,才一麵擦眼淚,一麵說道:“大表哥,你這個論點真是新奇,我一定要領教,一定要領教。“陳文雄站起來,做了一個象當年汪精衛還革命的時候對群眾演說的大回轉姿勢,用自己的右拳打在自己的左掌上,說道事實不是明明白白地擺在那裏麽?事實難道還有任何地方不夠清楚麽?從前,日本人請共產黨出來,一方麵固然打國民黨,一方麵也打他們日本自己,使共產黨坐大。日本人還嫌不夠,現在,又要請美國人出來打自己了。這不是日本人自取滅亡麽?那美國是多麽富強、偉大的國家,它們不打則己,跟日本人打起來,一定會逐漸地打到中,國來,把日本人打得個不留。那就是抗戰的勝利。到那個時候,你們共產黨、八路軍抗戰有功,也可能在政府裏麵分裂一個或者是兩個部長的職位。這樣一來,你們也就可以滿足了周炳又哈哈大笑起來道:“你把中國人民的抗戰看作是要撈一兩個部長,這真是沒有辦法。一一我們兩個人是沒有法子找出共同點來的了。“他倆正在互不相讓地對峙著,時鍾皚皚地,響亮地打了六下,海棠別墅那一大批人一起在粵雅茶室的大花廳裏麵出現陳文英帶著她的小兒子張紀慶,陳文姊帶著她的兒子何汝溫,李民天跟陳文捷帶著他們的女兒李靜,周泉帶著自己兩個兒子陳國棟、陳國梁,大小共十個人。李民天一見周炳跟陳文雄那種神氣,就大聲叫嚷道:“糟了,我們來遲了,看不見他們的精彩鬥法了。“陳文雄在已經擺好杯盤碗盞的鱔席上坐下,也讓大家一起坐下。這桌娃席從右邊算起,是陳文雄、周炳、陳文英、張紀慶、陳文娟、何汝溫六個人,左邊是周泉、陳國棟、陳國梁、李民天、陳文捷、李靜六個人。四盤冷葷端上來,大家喝了一輪酒,祝賀陳文雄萬事勝意。四盤熱炒跟著又端了上來,大家又喝了一輪酒,祝賀陳文雄富貴壽考。八個盤子吃過以後,大家都喝了不少的酒,接著,那八個大萊才一個跟著一個地陸續端上來。第一道大菜是鵲輯燕窩,夥計給每人盛了一碗,大家都不做聲,低著頭,緩緩地吃著,品嚐著那種美味鮮費。第二道大菜是蜓油鴨掌,這是一道下灑的菜,也是一道廣東的名菜。陳文雄喝了不少的瀘州大曲,已經有一點興致衝衝的樣子。隻見他舉起灑杯來,麵對著周炳說道:“阿炳,我們來幹這一杯,我祝賀你旗開得勝,馬到功成。

你也知道,我本來以為你會走進商界來的,後來你自己不願意,就跑到政界去了。我現在還堅持我的看法,認為你在商界,成績一定會更加輝煌。一一不過這也無所謂了,商界嘛,政界嘛,所有有才能的人都會有成就的。“周炳也舉起酒杯,站起身來,對陳文雄說道:大表哥,這正好,我正要敬你一杯。你跟我恰恰相反,我本來以為你會走。進政界來的,想不到你走到商界去了。我相信,你在政界一定比在商界更有作為說完,兩個人把杯中的灑一飲而盡。

大家又淺斟細酌地慢慢喝著酒,把一大盤挺油鴨掌都不知不覺地吃完了。接著,第三道大菜雞茸魚翅又端了上來。這一大窩魚翅比剛才的燕窩還要豐盛。大家停下了酒,每個人端起一小碗,緩緩地品嚐著。陳文雄吃了兩口,就放下小碗,說起話來道”我在商界也混了二十年了。二十年的商戰,自己也算得上一帆風順。這雖然都是上帝所賜,可也算是一種風雲際會巴。“陳文英聽見陳文雄說到上帝,覺著很高興。陳文姊隻顧自己吃著,吃了一碗又添盛了一碗,沒有心思去管那些風雲際會的閑事兒。周泉隻顧張羅那兩個孩子,又要、他們擦嘴又要他們擦手,又教導他們不要把魚翅掉在身上,弄髒了衣服。倒是陳文捷對她大哥的這番表白很感興趣,就問他在商界這二十年來取得著著勝利,裏麵有什麽訣竅沒有。陳文雄搖頭回答說,根本沒有什麽訣竅。陳文捷說他一定有的,隻是不肯說出來,怕泄漏了天機。陳文雄仍然堅持說自己沒有什麽訣竅。正在謙讓之間,隻見陳文雄輕輕地吃下去一羹魚翅,又說起話來道”如果你們一定要我說,我也來試試說說看吧。我想,自然,一個人發達起來,全靠風雲際會,但是,跟他本人的膽大心細,審慎周詳這八個字不能說沒有一點關係。一一說起來也實在慚愧,我雖然知道這麽一回事,可是我自己卻沒有做到。“大家都沒有做聲,隻有周炳認為陳文雄這個時候意氣豪邁,不可一世,心裏麵按捺不住。他放下小碗,侃侃而談道”不必謙虛,大表哥,我看你大可以把這八個字安安穩穩地承受下來。你當然是膽子很大,心地又很細的。特別使人佩服的是你真正做到了審慎周詳。我想起二十年以前,你曾經立誌從事政界活動。你不是說過,要為中國富強而獻身麽?一一我記得很清楚,一點也不會錯,我想你也不會否認的。後來你經過了審慎周詳的考慮,決定放棄了政界的活動,結果,獲得了很大的成功。事實不正是這樣的麽?“陳文雄見周炳來意不善,大有壓倒自己的氣概,就連忙辯解道:“這當然是事實,這是沒有問題的。我們當初曾經立誌要為中國富強而獻身,那是一種政治上的願望,這一點,我現在也沒有放棄。不過在我積攢了二十年的經驗之後,我倒悟出另外一條道理來了。“眾人七嘴八舌地問他悟出了一條什麽道理,陳文雄卻故意賣了一個關子,先讓大家吃東西,說應該先把魚翅吃完,不然過一會兒魚翅涼了,就有腥氣,也不好吃了。等大家接受了他的建議,把一大窩魚翅吃得幹幹淨淨以後,他才不慌不忙地說道”我想,要中國富強,必須先要自己富強,隻有自己先富強起來了,才有資格談論什麽中國的富強。在二十年以前,對於這一點,我是絲毫也不了解的。“陳文捷望望李民天,報著嘴笑了一笑,李民天望著周炳,兩個人也相對報著嘴笑了一笑。這就是表示他們三個人都不相信陳文雄的托詞。可是,周炳覺著意猶未盡,就說起話來道”大表哥,事實上你個人越來越富,整個中國可是越來越窮了。“這時候,第四道大萊紅燒乳鴿也捧上來了。陳文雄忙著給大家介紹這個菜式的特殊風味兒,又忙著讓大家喝酒,對於周炳的話裝作沒有聽見。一一本來,事情已經可以馬虎過去了,不料周泉不識時務,這時候卻在無話中挖出話來,說道”阿炳,你做做好心吧。年紀都這麽大了,還偏偏愛蛋裏挑刺頂撞人,牛脾氣一輩子也改不了,無情白事地又說出這麽一番討人嫌的話來。那是你的姐夫嘛,你怎麽一點情麵也不留,千不看,萬不看,你也應該看在今天是他的四十大壽嘛!“陳文雄厲了周泉一眼,然後笑著對大家說道:“不要緊,不要緊,阿炳是個麽人,我很了解。我完全不在意,他也知道我完全不在意才會這樣說的。“周炳在座位上對大家望了一圈,欠身說道:“我很抱歉,我很抱歉“接著,大家又低頭吃起鴿子肉來。陳文英、陳文姊、李民天、陳文捷都輪流站起身來,舉起酒杯,向壽翁陳文雄敬酒。周炳也邀周泉一起舉起杯來,向陳文雄敬酒,並且加上說道::輩革試罰,我該罰。”說完,把自己杯裏麵的酒一口喝幹了。第五道菜清燉北菇也送上來了。這是原血清燉的上等口磨,用的原料經過細心挑選,個個都有銀元那般大小,肉厚皮滑,色澤光鮮。夥計把那大燉血蓋子一打開,隻看見一股騰騰的熱氣,隻聞到一陣撲鼻的清香。大家一麵仔細品嚐,一麵各自找對手談話。陳文英跟陳文姊談起上帝的意旨跟命運的安排的關係,李民天跟陳文捷談起商業上的戰爭跟政治上的戰爭的異同,並且把這兩種戰爭叫做不流血的戰爭跟流血的戰爭,陳文雄、周泉眼周炳三個人隻顧吃菜,並不說話。孩子們也都規規矩矩地坐著,吃得很歡,沒有幹出什麽調皮搗蛋的事情來。

第六道菜是茄汁大蝦。這道菜一送上來,大家都紛紛讚歎,說多時沒有吃過這樣的東西了。陳文雄連忙跟大家介紹道:“重慶不出這種大蝦,你們都知道,這是海產。這回我們用的原料卻是用飛機從香港活蹦蹦地運來的。大家來嚐一嚐,痛痛快快地喝兩杯吧。”說完就舉起酒杯,並沒有站起來,隻坐在原位上向大家祝酒道產來吧,咱們全體幹一杯,為了咱們的商戰跟咱們的政戰同樣勝利陳文捷淺淺地呻了一口灑,接著就說:“獨創家,你不給我們講一講商戰眼政戰的關係麽悖儷攣男昕見他三妹這種要求,覺著有點不好意思,就謙遜地推辭,說自己既不懂商戰,更不懂政戰。可是推辭盡霄推辭,不久以、後,他又非常自信地說起話來道”按照我的粗淺見解,我覺著商戰跟政戰一樣,要講利害、形勢和決心。這就是說,要認明利害,分清形勢,下定決心。隻要有這一認、一分、一下,我看,事情斷斷沒有不成功的道理。“大家對於他這番議論都非常歎服,隻有周炳沒有表態。陳文雄說得高興,又接著往下說道”這兩者又互為因果。商戰是政戰的根本原因,反過來,政戰又是商戰的良好機緣。“眾人都,說,前麵的一條好懂,後麵的一條不好懂。於是,陳文雄又給他們舉出例證來道”你們想一想,上次歐戰的時候,我們陳家發起來了。這次政戰又來了,我們陳家又要發第二次了,這不是良好的機緣麽?“周炳覺著老太不高興,就象溜了韁的馬一樣,脫口而出道:“怎麽?陳家又要第二次發了?一個人靠了戰爭來發財,這也未免太不講人道了吧“他這句話說得李民天眼陳文捷兩個人在心裏麵暗暗叫好,周泉也目定口呆,幹著急不出汗。陳文雄叫他這麽一莫落,也感到十分震驚,一時找不出答話來。隻有陳文英跟陳文姊采取了息事寧人的態度,連忙舉起酒杯來,勸大家好好地品嚐一下海鮮的風味兒,又勸大家好好品嚐一下瀘州大曲的獨特芬芳,不要淨嚼那些無謂的牙巴骨子。

陳文雄苦苦地思索著,搜索柏腸,竟想不出一句厲害的回話來。他竭盡全力忍耐著,不使自己的手去搔自己的腦袋。第七道大菜炒自盧魚球,第八道大菜清蒸魚頭都相繼端上來了。他既無心去吃,也不象剛才那樣興高采烈地去介紹每個菜的特殊口昧和神秘來源。一直到最後一窩伊府麵端上來了,他才豁然開朗,想出一句十分有力量的絕妙好詞來。於是,他特意對準坐在他身旁的周:闊的臉孔朗聲說道”其實,說起來,發了財的又何止我們陳家,共產黨也發起來了。它利用抗戰的機會,占盡了上風,擴大了勢力,占據了數不清的地盤。一一從某種意義上說來,它一無所有,白手起家,不是也趁著政戰這個機緣大發其財了麽“周炳早料定他有這一招,就不慌不忙地回敬道:“共產黨隻想救國救民,沒有自己的利益,更沒有其他的利益。“陳文雄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說”睛,事情就是這樣了,你們的話就是這樣說的了。可是我知道,這都因為國民黨本身腐敗,喪失了所有的良機,所以使得你們共產黨坐大,使得你們羽毛豐滿,八麵威風。唉,這能夠怪誰呢?所以我說,蔣公介石表麵上凰然還活著,但是實際上,在五年以前的今天,他已經死去了。“

一三九情慘慘

一千九百四十一年十二月十八日,日本軍隊終於在香港登陸了。德、意、日三國法西斯軸心終於向全世界的人民表明了,它們對於資本主義的世界霸主美國跟英國是多麽地蔑視。所有相信日本帝國主義不敢得罪美帝國主義的人們,在珍珠港事件發生的時候,已經覺著莫名其妙,而所有相信日本帝國主義者不敢得罪世界上最老大的頭號帝國主義英國的人們,就更加莫名其妙了。第二天,天還沒有亮,這個消息就通過了電訊和一切其他的報道手段,傳遍了全世界,也傳到了重慶。陳文雄一早就起來,從容不迫地梳洗過後,坐在桌子旁邊,準備吃早餐。等到他拿起當天的報紙一看,他就忘記了吃東西,躺在一張沙發上,動也不功地呆得象一個木頭人一樣。過了十幾、二十分鍾,他才從沙發上站起來,在客廳裏來回走,走了好大一會兒,又坐在原來那張沙發上,兩隻眼睛定定地透過玻璃窗望著慘白的天空,一味子出神。後來,他既不跟周泉說話,也不對使媽吩咐什麽,甚至對於兩個孩子陳國棟跟陳國梁,也不去兜搭他們,隻是默默無言地穿好衣服,準備出門,把一頓早餐擱在桌子上,都完全忘記了。周泉追趕他到了門口,叫住他道“文雄,你不吃一點什麽麽?當心餓著肚子,把身體餓壞了。紜£

陳文雄根本沒有理會她,腳步蹣跚地,慢慢地走了出去。周泉心裏麵暗暗在想,陳文雄這種精神高度集中而忘卻其他一切的情況,在這位天之驕子的一生中是少有的。她不明白他碰到了什麽嚴重的問題,也不能替他分憂解愁,她心裏感覺著有些憤慨,同時又有些苦楚。她把從廣州帶來的使媽阿添叫來商量。這阿添在他們陳家打工打了一輩子,原來是住年妹,後來因為體態騷輕,成了正式的使媽。如今,跟周泉一樣大的年紀,兩家都是三十八歲了,可她還是那麽愛打扮,愛擠眉弄眼地嗲聲說話。當下,兩人商議好,給陳文雄做兩個他平常最愛吃的菜,眼他準備一頓他最喜歡的午飯,還給他準備了足夠的瀘州大曲。到了中午,時鍾幢幢地打了十二下,按平常的慣例,這時候,周泉就該聽見陳文雄的腳步聲了,他從來沒有遲到,沒有誤過點。可是今天,等來等去,卻不見陳文雄回來,這在他一輩子裏麵也是少有的。周泉心裏麵有些著急,就和阿添商量,叫她把所有的菜蔬調料都準備好,見人才下鍋。她自己一個人走出來,慢慢地走到江邊,向重慶那邊張望。天氣有點玲,微微地吹著北風,可是她在風中堅定地站立著,望著碼頭,仔細觀察著每一個旅客,一直站了一個鍾頭。一船一船的旅客到岸了,走上來了,嘩啦嘩啦地在說話了一一可惜,這當中就是沒有她要找尋的陳文雄。

整整一個下午,陳文雄都沒有回家,周泉的日子過得心驚肉跳,焦灼不安。陳文雄沒有回來吃中飯,、她和阿添商量,叫把那些準備好的菜蔬留到晚上再用,她們自己用幾根臘腸提了一褒飯,胡亂吃了幾口就算數了到了吃晚飯的時候,還沒見陳文雄回家,周泉又跑到江邊,對著重慶,眼巴巴地望著。她看見一船一船的旅客走上來,說笑著,跟今天中午的時候一模一樣。一直站到天黑,還不見人影兒,她這才失望地,垂頭喪氣地回到家裏。籲一直到約莫二更天氣,陳文雄才一個人在黑暗中摸索著走進了海棠別墅。周泉一瞧他,心裏就暗暗吃驚,隻見他一反常態,頭發蓬鬆,兩眼發直,領帶結已經打開了,那條領帶歪歪斜斜地飄在胸前,渾身上下的衣服都揉皺了,好象一片一片的鹹菜葉掛在身上一樣。周泉不知道這一整天他都到了些什麽地方,做了些什在事情,想問又不敢問,心中十分苦惱。陳文雄一聲不響地坐在客廳裏,她就吩咐使媽阿添趕快做飯。到飯做好了,盛出來了,陳文雄隻用筷子挑了兩下,就不想吃,又離開飯桌,重新呆坐在沙發上。麵對這種情況,周泉就小心翼翼地勸她丈夫道:“文雄,你也該吃一點兒了。一一不管怎麽說,總還是身體要緊。“她萬萬沒有想到,陳文雄會忽然反起臉來,對她極不友善地回答道你懂什麽你懂個屁!你隻管把你的買菜做飯、打掃房間搞好就行了,你管我做什麽?難道我自己的肚皮我自己還沒有分數麽?我吃不吃有什麽要緊”周泉叫他搶白了幾句,心裏麵老大地不受用,就喊著嘴唇說道:“好心不得好報,好柴燒爛灶。一人家不過關心你,問問你,你整天都跑到什麽地方去了,沒口好氣的,跟我說說不行麽”更加使人無法想象的是,陳文雄忽然大發脾氣,用粗暴的聲音吼喊道“好呀,你倒管起我來了!我到哪裏去,不到哪裏去,跟你什麽相幹?你憑什麽來管我儼周泉心裏也有氣,就應聲說道主婦,憑我是一家的主婦。一一主婦,一家的主婦。”陳文雄更加發起狂來了。他簡直用更加粗暴、惡毒,完全喪失了紳士身分的口氣吼喊道你敢應嘴?你是主婦?真不要?

臉!你如果是一個主婦倒好了你如果能象一個主婦那樣,對我們的事業共同負責,那就好了!去照照鏡子看,要不,就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尊容看,你有一點象一個主婦麽?不,一點都,沒有!你不是主婦,你是一個魔鬼,是個飯桶,是個偷吸人血的臭蟲,“說完了,又對周泉拳打腳踢,發泄了一頓惡氣,然後才回自己的房間去。

陳文雄將房門倒插著,把自己鎖在他跟周泉同住的臥房裏。他進去了以後,再不讓周泉進去”也示讓任何別的人進去。使媽阿添好心好意地給他送了兩次飯,他都不肯開門。周泉哭了一陣子,勉強爬起來,給她丈夫送飯去,他照樣不肯接納。周泉沒有辦法,叫陳國棟跟陳國梁兩個孩子在門口苦苦哀求,他也不予理會。他就這麽鬧騰著,不肯吃飯,也不肯睡覺,好象對於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人和任何事都不想瞅睬周泉帶領陳國棟、陳國梁和使媽阿添三個人在門口站了整整個時辰,無計可施,就繞到房予後麵去,站在那個對著花圃的臥房窗子下麵,往裏張望。隻見裏麵燈也不點一盞,黑敷段的,什麽也看不見。有時仿佛昕見他在裏麵低聲說話,好象跟什麽人商議問題,可是一點也聽不清楚。有時候,他大聲叫罵起來,他們倒能聽見一句半句。有一次,他們聽見他用盡全身的力量斥罵道“混蛋!混蛋!混蛋”一連罵了三聲。他們不知道他在罵別人還是罵他自己,可是他們分明知道,這個時候房間裏並沒有第二個人。隨後,他們又聽見他高聲叫嚷道,“我沒有錯!我沒有錯我沒有錯:,“他們更加示能夠理解;他有什麽錯,他錯在什麽地方,他為什麽要費這麽大的勁兒來跟自己辯護。後來,他力竭聲嘶地重複著說:“混蛋我沒有錯!混蛋!我沒有錯”差不多說了上十遍,聲音逐漸低沉下去,嘰嘰噥噥地不知道在吟沉什麽。大家正在納悶兒,忽然昕見嗤嘟一聲,好象什麽東西打碎了。這一定是屋子裏的人拿起什麽玻璃器皿或者江西鱉器往地上一損,打得粉碎。

這以後,又是一陣子低聲說話。在這些喃喃細語中,周泉跟使媽阿添都照樣聽不清他在說些付麽,隻有陳國棟跟陳國梁耳朵特別靈敏,說是仿佛昕見了有“英國”、“美國”、“陳家”這樣的字眼兒。過不多久,陳文雄重新大聲叫嚷起來。這時候,他們才昕清楚了,原來他在淒厲地高聲哀嚎著“全完了全完了!全完了”他用這樣的字眼來表現他一種絕望的情緒。他甚至哀嚎上十幾、二十遍,一一不,甚至哀嚎上二、三十遍。他翻來複去地說著這麽一句簡單的短話,好象他的意思永遠沒有表達清楚。大聲喊叫以後,又轉竊竊私語,聽不清楚。在這竊竊私語當中,忽然又瞠嘟一聲,什麽東西打碎了,顯然是他又在拿摔東西出氣了。晚上非常在靜,一一忽然,他又用一種更加淒慘的聲音劃破了寂靜,高聲哀嚎道你好不公平呀你好不公平呀“就是這樣一句話,他一連重複了十幾遍,最後甚至還用英文重複了幾遍。陳國棟跟陳國梁兩個孩子都對他媽媽堅持說,他們確實昕見了,在這句話前麵,還有”上帝“兩個字。如果孩子們的耳朵靠得住的話,這就是陳文雄連上帝也埋怨起來了。在整個時辰裏麵,陳文雄就是這樣周而複始地一會兒低聲說話,一會兒砸爛東西,一會兒高聲叫罵著,哀嚎著”混蛋我沒有錯全完了全完了你好不公平呀!你好不公平呀“但是,無論如何,他始終沒有把他兩個兒子陳國棟跟陳國梁都堅持認為自己昕見過的”英國“、”美國“、”陳家“、。,上帝”這些字眼高聲嚎叫過一次。一一周泉心中十分痛苦,她判斷,她知道,陳文雄現在完全陷在瘋狂狀態裏麵了。

到了半夜,周泉叫孩子們去請陳文英、陳文娟、李民天、陳文捷幾個人過來商暈。孩子們先去睡了,他們五個人坐在客廳裏,多方猜測。陳文英首先堅持說,孩子們聽見他說上帝不公平這句話是假的,根本不會有這樣的事情,大概是孩子們聽錯了。陳文蟬附和陳文英這說,她認為,陳文雄大叫英國、美國全完了,這就是他在憂國憂民的有力證明。周泉說,他們如果不相信的話,等一會兒,他會再叫喊的,讓他們自己聽聽就明白了。果然不久,陳文雄就拚出全身的力量吼喊起來道“混蛋混蛋我沒有錯!我沒有錯”

“全完了全完了,全完了”“你好不公平呀!你好不公平呀!你好不公平呀”這樣子,他們五個人的分歧更加深了。陳文英跟陳文姊堅持說,她們確實聽見有“英國”、“美國”這幾個字,別的人卻沒有聽見。李民天、陳文捷倒反過來說,他們確實昕見“上帝”兩個字,然而陳文英跟陳文姊堅持認為,他並沒有這樣說。周泉夾在當中,不知如何是好,弄得六神無主。嚷了半天,李民天眼陳文捷又提出自己的看法,他們認為,陳文雄之所以發生這樣的變化,恐怕眠他所經營的業務,跟他的日常事務受了什麽挫折有一定的關係。最後,他倆甚至提出這樣的意見,說他們大哥這一次的變故不知是否跟香港的淪陷有關係。這種猜測,把大家弄得更加混亂。陳文英說:“你要說跟香港淪陷有關係吧,這當中並沒有明顯的證據。”陳文姆說:“對,沒有明顯的什麽,可又不能完全斷定眼香港淪陷無關。”李民天說產認為這種變態跟香港淪陷有關,那當然隻不過是二種假設,要證據的話,是一點都沒有的陳文捷卻說:“固然,這樣說沒有證據,但是,除開這個原因,誰也找不出別的原因來周泉說產三年前,文雄就相信,有香港的威望在,日本人不敢進攻廣州。那一次他上當了,他十分痛恨大英帝國威望的衰落。這一次,日本人簡直在香港登陸了,簡直動手摘下英國王冠上這顆珍珠了,他怎麽能夠不痛恨呢”周泉嘴裏這樣說,她心裏同時又在想:陳文雄對於英國太過尊重了,太過迷戀了。一一如今,不止美國臉上無光,英國也被侮辱到這樣的程度,他怎麽能夠不受剌激呢?一受了剌激,精神就有病了,就失常了,就發生變態了。她確信自己的想法有點兒道理,可是她嘴裏不願意說出來。

這樣折騰著,一直到快要天亮的時候,這已經是日本人在香港登陸的第三天了。眾人看見陳文雄稍為安靜下來,同時,各自也都疲倦得不能撐持了,就離開這個客廳,回去睡一睡再說。沒有想到眾人走後,陳文雄隻安靜了很短一段時間,接著又大喊大叫地鬧將起來。周泉一個人坐在客廳裏,感覺著十分害怕。她縮成一團,坐在一張沙發的角落裏,盡力使自己蜷縮得更緊一些,好象四麵八方有很大的力量向她壓過來,把她壓成很小的一挖,動彈不得,一一甚至連一口氣都透不出來。

天色大亮以後,陳文英首先走過來,對周泉說,她隻打了一個盹兒,無論怎麽樣也睡不著了,還想走過來看看。接著,陳文姊也走進來了,說她平常最愛睡覺,可是這一回也睡不著了,還是走過來看看怎麽樣吧。不久,李民天跟陳文捷也走進來了,大家又坐在客廳裏共同商量,看看有什麽好辦法能夠結束這種難堪的局麵。大家商量來,商量去,都想不出好辦法,節是周泉想起來,他昨天晚上回來以後,沒有吃晚眩,甚至可能昨天整天都沒有吃飯,總得想個辦法,要他吃一點東西才好。大家都認為周泉講得有道理,應該先想辦法讓陳文雄吃一點東西,兔得餓壞了身體。周泉吩咐使媽阿添做早餐,不久就做出來了,用一個盤子盛著,放在客廳的桌子上麵。那是一杯熱氣騰騰的牛奶和兩塊塗了黃油的多士。客廳裏頓時流動著一種乳香跟火煒麵包的混合香味兒。

早餐一托出來,新的問題又來了。一誰去送這份早餐呢?大家都互相推番,不敢在這個時候去接近陳文雄。阿添說,她沒有那麽大的麵子,昨天晚上,她做的晚飯。陳文雄連一口都不吃。周泉說,她昨天晚上叫陳文雄毒打了一頓,害怕得直哆嗦,如今再去跟他會麵,隻怕惹他生氣。陳文捷表示,她可以眼大哥談事務上的問題,卻沒有辦法談生活上的問題。李民天表示,陳文雄隻是譏笑他,逗弄他,從來也不會昕他一句話。陳文姊聲言,她是一個悲觀主義者,她對於目前發生的事態感覺到束手無策。這份早餐,她認為送去也罷,不送去也罷,反正他是不會接受的。

最後,陳文英用一個虔誠的基督教徒的姿勢站了起來,她一句話也沒有說,托起那個盤子就往陳文雄的臥房走去。在臥房門前,她敲了半天的門,陳文雄不肯開門,她就走到房子後麵去,從花圃上麵走過,到了陳文雄臥房的窗下,從打開著的窗子把早餐遞了進去。一一實際上,她是把那一盤早餐擱在窗台上,既沒有跟陳文雄說話,也沒有看見陳文雄伸手來接,就匆匆忙忙地轉身回到客廳裏麵來。大家都圍著陳文英誇獎,都恭維陳文英說到底不愧是一位大姐,把這樣困難的問題都給解決了。大家靜悄悄地在昕著,以為陳文雄這個時候正在吃著早餐不料剛高興的時候,忽然昕見噎嘟一聲,大概是那一盤早餐被連盤子從裏麵扔出來了。接著,大家又聽見那個窗子重重地關上的聲音,砰的一聲,差一點兒沒有把玻璃給震得粉碎。

“混蛋!我沒有錯!混蛋!我沒有錯”

“全完了!全完了!全完了”

“你好不公平呀!你好不公平呀你好不公平呀”

這樣,他算是把事情弄清了一個大概,就和眾人一起,從頭研究陳文雄發作的原因。周炳壓低了嗓門,象透露什麽秘密消息似地對大家介紹情況道:“這十多天來,黃金價格波動得非常厲害。它先是上漲,上漲不久以後又連續下跌了一個星期,可是,這兩天突然之間又瘋狂地暴漲了。港紙卻恰恰相反,先是下跌了一個短時期,後來叉上漲了一個星期,這兩天以來,卻是瘋狂地暴跌下去了。據行內的人說,麵對著這種驚濤駭浪,許多老貓也燒了須。我不是這個門道的裏手,再多的情況我也說不出來。大表哥經營這種買賣,不知道是不是跟他也發生了什麽不幸的聯係。”他說完以後,就拿起一個茶杯,也不喝茶,隻在左手掌心中玩弄著,仿佛表現得極有自信。李民天跟陳文捷不住地點著頭,表示他們相信他說的有道理。陳文英跟陳文姊不願意承認這是陳文雄發生變故的真情,但是又說不出其他的緣故,周泉根本沒有定見,隻是表示無可無不可的態度,說道文雄一向是獨來獨往的,沒有人能夠知道他的底細。“後來,大家一起慫恿周炳去向陳文雄本人打昕一下。周炳看見眾人都對他這樣懇求,也不假思索就慨然允諾了。他登、登、登地邁著堅實的步伐,走到臥房前麵,動手敲門,並且高聲喊叫大表哥。說也奇怪,陳文雄昕見是周炳敲門,也就沒有發脾氣,輕輕地把門打開一條縫。周炳什麽也沒有看見,隻看見一張蒼白的,陰慘的臉孔。平常,紙紮鋪子裏給辦喪事的人家紮的童男、童女,那臉孔是用通紙做的,非常慘白。可是,周炳覺著陳文雄這時候的臉孔比那童男、童女的通紙臉孔還要慘白十倍。陳文雄見了周炳,既不說,也不笑,既沒有問候,又沒有拿出平時那種紳士的風度,隻是告訴周炳,他要獨自處理重要的事情,就砰地一聲,把門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