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三五人情留一線

到了第十七天的早上,陝西省同宮縣軍事檢查站的門口發生了一宗不可思議的奇跡。首先發現這個跡象的是司機秦山跟王德忠。這天天剛亮,他們去打掃車輛的時候,授現了檢查站前麵那一挺對著他們的機關槍忽然撤去了。他們把這個事情告訴了車隊長馮大姐跟其他所有的人,大家都覺著很奇怪。不久,那胖子站長穿得衣冠整齊,來到客撓,找著周炳,並且特意跟周炳握了握手,然後告訴他,他們接到上司的命令,正式通知這個車隊,明天早上六點鍾可以放行了。

眾人看見國民黨的態度變化得這樣突然,都將信將疑,怕這裏麵有什麽陰謀詭計。馮大姐召集全體幹部在客桔的炕上開會,商量車隊下一步的行動。馮大姐盤著腿坐在炕上,把她那開始發胖的身軀緊緊地靠著後牆,對大家分析這件事情的情況跟幾種發展的可能。高大的周炳眼矮小的趙老頭也都盤著腿坐在一邊,司機班長蔣貴跟李英不會盤腿,就豎著兩隻腿緊挨著坐在另一邊,其他的幹部都插花著坐在他們的中間,隻有小魚跟小華兩個小朋友在炕前麵追逐玩耍。

會議一開始,臨時支委就發生了意見分歧。李英眼趙老頭都覺著國民黨這個變化來得沒有根據,恐怕有詐,他們的車隊斷不能貿然啟程。最好是先打電報回重慶請示,再寇行止。青年女幹部小楊支持他們這種看法,認為萬事都是慎重行事為好。但是,司機班長帶貴昕到這些議論,早就火了,他使用夾雜著許多廣東話的藍青官話大聲發言道”這是什麽道理?我們天天去交涉,要他放行,如今他同意放行了,我們又不走了。這顯得我們多麽屠頭!一一當然,危險嘛,到處都是有的,我們怕它幹什麽?我們不怕它,它也就不危險了。“周炳也很同意蔣貴的看法,認為無論如何,既然有了結果,就要息程才對。其他的四、五個人都附和蔣貴踉周炳的主張。後來,周炳對這個事件的發生又作了新的估計,他緩緩地,心平氣和地說道”我以為,這是上麵交涉的結果。一寇是咱們周副主席在重慶跟國民黨交涉成功了,所以咱們這個護照繼續生效。如果是這樣的話,咱們就不要錯過機會,應該堅持如期啟程才對大家翻來複去地經過仔細的研究,足足討論了整整半晌的時光。最後,車隊長馮大姐根據多數人的意見做了決定整個車隊明天早上六點鍾準時啟程,奔延安去。

周炳正在和眾人一道動手收拾行李,準備明天出發。李民魁叫那個胖子站長來約周炳到檢查站去會麵。周炳走到檢查站的辦公室,隻見李民魁一個人坐在裏麵。從外表看起來,李民魁表現得非常和善,周炳覺得他渾身都露出一副寒酸的樣子。他穿著一套山東綢的中山裝,皺皺折折的,一點也嚴舒展,那上麵這裏一條,那裏一塊地泛出黃色。他的魁梧出眾的身體不能給他的外貌增加什麽光彩,甚至使人感覺著他大而無當,越發可笑。李民魁一見周炳走進來,就敏捷地站立起來,向周炳迎上去。他拉著周炳的手,頻頻地搖動著,說“阿炳,你這一回可滿意了吧?不管怎麽說,你總可以了解我的為人了吧?我恭喜你,我祝賀你一一祝賀你成功,祝賀你達到了你的目的。”周炳說:“這有什麽可以祝賀的呢?你們本來早就應該放行嘛。既然護照是真的,我們彼此都是友軍,有什麽可以留難的地方呢?都隻因為你們存心要找岔子,不然的話,十幾天以前,兩個多星期以前,我們就該到達延安了。”李民魁忽然顏色一變,鄭重其事地說道嚴老弟,你也不要看得太容易了。放你們過去,這不是隨便辦得到的。我這次冒了很大的風險,放你們過去。一一一點不假,我確實冒了很大的風險,做出這樣的決寇。你當是好玩兒的事情麽?他們會造謠說我不盡忠職守,說我跟八路軍句句搭搭。一他們會這樣說的,別理他們有很多人就在周圍整天瞅著我,想看熱鬧。任何半點差池都會叫他們利用來反對我,謀我的職位,搶我的飯碗。可是我全都不在意,對,我什麽都不理會。盡管他們會說閑話,會造我的謠,會到處中傷我,會到我的上司那裏去告發我,一一這我都不考慮。我決定放你們走。我就是這樣決定了,誰也無可奈何。你們走了以後,一切由我一個人來承擔。“兩個人坐在辦公桌的前麵,周炳開始對李民魁仔細地觀察起來。他很想發現,在這個人的身上,有一種什麽東西足以使他忽然慷慨起來,或者說,忽然大發慈悲,講起義氣來。他觀察了半天,還看不出什麽道理,於是他就緩緩地發問道”大頭李,你為什麽忽然又做出這樣的決定呢?一一如果是你做出決定的話,那你卻又所為何來呢“李民魁忽然哈哈大笑起來,那笑聲仍然是和嚎哭的聲音一模一樣。笑了一陣子以後,他才說道報答,報答,報答嘛。

我說了宴報答,我就一定要報答。君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一一說了報答而不報答,那還象個人麽”周炳在鼻子裏麵似笑非笑地哼了一聲。李民魁繼續往下說道:“老弟,這個行動主要是為了報答,可是也有別的原因。別的什麽原因呢?我心裏麵想,我們最好是人情留一線,不要把事情做得太絕了。”周炳疑惑不定地望著那國民黨陝西省黨部代書記長問道“大頭李,你說得那麽情理,使得我都有一點兒感動起來。可是,我倒要請教一句,你留那一線人情,要來幹什麽用呢”李民魁攤開兩手,用一種懺悔的語氣對周炳說道:“你看,今天誰都知道國民黨靠不住了。這樣抗戰抗下去,你們八路軍準會擴大勢力,得盡了民心,而國民黨準要垮台。這是清清楚楚的事情,也不是我一個人這樣想,大家都是這樣想的。現在衡量起來,也許我那乖女兒為淑她選擇是選擇對了。她看得準,選擇了共產黨。一一一醜共產黨得了天下,她就得到好處。我何嚐看不出來呢?我當真也想跟她走同一條路。老弟,如果你覺得我還有用場,我也跟你們一起到延安去,怎麽樣”周炳開頭有點兒吃驚,後來又暗暗地覺得好笑,他一板正經地教訓李民魁幾句道“李大頭,你不用到延安去。你到延安去幹什麽呢?隻要你堅持抗戰,堅持團結,堅持進步,那麽,人民是會認識你的。你在哪裏也可以起作用,倒不一定要到延安去。”

周炳剛回到客錢,那邊又有人來請,說這回是何專員要約他會晤。周炳走到檢查站的辦公室裏,隻見那裏也隻有何守仁一個人在場。他也不用主人讓坐,就自己很熟落地坐在何守仁對麵,看他到底要說些什麽。何?仁見他大模大樣,臉上滿不在乎的神氣,氣心裏著實覺得不高興,就冷冷地說道“老弟,你知道麽?你們曾經處在十分。危險之中,你知道麽?由於你們自己的過失,護照上漏洞百出。,引起了種種麻煩,形勢十分危險,你們整個車隊差一點。都要給毀了,你知道麽?”他倚一停,周炳低聲說:“界知道他又繼續往下說道:“我做為,個地方的行政長官。當然科盼你們坐視不救。:

一一如果真是那樣:你二表姐也不依我。八我想來想去,隻好

自己冒險了。我一麵頂著上麵的命令,一麵力排眾議,堅決把你們放行。你難道一點都猜不出來麽?“?說到這裏,他又停了一會兒。周炳仍然搖頭說道:“猜不出來、嚴於是他又接著往下說道嚴老弟,這也沒有什麽奇怪的。我這樣做也不完全出於公事公辦,實際上在我的心裏,還是要報替你當初在東沙江上的救命之思。“周炳淺淺地笑一笑說:“那些事情你還記得麽?我還以為你早就忘記得幹於淨淨了。“何守仁趕緊分辯道:“我怎麽能夠忘號?咱不會的,不會的,我永遠不舍忘記。我這個人就是這種毛病,遇到一件什麽事情,一輩子也不會忘記。“周炳恭維他道”這樣看來,你還不是一個忘恩負義的政客。“何守仁用右手接著自己的心窩,說:“天理良心,天理良心。不過你說到政治,我倒要談一談。這次的扣車事件,當然是一種政治性的事件這是你們國共兩黨矛盾衝突的結果。你知道,我一向是一個坦然派。我雖然參閱了畫民黨,但是我不參加國原黨跟你日共產黨的非爭,我願意站在超然的立場主持正義。“周炳微銳地向他鞠了個躬氣尊敢情你是氣位清官。”何守仁說員有清吧,、我等個官氣向不會昧著良心,不會傷天害理,不會欺壓百姓。我自己知道,如果我不來當這個官,讓別人來當這個宮,那麽老百姓就更苦了。“畫周炳笑道既然如此,那你就一直當下去吧何守仁說問題正在這裏我想不當,讓別人來當,隻怕老百姓更加吃苦,要想當下去,又覺著前路茫茫,不是滋味兒。你是不是給我搭一道橋,通向延要去,我一向羨慕延安的名篤。說到底,我還是想求進步的呢,我還是同情老百姓的呢。其實,連做一天的官兒我也不想,隻帶、到延安去,親眼看一看,到底怎樣才能做一曠好人。周炳傻傻地樊者說道:“這裏到延安,是一條很寬、很直的。陽關大道,根本用不著搭橋。坷叫快要到吃中飯的時候,有一個雜役模樣的人員捧了一個熱氣騰騰的協鍋迸來。他把那傘沙鍋蓋乎一打開,周炳就看得出來,那是一鍋滿滿的羊肉泡饃。何守仁見雜役盛起了兩碗泡饃,每個人麵前放上一碗之後,就請周炳隨便吃一點,不要客氣他並且由周炳再主道歉,這個地方沒有大三元,設、有景樓,也沒有陸羽居,更沒有玉酵春,隻好請他將就一點,隨便吃一點泡饃充充饑。後來他又加上解釋說,既然沒有那些好的館子,吃一吃本地風味兒也好,又說這種泡饃有他同官縣的特殊做法,豐腕鮮美,別有一番滋味兒。周炳也無心品嚐,隨便吃了幾口,就告辭出來,回到客枝去。

誰知道,那天下午,張子豪也來請周炳過去吃晚飯。他叫一個勤務兵拿他自己的名片來,對周炳說明這件事,他把這次吃飯很謙虛地叫做“小酌”。周炳看見張子蒙運張名詩。心裏,因十分好笑。他想歟灰蝗飼耄統ぞ枚濟徊龐腥飼耄揮腥飼耄掛惶煲粵蕉佟閑醋諾氖竅攣繰點鍾,可是,周炳七點鍾才意進張子豪的司令部。張子豪出來迎接,看起來,也是剛剛睡醒的樣子。這位主人今天沒有穿軍服,渾身上下穿著一套中國式的白色;素身、杭紡短打,瀟灑隨便,好象要對客人表示某種程度的親熱。

上菜的時候,張子豪表現出很高的興致。他一個一個菜地給周炳介紹這是紅燒海參,那是豬蹄發菜,另外有一是對蝦粉條,最後一個是蓮子燉雞他並且加上、解釋,說這些蓮子是從哪裏搞來的,這種雞又是怎樣經過特別的喂養,才使得它肉嫩昧鮮。這裏隻有一個主人,一個客人,對著這樣豪華豐盛的建席,周炳就想起中午何守仁請吃泡饃的時候?那種寒晤的景象。周炳坐在張子豪的對麵,不說也不笑,他望著張子豪那頭經過修剪的頭發,經過剃刮的臉孔,不知道這位司令官為什麽興致這麽好每當張子豪跟他介紹菜式的時候,他隻是微微地點著頭,並不開腔。

張子豪注意到周炳那種疑惑不解的神態,就用一種豪邁的聲調對周炳說道:“老弟,我已經決定把你們放行,你們明天就可以走了,你還有什麽不稱心的麽”周炳不回答,張子親也沒有再問。隻見他拿起旁邊一瓶西鳳酒,把蓋子打開,一陣噴鼻的香味兒把朊怯棧蟮蒙嗤分弊拋豪拿起酒瓶,小心謹慎地給周炳斟了滿滿一杯酒,又給自己斟了滿滿一杯酒,然後對周炳建議道“老弟,咱們兩個人今天晚上隻談風月,不談政治,好不好”周炳無可元不可地微笑茬表示不反對,一一無論談風月也好,談政治也好;他都無所謂。接著,張子豪又一次談起他跟周炳有三重親的事情。他講的還是幾天前講過的那些話第一,鳳炳是他的孩子們的表舅第二,周炳是跟他結拜金蘭的周榕的親弟弟,也等於他的親弟弟第三,從前在上海的時候,周炳教過他的孩子們念書,因此是他的西賓。他鄭重地陳說,如象他才頭一次說起這些事兒。周炳心中好笑,暗暗在想,看來他已經把前幾天說過的話忘記了。

張子豪以一個殷勤的主人的身分勸周炳吃菜,勸周炳喝酒。廚炳隻是一味子在留心觀察著對方,看他有什,麽動靜,有、什麽作為,揮沒有心思跟他喝、礙。喝丁半天,氣周嫻一共才、喝了半杯酒,可張子豪自己倒痛痛快快配喝下了滿滿的三杯西鳳酒果然名不虛傳,。三抓喝下去以後,張子豪已經開始醉了,話開始慢慢地多起肅。他卡麵脫下那件素自杭紡的對襟上衣,露出裏麵一件雪白的針織、短袖半脯英國汗衫,“麵用古種異常高亢的聲音說起話來道:寸川”。!餘軍人應嵌有市什麽氣質?,一我想,二應該有慷慨法歌的氣質,有狂歌當哭的氣質,我愛那樣的軍人胛胰銜扛鼉人都應該是這個樣子的一一軍人嘛,撇撇脫脫,說?不二。比方說,我要把你們扣起來就扣起來,我要把你們放走就放走,說了就算,說了就,。可是,我慚愧現在辦不到。老弟,你看,我還有上司呢。我的上司就在重慶總司令部那裏,他們一會兒這樣,一會兒那樣,弄得人啼笑皆非。我說了話又不算,我心裏麵怎麽想,又不能實行,你看,這叫人多麽惱火總司令部那班老爺們都是一群廢物,一群蛙蟲,一群毫無人性的官僚政客。他們叫我扣留,我說要放也不行他們叫我放行,我說扣留也不行,你看,這樣做人還有什麽意思呢,?可是這一回,我不管他們那許多正盡管他們說還要相留,我自己來假主,就把你們放了。老弟你知道,我究竟是一個軍大哪“周炳沒有回答,碚拋雍酪裁揮械卻卮穡統俗拍槍墒譜蛹絛濾檔:我是軍人,我就喜歡打硬仗,從前對老共,現在對日寇,我都喜歡打硬仗。可是,他們不讓我打。對那些官僚政客們,甚至對校長最親信的人們,甚至對校長本人,我也喜歡打硬仗。說老實話,對那班官僚政客,我是不買賬的。就是對校長,不管有什麽話,我都敢對他直說。”說到這裏,張子豪無緣無故地又從酒瓶裏倒出滿滿的一杯西鳳酒,一口把它喝了下去,然後繼續說道產倒灶!一個會打硬仗的人,一個慷慨激昂的軍人,有什麽用?一點用也沒有,誰也用不上用不上,用不上,用不上象我們這些帶兵的人,不擺到正麵戰場上去,在那裏跟日本人好好地周旋一番,耀武揚威,卻調到這個地方來,專門眼一些過往的車輛打交道,這有什麽意思呢?真是氣死人了“周炳舉起酒杯,向張子豪邀請道:“來吧,喝一杯吧。你們蔣校長是不會讓你們去跟日本人打仗的,他要把你們留下來,將來好去打內戰,好去打老百姓,這你是清清楚楚的。“張子豪又滿滿地喝了一杯酒。一眨眼之間,他已經醉得不能支持了。隻見他嘴裏麵不斷地呼著氣,舌頭已經麻木,說話已經不清楚,整個身軀在左右搖擺,晃**不定了。可是他還努力掙紮著,用一種含糊不清的字眼兒大聲說道”我們國民黨我們國民黨的軍人我們國民黨的政客我們國民黨的黨棍他們好**擄掠,不要緊,他們爭權奪利,不要緊,他們貪汙納賄,不要緊,他們荒**無恥,不要緊,一一都不要緊,這些都不要緊,最叫人傷心的是他們靈魂的墮落。他們吃著國民黨的棒祿,管著國民黨的國家,帶領著國民黨的軍隊,心裏麵卻整天在想將來共產黨勝利了,他們該怎麽辦,他們什麽時候該投降,什麽時候該起義,什麽時候該反正,如此等等。這就叫人傷心透了!一一這叫什麽。:我也不懂,我隻能把它叫做靈魂的墮落。共產黨還沒有勝利,他們就已經看準了共產黨一定要勝利了國民黨還沒有失敗,他們就看準了國民黨一定要失敗了。你看,這哪裏還有什麽人格可言呢。這種人就是該殺“說到這裏,他還用右手做出一把鋼刀劈下去的姿勢,一連說了三聲:,殺殺殺”說完以後,他又一次倒滿了酒杯,把那杯酒一飲而盡,這樣一來,他就閉上眼睛,渾身癱瘓地斜躺在他的靠背椅上妒大醉如泥了。周炳坐在他的對麵,沉默了兩三分鍾,正拿他沒有辦法,隻見他忽然從座位上一跳跳了起來,瞪大兩隻發紅的眼睛,狂叫不止道。恪“”大事去矣!大事去矣“一連吼叫了幾聲,他兩腿的力量已經用盡,仍然跌落在自己的座椅上。他乘勢一彎腰,趴在飯桌子上,嗚嗚、嗚嗚地失聲痛哭起來。飯桌的對角兩邊,各自點著一枝雪白的洋蠟。那蠟燭的火焰叫他這個沉重的動作一扇,頓時暗了一暗,一會兒又重新自己燃燒起來。不久,他忽然用手一撥,把那玻璃酒杯撥落地上,“嗤嘟“一聲,砸得粉碎。他好象叫這種清脆的聲音驚醒了,連忙抬起頭來,問周炳道產什麽,什麽聲音?剛才我都說了些什麽話?我都說了些什麽來著”周炳看見他淚流滿麵,就嚴肅地對他說道“你們已經沒落自到這般田地,可是你們目前仍然窮凶極惡,還要千方百計地破壞抗戰,魚肉人民,這樣子,恐怕全國的人民都不會容忍你們。到那個時候,你們要後悔就來不及丁。”張子豪拿過自己的白杭紡上衣來,一麵揩著眼淚鼻涕,一麵仍然含糊不清地喃喃自語道“如果長此以往如果這是不可挽回的敗局還不如眼我那兩個孩子一道,走另外一條路算了。”周炳說:“路是靠自己選擇的,別人可無能為力。”說完以後,就站起來告辭,走出去了。這裏,勤務兵把張子豪連扶帶抱地夾到臥室的鋼絲床前,張子豪一頭栽到**,就呼嚕呼嚕地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他們的整個車隊就收拾停當,準備啟程。周炳到檢查站去告辭,又跟那少尉排長、上士班長,跟門口站崗的士兵一一握過了手,然後上車。隻聽見發動機嗚嗚的一響,整個車隊就緩慢地蠕動起來,不久以後,就在陽光照耀下,以飛快的速度北上了。

一三六醉生夢死,。

重慶的深秋的早上,微風吹起輕霧,切都顯得非常柔軟。站在長江的南岸,望著對岸的山城,一片灰白色的秋霧彌漫著,好象被太陽烽得正在慢慢地融化,看不見那一層一層地停泊的船隻,看不見那密密麻麻、在山城的斜坡奔上奔下的人群。也看不見那依著山勢一層一層建築起來的樓房,仿佛整座重慶都泡在渾濁的江水當中,越來越顯得發漲。有一隻白色的過江輪渡衝開薄霧,向海棠溪這方麵駛來,好象一隻巨大的鶯鶯在平靜的江麵上安安穩穩地遊著。

在海棠別墅後座東首,陳文姊那幢房子的臥室裏,她睡到很遲才醒來。她從被窩裏伸出手來,看看手上的金表,可是看來看去,看不清楚是幾點鍾,因此,她今天的第一個感覺是自己太老了,眼睛看東西都模糊不清了。實際上,她今年才不過三十七歲,一一可是她覺著自己老得不行從頭上、眼尾、額上、臉上都顯出老態,連掩飾也掩飾不住。她為此很生氣,索性再睡一會兒。

她果然睡著了並且還做了一個夢。她夢見何守仁在一個什麽高貴華麗的舞會上和一位高貴漂亮的女人跳舞跳得非常熱烈。後來不知怎地,有一個男子出來眼何守仁打起架來,何守仁抵擋不住,被打得頭破血流,倒在地上。他大聲叫喊,可是周圍的人隻顧自己跳舞,沒有一個人來幫助他她驚醒了以後,還是不想起來,翻了一個身,又睡著了。這一回,她又做了一個夢。她夢見自己已經死了,躺在一張床、上,四邊靜幽幽的,一個人也沒有,既沒有人表示哀戚,、也沒有人在旁邊走動。她感覺著自己死得很不甘心,掙紮著要坐起來,可是,渾身無力,辦不到這一點。於是她著急得不得了,一味子大聲叫喚。結果又驚醒了她還是不想起來,再翻了一個身,又第三次睡著了。這一回,她傲的夢甚至更加可怕。她夢見中國已經亡了,日本軍隊已經占領了整個國家,她和她丈夫何守仁一起夾雜在千千萬萬的難民當中,向一座高山爬上去。山很陡,她兩個爬來爬去都爬不到頂,後來看見別人都紛紛爬上去了,連她身邊的何守仁也爬上去了,把她一個人丟在路旁不管。後麵的日本軍隊大喊大鬧地追了上來,她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腳下什麽東西把她一絆絆倒了,這才驚醒過來。

她睜開眼睛,那從廣州帶到重慶來,原來二太太房間裏最漂亮的使媽阿蘋已經站在她的床前。陳文姊定睛一看,發現阿蘋還象十年前、二十年前那麽漂亮。她知道,阿蘋今年已經四十二歲,比自己整整長了五歲,可是比自己漂亮得不曉得多少倍。她不陰白為什麽貧賤的人多半生得漂亮,並且為這一點感到非常不快。阿蘋細心地,殷勤地,奉承地對她說,如今已經十點鍾了,她最好起來,洗洗臉,坐一會兒,吃點東西,這樣就會有精神的。陳文蟬躺在**,不住地擺手,說自己渾身疲倦到了極點,懶得動一動,甚至連一根頭發都不想動一動,日阿蘋先出去,等一會兒她起來了再叫她。

阿蘋退出去以後,她個人瞪大眼睛在臥**胡思亂想。

她想起自己在。九一九年五四運動的時候才十五歲,在一九二五年省港大罷工的時候才二十一歲,那平時候,多麽激烈,多麽認真,多麽勇敢,真是一往無前,義無反顧。怎麽過了十兒年,自己倒變成這個樣子呢想來想去,很不甘必。她順手拿起枕頭旁邊何守仁那封來信,不意不思地重複看著,覺著那封信上盡是滿紙胡言,無非說一些蒙騙自己的假話。倒是其中有幾個字眼兒剌激了她的疲塌的神經,使她注意起來。原來信裏麵有那麽一句話“不如歸去當順民。”這幾個字眼兒使她想了又想,揣摩了又揣摩,不知道確實的意義是什麽。於是,她自言自語道“不如歸去當順民?嘿,嘿,“她停了一停,又自己回答“民民也罷,逆民也罷,不如歸去說不定算得上個好主意。她自己也完全沒有料到,“不如歸去“這四個字倒多多少少給了她一點力量。她坐了起來,穿好衣服,把使媽阿蘋叫進來吩咐她說,她今天整天不準備出去,不過江去了,叫阿蘋給她做一碗酸湯,別的什麽都不耍,頂多在湯裏麵打上一個雞蛋就行了。她說她喝完這碗酸湯以後還要睡。

吩咐完了,她就去洗臉,攬完臉,坐在梳妝台前麵,又無事可幹了。她拿起粉盒子嗅了一嗅,不想在這個時候撲粉拿起首飾盒子望了一望,這個時候也不想戴任何的首飾拿起腦脂,又不想塗腦脂,拿起香水,又不想噴香。總而言之,她現在什麽事兒都不想傲。這時候,她的大姐陳文英走到她的臥房裏麵來了。陳文英今天穿著一件黑色的旗袍,下麵穿著黑色的長統絲襪,一雙黑色的皮鞋,、渾身黑色,越發顯得她聖潔和虔誠。她的外貌還跟從前一樣,依然是那麽小巧、瘦弱、膽怯、斯文。她一見陳文蟬,就高聲叫嚷著說:“唉呀,二妹,我想你早應該起來了。現在十點鍾都過了,看樣子,你才剛剛起來呢。“陳文姆說:“我起來是起來了,可是我的靈魂好象還沒有起來。它好象還睡在**,隻是我的軀殼起來罷了。“陳文英說:“看你這個會計師,一一你也太懶了,你該報點什麽事情千一千才好。這樣吧,你趕快吃飯,吃過飯以後,跟我一道過江去。今天,那邊有一個很大規模的義賣會,是為孤兒院捐款開辦的。那裏麵東西可多了,吃的,用的,看的,玩兒的,什麽都有,聽說還有幾幅貴重字畫,標價很高。我倆一起去看一看,花它一百幾十的,散散心也好。刀陳文姊無精打采地回答道:“大姐,你自己去吧,我今天什麽興趣也提不起來。,老姐姐陳文英露出一副又嚴肅,又關心的神氣,對她二妹說道二妹,你怎麽能盼這樣子生活呢?你對於現實太執著了,你總想到現在的生活,卻不去想未來的生活。你整天地吃、喝、玩、樂,別的什麽也不幹。當然,你有權利這樣做,沒有人能夠幹涉你。你有錢,這樣做,也不愁沒有花的。可是一個人一隻想到現在,不想到未來,隻想到生前,不想到身後,那樣子行麽?我說不行。我們一定要想到身後的事情,一一很明顯,我們那個時候都是要上天堂去的,現在就應該預為之諄才好。”陳文姊撲嗤地笑了一聲,就站起來,在房間裏走了兩圈,活動活動她那已經開始有點兒發胖的身體,然後說道:“是麽,大姐,上天堂也能預為之謀的麽?其實呀,我是不是上天堂,我自己也沒有準兒。我現在隻覺得生活毫無意義,可又不能不生活,簡直是醉生夢死。一一這四個字一點也不假。我是用的它本來的意義。至於上天堂,我現在想起來也有點怕麻煩上天堂嘛,一寇有很多儀式跟禮節,煩死人了。我想,能上就上,不能上就算了吧。”

陳文英也站立起來,走到陳文姆的跟前,對著她的臉說道:“二妹,你怎麽能這樣說話呢?上帝饒恕你,數,上帝饒恕你。你要知道,一個人不光管自己的生活就算數,他還必須在社會土做一點事業,然後才算一個完整的人。一一如果你能夠專心注意一件大事,一心一意地去完成一件大事,象慈善事業之類,那時候,你的精神就提起來了,你整個人就覺著有指望了,你的生活跟著也變得充實,有意義起來了。”陳文姊點頭讚成道:“不錯,不錯,你說得一點兒也不錯。三妹她有理想,她專心注意辦實業,一心一意地想達到勞資合作的目的,所以她做人很快活,很有理性,覺著每天的事情都做不完,明天還想做更多的事情大姐你呢,你也有你的理想,你一心一意要跟上帝效勞,要宣傳上帝的福音,要辦慈善事業,以便將來安安穩穩地有進天堂,所以你也有許多事情可幹,一天比一天的事情還要多。可是我呢,我原來也是有理想的,我的理想就是科學、民主和自由。我已經達到了我的理想。我曾經為自由奮不顧身,我曾經為民主權利在社會上馳騁一時,可是現在,我什麽都得到了,都有了,都達到目的了。我作為一個會計師,在社會上很受尊重我作為一個專員夫人,在社會上更加受到敬仰,一一人人都爭著奉承我,恭維我。這樣,我還有什麽要求呢?我還有什麽沒有達到的理想呢?都沒有了,一點都沒有了。正因為這樣,我才變得醉生夢死才變得一天到晚沒有事情可幹,才變得平常人所說的那種養尊處優。總之,一句話,變得毫無意義。”陳文英一把把陳文姊拽回梳妝台前坐下來,自己端了一張椅子,坐在她的後麵,替她梳頭。一麵梳,一麵讚歎道:“二妹,你看你這把頭發多好,又旺、衛粗、又案潤,到底不愧是一個青春年少的貴婦人。二妹,你年紀還小著呢,我年組可是大了,我比你大了足足六、七歲呢。我還沒有說出半句意氣消沉的話來,那又幾時輪到你說呢?快吃過飯,跟我一道過江去,到義賣會去買幾件東西,捐它一兩百錢現款。這樣,你就覺著生活充實了,有意義了,有事情可幹了,你覺著人們在稱道你也有理由了。”那碗酸湯做好了,阿蘋小心翼翼地把它端了上來,擱在梳妝台上。等那碗湯稍為涼了一些,陳文姊把它端起來,一口喝盡了,仍然把空碗放在梳妝台上。也不跟著去洗臉漱口,更不去塗脂抹粉,她隻是呆呆地坐在梳妝台前發怔。陳文英坐在她的對麵,望著她那張叫痛苦給扭歪了的,雍容華貴的臉孔,一味子歎氣,心中十分憐惜;她望著自己二妹那一頭棕色的頭發,望著她那兩個棕色的臉蛋,還在她左邊眼皮上仔細尋找那個小小的,棕色的疤痕,一這些都跟從前一模一樣。陳文英明顯地回憶起來,她二妹從前全身就象一團棕色的烈火一樣,那麽跳動,那麽活潑,那麽有生氣。到了如今,棕色依然如故,隻是變成了一團灰燼。一一深棕色的,不會動彈的,沒有生命的灰燼。兩個人都沒有說話陳文英垂著自己那雙慈善中顯出傲慢的眼睛,自思自想。她想著自己堅決果斷地奔向自己的前途,將來有那麽一天,她要離開這個人世,就會走上一條用花瓣鋪著的道路,一直往天堂走去。甚至,上帝都會從他的寶座走下來,走得遠遠的,專門為了迎接她還會攙著她的手臂,象一個高貴的紳士一樣,把她攙扶著走進天堂這個時候,那位身長腰細,臉白嘴小,非常溫柔,又非常馴良的嫂嫂周泉象一個無聲無息的影子似地走進來了。她一麵走,苟一麵嘟囔著:“大姑娘,二姑娘,你們都在,太好了,你們快來勸勸我們那個吧,快來勸勸我們那個吧他好固執呀,他好固執呀”陳文英跟陳文姊問周泉什麽事情,周泉一五一十地告訴她們,說再過十天半個月,就到了陳文雄生日了。他今年恰好四十大壽,是整整四十歲了。她說按她自己的意見,要過江去給他擺那麽幾十桌酒,慶賀一下,可是陳文雄無論如何不答應,說國難期間搞這些名堂有什麽意思。周泉又說,後來她退了一步,主張在家裏擺上一桌酒,一家人喝上幾血,團聚一番,無奈陳文雄還是不答應,說這是什麽時候了,哪裏還有心恩來慶祝生日呢?雖然錢他們是有,不要說擺一桌、十桌、一百桌,就是擺一千桌酒,他們也擺得起。不過如今不是時候。這個時候來擺酒,能喝得痛快麽?心裏麵舒暢麽?她說她就是為了這個事情來求大姑娘、二姑娘幫她的忙的。最後,她還加上說道“國難有什麽問題呢?已經難了那麽多年於。一一那又不是咱們陳家一家人的事情,那是全中國人的事情,一個人有什麽好擔心的呢?整天想著國家興亡,難道就不要吃飯,不要睡覺了麽?大姑娘,你整天去做慈善事業,二姑娘,你每天晚上打牌都打到通宵,難道說,你們都忘記了國家的興亡麽?國家興亡嘛,有國家來管嘛,咱們又不管國家,幹嗎要操那個心!一一此外,我也問過三姑娘了,她也不支持我。她一開口,就和我們那個一鼻孔出氣,總是國家呀、國難呀、國家興亡呀這一套,你看有什麽辦法?你們快來幫幫我的忙吧”談起國家興亡這一類的問題,陳文蟬倒有自己的主張。她懶洋洋地說,抗戰這個玩意兒,根本就沒有勝利的希望,中國的滅亡已經成了定局。一一這一點,在十年以前,日本人占領沈陽的時候,她就已經看出來了。可是後來,大家一個勁兒吵

吵嚷嚷地鬧著要抗戰,娘也不好出來阻攔。她明知這個“群眾的要求”實際上是在向一種悲劇發展,而她不能阻止這一場悲劇,所以她心裏麵一直是冷冰冰的。一一她還認為,後來的曆史事實產果然不出她的所料,日本人進攻中國了,德國跟意大利在歐洲掀起另外一場大戰了,中國亡掉了半個,法國整個都亡掉了。她說,按照這樣子打下去,恐怕英國跟美國也將要步法國的後塵。最後,她還用加重的語氣肯定自己的見解道:

“我再重複一遍,這一場悲劇十年以前我已經看出來了,中國的滅亡已成定局。”看見陳文英跟周泉都低頭不語,十分難過的樣子,她又嘻嘻哈哈地加上說道產所以一一正因為我看出了這一點,所以,我把世上的什麽事情都。不當真,我隻是想著有一天糊弄一天,我隻是隨隨便便地吃吃喝喝、玩玩樂樂,有一個通宵就打它一個通宵,到了沒有這個通宵的時候,也就算“?。”

後來,周泉又談起他們陳家整個家庭的盛衰問題。她認為,國家縱使命運不好,一天一夭地走向滅亡,而他們的家庭還是非常美好的,一天比一天興盛,沒有任何衰敗的現象。

陳文英在胸前劃著十字,說道:“上帝已經拯救了我們陳家,上帝也一定會拯救整個中國。”陳文嫌不同意她們兩人的看法,就用眼睛狠狠地厲了她們一眼,然後說出自己的見解來。她認為這一次的“歐戰”跟上一次的“歐戰”情況大不相同。上次的“歐戰”他們家是發達了,發了財了,而這一次,去克沒有看見任何發財的機會恐怕戰爭拖延下去,他們的家庭會遭到敗落的命運。她咒罵這次打仗把她從好好的廣州、舒適的廣州、美麗的廣州趕到這個鬼山崗來。一一要什麽沒什麽,住的是一間爛木頭房子,連個電燈、自來水都沒有。她又抱怨說,雖然嫂嫂跟大哥天天團聚,三妹跟民天也成對成雙,可是她自己跟男人就離得遠遠的,她大姐跟大姐夫也是離得遠遠的,大概有那麽十萬八千裏,也不知道哪一天才能夠會麵。最後,她還加上反問一句道“難道說,這就是我們家庭興旺發達的景象麽?這就是上帝對我們的憐憫麽?一一怎麽我一點都沒有看見,一點都我看見的隻是國亡家破,凶多吉少。”聽見陳文蟬把話說得這樣絕,陳文英跟周泉兩個人早就給嚇呆了。陳文英照樣坐在陳文姆的對麵,周泉卻坐在陳文蟬的**,兩個人同時竅拉著腦袋。她倆一向蒼白的臉孔這時候顯得更加蒼白,她倆一向十分膽怯的神態這時候顯得更加膽怯。

陳文姊覺著意猶未盡,就接著往下說道:“我看,也不光我一個人有這種掃興的想法。你們想想四妹吧,她社會地位可算高了,她家裏的錢財可算多了,她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呢?她還有什麽遺憾的地方呢你們著,她終於輕生了,這又是為什麽呢?我想來想去,這幾年總忘不了她的身影兒。一一我想,她就是因為看到這個世界總免不了發生一場悲劇。她自己是一個烈性子的人,既然看到悲劇就要來臨,自己又沒有力量把它挽回,於是她就輕生了。你們說,不是這樣的麽至於我自己,我沒有她那樣的剛強一一那種野馬一般的烈性子我隻是一個粘粘糊糊、拖拖遝遝的人,明知悲劇就要來了,可憐隻能坐在這裏等待悲劇的降臨。我甚至照樣吃我的,穿我的,睡我的,打我的牌,好象毫不動心的樣子。一一我認為,一個人在毫不提防的情況底下碰到悲劇,那他是幸福的相反,一個人眼睜睜地望著悲劇越來越接近,越來越貼緊一一那是一種什麽滋味兒呢”陳文英對她說,正在這個時候,她必須去祈求上。帝,隻有上帝才能夠在她最危急的時候拯救她。周泉也站起來,表示陳文姆的話講得很有道理,不過恐怕有點過分。說完以後,就想走出外麵去。

沒提防這個時候門外忽然有一種男性的寬闊、洪亮、深厚的聲音大聲叫嚷道產什麽過分,誰過分了?什麽東西過分了“大家把眼睛往門口一望,原來門口站著的一個男人卻是周炳。大家見他走進來,就都站了起來,紛紛問他什麽時候來的,是從哪裏來的,見過了陳文雄、陳文捷、李民天他們那幾個沒有。大家一麵問,一麵簇擁著他走到客廳外麵去,坐下來細談。周炳一樣一樣地回答了她們之後,又加上對她們說道”半年以前,我帶著三部卡車從重慶到延安去,走到陝西同官縣的地方,碰到了很大的困難。我想糟了,恐怕走不到延安去,也回不到重慶來,再見不著你們了。沒料到,事情後來卻有了意想不到的發展“接著,他把在同官縣通著李民魁、何守仁、張子豪幾個人的情況仔仔細細,詳詳盡盡,一點不漏地對她們說了遍。接著,他又對陳文英跟陳文蟬說”你們該勸勸大表姐夫跟二表姐夫,看來,他們的處境都不大妙。最要緊的一件事情就是你們千萬要記住,千萬要勸勸他們,不管在什麽情況之下,都不蛋白絕於人民。,不是我說空話嚇唬人,誰自絕於人民,對他來說,隻能是一場災難。“姑嫂們各人都有自己的心事也都不想做聲。周泉好象預感到什麽不幸的事情就要到來,非常害怕。陳文英也因為心裏麵有所恐懼,默然不語。隻有陳文姊卻反唇相稽道:“阿炳,你不要因為占了一點勢頭,占了一點便宜,就那麽興高采烈,到頭來隻怕落得一場空。你該知道,中國要是亡了,你們共產黨往哪兒蹲去呀?所以我說,恐怕到頭來落得一場空。”

一二七在仙女洞中

在珍珠港事件發生兩天以後,陳文捷、李民天兩個人約陳文雄、周泉兩夫婦一起去逛南溫泉。那一天,天氣陰冷,大霧彌漫,長途汽車開亮了車燈,走得非常謹慎,非常緩慢,並且不住地按著喇叭。遊容不多,座位稀稀疏疏的,他們四個人坐在車子的中段,左右前後都有空位子。陳文雄和周泉坐在後一排,身體微微向前傾著陳文捷跟李民天坐在前一排,身體微微地向後仰著。車子在大霧中緩緩前進,發出貢隆、貢隆的吼叫聲。一一這樣子,他們四個人無拘無束地談起話來,也不怕叫別的人昕去。

話兒從李民天身上談起。因為他十幾蘭十年來一直抱著他的科學研究不放。他拚命去研究農業科學上麵的種子改良,可是他沒有一畝地來實現自己的主張。別人笑他,他也無所謂;別人對他不器重,他也一點都不在乎。這十幾二十年來,他甚至沒有掙過一個銅板,全家生活完全靠陳文捷供養,他自己也覺著心安理得。因為這個樣子,陳文雄送給他一個雅號,叫做”科學迷”。他聽了以後,也毫不動心,隻是嘿、嘿地苦笑兩聲。

不久,話兒就落到陳文捷頭上。因為她十幾二十年來一直堅持提倡實業救國,提倡勞資合作。震南村的實驗農場失敗了,廣州的振華紡織廠也失敗了,可她自己毫不悔悟,到了重慶以後,還整天嚷著要恢提振華紡織廠,要繼續提倡勞資合作。因此,陳文雄也送她一個雅號,叫做在合作迷”。接著,陳文雄還說,他三妹不止堅持實業救國,堅持勞資合作,到了重慶以後,還堅持國共合作,一起抗戰。他把陳文捷的這一個特點也放在“合作迷”的範圍之中。末了,他低聲笑道“三妹呀,你這樣子相信團結,相信國共合作,一起抗戰,甚至比武姐夫、二妹夫跟大頭李他們這班官兒信仰得更加虔誠。我常常想起來,你這樣子,就跟一個共產黨員差不太遠了。”陳支燒毫不相讓,有來有往,也給陳文雄送上一個雅號,叫做“冒險迷”。陳文雄一昕就明白了,這是指的他整天幹著買賣香港鈔票,買賣黃金那樣的營生,就笑著說道“三妹說得一點也不錯,我確確實實是個冒險迷。可是,你們想一想,大姐夫張子豪,他幹著一個司令官,二妹夫何守仁,他幹著一個省的專員,那個沒品投行的大頭李也幹著一個國民黨省黨部的代理書記長,他們難道就不冒險麽?一樣是冒險的。人要幹一番事業,不冒險根本不成。不過我不是自吹,我這個險是冒得很穩當的。我的家業一年比一年發達,一年比一年旺盛,使我現在感覺著幹哪一樣事情都比較有把握,冒險的味道倒是越來越少了。你們不要昕憑我的口說,你們要看曆史的事實,要看實際的發展。如果說我冒險的話,我現在不妨說,已經是履險如夷了。”李民天插話道?“不錯,大哥,你冒險冒慣了,冒多了,都不覺著是冒險了,所以恰好當得上是一個冒險迷。”周泉坐在!一旁,沒有說話,隻是開心地,嘻嘻地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