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四更天過後,他爬了起來,一直站在波斯**叢的旁邊,不肯回窯。他想,如果邊區的人更加尊重他這個文科大學生,不把他汙蔑地叫做聞糞人,更關心他的生活,給他更多的自由和必要的物質條件,他本來是可以做出更多的事情來的。他回,厄起自己剛到挑林區四鄉的時候,也曾提出過許多宏偉的計劃,其中包括他要用自己一個人的力量,辦起一個農村的小學校來。王誌發眼王貴堂這些人開頭都表示讚成。如果順著這股勢子,大家好好地把這間學校辦起來,現在已經可以有小學畢業生了。可惜事實偏偏不是這樣。事實是他們口頭上雖然同意,實際上並沒有給他一分一毫的物質條件。甚至要他們做一塊黑板,做幾張凳子,他們不是說沒有錢,就是說沒有木材不是說沒有木材,就是說沒有木匠,終於把事情推得幹幹淨淨,連半塊黑板也沒有蹤影兒;照他看,王誌發、王貴堂這些人既不需要文化,也不稀罕文化,隻知道小米跟棒子更加要緊。他一麵冷笑,一麵想就是最落後,最愚昧的封建社會,孩子進蒙館啟蒙,還要對老師對孔聖人磕頭行禮呢!怎麽能夠對於一個老師一點也不尊重?果真如此,哪個老師肯把他的渾身本領交給你的子弟呢?一一張紀文在萬籟俱繭的延安的夏夜裏繼續往下想:經過幾次這樣的折騰,他們之間的關係終於搞壞了。他自己這個大學生在那個鄉下裏,簡直是懷才不遇了。懷。才不遇倒還不要緊,人跟人的關係一搞壞,別人看見他,簡直象看見一塊多餘的廢料一樣。做為一個大學生,這是萬萬不能忍受的。如果說這裏麵有什麽不對的地方,那麽,這些不對的成分顯然不在他張紀文這一邊。想到這裏,他忍不住對著波斯**叢哀怨地低聲叫喊道“愚蠢,愚蠢,咱們愚蠢的同胞呀!怪不得從前爸爸老對媽媽講中國不亡無天理。果然,果然”他想了半天,覺著萬念俱灰,還不如回窯去睡覺。但是躺在炕上他依然沒有睡著。五更天過後,他又爬起來,又站在那波斯**叢旁邊發呆。他想起知識分子在蔣管區呆不住,才跑到延安來在延安又呆不住倒想跑回蔣管區去真是,到處不受歡迎,到處沒有出路。他再一次想找周炳談話,同時想找胡杏談話,打算對他們承認自己有一些缺點和錯誤。但是他喃喃自語道:“那中屁用!缺點和錯誤,你在整風中不是都檢查過了麽?他們會放過你麽?天大的錯誤,也不至於要受這樣的歧視”他對周炳和胡杏是十分有好感的,可是他就怕他們眉宇間那一股正氣。那股正氣一出現,什麽好感他都沒有了。他又不死心,再次想到要找邊區醫院的護士趙荷花暢談一次。但是他十分清楚趙荷花是沒有什麽根底的人,是很淺薄的無聊之輩,怎麽談得好呢?他自己用手親自把自己麵前的所有通道堵死,於是做出一個結論:自己是真正地毫無生路了。
明月西沉,夜涼如水。張紀文倒反而覺著渾身煩躁,熱不,可耐,連呼吸都憋得慌,仿佛馬上就要窒息的樣子。他狠狠地下了最大的決心。他深知大家都已經承認了,他自己堅持不認也將無濟於事。裏然他明明白白地知道,這樣一來,這將是胡杏眼胡杏那一批人的勝利。胡杏也許會更加得意洋洋,不可一世。可是事到如今,他也管不了這許多了。他不能為了阻止別人的得意而使自己遭受苦難。一一這顯然不是明智之舉。最後,他決定了明天一早,自己也要交代過關。說也奇怪,這樣決定以後,他馬上覺得渾身疲倦,一回到窯裏,一倒在炕上,就好象失掉知覺似地睡著了。
一四八黯然魂銷
時間飛快地過了兩個月。最早的輕霜已經開始出現,花圃裏的波斯菊眼菜園裏的西紅柿都枯萎了,什麽東西都變得幹燥起來。英明的黨中央糾正了反特擴大化的偏向,保衛了偉大的整風運動的輝煌成果。延安縣從縣委機關開始,陸續開展了“脫帽”運動。李為淑跟張紀貞一馬當先,帶頭輕鬆愉快地脫了帽。何守禮眼張紀文卻鬧了一些別扭。一一脫帽運動是以個人主動地找組織談話的方式開始的。李為淑跟張紀貞都找楊生明談了,而何守禮跟張紀文高低不肯去談話。
曹店區助理員劉滿浩主動去找何守禮,把中央的精神詳細地對她重複說了一遍。何守禮說:“道理我都知道了。你想想看,好容易我才把帽子戴上,如今要我脫下來,那可不簡單。我不願意脫,誰願意脫誰就來脫吧。一個人有一個人的人格,誰高興這麽揉過來、捏過去的!”桃林區助理員任步雲也主動去找張紀文,也象劉滿浩一樣,把中央的精神詳詳細細地重複對他說了一遍。張紀文大聲吆喝道產什麽胡球日鬼!難道說你要我戴就戴,要我脫就脫麽?你知道,戴帽是我的自由,我願意戴就戴上脫帽也是我的自由,我願意不脫就不脫。誰也沒有權利幹涉我的自由!這回,帽子我是戴寇了,一直戴到進棺材那一天為止。一一你讓郝書記來給我脫帽,我還不一應高興呢。“縣委了解了這些情況以後,經過一番考慮,決定讓學習大組召開大會,由郝書記親自出席講話,來向大家賠禮道歉,並且重申黨中央一向重視和保護知識分子的政策。大家聽工以後,這才心悅誠服,連何守禮、張紀文也都脫了帽。
全大組都重新對自己的思想作風做了檢查,繼續用開頭一段整風運動的精神認真檢查了各人自己的錯誤。楊生明檢查了自己跟知識分子合不來的問題,說他眼知識分子接觸,總感覺得格格不,這其實是一種對知識分子的排斥。吳生海檢查了自己瞧不起別人,以為別人是隻會口說,不會實幹的文化人,以為一個人越沒有文化越是革命的錯誤思想。劉滿浩檢查了自己總是喜歡拿知識分子來開玩笑,對知識分子很不尊重。任步雲卻檢查了自己對知識分子漠不關心,保持一種冷淡的、疏遠的態度的錯誤。張紀貞檢查了自己的傲慢任性,不能虛心接受群眾的改造。李為淑檢查了自己的膽小怕事,不敢進行原則鬥爭。胡杏也對大家做了檢查,說她沒有能夠很好地把上麵的政策往下貫徹,。也沒有能夠很好地把下麵的意見往上反映,證明思想上還有一些個人打算這種不純潔的東西摻雜在裏麵。可是大家眾口一詞,都不同意她的檢查。大家認為她在這次搶救運動當中表現是非常好的。她一方麵能夠把上麵的政策很好地貫徹執行,一方麵又能夠實事求是,沒有搞出別的什麽亂子。在整個運動當中,她都能夠任勞任怨,毫無私心雜念。這樣的同誌,簡直應該受到表揚。大家七嘴八舌地把胡杏的臉說得通紅,怪不好意思。
沒有想到何守禮踉張紀文又鬧了一次小小的別扭。他們看見胡杏受大家表揚,互相在暗地裏藐嘴藐舌,不以為然,卻又不便發言反對。當輪到何守禮跟張紀文兩個人發言的時候,他們差不多一齊開口,說既然楊生明、吳生海、劉滿浩、任步雲都把問題講清楚了,事情就已經解決了。隻要他們好好改正錯誤,相信以後大家會相處得來的,他兩;人也就沒有什麽話可說了。後來,經過李為淑眼張紀貞兩個人的嚴肅批評,他們才改變口氣。何守禮檢查了自己那種自高自大的個人英雄主義,張紀文也檢查了自己那種鬧地位,鬧特殊,破壞製度,破壞紀律的自由主義。一一到這時候,一次幾乎長達兩年之久的整風學習就圓滿結束了。
周炳因為工作的需要,又要調去重慶了。他這一次到底要去多久,誰也不知道,他自己也同樣不知道。他首先到曹店一鄉找到何守禮辭行。何守本問他對自己有什麽意見,要他臨別贈言。他就老老實實地勸何守禮不要過於重視個人。一一不要把個人的東西看得太大,太!緊,太放不下。其次,他到二鄉找著李為淑。李為淑也要他臨別贈言。他就告訴李為淑,在集體生活當中,不要築起一道防線來保護個人。接著,他叉跑到桃林三鄉,找著張紀貞,跟張紀貞說,在革命大家庭中,不要放縱個人。最後,他跑到挑林四鄉,找著張紀文,對張紀文說,在有組織,有紀律的社會裏,不要神化個人。事後他們湊在一起,談起周炳的囑咐,都說周炳勸他們四個人反對四”個人“,都覺著怪有意思。
有一個黃昏,周炳叫一個不好解決的問題難住了。他計算行期,也就在這一兩天。該去辭行的地方都去過了,就剩下一個地方沒有去,一一延安縣委。他有心避開這件事,老是躲著、拖著,不希望到那裏去找胡杏話別。一一他非常想去,想去看看胡杏但是不跟她辭行,不說告別的話。任何辭行告別的話都將會引起一個非常難堪的局麵。一一他想不去。可是不去的話,在情在理都說不通。他怎麽能夠不跟胡杏說一句話就悄悄地溜到重慶去了呢?那將是完全不可能的。他三心兩意地反扣了窯門,走到延河旁邊,遛達了一會兒,又悄悄地走回招待所來。
設想到,他這種焦躁不安的心情卻被田家坪招待所的通訊員孫福貴看出來了。他是一個矮矮胖胖,圓頭圓臉,穿著一件過於寬大的棉襖的”小鬼,對客人非常熱情,學習文化跟政治也很積極。他看見周炳每次從重慶回到延安來,都住在他們招待所裏,又不知道周炳幹什麽工作,隻因為周炳給他們做過幾次時事報告,就把周炳叫做周政委。這天晚上,他發覺周炳出去走了半天又回來,就給周炳提了一盞擦得非常幹淨的馬燈來,放在周炳的桌子上,擦亮洋火,把它點著,對他說產周政委,你要出去,還是帶上燈好。“說完,把燈罩掘下,就走掉了。
還是孫福貴這盞馬燈替他拿了主意。他提著這盞燈,快步走到二十裏鋪延安縣委。可是,走到胡杏的窯洞門口,他又有點躊躇起來了。他不想聲張,隻是輕輕地推開窯門,探頭向裏麵,好象一個小偷似地張望著,見胡杏正盤腿坐在炕上,對著一盞小油燈學習。他髒起腳尖兒,輕輕地走到胡杏身邊,一麵舉起那盞馬燈向她示意,一麵在她的耳朵邊悄悄地說道自”、杏子,咱們出去散散步吧。“胡杏看見他那鬼鬼祟祟的樣子,就說她今天割了一天穀子,身體非常累,不想再走動了,讓他到炕上坐。
周炳沒有上炕。他隻是二口把馬燈吹滅了,自己獨個兒坐在地上那張懾頭把子上麵,不動也不說話。過了好一陣子,還部是胡杏開口問他道:“哥,你這麽晚提著馬燈來看我,敢情有什麽事兒,?“周炳沒有回答,覺著胡杏這是在明知故問,心裏麵還有點兒怪她。這樣子,他們兩個人又相對無言地坐了有一袋煙工夫。周炳覺著,這樣相對無言地坐著就非常美妙,就是他最理想的一種生活,或者是最幸福的一種生活。他不想動,不想說話,又不想走,生怕打破這種幸福的和諧,使自己回到龐雜的現實生活裏麵去。
胡杏又問他道:“怎麽了,哥,你是不是身體上。有什麽不舒服了?“周炳同樣沒有答話,覺著胡杏把問題越扯越遠,心裏麵還著實怨她。
胡杏料想他心中有難言之隱,第三次催問他道:“哥,有什麽話,你盡管吩咐吧。我留心昕著。“周炳用一種低沉得不能再低沉的聲音說道:“我又要走了。”。
胡杏點點頭,說:“我早料到了。“這個時候,胡杏的眼圈紅了一紅,周炳的鼻子酸了一酸,兩家就都不說話了。周炳茫然地望著胡杏的臉孔,好象在等待什麽奇跡。不久,奇跡果然出現了。胡杏那張左邊帶著一個又大又深的酒窩兒,淺棕色,嬌憨的蓮子臉兒上麵,突然顯現出一種平時隱藏得很深,不大容易碰到的,罕見的美。一一這種罕見的美是那樣高貴,又是那樣憂鬱,一一恍恍惚惚,閃閃爍爍,若有若無,時隱時現。周炳不敢怠慢,甥愣地瞪大著眼睛,貪婪地望著胡杏,欣賞著,生怕錯過了這難得的一瞬間。一秒鍾,兩秒鍾說也奇怪,這回胡杏的秘密的顯現卻持續了差不多半分鍾。周炳感到特別沉醉,屏著氣,不敢呼吸,不敢打攪,希望把奇跡顯現的時間盡量延長,好使自己能夠看得心滿意足。胡,杏看見他這個樣子,先就笑了起來,緩緩地說道”哥,你怎麽這樣子瞧我?你莫非又傻了麽?難道你還不認識我麽?“周炳象喝醉了酒,陶陶然地答道:“你,一一我倒是認識的。不過剛才那一眨眼之間,我好象反倒不認識了“胡杏聽見他越發說起傻話來,就趕忙用別的話岔開他道”哥,說老實話,你也算奔波了半輩子了,也應該有個比較安定的工作崗位才好,你說是不是呢?“周炳有點驚訝,又不想在這個時候討論這樣一種問題,就無可無不可地說道川是麽?你怎麽也說出這樣的話來了你覺得我現在的工作很不安定麽?我可沒有這樣想。我覺著,長年長月地重慶、延安,延安、重慶這樣跑來跑去,恰恰就是非常安定。”胡杏歎口氣說道:“歉,重慶”她說了重慶兩個字,下邊好象還有很多話,卻沒有說出來。
周炳用很高的嗓門說道:“重慶怎麽樣?一一重慶是前線!跟你樹哥在晉察冀前線,跟你鬆哥在晉綏前線一樣,重慶的同誌們都在前線。”胡杏連忙分辯道:“哥,你別急,你別急。我當然知道重慶是前線,在重慶工作的人們都是光榮的。並且我還知道重慶是不帶槍的前線,一一不,應該說是敵人帶著槍,而我們不帶槍的前線。在那裏工作的人們更加光榮,更加偉大。不過,不管怎麽說,我不能夠一一”說到這裏,胡杏的喉嚨哽咽著,說不下去。
她從炕上跳下地,拿起漱口缸子,在炭盆上倒了半缸子水,自己喝了兩口,把其餘的遞給周炳。周炳一口氣咕嚕、咕嚕地把水喝完了。她又注周炳在;吭沿上坐下,自己站在周炳的右邊,用兩隻手親切地撫摸著周炳那隻僵直了的右臂。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繼續往下說道:
“我不能夠讓敵人再傷害你。一哪怕再傷害你一根毫毛,我也不能夠允許!你年輕的時候,是有名的美男子。你那個時候身體壯健得跟一頭公馬一樣。可現在,你看敵人把你糟蹋成什麽樣子了”周炳大笑起來道產要國民黨不敢傷害我,那就要靠你兩個哥哥了。要是樹哥跟鬆哥他們在前線打仗打得好,不斷地打勝仗,國民黨就害怕咱們,就不敢加害咱們。如果他們打仗打得不好,老打敗仗,那國民黨就瞧不起咱們,野心就膨脹起來,那個時候就很難說了。“胡杏用顫抖的聲音說道:“不管怎麽說吧。兩隻手。指,一條胳膊,那多麽值得惋惜嗬“周炳爽朗地笑著說道:“我的身體是不是很健康,我不敢說。可是我的左手還在!它能夠打槍,也能夠寫字,這卻是事實。“胡杏心疼地歎口氣說:“唉,你這個傻瓜,一一叫我怎麽對你說呢?總而言之,你年紀也大了,也應該安排一下個人的生活了。“周炳深思地點點頭,又搖搖頭,望著胡杏的臉,說道:個人的生活麽?我們還有什麽個人的生活呢?什麽都忘了,全忘了。一一個人忘了,個人的生活也忘了。嚴格說起來,我們在蔣管區的時候也已經沒有什麽個人的生活。何況來到解放區,來到這麽一個全新的社會裏,還有什麽個人的生活可言呢?真好笑。”
,缸哥也?
胡杏聲音稍為有點沙啞地說道嚴正因為這樣,所以人家笑你是傻瓜。“周炳用銅鍾一般的演員嗓子高聲朗笑道哈,哈,哈。
一一笑吧,笑吧,笑吧。讓他們痛痛快快,自自在在地徹底笑一頓吧。讓那些乖巧的人笑咱們傻吧。他們越笑,人數越少咱們傻子越叫人笑,人數越多!這有什麽不好呢?在國民黨統治區,象陳文雄、陳文婷那樣的人最愛笑咱們,現在連他們本身也消失了,不能夠再譏笑咱們了。在解放區,把咱們當做笑料的人本來不多,經過整風學習,如今連他們本身也都逐漸、逐漸地變成傻子了!這又有什麽不好呢?我看笑吧,讓他們盡情地笑吧。”胡杏象一個因勝利而驕傲的孩子似地,半帶撒嬌地質問周炳道:“那麽,一一看起來,你連一分一毫的個人生活也沒有了”周炳匆匆忙忙地,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是,沒有。“緊接著,他又立刻否定自己道:“不,不是完全沒有,還有那麽一點兒。有一點兒什麽呢?我本來自己手然一身,了無牽掛,如今心裏麵總有一樣東西,一一總覺得舍不得你!這就是我的個人生活,這就是我的秘密。一一誰也沒有法子看得出來,誰也不會知道。“說著,說著,他用自己那隻僵直的右手抓住胡杏的手,用自己那隻靈活的左手撫摸著胡杏的頭。胡杏柔順地站著不動,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盯著那張飽經風霜的俊俏臉孔。
過了一陣子,胡杏擺脫周炳兩隻大手,嗤、嗤地笑著,走到紗窗底下,回過頭來說道我又沒有說我自己,我又沒有說我自己。你還經常眼我見麵,一一機會是不多,也算經常,你還有什麽舍不得呢?比起我兩個哥哥,一個在晉察冀,一個在晉綏,離得不是很遠,可我米延安五年了,還沒有見過他們一麵!要是從在震南材分手的時候算起。我們沒有見麵已經有十二、三年了!一一他們過得好好的,我也過得好好的,彼此都沒有說舍不得。”周炳接著就說可不是麽?你自己的話就證明了一個真理。你說我傻,你兩個哥哥比我更傻,不是麽?可見天下還是傻瓜多,譏笑傻瓜的人總是少數,並且越來越少。“周炳忽然想起,這回自己到重慶去,將要從事:一番豪邁奔放的事業,過一番驚濤駭浪的生活,感情也頓時豪邁奔放起來了。他覺若要迎接這種豪邁奔放的生活,最好能夠喝上幾標酒。可是這個時候在這個地方沒有酒可以喝。他跳下炕來,自己拿起漱口缸子,在炭盆上麵倒了一點溫開水,又跳上炕,一口氣把它喝了下去。猛一回頭,他看見胡杏正趴在炕幾上撥亮那盞油燈,把那朵小小的燈花弄得畢剝作響,便對胡杏說道”小杏子,我也要問你一句。你為什麽也不好好地安排你個人的生活呢“胡杏昕見他這樣問,就跳下地來,把窯洞裏所有的東西都隨手收拾了一下,把那一張放在地上的憤頭也拎起來豎在窗前,轉過身去反問周炳道你怎麽說我沒有個人的生活呢?這一切一一你用眼睛四麵看一看,你親眼看一看吧!”周炳頑皮地笑道:“是的,我看見了,我摸著了,我闖到了。我從你的手上摸出很多粗糙的老藍來,那證明你整天抓著飯頭,握著鐮刀我從你的頭發裏嗅到一股太陽的香味兒,還有一股幹草的香味兒,那證明你整天在太陽底下活動。除此以外還有啥?難道說這就是你的個人生活的全部麽”胡杏不同意地分辯道豈止這些呢?你再仔細看一看就知道了。我有一個很好的窯洞,有許多整整齊齊的衣服,還有很多很有價值的書說到這裏,周炳又插話道:“別那麽忙,你那些書有一多半是我的胡。杏坦然承認道產對、對。有一多半是你的。誰叫你沒有個家呢?一一可見我個人的生活已經比你優裕得多從前,我窮得連一根褲腰帶也沒有。如今,我不單衣、食、住都搞得很妥帖,並且還有一塊波斯**圃。生活有多麽美好!難道你沒有看見麽”周炳含蓄地反問道:“這我都看見了。難道說,除了這些以外,你就再沒有別的要求了麽?你感覺著你的生活已經非常充實,非常愉快,什麽缺陷都沒有了麽”
胡杏聽出這裏麵有些曉蹊,就認真地思考了一下,才對周炳說道:“不錯,我的生活且然充實,雖然滿意,但是還有缺陷。這回搞搶救運動,我就覺得很遺憾。我是上下不討好。一一既得罪了楊生明、吳生海、劉滿浩、任步雲這些人,又得罪了李為淑、張紀貞、何守禮、張紀文這些人。有什麽辦法呢?我相信他們會明白過來的。另外,我的父母都在廣東,這也是一個缺陷。他們都老了,病了,又遠隔萬裏,雖然牽掛,也沒有辦法。其次就數到我兩個哥哥,他們都在部隊裏,長期不能見麵。不過我想他們在部隊裏也眼我在這裏一樣,什麽都安排得好好的,因此也用不著牽掛。還有一個最大的缺陷,也是我最牽掛,最不放心,最想念的,就是有那麽一個怪人,一一這個人哪,比所有的人,我都想念得多,牽掛得多,不放心得多”周炳也從炕沿上猛然略的一聲跳下地來,走到胡杏的跟前,和她麵對麵地站著,眼睛對眼睛地望著。他們兩個人站得這樣貼近,連彼此的呼吸都聽得清清楚楚。周炳把那隻殘廢的胳膊搭在胡杏那斜斜的肩膀上,又用那隻左手摟著胡杏那細細的腰,就那樣子站著不動,也不知過了多長的時間。窯洞裏很蜜靜,隻有油燈發出微弱的啦啦的聲音。窯洞外麵,穿越山穀的一陣秋風橫掃過去,把沙土撒在紗窗上,好象有什麽人用一把大掃帚在上麵匆匆掃過一樣。忽然之間,周炳覺著自己頭暈目眩,站立不住,便把揮身的重量都壓在胡杏的肩膀上。又過了不知多長時間,胡杏嗤嗤地憨笑著,脫身走開了。周炳也從迷迷糊糊的夢境中驚醒過來,跟胡杏一樣傻笑不止。他們笑得那樣酣暢,那樣盡興,那樣純真,好象他們雙方都在表白什麽東西,傾訴什麽東西,慶賀什麽東西一樣。他們那黯然魂銷的離情別緒也在這種神秘的笑聲中抒發出來了。
一四九延安的婚禮
一千九百四十三年十一月七日,是蘇聯社會主義十月革命節,江炳和李為淑,區卓和張紀貞都在這一天同時結婚。這一天又是星期天,大家都有空,胡杏、楊承榮、何守禮、張紀文一起,都到被服廠來幫手。新郎、新娘、幫手和客人們都是吃得飽飽的,穿得暖暖的,紅光滿麵。每個人都穿著新棉襖、新棉褲、新棉鞋,真是一派豐衣足食的景象。區卓和江炳住在隔壁窯洞。這一天,兩家的窯洞門口都貼上了紅對聯。區卓窯門口那一副對聯是邊區被服廠廠長兼書記陳有德吉普寫的,也是陳有德親手給貼上去的,上聯是“自己動手”,下聯是“豐衣足食”。江炳窯門口那一副對聯是邊區被服廠供給科科長白聖光送的,也是白聖光自己寫,自己貼的,上聯也同樣是“自己動手”,下聯也同樣是“豐衣足食”。所有的幫手和客人,加上被服廠的全體職工,看見這兩副對聯,都笑樂不止,說是再確切也沒有了。隻有文科大學生張紀文一見就搖頭擺腦地說不行,不行。這哪裏是對聯呢?這分明是兩句口號嘛。“可惜他曲高和寡,並沒有什麽人瞅睬他。
胡杏給區卓、張紀貞和江炳、李為淑各送了一隻喜燈來。這兩隻喜燈樣式既新穎,手工又精巧,博得所有在場的人們的稱讚,都說是胡杏的拿手好戲。楊承榮、何守禮聽見別人這祥說,就起來抗議道:“別光說胡杏的拿手好戲,還要看我們的拿手好菜。“說罷,就忙著去洗菜、切菜、做菜去了。胡杏帶著張紀文做幫手,把那隻蝙蝠形狀的喜燈掛在區卓和張紀貞的窯洞裏,又把那隻如意形狀的喜燈掛在江炳和李為淑的窯洞裏,取了他們”幸福“、”如意“的意頭。這兩隻差不多二隻多寬,一隻多高的喜燈都是胡杏一個人獨自做出來的。一一用最細最細的柳條編成的骨架,後麵平直,前麵是突出的弧線形,前後距離有那麽三寸的光景,當中可以插上蠟燭。她把骨架先做好,用雪白的紗紙糊了上去,又在紗紙上麵各自貼了一個用紅紙剪成的大雙喜字樣,真是非常好看,又十分吉祥。當下她把喜燈釘在兩邊窯洞的崖壁上以後,又叫張紀文把蠟燭點起來,插在燈的空心裏,登時映照得兩個窯洞都紅光閃閃,春意融融,一派快活歡樂的景象。天色越是晚下來,窯洞裏越發放射出一種溫暖、奇妙的光輝。
看看時光不早,胡杏就叫張紀文把兩邊窯洞裏的炕幾擦幹淨,然後用四個大瓦缽子盛了滿滿兩缽子紅棗,兩缽子花生,分放在兩邊炕幾上,另外還在旁邊各自放了一小瓦缽子慶陽煙葉,供吸煙的客人使用。這些東西都是張紀文一早從南門外的新市場采買來的。
太陽剛落山,客人們就陸陸續續地到齊了。他們之中有延安地區的麥榮大叔,有延安縣委的楊生明和吳生海,有曹店區的劉滿浩,有桃林區的任步雲,還有邊區被服廠的廠長陳有德,供給科長白聖光。大家這邊窯裏站一站,那邊炕上坐一坐,個個都打打鬧鬧,說說笑笑,吃著紅棗,。著花生,說不盡的祝賀、讚美的言辭。
胡杏不知道從什麽地方弄來了一張活腳白木方桌子,放在兩個窯洞之間的那塊土坪上,先用兩個大海碗滿滿地回了兩碗白酒,放在桌子當中,登時香氣四溢,逗引得過往的行人都不住地拿手指擦著鼻子。楊承榮端了一大砂鍋紅燒豬肝,一瓦缽子炒胡蘿片上來何守禮也端了一大砂鍋清燉豬髒和一瓦缽子炒芋絲上來加上胡杏又從大灶夥房打了滿滿一瓷盆紅燒肉張紀文也從大灶夥房打了滿滿一瓷盆白麵饃這樣子,酒、菜、飯都算上齊了。
婚禮開始。一一更加確切地說,是會餐開始。這裏沒有燒炮仗、奏樂,沒有什麽人宣布什麽事情,沒有人說什麽祝詞之類的話,也沒有什麽人向什麽人鞠躬之類的儀式。大家非常熱鬧地吃著豐盛的晚餐。一有坐在條凳上的,有坐在方凳上的,還有蹲在地上的有人劃拳喝酒,有人吃菜就饃,有人在說笑話,有人在評論廣東菜的滋味兒。那種純真友愛的氣氛比之任何裝腔作勢的婚禮來,都覺著更加誠摯感人。
二更天散了席,大家又湧到兩個窯洞裏麵去抽煙。有人用早煙袋抽,有人用紙卷著抽,登時把兩個窯洞弄得霧氣彌漫,煙昧嗆人。何守禮突然大聲叫嚷著,說道:“哎喲,你們這樣抽煙,放煙幕彈一樣,把人嗆都嗆死了。好吧,你們抽吧,我要走了。“楊承榮趕到她的麵前,笑容可掬地說道:好吧,我們一道走吧。做為一個醫生,我很讚成你對於抽煙的觀點。這樣子吧,讓我送你一程好了。不然的話,你一走進曹店區那拐溝裏,叫狼吃了也沒有人曉得呢。”何守禮頑皮地對他鞠了一個躬,一麵說謝謝你的好意,可是今天晚上我一定要李為淑送我。“一麵轉過臉去對李為淑說道:“小李,怎麽樣?咱們一道回區裏去吧!平時,我也不這樣要求你,可是今天,我非這樣提出要求不可“她這幾句話說得李為淑滿臉通紅,無言可答,窯洞裏的人們都哈哈大笑起來。楊承榮替李為淑求情道:“好了,姑奶奶,你今天別捉弄她了,讓她下次再送你吧。今天還是由我來自告奮勇,送你一遭。“何守禮連連擺手,說道:“那不行!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你住在七裏鋪,我住在曹店區,那麽遠的路程,回頭你一個人回來,我怎麽好意思呢儼楊承榮一寇要送,何守禮一定不肯,兩個人堅持不下。楊承榮走到何守禮跟前,用兩隻眼睛深情地望著何守禮的臉,說:“阿禮,不要固執,還是讓我立這一功好。”何守禮顯然生氣了,隻見她扭歪了嘴唇,一句話沒有說出來。她用眼睛環顧了各人一周,好象在選擇什麽適當的陪人,卻終於沒有選上,就頓頓腳,說:“好了、好了。今天晚上誰也別送我,我決定一個人走回去。”楊生明、吳生海劉滿浩這個時候都正在抽煙。他們本來眼何守禮同路,一一特別劉滿浩,從頭到尾都同路,送回去本來是最合適的。他們三個人瞅著何守禮,不知她是真是假,都沒有敢做聲,生怕自己碰著釘子,怪難為情。
正當何守禮走到被服廠大門口的時候,忽然覺著有一個人從後麵匆匆忙忙地趕了上來。她站定了,仔細一看,原來是張紀文。她問張紀文道怎麽,你不再玩一會兒麽?你也走了麽?要回桃林區去麽“張紀文說:“不,時間還早,我不忙回去。我特地趕出來送你一程。“何守禮說;”那怎麽行呢?一個往東,一個往西。你老遠送我去曹店,然後又要回桃林,這冤枉路不是要走到三更半夜了麽“張紀文說不要緊。我一定要送你,同時還想跟你拉拉話。”何守禮聽見他這麽說,就不再推辭,跟他兩個人一道向東關走去。
他們默默無言地走到了新市場。新市場口那一帶平房都關:
門閉戶,僅僅從窗口閃射出微弱的燈光。路上行人也非常稀少。冷風一陣一陣地吹過來,吹得人精神爽快。他們再往前走,嘉嶺山上的寶塔巍然地矗立在他們麵前。他們經過陡崖下麵,跨過延河上架著的便橋,向平川走去。張紀文突然向何守禮提出一個問題道產阿禮,你說說看,一個落後分子,他有可能黨麽?“何守禮想了半天,才慢吞吞地回答道,何住。我想很難。或者不妨說,簡直不可能。”張紀文不做聲,又走了好一會兒,才重新提出另外一個問題道:“阿禮,你看,一個非黨員能夠和一個黨員結婚麽你看今天的場麵,一一妹妹跟區卓一對是黨員,李為淑跟江炳另外一對也是黨員,這是偶然的麽?”何守禮笑道“對,這並非偶然,這是很有道理的。伎有任何一個人會承認,有什麽正式的法律條文,規定黨員不能眼非黨員結婚。可是實際上,他們卻不會那樣做張紀文追問道那麽你是說,黨員永遠不可能跟非黨員結婚麽?”何守禮不願意承認這一點,也無法否認這一點,隻閉著嘴不做聲。經過張紀文再三催促,她才勉勉強強地回答道“難,難。恐怕很難。”組成第一梯隊的何守禮跟張紀文由西向東走過去了。楊生明吳生海、滿浩、任步雲也告辭回家。走到被服廠門口,任步雲向西走,楊生明、吳生海、劉滿浩三個人組成第二梯隊,由西向東迸發。胡杏又到兩邊窯洞看了半天,問了半天,直到區卓、江炳他們兩家覺著一切都停當了,客人也都走光了,才告辭回家。楊承榮要送她一程,她也愉快地接受了。他們兩個人相眼著走出被服廠,組成了第三梯隊,由西向東走去。胡杏對楊承榮說你送我就送到東關好了。不然的話,你自己一個人走回來,時間就太晚了。“楊承榮說:“不要緊,反正我還有許多話要跟你講,你就讓我一直送你回縣委去吧。“胡杏也就不再推辭,爽朗地說道那敢情好。”他們兩個人穿過新市場寂靜的街道,向前走著,月亮在後麵依依不舍地送著他們。這時候的延安,靜穆、嚴肅,又有另外一番功人的景象。胡杏主動地問楊承榮道最近,你跟你們醫院護士李巧兒的關係怎麽樣了?來往還密切麽“楊承榮歎了一口氣,回答說歉,我正準備找你談這個問題。你知道,我們邊區醫院的基本矛盾就是副院長秦世新反對正院長董懷李你也知道,我佩服董懷李鬧技術,站在他這一邊。那個李巧兒原來也跟我有同樣的看法,搶救運動一來,不知道怎麽的,她就站到秦世新那邊去了。她跟秦世新一起反對董懷李,把董懷李打成什麽特務。我根本就不讚成他們這樣摘,他們也就反對起我來了。”胡杏問道“誰反對你來著是秦世新還是李巧兒”楊承榮說產秦世新反對我,那就不用說了。要說的就是這個李巧兒,她也反對起我來了。你看,事情有多麽糟糕“胡杏關心地問道產那麽,你們還互相要好麽?你們還經常來往麽”楊承榮不做聲,低著頭走了半天,才慢吞吞地說道她瞧不起廣東人。她經常問我,廣東一一在哪一個外國?她經常把我說的廣東話叫做外國話。“胡杏安慰他道產那有什麽關係呢?將來她自己到了廣東去,也會說廣東話,會愛起那個地方來的。”楊承榮苦笑一聲說產事實上,這種可能不存在,她恐怕很少機會到廣東去了。例胡杏追問道產怎麽呢?為什麽會這樣呢?難道說,你跟她吵架了麽?你們彼此鬧翻了麽儼楊承柴仍然冷笑著,說“哼哼,如果是吵架,那倒好了。現在我們並不吵架,一一彼此根本沒有來往,見了麵都不打招呼,好象不認識的一樣。”胡杏說:“既然如此,那就沒有辦法了。隻好耐著性子,看看以後怎樣吧。萬不得已的時候,是不是另外找個對象好了楊承榮歎了一口氣,說唉,還找什麽另外的人呢?象李巧兒這樣的人,就值得那麽驕傲!無非就是邊區的女性太少。人家不是說麽,是二十八比一呢。”胡杏說:“別管那些。管它二十八比一也好,三十比一也好,你用不著著急。你現在還年輕,工作崗位又不賴,接觸的女孩子又多,還怕不能找到一個合適的人麽”楊承榮不說話,隻在鼻子裏嗯的應了一聲,表示話雖如此,可也不容易辦到。胡杏接著又說:“隻要你條件不太高,不要求十分漂亮,隻挑那心地老實的,就好辦了,就容易找了。”楊承榮高聲否認道唉,你還說呢。你要知道,心地老實的姑娘比漂亮的姑娘還要少得多!一一當然,心地老實也是一種美,比臉孔漂亮更加美得多。“把胡杏說得也嗤嗤地笑了起來。
在歧潔的月亮底下,嘉嶺山上的寶塔用它那許多眼睛,注視著從它腳下經過的一批一批的人馬。從它那凝神遠眺的表情看起來,它定十分迷惑為什麽今天晚上,會有這麽多的人出來夜遊,並且都在高談闊論,喋喋不休?在那座橫跨延汩的便橋上,胡杏單刀直地問楊承榮道”你說這個不行,那個叉不好。那麽,現成放著的一位好姑娘,為什麽你不跟她好呢“楊承榮明知故問地反問一句道:“你說誰“胡杏笑了,她緩緩地說道產還有誰?就是何守禮唄。”楊承榮又不做聲了。延水在他們的腳下嘩啦嘩啦地流過去,他們在那上麵走了沒有幾步,就走進了東川的平坦大道上。楊承榮心中有數,對於何守禮的一切,胡杏知道得很清楚,跟自己知道的一樣一不,比自己更加清楚何守禮是多麽變化莫測的人既然如此,幹嗎還要提出這個問題,仿佛隻要他楊承榮肯跟何守劄好,他們兩個人就能好起來的樣於呢?莫非何守禮最近有什麽新的動向,或者對胡杏做了什麽新的表示麽?這種可能性看來也不大。今天晚上,他曾經邀請何守禮一道走,願意送她回曹店一鄉,何守禮就把這件事情拒絕了。一一這難道不是一種冷淡的表示?難道反而是何守禮的感情有了什麽新的變化,隻因怕別人譏笑,才故意這樣裝模作樣的麽?他這麽想著,腦子裏有點亂紛紛,嘴巴裏也就說不出話來。
胡杏見他不答腔,又繼續往下說道產何守槍從前是一個革命的青年,這一點用不著我多說,你是完全了解的。最近,你可能不曉得,她確實有不小進步。她對個人地位問題已經比較放鬆了,對工作不再那樣挑揀了,甚至也很少昕見她為自己懷才不遇,怨天尤人了。這些你也許還不知道,我可以負責告訴你,這都是的的確確的。“楊承榮平常是詼諧幽默,能說會道的人,接觸到自己的問題,就象吃了阻巴藥一樣,不會說話了。兩個人沉默著,又走了一段路。後來,楊承榮終於用一種呆滯的,很不流暢的語氣斷斷續續地說道:“胡大姐,你不會不知道,我一直沒有嫌棄她的缺點,對她有好感。唔現在當然也還有好感。可是好感我說這些幹什麽呢?一一得看人家那方麵不是麽?她的眼角那麽高,她所看中的未必是“當然,出類拔萃的人物容易被人看中,平凡的小人物渺不足道。我這方麵也得有自知之明。你看,事情就是這樣二我自己確實拿不定主意。”胡杏能夠明白無誤地了解他所說的一切,並且規勸他道“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應該拿走主意,應該拿定主意。”楊承榮也提應道:“對,應該拿走主意,應該拿寇主意。”以後,他就陷在煩惱的沉思裏麵,不再做聲。他感覺這時候他是一個人,在深山大川裏麵獨自行走,既不知道方向,又不認識道路,十分膽怯、害怕。一一甚至連身旁有一個胡杏也完全忘記了。
曹店區的溝漢口被一座山的影子封閉著,使得整條深溝好象一個黑咕隆略的山洞,顯得有點陰森,神秘。過了這個拘漢不久,完全出於胡杏的意料之外,楊承榮忽然這樣子反問胡杏道“那麽,我倒想問問你,你為什麽不跟炳哥好呢?訟才情,論相貌,論氣度,論風格,大家都一致認為你們是天生的一對兒!”胡杏開頭怔了一怔,後來就坦然地笑著回答道你那麽操心幹什麽呢?你怎麽知道我們兩個人不要好呢“楊承榮辯解道;”不是這樣,不是這樣。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指的完全是一種世俗的看法。就是說一一生活在一起,一就是說,經過一種什麽儀式,象今天晚上區卓跟張紀貞,江炳跟李為淑他們那個樣子。“胡杏落落大方地回答道;”我整天忙著變工隊、互助組,整天忙著報表、記錄、統計,整天忙著拿懾頭,拿鐮刀,我確實已經記不清楚我個人的生活還欠缺了什麽東西。我想,炳哥也是這樣的。他看起來比我更忙,生活更充實,已經任何東西都容納不下了。“楊承榮完全恢複了他的活躍的性格,大聲叫喊道?數,那不對,那不對。誰也沒有這樣解釋過生活。你就是再忙,再偉大,再大公無私,也總有個人的生活方麵。一一世界上最偉大的人物也不能夠例外。老實對你說了吧,我這樣提問題還包含著另外一個目的如果你伯兩個人當真宣布了生活在一起的話,對於某些人,比方說,象懷抱著某種癡心妄想的人,一寇會有很好的效果。一一我是說一種治療的效果。”胡杏很了解楊承榮的為人,深深地知道,楊承榮確實希望她跟周炳能夠結合在一起。他這種祝願出於真心誠意,對他們兩個人的熱愛,而不帶有絲毫個人的目的。當然,如果實際上出現了這樣的情況,會對某些人起某種作用,那也是很明顯的。但是要她正麵來回答,卻是一道非常棘手的難題。她沉默了許久,不能作答。快走到二十裏鋪了,她才慢吞吞地對楊承榮說道“承榮,想必你不會不知道,我在十幾年前已經跟炳哥結拜成為元妹。既是元妹,就不談其他了。”
一五零秋風緊
又過了一個星期,延安的深秋來到了。那秋風一陣緊似一陣,好不厲害,真是吹得禿山頂上金苗翻滾,吹得延河岸邊沙土飛揚,吹得高低窯洞門窗緊閉,吹得大小山溝雞犬無聲。人走在風當中,就覺著整個延安都搖曳不定,站立不牢。那天是星期天,胡杏大早就從炕上爬起來,把窯洞內外、門窗桌椅打掃得幹幹淨淨,又提了那個瓦罐子,到夥房裏滿滿地打了一罐子開水回來,準備接待來訪的客人。
果然不久,來訪的客人就到了。那是何守禮,一一胡杏家裏經常出現的客人。這一天的情況有點不尋常。她象一陣狂風似。地闖進胡杏的窯洞裏,她後麵又卷起一陣更加猛烈的秋風,把胡杏窯裏四周掛著的東西都掀得晃動起來,嘛啪作響。胡杏正。想好好地問她今天又生了什麽人的氣,還沒得及開口,何守禮就氣勢洶洶地向她發出質問道“杏表姐,我質問你你為什麽隻管把我往楊承榮懷裏推”她問得那樣奇特,於又那樣不講道理,胡杏愣住了。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她都摸不清她表妹這種突如其來的舉動到底是所為何來。想了一會兒,她斯文淡定地低聲反問她表妹道阿禮,你聽誰說的?我怎樣把你推來著儼何守禮扭歪著嘴唇,回答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想想看,你上個星期跟楊承榮都說了些什麽來著?”胡杏聽見她提起那天晚上楊承榮送自己回二十裏鋪的事情,心裏變得踏實了。她笑笑地問道:“那天晚上,我們談了許多的話,不知道你指的是哪一句儼何守禮盛氣淩人地答道:“我哪一句都指總之你自己心裏明白。你現在隻要簡單回答我的質問就行了。你到底為什麽要把我往楊承榮懷裏推呢?“胡杏給她倒了半漱口缸子開水,遞到她的麵前,說道:“阿禮,你還是先喝口水吧。這樣的事情,咱們倆坐下來慢慢談好了,急什麽呢?“何守禮坐下來,喝了一口水,就問胡杏道:“你對他說我最近有些進步,是真的麽?“胡杏點頭答應道:“對,是真的。“何守禮又問道:,你對他說,我對個人的問題也比較放鬆了。你曾經這樣說過麽?”胡杏叉點點頭,回答道:,對了,是真的,我這樣說過。“何守禮又問她道:你對楊承榮說,我對工作最近也不再挑揀了,這句話又不假吧儼胡杏還是點點頭,說:“對,是這樣說的,一點也不假何守禮就站起來,指著胡杏的鼻子罵道:,杏表姐,你沒安下好心你要陰謀!你想害我你為什麽要這樣做呢?你有權對他說這些話麽?是什麽用意呢?有什麽居心呢?“胡杏一聽,越發笑得開心了,說道:,這又有什麽呢?阿禮,就算這些完全是真的,那又有什麽呢?那能證明什麽問題呢?我又對你有什麽冒犯的地方呢?我說的這些不都是事實麽儼何守禮仍然處在氣頭上,聽見胡杏這麽說,就用更高的嗓門壓住她道”事實個屁你這樣說,就是不懷好意就是要把我往他懷裏推!這難道我還不懂麽?你以為我還是三家巷那個時候的我麽?我還是小孩子麽?“胡杏也收斂了笑容,正正經經地勸告道阿禮,算了吧。這是你本人的進步。我不過把你的進步向一個老朋友介紹出來。這又有什麽不好呢”何守禮更加不服氣,大聲吼叫道:。“就是不好一萬個不好!你這樣說,就是把我往他懷裏推就是、就是、就是”說到最後,她的聲音都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