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郝玉寶用充滿著信任的神氣說”我的好妹子,你這就對了。你隻要抱定這種態度,那就一切問題都好辦了。所以我說,你一定要立場堅定,不要搖來擺去,那麽,工作就會做得更好一些,效果就會更大一些,時間也就會更快一些。“胡杏遲遲疑疑地說:“可是一一可是,你不是說過,要保護知識分子麽“郝玉寶拍掌叫道:“對著咧,對著咧。我要保護知識分子,可我不能保護特務。“接著,他告訴胡杏,知識分子有本領,有可用之處,但是他們太嬌嫩了,太愛麵子了,誰也不敢冒犯他們一句。正因為這個緣故,他們老停留在原來的水平上,得不到應有的道步。事實上,他們的思想、立場都是不對頭的,或者說不很對頭的。他們怕疼,不肯割自己的尾巴,。全部的問題就在於這個地方。胡杏覺著再沒有什麽話可說,站起來就要走。臨走的時候,她向郝玉寶建議說,要解決何守禮的問題,最好請周炳再來幫忙一次。周炳在何守禮心目中有很高的威信,他說的話她聽。郝玉寶答應了,說再叫組敘部副部長高克業去田家坪一趟,把周炳請來。
當天吃過晚飯以後,周炳就來到二十裏鋪縣委所在地,首先得到了郝玉寶的允許,單獨約何守禮一個人出去散步。他們相跟著出了縣委的大門口,向東北麵青化泛的方向緩步走去。仲夏季節,天黑得很晚,吃過晚飯差不多一個時辰,天還沒有大黑。整道平川上,跟著延水的流向,很多人在那裏散步,一群一群,一對一對,全都是機關幹部。他們原來並排著向前走,周炳在左,何電禮在右。走了差不多半個鍾頭以後,何守禮慢慢地向周炳這邊靠攏,她的左邊胳膊已經跟周炳那隻殘廢了的右邊胳膊緊緊地挨在一起了。何守禮估算時間,約莫也走了有一個鍾頭,可是還沒有聽見周炳說一句話。何守禮偷偷地看看周炳的臉隻見那上麵和顏悅色的,也沒有什麽不高興的,表現何守禮有意挑起話頭來,說道”撤,炳哥,好久都沒有出來散散心了。整天窩在窯洞裏,真不是滋味兒。“周炳高高興興地答道:“對嘛,阿禮。我就是聽說最近你心情不大舒助,所以才特意找你出來散步的。“往後,兩個人又不說話了。周炳表現出這樣一種溫柔體貼,隨和善良的態度,一一他的話縱使說得很簡單,沒有幾句,並且說完了以後,又長時間閉著嘴巴不做聲,何守禮還是感覺到非常的高興和幸?
福。她心裏想,即便是一句話不說,她能夠跟周炳這樣並排著寇在大川上,何況又在搶救運動的期間,一一這件事本身就值得她自己興高采烈。她帶著一種充滿了好感的心情,傲然望著迎麵走來的男男女女,覺著自己這回當真是爭回了很大的麵子。她又想,如果周炳能陪伴著她在延河邊上這樣散步,就是散到天亮她也願意。她甚至想到她昨天晚上的舉動十分可笑,如果她知道今天會有這麽一個機會,讓自己跟周炳一道散步,那麽,昨天晚上她就一定不會做出逃走那樣的蠢事來。她自己。對自己說:“人家等著你散步,你卻要逃走呢。“想著、想著,自己也好笑起來了。
正當他們往回走的時候,天空忽然一下子黑了下來,既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晚風輕輕吹過延河兩岸,十分涼快。平川大道上,遊人逐漸稀少了,隻有幾個小小的螢火蟲在他們身前身後圍繞著,慢慢地飛著,一閃一閃的,好象有幾個調皮的小孩子在對他們擠周弄眼的一般。何守禮緊挨著周炳的胳膊緩緩地前行,心中充滿快慰之情,忽然聽見周炳小聲對她說道,阿禮,我就是因為相信你忠於人民,忠於革命,也就是對無產階級無限忠誠,所以才敢在這個大風大浪中來找你散步。”
何守禮興致勃勃地說誰說不是呢?你了解我,信任我,就能做出這樣的估計。可是有些人。不了解我,不信任我,他們就可以做出另外的估計。他們一口咬定,說我反對邊區,反對無產階級,甚至反對共產黨,那你有什麽辦法呢“周炳不做聲,在她身邊慢慢地走著,走了差不多有半裏地,才開口說道:“話雖如此,恐怕你自己也有些地方沒有做得很周;到,因此形成別人這樣一種看法。“?
何守禮滿腔傲氣地抗聲說道:我有什麽做得不對的呢?我不過愛罵罵人,愛發發牢騷。我隻是講這裏的人過於主包子,不識人材,不通情理,使得象我這樣一個法科大學生陷於英雄無用武之地。除此以外還有什麽呢?凡是一個特務,都要長期埋伏,都要表現得比別人特別積極。你看見過有哪個特務是隨便罵人,隨便發牢騷,隨便批評這個、批評那個的麽”周炳又不做聲,默默無言地走著,把地上的沙子踩得格紮、格紮地直響。何守禮看不見他的臉孔,想象他這個時候一定是在生氣,似乎不久他就會打破沉默,重重地批評自己,訓斥自己。可是走了半天,也沒有聽見周炳說任何一句話。格紮、格紮、格紮、格抗寂靜的夏夜裏充滿這樣一種令人煩躁不安的腳步聲。忽然,隻聽見何守禮哎喲一聲,把整個身軀倒在周炳的身上。周炳嚇了一跳,連忙問她怎麽啦?怎麽啦“何守禮簡短地回答道真倒黴,我踩了一塊石子,滑倒了。”周炳把何守禮輕輕地扶了起來,使她站好,並且使她和自己保持一定的距離。一一何守禮這種突然爆發的行動,對周炳來說並不陌生,因此也沒有引起他過分的驚訝。他不動聲色地,耐心地等待著,看何守禮還要說些什麽。果然不久,何守禮就說了“炳哥,我對你說了吧,我把一切真話都對你說了吧,我把一切真情都向你吐露了吧;其實是這麽一小問題無產階級不要我。一一就是這麽一回事兒,也就是我一切委屈的總根子。”周炳爽朗地哈哈一笑,說道“怎麽了,你聽見些什麽了?無產階級什麽時候說過不要你來”何守禮回答道“它當然沒有說不要我幾句話。可是這裏的一切行動,一切人對我的態度,無疑就是證明這麽一句話。要不然,我怎麽會被迫逃走呢?我怎麽會離開自己十分想來,經過千辛萬苦才算來到的延安呢?一個人要離開延安,心裏麵是多麽悲哀呀”周炳堅持說道:“不對,你這個想法還缺少充分的根據。至少從我的角度來看,就不是這個樣子。我是一個共產黨員,也是無產階級一分子,但是我連想都沒有想過可以不要你,更別說要強迫你離開邊區。”何守禮心灰意冷地說道:你的好意固然使人感激,我確實也十分感激你。現實終歸是現實。我細心觀察,得出結論,絕對不會欺騙我自己。我現在十分堅決地認為,事情發展到了這步田地,恐怕是無法挽回的了。“周炳有點緊張起來,用重重複複的語句說道”不對、不對、不一一你的根據完全不充分,完全不充分,完全不一一事情完全沒有可能象你所說的那個樣子,事情“何守禮說出警僻的話來道產否認是某種方式的承認。隱瞞隻能令人更加傷心。”周炳認真生氣了,說:“無產階級不要你亂彈琴!一一就算是這樣吧,那你自己又怎麽辦呢?你的態度到底應該怎麽樣呢”何守禮一點不退讓,盛氣淩人地回答道我怎麽樣?無產階級不要我,我就走開。我不是那種卑鄙下作的人,自己還有那麽一點兒骨氣。“周炳有點兒嚴厲,又十分誠摯地說道:“看你還胡說些什麽!無產階級不要我,我要無產階級!一一這就是個忠誠問題。比如說,母親打兒子手重了,那兒子就能恨母親麽“何守禮一聽,真是覺著萬念俱灰,有點耐不住了。剛好路旁有一塊大石頭墩子,她一坐下去,就不肯起來,嘴裏威脅地。說道”你又拿忠誠問題來壓我。好,我不走了,我不走了,我就坐在這兒,坐到天亮。“周炳拿她沒有辦法,就俯下身子,小心委婉地勸她道:“阿禮,你看你,年紀都那麽大了,還象個小孩子脾氣。你坐在這裏,叫人看見,象個什麽樣子呢?快走吧,快走吧。“何守禮頓著腳不依,一定要他說出、怎樣才能夠要得到無產階級。他無可奈何,就哄何守禮,說要何守禮趕快起來,跟他一起走,他才把怎樣要得到無產階級的辦法告訴她。何守禮果然勉勉強強地站立起來,跟著他走了一段路。周炳恩來想去,然後對何守禮提出八個字來道”忠心耿耿,襟懷坦**。阿禮,這八個字就是靠攏無產階級的唯一辦法。“何守禮半信半疑地吟沉著,低頭不語。一陣晚風吹過來,她悄悄地問周炳道:“就那麽簡單“周炳肯定地回答道產對,就那麽簡單。”何守禮一麵走,一麵想,想來想去,忽然又說:“不,不是這樣的。你說得太抽象了,太不具體了。你明確地給我把真正的道理說出來,好讓我知道怎麽個做法。”周炳躊躇了半天,還是照原來那樣子說道,?。
“忠心耿耿,襟懷坦**。一就這些
何守禮一麵繼續往回走,麵低著頭尋思不已。她想來想去,都覺著他這八個字太難捉摸了,太不好實行了。她充滿希望地在黑夜中望著周炳,二再央求他把話說得更簡單點,更明確一點,更切實一點。但是周炳仍然斬釘截鐵地回答道”忠心耿耿,襟懷坦薄。就是這樣,沒有別的。“他們兩人都沉默著,不再說話。何守禮滿腹狐疑地走了很長、很長的一段路,也不知道有多少裏地,一一猛然抬頭,縣委的大門口已經赫然在望了。他們走到縣委大門口,她站寇不動,又用手攔住周炳的去路,說道”炳哥,別忙。咱們把話說明白了再進門周炳果然停下了腳步。她又繼續往下說道產炳哥,你是明明知道的。多少年來,你就是我所崇拜的偶像。你說一,我決不會說二,你叫我往東,我決不會往西。我隻求你說得明白一些。你要知道,為了你,我什麽事情都可以。“周炳打斷她的話,嚴肅地糾正她道:“不對,不是為了我,是為了中國人民。“何守禮沒有理睬他,隻顧自己往下說道:“你說明白一點。隻要你說明白了,我就照辦。比方說,你要我承認是一個特務,我就可以承認是一個特務。我今天晚上回去就一一或者最遲明天早上我就承認。“何守禮對於搶救運動所持的這種態度,使用炳大吃一驚。他定了定神,仍然表現出十分委婉,十分耐心的態度,說道”問禮,你這就不對了。你剛才把事情看得那麽複雜,這一下子又把事情看得過於簡單!你是一個什麽人,不是誰說了什麽話就算數的。那要根據你親身經曆過的事實,再用你現在的認識去分析、判斷,這樣子得出來的結論才是正確的。不可能誰說怎麽樣就算怎麽樣,一一不,誰說也不行。“何守禮仰起頭,望著天空,無意中發現了幾顆明亮的星星。她象故意嘲笑自己似地,狡猾地說道哼、哼,這就難辦了。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縱也不是,橫也不是,複雜也不是,簡單也不是否認也不是,承認也不是。你叫我怎麽做人呢”
用炳仍然慧直地回答道:“沒有什麽更多的辦法,還是我告訴你的那八個字。”何守禮最後表白自己的心跡道產唉,事情就這麽樣了,沒有什麽可說的了。人家李為淑承認了自己有政治問題,張紀貞承認了自己有特務嫌疑,一人家都是黨員,比我先進,我還有什麽話好說呢?又比方你,你是我崇拜的偶像,你也有錯誤,我自己豈能完全正確?你的錯誤也不輕,簡直跟那奸細差不多一樣,我的錯誤難道比你還會輕麽?唉,事情鬧到這步田地,錯也好,對也好,自己如今都無所謂了。隻有一件事,就是自己的地位屈居胡杏之下,拜了下風,卻不甘心。”
一四六不吉祥的洛川
正所謂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過了七天以後的一個上午,互助一組楊生明、任步雲都去開會去了,窯洞裏隻剩下張紀文、張紀貞兩兄妹。通信員把一封信送來給張紀貞。張紐貞接過來看,信封上寫著自己的名字,下款寫著洛川張緘四個字,一望就知道是她爸爸張子豪從洛川寄來的。洛川兩個字刺痛了她的眼睛,她突然捂著臉,高聲叫道”我的媽呀“把張紀文嚇了一跳。原來洛川正是不久以前,國民黨為了要進攻邊區,在那裏召開過軍事會議的地方。如今,正在搶救運動當中,偏偏從那個地方寄來一封信,這不是故意跟他們過不去麽?她放下兩手,接著又吼叫了一聲有這樣做爸爸的”張紀文忙問她什麽事,她也不回答,潦撩草草地把那封信看了一遍。信裏麵也沒有什麽重要的內容,不過簡簡單單的幾句話,問他們兄妹身體平安,信末叮囑他們把最近的狀況寫信告訴自己。她把信看完,交了給張紀文,說我也不會說了,你自己看去吧。“張紀文接過信,從頭到尾看了一遍,不知不覺地從他那又狹窄,又突出的前額和那雙高聳的額骨上麵冒出汗珠來。他手中的信象落葉似地掉在地上。他十分懊惱地咬咬牙,縮起上唇,扭歪著臉孔說:“從這樣的地方,在這樣的時候,寄來這樣一封信,真是要人的命!好糊塗的爸爸呀!還要我們寫信呢,還要我們把邊區的狀況告訴他呢!一一這樣一來,不是特務也要變成特務了。“為了用最好的辦法處理從不吉祥的地方寄來的這封不吉祥的信,他們兄妹倆著實費了一番工夫,也著實費了一番唇舌。最初,張紀文提出主張,認為最妥善的辦法就是劃著一根洋火,把這封信連同信封一起燒毀,當作沒有這回事兒。張紀貞不同意,認為這是比天下最拙劣的行為還要拙劣一百倍的做法。她說出三個大理由,認為無論如何不能這麽辦。第一,燒毀了,窯洞裏有氣味。兒,別人一聞就聞得出來第二,燒毀了的東西還有灰燼,別人一眼就看得出來;第三,。如果通信員向領導上報告於,說有這麽一封信,而她本人又交不出這封信,那時候就跳下延詞也洗不幹淨了。凡此種種,都足以令人判斷他們兄妹倆是在毀頁罪證,而毀滅罪證是要罪加一等的。
張紀文昕她這麽一說,也就沒了主意,反而問她該怎麽辦。她主張應該把這封信交到組織上麵去,表示他們心中沒有鬼,什麽事情都可以坦白。一一隻有這樣子,事情也許還可以指望解釋清楚。對於張紀貞這種自以為高明的辦法,張紀文根本不依。他認為,他們父親已經是一個反動軍官,如今一定是在洛川參加了進攻邊區的軍事會議。他給他們寫信,還要他們把延安的狀況向他本人報告,這不是等於自己拿出證據證明自己是千真萬確的特務麽?這怎麽使得?他對他妹妹說道:“一個人不管他多麽忠誠老實,也不能夠平白無辜地自己提出證據證明自己是特務的吧!“張紀貞一聽,果然不是沒有道理,也就有點拿不定主意。
這樣,兩兄妹帶著對父親的憎恨爭吵起來。他們一個要燒毀,一個要上交,爭持不下,兩個人都發了脾篤過了二二袋煙工夫,兩方麵的氣都有點消了,衝突也和緩下來了,才算掏出了一個臨時的,。雙方接近的辦**暫時既不燒毀,也不上交先找個地方把它收藏起來,以後慢慢商議,再作打算。一一可是這樣一來,新的難題又出來了。這麽大主封信往哪兒藏呢?張紀貞建議可以藏在自己的貼身衣兜墨。張紀文笑她,說她連一個跳蚤也藏不住,怎麽能夠藏得住這麽大一封信呢張紀文建議就放在自己睡覺的蔑宜底下。張紀貞一聽也笑了,說:“我還當你有多少聰明呢,敢情盡出惶主意!你放在蔑宣底下,人家一搞清潔衛生,把蔑宜一揭開,不是就完蛋了麽?那怎麽行呢“此外他們又考慮了各種的辦法:放在抽屜裏,放在書櫥裏,或者到崖畔上挖一個洞,把它藏起來。經過再三斟酌,他們又把這種種設想推翻了,認為都不妥當。
最後,張組貞不管三七二十一,也不理張紀文有什麽想法跟說法,毅然決然地獨自做了決定。她明白時間緊迫,再不能磨磨蹭蹭,貽誤大事。她走出窯洞門口,稍為遲疑了一下,就大踏步朝胡杏的窯洞走去。她覺著,胡杏是一個最可信任的人,是一個最熱腸,最厚道,最能替人分憂解愁的人,她非去找胡杏不可。她走進胡杏的窯洞,看見胡杏、何守禮李為淑三個人都坐在炕幾旁邊學習,她也上了炕,從衣兜裏把那封信拿出來,往炕幾上一放,對胡杏說:“我不是來串門。我有要緊事情。你先看看這封信吧。“胡杏看完了信,張紀貞又把它交給何守禮、李為淑都看過了,才說:“各位大姐,你們看,我們兄妹倆碰到這麽一樁不幸的事情,該怎麽辦才好?求求你們給我們出個主意。“何守禮跟李為淑兩個人開頭麵麵相覷,不敢做聲。沉默了部一會子,何守禮小心翼翼地輕輕說道”碰到這樣的事兒,真算倒黴透頂!你說向黨坦白吧,那又證實了自己的罪過你說不向組織上坦白吧,又怕事情發作了,不可收拾。“李為淑也膽怯地附和道:“真是,碰到這種事情,隻能承認自己倒黴。我也有一個倒黴的爸爸,不知道他在不在洛川,不知道他會不會寫這麽一封害死人的信。我隻希望他做做好心,別那麽胡諾亂寫來坑人。“胡杏和她們根本不同。她用一種熱情的,富於同情心的聲調堅定地說道產阿貞,你應該眼你哥哥好好地再商量一下,把這封信堅決地交給組織。一一隻有這樣子才是最上的上策。組織上不會因為這封信就判定你們是特務。倒相反,你們把信交出來,就顯得你們對組織是忠誠坦白的。照我看起來,這是最聰明、最妥善,也是本來應該的做法。”張紀貞感覺著胡杏是一番好意,便對胡杏說道:“也不用再眼我哥哥商量了,就向組織交了吧。”何守禮跟李為淑兩個人昕了,都把舌頭吐了出來,縮不回去。
胡杏立刻揣了那封信,從窯洞裏走出來,向山坡底下縣委辦公室走去。她首先找到了縣委組織部副部長高克業,把那封信交了給他。高克業看過信,問明情由,覺著這回可以突破一樁大案,不免喜形於色。他把楊生明、吳生海電劉滿浩、任步雲幾個人叫來,將信交給他們看了一遍。大家都手舞足蹈,興高采烈,興奮得不得了。楊生明說:“我早就感覺到了,不過我不願明說。要不是那樣一個角色,張紀文也不會做出那樣一件事兒。好了,現在他自己給自己提出物證了,還有什麽話好說呢”吳生海接著笑道:“哼,這回恐怕延安縣委要出邊區頭一號案件,要在《解放日報上登第一條新聞了。”劉滿浩不完全同意也他的話說產高興是該高興的,慶祝是該慶祝醋。至於上報,那不一定。我敢打賭,消息一定不會登伍步雲也興致衝衝地說“歇,真不錯。這也不枉費咱們辛苦一場。整天開會呀,學文件哪,說得喉嚨都冒了煙,半夜三更還要起來爬山找人,真是倒黴事兒。,總之,他們都一致認為,他們終於突破了這個案件是一樁十分重大的案件。
楊生明、任步雲要張紀貞單獨和張紀文深談一次,對他做一點促進工作。張紀文看見張紀貞來了,就冷笑著說道”妹妹,你也不用開口了。當初我叫你不要交信,你非要交。一個親妹妹來找她的親哥哥,談的卻是坦白的事情,這有什麽好結果呢?正因為你是我的親妹妹,卻來向我挑戰,一一好吧,你看著辦吧。這不是要逼死人麽“張紀貞耐著性子,極力相勸,要他不要忘記當初來延安的時候那股革命的銳氣。
張紀文惡言惡語地說道”你也不用花言巧語了,一一革命的銳氣?哼我知道你就是任步雲那個家夥派來的探子。;張紀貞也抗聲說道:哥哥,你不要用邪惡的眼睛來看這整個世界。大家辛辛苦苦來搞這一場搶救運動,也無非為革命的利益著想。“張紀文用更加橫蠻的口氣說道:好極了。你們為整個革命利益著想,就不為我個人的利益著想停了一會兒,他又對張紀貞辱罵道:好了。你願意被人奴役,那是你自己的事情!我可不願意被人奴役,我有我自己的自由。”張紀貞指斥他道:算了吧。你有什麽自由呢?你無非有自私自利的自由。“最後,張紀文對張紀貞冷語譏諷道:我知道你運氣不錯,你也很會駕馭你的運氣,這就跟我不樣。我不會駕馭我的運氣,而同時我也是生不逢辰,一一運氣壞到了極點他本來還想說幾句什麽挖苦的話去刺痛刺痛她,使她更加覺著難受,無奈他再也想不出什麽新鮮的語句來,也隻好作罷。
張紀貞霍地一下子站立起來,寸步不讓,指著他的鼻子罵道”你刻薄,你卑鄙,使人簡直不願意跟你說話!好了、好了,我也不理你了。“張紀文也站立起來,舉起拳頭威脅她,做出要打下去的樣子,然而終於沒有打當天下午,學習大組開會,由何守禮做交位。她首先說她是官僚大地主的家庭出身,她的家庭生活就注定了她一生的道路。過去,她在廣州搞工人運動,搞救亡運動,那都是假的。實際上是自己要出風頭,並非為了什麽革命的利益。她把那一段生活中的自己說成是一個假革命。其次,她說她到延安以後,沒有一天滿意迢,也沒有一天安心過。她的革命既然是假的,她不過披著一件革命外衣混到延安來,一一這樣的人當然不可能安心革命。她說她這次要從邊區逃走,就是證明。接著,她還說,這次逃走不隻證明自己是假革命,並且證明自己實在是畏罪潛逃。一一這話得從很早、很早以前,得從三年,甚至四年以前講起。她當眾坦白交代她從外麵來到延安以後,曾經前後一共給她的嫂嫂陳文姊寫過兩封信。她說大家都知道,她的哥哥何守仁是一個國民黨特務。她這樣子寫信把邊區的情況,把自己的生活,甚至,把邊區一些貧窮落後的現象都告訴了自己的嫂嫂,同時也就是告訴了自己的特務哥哥何守仁。
一這樣一分析,她自己的所作所為也就是一個特務的活動。上麵所說的這一些,是她自己經過三番四次的反複考慮,也經過大組裏的許多同誌耐心幫助,這才自覺認識到,自願說出來:
的。當然,這不過是一個初步的交代。以後,希望同誌們繼續幫助她挖捆自己的曆史,挖掘自己的漫長的生活,她一寇可以說出更多的東西來如此等等。
雖然她的發言裏麵講道理的成分很多,講事實的成分很少,大家也沒有深究。昕完她的坦白以後,還都鼓掌歡迎。楊生明甚至當場表揚她一番,說了很多鼓勵的話才散會。楊生明、吳生海、任步雲、:滿浩幾個人留在會議室裏沒有馬上走。楊生明對他們三個人說道產看不出何家這位閨女倒有點能耐!我不管她說的是真話也好,假話也好,到底算是能說會道,真不賴。”吳生海接上說道:那當然了。人家是一個法科大學生,將來還要當法官,當律師呢!嘴巴不厲害怎麽能行呀“胡杏眼何守禮兩個人相跟著,一路爬上山坡,走回窯洞。何守禮躊躇滿誌地吹著口哨,還不斷地問胡杏道:,杏表姐,你看我這個檢查做得怎麽樣?大致還過得去麽”她本來預料胡杏會稱讚她幾句,設想到胡杏隻是沉默地走著,一句話沒有說。她有點著急起來了,就更進一步問胡杏道杏表姐,你說,你要是處在我這個地位,你會這樣子做檢查麽?你覺著這樣子檢查還高明麽?你覺著這一次檢查會說服大家,使大家相信麽胡杏依然沉默地走著,全不做聲。何守禮真等得不耐煩了,就傲慢元禮地說道:,杏表姐,我以為一個人不要妒忌別人。當別人成功的時候,自己也應該高興,也應該祝賀別人,這樣才好。你說是麽?我知道,你的黨性是厚墩墩的。有多厚呢?我來看一一大概有棉被那麽厚吧。這一點我很清楚。我自己一寇要向你學習,一寇要向你看齊。但是,你對於別人的長處一一這個“胡杏終於開口了,她非常溫和,非常樸實地說道產阿禮
你的交代不是不好。不過我總覺得你使用那些個相同、等於、,沒有兩樣約莫相似、如此說來太多了,使得你自己的語氣很飄忽,很不固定。我聽起來,心裏麵很不踏實。”何守禮更加傲慢地抬起頭,望著山頂上返照的夕陽,說道:“杏表姐,這就是你的偏見了。我那樣子說法,是一種語氣,是一種修飾。說到底,這也可以說是一種文化水平比較高的措詞。唉,我怎麽眼他們說得清楚呢?我講話當然不會跟他們一樣,直統統的,硬梆梆的,一句就是一句。他們沒有念過書,我這些道理跟他們講都是自費。現在我們沒有時間討論這個問題。撤,好吧,以後再說吧,一一將來我們有機會把這些問題談通談透的。”當天晚上,張紀文獨自在窯洞裏學習。其他的人都集中在胡杏的窯洞裏開會,商量怎樣繼續幫助張紀文積極投身搶救運動。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了一番,都想不出什麽好主意。楊生明想了一下,歎了一口氣,說:“看樣子,非展開鬥爭不可了。?何守禮接著說:“對,要展開鬥爭,並且要展開堅決的鬥爭。看來,張紀文這個人也是、渾身的流氓習氣,吃硬不吃軟的。“胡杏聽了何守禮忽然這樣慷慨激昂起來,就用懷疑的眼睛瞟了她一眼,她也沒有察覺。張紀貞、李為淑兩個人不讚成馬上就開鬥爭會,主張由領導上找他個別談話,再多做一些思想工作,看看後果怎麽樣再說。胡杏也提出了自己的意見,主張張紀貞、李為淑、何守禮三個人分別都找他深談一次,用她們的模範行動去影響張紀文,推動推動他。最後,胡杏還說”我本來也想找他深談次,可是一一這樣做恐怕對事情沒有什麽幫助,興許還得到相反的效果。我沒有文化,說話直統統的,硬梆梆的,一句就是一句,張紀文根本瞧不起我。我跟他說話,他也不會昕,甚至要發生反感。這隻好請你們幾位偏弗;:,張紀貞跟李為淑果然按照大家的要求,去跟張紀文談了一次話,可是沒有什麽結果。她們兩個陸續回到窯洞裏來之後,何守禮拍拍胸膛,希裏沙拉地跳下炕,對大家說道那麽好吧,就讓我來試試著吧。“說完就非常自信地走了出去。
何守禮走進楊生明的窯洞看,隻見張紀文一個人獨對青燈,影隻形單地坐在那裏發悶,就大聲笑起來道:“一個人那麽幹巴巴地坐著,也不嫌缸寞?讓我來陪伴陪伴你吧“張紀文看見她走進來,也就故意朗聲說道”歡迎,歡迎。可不知道你是來取笑我,還是來可憐我一一不,我都想錯了,你想必是來幫助我的。“他故意用加重語氣說”幫助“兩個字。何守禮沒有理會他,用剔予把油燈挑亮了一點,繼續說道”我看見你閉著嘴,鼓著腮,大概有滿肚子的文章做不出來。我這會子自告奮勇來看看你,你可千萬別多心“張紀文說那麽,我這裏就謝謝你了。阿貞跟為淑都來過,也都談了不少。對於我來說,她們的話隻好完全算懸白費,一想要動搖我,那好容易!你就不間,你是才華出眾的大學生,我倒要昕聽你的高見。”何守禮抬頭一笑,輕鬆地說道“我哪裏有什麽高明之處呢?我不過略施小技,弄點蜜糖,往他們嘴唇上一抹,他們就咂巴咂巴地舔得滿帶勁兒,都滿意了。”她那種自鳴得意的神氣打動了張紀文,張紀文迫不及待地追問道:“這話怎講?這話怎講”何守禮更加得意了,輕輕地,悄悄地,說出腹話來道“這有什麽呢?你看他們要什麽,就給他們一點什麽。小的地方依了他們,大的地方不吃虧。嚼著他們一點,免得自己受罪。大丈夫處世能屈能伸,有時候也得從權嘛。”:!,張紀文豎起一個大拇指,對她誇獎道真不錯,真不錯。你不愧是一個學法律的角色,滿肚子的法兒。你有這一套,看來不久你就要黨了,升官了,我這裏預先祝賀你“何守禮擺手說道”你先別祝賀。咱們談正經事兒。你這麽頂著,賴著,到底有什麽好處,對誰有好處呢?沒有的,一點也沒有的。我原來眼你采取了同樣的態度,後來回心一想,這真是何苦來!一一我都想通了。你承認是特務,他們暗地裏怎麽樣不知道,至少表麵上要表揚你。你不承認是特務,他們暗地裏也不會放過你,表麵上對你就更加不客氣了。這真是何苦來“張紀文茸拉著眼皮,使自己的眼睛望著自己的鼻尖,冷笑起來道:“這一下子,我完全明白了。阿禮,原來你是靠撒謊吃飯“何守禮兩手一齊舉起來,搖擺著,禁止張紀文道:“歉,文科大學生,你講話稍為帶點文采好不好?你別這樣子隨便拆爛汙,嘴裏不幹不淨的,叫人昕了作嘔。“張紀文堅持己見道:“算了吧,你也不要裝成這樣清白了。我在大組會上聽到你的坦白,一麵聽,一麵心裏好笑。你這顯然是撒謊,可以說沒有一句是真話。象你這樣的交代,我一天至少也能夠做十次。你相信不相信“窯洞裏突然變得鴉雀無聲,隻有燈花爆裂的畢剝聲依稀可以聽得見。從表麵上看,好象張紀文占了上風,把何守禮說得無話可答。其實,何守劄對於這位傲慢的英雄的指責,簡直可以說毫不動心。她隻是把自己想說的話說完,把自己的感情抒發通透,就算了事,也不管這些話會發生什麽後果,產生什麽影響。至於張紀文聽了以後會有什麽反應,她根本毫不在乎。
部
後來,她的眼睛望著窗板,喃喃自語道:“我這是奉胡杏的命令來,要找你聊聊天。我根本沒有什麽目的,也不想跟你爭論,隨便聊聊就算完了。“誰也沒有料到,何守禮這兩句毫無關係的話競惹起張紀文那樣大的憤慨來。他咆哮著大聲罵道:“胡杏,胡杏,什麽是胡杏?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圍著這個名字團團轉,是什麽偉大的人物麽?胚!一一對不起,恕我無禮,不過是你們何家一個臭丫頭!一一那純粹是小人得誌。看她那淺薄無知的神態,真令人發笑“何守禮任憑張紀文罵著,既不生氣,也不阻攔。她心裏麵想”哼,這樣子說法,雖然不過一一張紀文的思想意識肯寇是糟糕的,不過他說的這句話,也許還有一點道理
一四七清風明月
八號那天立秋,下了兩場雨,氣候涼快些,最近幾天又熱起來了。有一天晚上天黑不久,月亮上升,照得延河閃閃發光,十分迷人。從縣委的山坡上望下去,隻見延河兩岸一對一對的年輕伴侶,漫步談心。自從整風運動以來,特別審幹階段以來,已經長久沒有看見過這種景象。年輕的遊人互相依偎肴,並排走著,那種甜蜜幸福的神態好象要向人們顯示,他正在享受著一種什麽優厚的特權。
區卓來找張紀貞。江炳來找李為淑。他們按照學習紀律,都經過領導上批準,允許會麵,並且允許一道出去散步。這是好些日子以來沒有看見過的盛況。不久,楊承榮也來找何守禮,並且同樣允許會麵和一道出去散步。這下子,可把何守禮難住了。延河上的清風明月那樣地**人,一一她去散步吧,恐怕人家說她已經有了對象不去吧,又怕人家說她在運動當中還沒有過關。她考慮來、考慮去,最後還是決遠和楊承榮道出去散步。
胡杏瞅著這一切,見三位姑娘都興致忡忡地走下山去了,心裏麵著實高興。她回到窯裏,動手把炕上炕下收拾得幹幹淨淨,等候這些姑娘們回來,訴說各自的甜蜜回憶。隻有張紀文獨自呆在楊生明的窯洞裏,沒人瞅睬,長噓短歎。楊生明眼佳步雲都到縣長茹能文的窯洞裏打撲克去了,也不叫他,剩下他一個人百無聊賴。他想起邊區醫院那個護士越荷花她看上去和張紀貞一般大小,中等的身材,端正的五宮,有一點兒鉤曲的鼻子,一這個鼻子使得她有一點象混血兒一樣。他還想起她時常露出來的那副誠實、自信跟欣賞周圍一切事物的高興樣子。想著,想著,他用手捂住自己的臉。一他知道,這個時候他不能出去找趙荷花,趙荷花也不能到這兒來看他,隻因他自己是一個還沒有交代問題的人。
在延河岸邊,楊承榮跟何守禮並排著往西走,差不多走了兩裏地,都沒有說一句話。何守禮心中在想,跟這樣一個平庸的男人散步,她是不滿意的。然而有什麽辦法呢?他是一個唯一來找自己的男人。楊承榮原來打算很詳細地問問她的情況,又打算很詳細地把自己那邊的情況告訴她。他覺著可談的事兒很多、很多,看見何守禮臉上露出憂鬱不快的顏色,料想她在搶救運動中受了挫折,也就不敢嘮叨了。
又走了一程。楊承榮怕她累了,就提議道阿禮,不如在何邊那個石頭墩子上坐一坐吧。“何守禮說:“斂。“跟著就坐下來,也不說別的話。坐了一會兒,楊承榮又提議道:“好了,休息得差不多了,咱們再往前走一走吧。“何守禮又答應道:“歇,好。“說完以後,就站起來,跟在他的後麵走。他們兩個人始終沒有說更多的話兒。
朝著延安城的方向,又前進了兩三裏地,楊承榮擰回頭,問何守禮道”我們這樣子散步,你覺著有點高興麽“何守禮隻是簡單地回答道:“我高興極了。這些日子以來,我一直沒有這樣清閑過。“說完以後,彼此又不開腔。隻有延河岸邊的沙子在他們腳底下格紮、格紮地竊竊私語,好象在低聲議論這對年輕人白白地虛度良宵。
他們差不多走到東關,又從東關往回走的時候,何守禮忽然活躍起來,她主動地問楊承榮道”最近,你們那個董院長怎樣了?他的情況好不好“楊承榮沒有料到她突然提出這麽一個問題,稍為想了一下,同時覺著何守禮這個時候非常活躍,也非常刁鑽。一一這從她一句不相幹的問話的語氣中就完全可以聽得出來。過了不一會兒,楊承榮就如實地回答道:“他的情況也不大妙。你為什麽要問起他來呢“何守禮完全無拘無束地回答道:“也不為什麽。我請他看過病,覺著他是一個有學問“有本領,醫術很高明的大夫。我想,這樣的人在這次運動當中是一定不能幸免的,對麽”楊承榮隨和她說:“對,我同意你的觀點,正是這個樣子。他技術上很不錯,可惜政治上很糊塗。平常又愛亂七八糟地說話,不注意對象,也不注意分寸,學習又那樣馬馬呼呼,一點興趣也沒有。你想想看,運動一來,當然逃脫不了啦。”何守禮尖聲問道:“那麽,他被打成什麽了”楊承榮低聲回答道產還不是特務“何守禮又尖聲怪叫起來,說”哎呀,那可不得了了。一個特務當了醫生,他能治死多少人哪!,楊承榮袒護地說道:“世界上沒有不治死人的醫生。,可誰也沒有聽說他故意治死過什麽人。”何守禮更進一步追問道:“那麽,在你們醫院裏,有誰領頭來整他呢”楊承榮苦笑一聲,回答道:“還不是我們那個副院長秦世新!就是這麽巧,一一他在業務上沒有什麽本事,在有些方麵還可以說是一竅不通,可他政治學習抓得緊,又是一個黨員。他跟董懷李兩個人完全是走的兩股道兒,平常就有矛盾,在運動當中,這種形勢就自自然然地形成了。一一就是這個樣子。”何守禮高聲叫喊起來道:“真不錯,果然找到了一個值得同情的人!說老實話,我衷心地佩服你們的董懷李、董院長。枉費他那一身的本事,碰到秦世新這種人,也沒有辦法,隻好叫打成特務了!一一數,誰叫他有本事呢?誰叫他隨便得罪人呢?誰叫他說話一點都不注意呢?總之,有本事的人總要糟殃。一一這就是我的結論。”楊承榮小心翼翼地說:“阿禮,你的結論未免太過分了吧。”何守禮在黑暗中笑得更加清脆了,說“一點也不過分。我知道,有些人就是樂得大家都沒有文化,沒有知識,都變成文盲,象咱們縣長剪能文一樣,這就天下太平了。”楊承榮有點輕鬆,又有點幽默地繼續說道:“阿禮,不過你那麽敬重的一位有本領的人,他的缺點可也不少。他非常自私,除了個人利益以外,幾乎什麽都不考慮。他還有很多技術上的高招不肯公開出來,交給年輕的人。一一這就不對了。這不免給你那個理想的人物塗上一層灰暗的色彩。不過你不要誤會。我不是跟董懷李對立的,相反,我是站在董懷李一邊,覺得很同情他的。正因為這個緣故,在審幹當中,我也受了牽連。大家鬥爭我,說董懷李既然是一個特務,我那樣接近他,還能不發生政治上的關係麽?但是天曉得,我們之間的確沒有那種關係。”微風象柔軟的羽毛。月亮象紫色的明燈。延河象鋪在平川上的一條銀絲扭結而成的地毯。一一延安的夏夜有多麽美,不是身曆其境的人是無法了解的。楊承榮跟何守禮不久就完全陶醉在延安的夏夜的美景之中了。楊承榮說了許多讚賞何守禮的諾:他說何守禮聰明、勇敢,並且富於叛逆精神;他說何守禮在學生運動當中是猛打猛衝的他說何守禮在扔掉學業,奔赴延安的時候是非常勇敢的;他說何守禮舍棄了家庭,舍棄了職業,舍棄了社會地位,這種精神正是五四精神的發揚光大他甚至拿董懷李跟何守禮相比,說他們有許多共同的地方。當然,董懷李地位高,年紀大,又是學醫的,何守禮剛剛出身,年紀也還小,又是學法律的,這些地方不一樣,不過精神上,他們卻有著共同的特點。這些話說得何守禮心裏麵甜滋滋的,很是受用。後來,何守禮提議先不要回縣委,在外麵再遛達遛達,楊承榮也同意了。
兩個人又沉默著,若即若離地走了半個時辰。何守禮經過再三再四地反複盤算,終於向楊承榮提出了一個她認為必須澄清的問題。她控製著激動的心情,不緊不慢地說道“我想問一可你,你們醫院那個年輕護士李巧兒如今怎樣簦在運動當中,她有些什麽表現?她對你本人表現得怎麽樣?這些,一一如果沒有什麽妨礙的話,希望你都老老實實告訴我。這一定很有忘恩,不是麽?一定”楊承榮沒有做正麵的回答,隻是結裏結巴地,東拉西扯地說道李巧兒麽?是的。她在運動當中嘛,當然了,一個人總是要在運動當中表現自己的。一一不過,我們扯這些幹什麽呢?有什麽味道呢?她是她,我是我,兩不相幹。運動經過那麽長時間,昵我們很少來往,也很少在一起說話。“在何守禮聽起來,他這種回答是沒有誠意的,不負責任的,缺乏熱情的,簡直是一種搪塞。她的眼淚暗暗地流出來了。她把臉擰歪,背著月亮,不叫自己的眼淚反映出月亮的光輝。她心裏麵不斷地自怨自艾怎麽活了這麽大的年紀,就沒有碰見過一個真正的知己?當天晚上,張紀貞二更過後就先回來了。她走上山坡,沒有料到在菊圃旁邊碰到了她的哥哥張紀文。他隨口問張紀貞道:“區卓呢,他怎麽不上來坐一坐“張紀貞回答道:“他送我到門口,自己就回去了,說是被服廠裏還有點兒事情。“張紀文點點頭,又問他妹妹道:“怎麽樣,你們兩個人去逛了一個晚上,還覺著爽,麽“張紀貞怕張紀文不高興,沒有正麵回答,隻是含含糊糊地在嘴裏晤了一聲。張紀文又說道:“我一個人在明晃晃的月亮底下,獨自對著這些波斯**叢,多寂莫呀。“張紀貞心直口快地說那麽,你也把問題交代清楚,不是也可以出去活動活動,去找人散步了麽”張紀文苦笑一聲,說道:“是倒,是。多蒙你指點。不過我倒要問你一句你承認自己有特務嫌疑,一一當然?你這樣做是坦白交代了,可想你是不是出於真心?一就是說,你是不是當真相信自己有特務嫌疑”張紀貞不假思索地回答道:“那當然是真的。那有什麽好問的呢?我承認有特務嫌疑,是我自己甘心情願,是我自己思想通了竅。”張紀文頓一頓腳,說:“我懷疑,我當真懷疑你能夠把我們的爸爸看做是一個特務。”張紀貞仍然坦白爽朗地說道:“那有什麽可懷疑的呢?他當然是一個特務。他們那種當官的人不是特務還能站得住腳麽國民黨的軍隊,一一你不會打仗倒沒有關係,你不是特務可一天也呆不了。”張紀文看見妹妹竟然這樣死心塌地,覺著也沒有什麽別的話好說,就不再做聲了。
張紀貞進了胡杏的窯洞。張紀文獨個兒留在外麵。不久,李為淑也回來了。再過不久,何守禮也回來了。她們都不約而同地表現出興致衝衝,滿臉歡快的樣子。張紀文一一向她們的朋友問候,又一一向她們本祝賀。夜很深了,他還不想回窯歇息。這一排窯洞有五台撲克,正打得起勁兒。燈光悄悄地從窯洞門口斜射出來,和天空的月亮爭輝。他想,這是星規六,一一每個人都盼望著的,快活的星期六,他個人為什麽要在這裏發愁發悶呢?想到這兒,他自己也覺著好笑起來了。
他另外想,是不是自己主動找胡杏再好好地談一次,求她稍為寬容寬容。胡杏雖然鼓動自己的妹妹出賣過自己,可畢竟是位溫柔和善的姑娘。一般說來,在日常的生活裏,她給自己的印象是那樣子可親可敬,有什麽事情跟她商量,料也無妨。不過他又回心一想,想起胡杏那種正氣無私的性格,便又躊躇起來,生怕胡杏不給他講人情,不眼他說私房話,那時候自己就更加狼狽不堪了。
除了這兩個人以外,他再沒有什麽人可找了。何守禮、李為鼠、他妹妹,他不屑去找,楊生明、任步雲、吳生海、文滿浩那些人找也沒有用,一點也談不攏來。這樣子,他認為他自,己已經差不多到了末路窮途,再也找不到出路了。他對著一叢、一叢的波斯菊說起話來道“我自己並不是一個懦夫。我自己可以承擔一切責任。到必要的時候,甚至可以犧牲一切。隻怕這樣一來,不:單單犧牲我一個人,也連累了別人。那怎麽辦呢?如果打擊了醫院那個護士趙荷花,使她傷心痛苦,那又該怎麽辦呢?唉,難題,難一一題!”夜深了。他回到窯裏,爬上炕去睡覺,躺在炕上翻來複去都睡不著。他無可奈何地望著明亮的紗窗,吸著從紗窗滲進來的輕微的涼氣,精神越來越旺盛。三更天過後,打撲克的人們已經散了局,陸陸續續地回到窯裏,滅了油燈,上炕睡覺,並且不久就發出濃睡的斯聲來了。他忽然產生了一個新奇的念頭不如自己明天親自到邊區醫院找護士趙荷花一次,看她讚不讚成自己交代問題。想到美滿之處,他又發現了這個夢想有著不可補救的漏洞別說他自己現在還不能請假出去找人,就算他能夠請假出去找人,趙荷花是不是願意跟他見麵,也還不一定。、又即使見麵了,如果趙荷花隻是哭鬧不止,罵自己是個騙子,過去拿那麽多好話去哄她,那又將如何呢?一真是難辦之極!想到這裏,他把自己那美麗的設想又全盤推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