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秋風越吹越緊,天色逐漸陰沉下來。她既沒有怎麽休息,也沒有睡午覺,收拾停當,就準備到曹店一鄉去。當她正把那頂新的棉軍帽子掛在後腦勺上,扣上窯門的時候,縣委書記郝玉寶叫吳生海來通知她,縣委馬上要那一份全縣黨員識字班的確實數字,又把她的計劃打亂了。她走到下麵辦公室裏,把各區、各鄉的材料都翻了出來,一麵核實,一麵統計,一直搞丁一個多時辰才算搞完。她把那份最新數字交了給郝玉寶之後,才離開了延安縣委,急急忙忙地朝曹店一鄉趕去。風沙雖然很大,好在路熟,也不太遠,差不多半後晌就走到了。看見胡杏滿身灰土地來了,何守禮仍然帶著股擰勁兒,扭歪嘴唇說道”來了,好,坐吧。我就知道你一寇會來的。“胡杏仍然笑著說道”你都想著我要來的,我不來怎麽好呢“兩個人回到窯裏,還沒有坐下,胡杏就動手給何守禮收拾地方。她先把炕上的棉被疊得整整齊齊,又把炕幾端端正正地擺好,然後收拾炕底下的東西,把何守禮那些隨便扔下就再也不管的書本、衣服、缸子、水罐都一樣一樣地收拾歸位。何守禮也不阻攔她,讓她忙著,自己坐在旁邊,還說一些帶刺兒的話給她昕道”杏表姐,你歇一歇吧,瞧累著了。從前你給我收拾地方,我剝削過你的勞動力。現在不同了,一你是我的上級,再來給我收拾地方,可就不太對勁兒了。“她這幾句話挑起從前的傷疤,使胡杏心裏麵感覺到很不舒服。她克製著自己,沒有把這種情緒表露出來,仍然繼續收拾東西,一麵收拾,一麵說道:“不要說主子跟、頭,也不要說上級跟下級,咱們好歹還是個表姊妹嘛,不是麽“她這句話說得何守禮有一點兒惱羞成怒,可又不便發作,隻好鼓著腮幫,悶著氣,一聲不吭。胡杏見她渾不做聲,誤以為她能聽得下去,就繼續說起話來道”阿禮,自從整風運動結束以後,我就想找你好好長談一次,可是總沒得機會。我想跟你說一個問題想勸你不要老是到處設防。你周圍並沒有一個壞人,相反,周圍都是對你好的人,用不著采取防禦的態度。比方說,我對你就是很好的,楊承榮對你也是很好的,其餘的炳哥、區卓、江炳、紀貞、紀;文、為淑等等,對你都是很好的。甚至延安縣委的楊生明、吳生誨,你們區裏那個劉滿浩,桃林區裏那個任步雲,大家對你都很好,並沒有別的用意。你卻老是那麽警戒著,防禦著,冷眼看所有的人,對每一件事情都將好作歹!這一點對你很不一一我是說,非常不利,非常有害。“何守禮昕見胡杏說周炳不過對自己保持一種一般的好意,一一這種好意還不超過一般同誌的水平,便按捺不住滿腔的烈火,再一次勃然大怒道”胡杏同誌,你別那麽恃勢妄為!你在延安縣委教訓我還教訓得不夠,還要把教訓送上門來一一給大的架子,好大的口氣!對我有害,一一好,那不過是對我一個人有害,讓它害去好了,跟你什麽相幹?讓你著急什麽?你這是口蜜腹劍,仗勢欺人!唉,、我何守禮踩在你的腳下,今生今世恐怕沒有出頭之日了。“何守禮以為胡杏一起會多方解釋,百般勸慰,準備狠狠地罵胡杏虛偽,叫她閉嘴,戳穿她的假仁假義,把她偽君子的麵具打在地上,打個粉碎。但是她落空了。

胡杏並沒有這樣做。她滿腔熱誠,叫人撓了一頭冷水,卻毫不計較,站在窯洞當中,垂著兩手,不說一句話。她微微地皺著眉,兩眼惺怯地,失望地望著灰暗的紗窗,酒窩兒在緩緩蠕動,頭發跟著在腮邊輕輕搖擺,滿臉露出一副傲然不悅的顏容。這時候,何守禮瞪大兩隻眼睛望著胡杏,證實胡杏的確名不虛傳,的確有那麽一股特別動人的神韻。一瞬眼間,它就不見了,隻給人留下一個深刻的印象,久久不能忘記。這確實是一種高貴的美,憂鬱的美,罕見的美。照何守禮看來,胡杏之所以受人注視,受人追趕,受人讚美,就因為她具有這麽一種難以言傳的吸引力。

過了一會兒,胡杏用手輕輕擦了擦自己的臉,馬上恢複了她那種溫和委婉的大姐的儀表。她進一步對何守禮說道:“阿禮,你還是聽我說。我跟你一塊兒從小長大,無話不談,咱倆能說到一達裏。我心裏麵十分願意你好,可是不能不勸你咱們如今正幹著大事業,個人問題算不了什麽。你最好不要好高鶯遠。“昕到好高鶯遠四個字,何守禮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想,這麽文結結的字眼兒,不象胡杏說得出來的話。她想起從前在三家巷的時候,那個在灶房洗碗,在神廳掃地的胡杏,如今卻說出堂堂皇皇的話來,不免感慨萬分。

胡杏見她不做聲,就接著說下去道不管好歹,楊承榮是一個黨員,又有技術,是一個難得的人材。一一過了村兒就沒有店兒了。”

何守禮寇了一寇神,習慣地扭歪了嘴唇,好象她十分輕蔑似地說:“技術,難得,有什麽用呢?整天對著的不是黃臉呱啦,就是腺泡紅腫。我又不要他看病,貪他那份技術幹什麽儼胡杏仍然堅持不懈,但是使自己的口氣盡量柔和下來,說:“阿禮,你也不能這樣子看問題嘛。你沒有病,當然不知道病人苦。不說別的,就象他這樣的專門人材,在革命隊伍裏麵,要培養一個也很不容易呢。“何守禮一麵拍打自己棉襖上的灰土,一麵淡淡地說道:“得了、得了,這些我都昕夠了,這些話我實在聽得太多了。至於說到黨員嘛,那我也不稀罕。黨員敢情好,不是黨員也沒有什麽不好。我不是黨員,還高攀不起人家呢。再說,邊區的黨員也多著了,又不是他一個人。“胡杏十分親切地鼓勵她道阿禮,你一一你該好好想一想,一個人進了覺,總是一種進步,你該好好向他學習。”何守禮扳蠻地說道“學習什麽呢?黨嘛,那有什麽難的!杏表姐,你當然知道,是我自己不願意提出黨的申請。

事實就是事實。一不是我已經提出過申請,而黨決寇不要我。不是這樣的。這一點,你應該知道得清清楚楚。”胡杏笑嘻嘻地說道“好,好。我希望你很快就參加到我們黨的隊伍裏麵來,把一切都交給覺,一道幹革命。”出於胡杏的意料之外,何守禮好象突然叫一塊紅炭燙了一下似地,蹦了一跳,還大聲叫嚷道“不,不!我不進黨,也不結婚!我現在鄭重宣言我這一輩子要堅持獨身主義”胡杏再一次嗤嗤地憨笑起來道:“阿禮,你到底是怎麽了?

你無緣無故地東拉西扯,把兩樣不相幹的東西都扯到一起來了。這又何苦呢”何守禮鼻子裏哼哼地玲笑著,帶著某種自嘲的味道說道“我真笨。我真傻。我不知道人世間還有這許多奧妙。一一老實說,你當你的黨員,我並不羨慕。一個黨員對於一個朊揮惺麽好處,隻是忙得要生要死。可是,我對於你抱著這麽一種獨身主義卻是非常羨慕!我覺得你這種獨身生活比結婚的生活還要幸福得多。”胡杏正蹲在地上,替她敲打著那把鬆了的懾頭,並且告訴她,一到北風天,這些東西都鬆動起來了,要好好緊一緊。接著又說:“阿禮,你有你的實際情況;我有我的實際情況。老天爺規定我這種生活方式更合適。你可不一樣,何必要強求一致呢?我多嘴再勸你一句不要任性賭氣吧。對任何事情都不能任性賭氣,否則什麽事情都一一革命大事情固然做不好,個人生活小事情也一樣做不好。傻妹子,千萬別胡攪蠻纏。”何守禮對於自己提出堅持“獨身主義”這麽一個響亮的名詞兒覺著很得意,對於自己同時提出了不想進黨這句話,卻覺著有些毛病,說不響口。她一麵嘻嘻地自己嘲笑自己,一麵又自己替自己解嘲道:“我剛才說了不想進黨,這句話沒有說得很確切,沒有把我的真意表達出來。其實我本想說,我不準備主動提出進黨的要求,是這麽一個意思。正確地說,我是想一麵堅持獨身主義,一麵在鄉下工作一輩子,在鄉下落戶生根。等做出成績來,黨來征求我的意見,來吸收我覺。覺是最了解它的幹部的,它絕對不會把一個符合黨員條件的人放在黨外不管。”胡杏稱讚她要留在鄉下工作輩子,落戶生根,爭取黨,的確有理想,有誌氣,但是結婚對於她這樣做並沒有什麽妨礙。

一五一盛世英豪

時光過得象火箭一樣快,一眨眼間又過去了兩年,到了一千九百四十五年的八月了。從前的人總喜歡把時間的迅速飛跑比做光陰似箭。現在科學發達了,這種箭當然應該讓位給火箭,一一其實時光的飛逝比火箭還要快得多。貧窮、落後的中國四萬萬人民,跟炮火精良的日本帝國主義苦苦地打了八年仗,終於迎來了這麽一天中國人民勝利了!中國的抗戰勝利了!這真是百年不遇的盛世。過後想起來,當初每個人都不敢相信。中華民族在八年以前,本來似乎就要屈服在日本人的刺刀底下,跪地稱臣。誰料中國共產黨登高一呼,號召人民起來抗戰,於是得到了今天的勝利。不管好歹,中國人民將以勝利者的麵貌在全世界人民的麵前抬起頭來。

一年以前,地委看見胡杏在延安縣委工作認真負責,任勞。任怨,就把她從延安縣委調到延安地委組織部來當幹事。這天早上,胡杏坐在地委組織部的辦公室裏,草擬一份關於全專區在夏收夏種中發展組織的書麵報告。她正忙著書寫的時候,突然發現有幾個數字鬥不攏,就拿過算盤來,的哩嗒啦地打了一畔。那些數字算來算去都眼總數碰不上,一時又不知道毛病出在哪裏。她擱下那支步槍彈殼做成的,蘸著紫色墨水的鋼筆,呆呆地思算著,一麵用手不住地搔弄自己那滿頭旺盛的、烏亮的頭發。通訊員走進來,把一大疊信件送到她的案頭上。她隨手翻了一下?見沒有什麽緊急的東西,暫時沒有動手去拆看它們。當她的目光再一次從麵前的文稿移向那疊信件的時候,她不禁自己說起話來道:

“撤,怎麽還沒有他的來信哪”

自從調到延安地委以後,她曾經給周炳寫過信。周炳也曾經給她回過信,認為她的工作調動很不錯,他替她高興,勉勵她好好兒幹,不要因為職位高了,局麵大了,就驕傲自滿,瞧不起別人。她收到信以後,一連給周炳寫了三、四封信,一直到現在沒有接到回信。胡杏伸出手去,把案頭上那疊信件再從頭到尾翻閱了一遍,依然沒有周炳給她的來信。她平常很少空閑的時間,可以從容不迫地想念一下自己的親人。今天早上,偏偏在事務非常忙逼當中,卻忽然想起周炳來。這麽長時間不見他來信,大概足足有一年半以上了,他到底是出差到別處去了呢?還是身體有病了呢或者還出了其他什麽事兒呢?計算起來,她和周炳在一九四三年分手以後,已經足足有兩年的時間沒有見過麵。這中間,即使偶然有過書信往來,也都寫得非常簡短,隻不過報報自己的平安,其他的情況渾不了解。

這時候,她多麽渴望能見一見周炳,又多麽惦念著周炳的胳膊和肺部。周炳的身體經受各種各樣的敵人多方摧殘過,而這個人又從來不講自己身體上有什麽毛病,一一正因為這個緣故,她就不能不格外地惦念。她正在左思右想,擺脫不開,忽然聽得院子外麵有人大聲叫嚷道“中國勝利了!抗戰勝利了”那聲音是如此的高昂,以至於變成嘶啞。她留心細聽,院子外麵又叫道:“中國勝利了!抗戰勝利了”胡杏快步走出院子,看見宣傳科長麥榮站在院子當中,兩隻手握著拳頭,指向天空,排紅的臉孔也仰望著天空,一個勁兒大聲叫喊。胡杏覺著自己喉嚨裏麵有一股辛辣的滋味兒一直衝上鼻梁,好象有一束燒紅的針尖兒在不斷地戳刺著自己的眉心。不一會兒,她覺著自己兩邊臉頰都有點兒冰涼發癢,眼前的景物變得一片模糊,一一她哭了比她一把拉著麥榮的手,一道去找宣傳部長馬振新,把他們地委收藏著的那一套秧歌鑼鼓全部拿出來,又邀集地委機關的幾十個男女幹部,敲著鑼,打著鼓,一麵使勁扭秧歌,一麵高聲喊口號,在東關一帶的街道上來往遊行。有些年輕的老百姓,不管是種田的,做小買賣的,也一道跟著他們跳舞、喊口號,參加了這個狂歡的行列。

曹店區一鄉鄉文書何守禮聽到這個消息,把所有的事情都、放下來,急急忙忙地跑到二鄉去,找著李為椒,把這個消息迫不及待地告訴了她。兩個人摟著,一麵笑,一麵跳,然後一齊高聲唱著《延安頌。

桃林區三鄉鄉文書張紀貞聽到這個消息,也立刻放下了所有的工作,匆匆忙忙地到四鄉去,找著了她的哥哥張紀文,把這個消息上氣不接下氣地對她哥哥說了。張紀文昕了,高聲大笑起來,說這回真是“革命成功”,他們的神聖事業到底得到了一個輝煌的結果。他不假思索地對他妹妹說行了,妹妹,咱們的革命成功了,咱們可以回家去了。“然後,兩個人踏著步,高聲唱起《義勇軍進行曲》來,仿佛他們正朝著廣州大城前進。

邊區醫院的醫生楊承榮聽到這個消息,馬上去找著院長董懷李跟副院長秦世新,對他們提議要開一個慶祝大會。那陣子,他們的醫務非常繁忙,許多病號在等著他們看病,不能馬上舉行,於是大家商量好,當天晚飯以後,立即召開一個全院幹部職工大會,熱烈慶祝一番。

在邊區被服廠裏,新提拔擔任廠秘書的區卓聽到這個消息,找著了廠長陳有德,一起商量慶視的辦法。區卓對陳有德說,按照廣東的習慣,碰到這樣的大喜事,應該燒炮仗表示祝賀。陳有德笑起來了,說那是廣東的規矩,咱們邊區可沒有炮仗這種玩意兒。”兩個人商量來、商量去,就決定把每個人打開水的瓦罐子拿出來,用筷子、鐵勺在上麵敲打著,沿著山坡土坪來回走動,以便惹起七裏鋪眼南川一帶的群眾的注意。

邊區被服廠還有一位新提拔做生產科長的江炳,他聽到這個消息,立刻就去找供給科長白聖光共同商量。他說產如果在上海,人們就要燒炮仗表示慶視。可是現在沒有炮仗,怎麽辦?呢?“供給科長自主光也說”區卓跟陳有德他們都敲起瓦罐來表示慶祝,咱們也該有一種新的辦法,表示咱們的慶祝,應該找出一種比他們更好、更漂亮的辦法來。“兩人想了一會兒,就把搪瓷漱口缸子跟鐵勺子都拿出來,在山坡土坪上來回走動,不停敲打。許多窯洞裏麵的職工都紛紛走出窯外,學他們的樣子,用鐵勺子敲打著搪瓷漱口缸子,瞠、瞠、瞠、瞠十分清脆聲音傳得很遠。七裏鋪的人們個個都走出院子,抬起頭來看他們在搞些什麽名堂。整個南川的人們,一直到南門外新市場的人們都能聽見他們的敲打聲音,都停下腳步,凝望著這一帶的山頭,和他們表示共同慶祝。一一再往遠處去,不管哪一行、哪一業,全延安的黨、政、軍、民、幹部、群眾都一齊敲鑼打鼓,一片歡騰。

恰恰在這個時刻,周炳因為公事,率領著三輛軍車,緩緩地駛進延安。他穿著一身灰色的、整齊的軍裝,頭上推著一個平頭短發,悠然自得地坐在第一輛軍車的司機座位的旁邊。他正在欣賞延安的風光,忽然發現前後左右一片喧嘩,大家又是跳,又是唱,又是敲鑼打鼓,又是敲瓦罐、打瓷缸,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值得這樣高興的事情,心裏十分驚訝。他問他身邊那個黨員司機,那個黨員司機回答說可能是慶祝咱們黨七大的召開。”周炳說“不會,七大開完已經兩個月了,要慶祝,不會等到這個時候。”正說話間,車子到了田家坪。周炳很敏捷地跳了下車,隻見通訊員一那個小鬼孫福貴跳上來,一把抱住他,跟他說周政委,咱們打勝了!日本人投降了!咱們到底得到勝利了要回家過好日子去了“周炳用左手摟著他的腰,用那僵直的右手平伸出來,把他的兩隻腿兜著,將他的全身抱了起來,在空中上下拋動。拋了那麽三、四下,又把他放到地上,對他說道”你向我慶賀,我也向你慶賀,咱們四萬萬同胞都互相慶賀!一一該慶賀一番,該痛痛快快地,好好地慶賀一番!咱們打了八年,熬了八年,打勝了,也熬到頭了,為什麽不應該痛痛快快地慶賀一番呢。“孫福貴說:“你回來得正好。今天晚上,咱們夥房裏會餐,咱倆好好地喝它一碗燒酒。“他說完了,正準備走開,周炳把他叫住了嚴別走,別走,我還有話跟你說呢。”孫福貴問他有什麽話說,周炳不慌不忙地向他提出一個問題來道:“你剛才說要回家過好日子。我倒想問一問你,你怎麽過好日子呢?怎麽一個過法才算是你的好日子呢”孫福貴把腦袋搔了半天,然後果斷地說道“頓頓蒸饃紅燒肉。”周炳大樂起來,周圍的人都笑了。

星期天早上,邊區被服廠秘書區卓夫婦和生產科長江炳夫婦請客。周炳到得最早,一見區卓,就用左手摟住區卓的腰,用僵直的右手把區卓兩隻腿兜起來,象前幾天在田家坪招待所抱起通訊員孫福貴一樣,將區卓抱了起來,表示高興和慶祝。不久,他看見張紀貞、江炳、李為淑、張紀文,也同樣地把他們每個人抱了起來。後來,延安地委組織部幹事胡杏來了,他照樣地把她抱了起來,嚇得她大笑不止,滿臉通紅。隻是何守禮來了的,時候,他稍為躊躇了一下。大家望著他,看他要不要去抱這位沒有結婚的姑娘,隻見他邁著大步走到何守禮眼前,冷不防一下子把她也抱了起來,使得她鬼噸狼啤,一麵叫,一麵掙紮道“尊重女同誌!放手!尊重女同誌戶為了表示自己開心,也為了表示對周炳的特殊尊敬,何守禮親自倒了一漱口缸子開水,放在周炳的麵前,對他說道:“勇敢的騎士,請幹一杯“胡杏聽了,用手捂著嘴巴,嗤嗤地笑個不止,把左邊臉蛋上那個又大又深的酒窩兒也露了出來。大家正站在土坪上有說有笑,忽然看見楊承榮從溝底下慢慢地爬了上來。胡杏就對周炳說道:“你抱得起我們這些人,看你還抱得起這個矮胖子醫生不?“張紀貞、李為淑附和著說:“我看準抱不動等楊承榮走近了,周炳緩緩地走過去,還象剛才抱每一個人一樣,輕而易舉地把楊承榮也抱了起來。楊承榮莫名其妙,連聲驚呼道:“快放下來,快放下來!這是什麽意思?這是耍的什麽把戲?”周炳把他放了下來,臉都沒有紅一紅,高聲對大家說道“你們都給我做個見證。我雖然隻有一條胳膊,可是我能做兩條胳膊的事情。你們看,這不,一一打鐵匠到底還是個打鐵匠!”大家齊聲喝彩,都說周炳能行。何守禮卻裝模作樣地糾正周炳道:“你別驕傲自滿了。一條胳膊終歸是一條胳膊。何況你所損失的還是那條主力胳膊呢”周炳聽了,沒有說話。胡杏接著走上前,抓住周炳的右邊胳膊,說道“哥,別再提胳膊的問題了。為了你這隻胳膊,我把敵人都恨死了!三更半夜想起來,我的心都碎了”說到這裏,她又把臉轉向大家,說你們看,好好的一個壯大個子,叫敵人摧殘到什麽程度“楊承榮揮著手,大聲重複道這是規律,這是規律。凡是摧殘別人的人,他自己就隻能夠獲得失敗!這是沒有例外的,曆史上已經多次證明了的。現在,日本帝國主義已經失敗了,看那個堅持摧殘人民的國民黨什麽時候悔改吧”到吃中飯的時候,區卓打了一大盆小米飯,江炳打了一大盆西葫蘆,一起端了上來。加上他們自己動手做的兩個好菜,一個是李為淑學著做的紅燒公雞,一個是張紀貞學著做的清燉羊肉,顯得異常豐盛。大家坐在區卓的炕上,狼吞虎咽地吃著,都說做的菜好吃。何守禮與眾不同,用一個廚師的身分提出批評道:“吃是好吃,可是堿麵放多了,這個清燉羊肉都有一點苦味兒了。”大家議論紛紛,有說有苦味兒的,有說還沒有吃出苦味兒來的。胡杏後來也說:“我覺著滿好吃,品不出什麽苦味兒來。”何守禮笑道胡杏同誌和我是苑對頭。你們瞧,我說東,她就必定說西。“吃到高興的時候,大家想起抗戰勝利來得不容易,自然而然地又談到中國近百年來所蒙受的奇恥大辱。大家從鴉片戰爭談起,談到中法戰爭、中日戰爭、八國聯軍戰爭,一直談到袁世凱接受日本的二十一條款。一一哪一樁、哪一件不凝聚著中國人民的血淚!哪一樁、哪一件不記錄著中國人民對帝國主義者的深仇大恨他們接著又談起自辛亥革命反正以來這幾十年間,多少恥辱的事情加在中國人民的頭上。光五月一個月,一一五三、五七、五九、五卅,那國恥紀念就不在少數。最近二十年來,他們各自的家裏,親戚朋友中間發生過多少壯烈辛酸的事情!周炳說他們家損失了周金眼周榕兩個共產黨員。跟著,區卓說他們家損失了一個姐姐,一個哥哥,一一即使區細的損失屬於另外一種情況,也可以不列在內。楊承榮說他們家裏損失了一個共產黨員,一一他哥哥楊承輝。胡杏也說,他們家裏損失了一個姐姐胡柳。周炳最後說道”這些人還隻是一小部分,還有不計其數的英雄烈士除了區細有可彈之處以外,都是蓋世英豪,都是千古模範,都是我們永遠記憶的人物,都是我們永遠學習的榜樣“大家昕了以後,都十分同意他的話,都惋惜、讚歎不止。等到大家都吃完飯了,周炳又對大家說道串”也別光說那些死去的人才算英雄豪傑。咱們大家這些活著的人也應該說是英雄豪傑!咱們經曆過多少鬥爭,多少奮戰,多少辛酸,多少痛苦咱們都沒有死,一一那不過是要咱們做更多的事情。碰到現在這樣百年不遇的盛世,咱們都應該好好地起來施展一番,戰鬥一番,也不枉咱們活了這一輩子!“大家聽了周炳的話,都點頭拍手,表示讚成。

獨有胡杏說出了一些不同的意見道:“我們算得什麽英雄豪傑呢?哥哥是打鐵匠,我是丫頭,區卓是皮鞋仔,江炳是搪瓷工,皆因活不下去,逼得沒有辦法,才起來鬧革命的。不象楊承榮、何守禮、張紀文、李為淑、張紀貞他們幾個人,在社會上又有地位,本身又有學問,能夠參加到窮苦兄弟的隊伍裏麵來,貢獻又大,那才算得英雄豪傑呢。“李為淑接著說:“我們有地位,有學問,還有包袱。“快嘴張紀貞也接著說我們不隻有包袱,而且愛麵子,講名利。”

楊承榮笑嘻嘻地點頭不已。張紀文用眼睛厲了一下他的妹妹,仿佛嫌她多嘴多舌。隻有何守禮一個人覺著特別難過,臉上紅一陣,青一陣,不知道說些什麽才好。

周炳把話頭拉回來,轉到目前的時局上。他提出一個新問題,說盧大家分析一下試試看,到底咱們這個政治局麵會怎麽發展,是要打下去呢,還是要和下去呢“胡杏慷慨激昂地說道:“我看一定會打下去。國民黨一定要來搶奪抗戰勝利的果實人民大眾一定不答應它搶占這些果實。那麽,你們想想看,不打又怎麽辦呢“何守禮沒有等胡杏講完,就起來反駁她道”我看一定會和下去!國民黨想搶占人民的勝利果實,這是沒有問題的。問題在於中國人民已經不願意打仗了。他們打了八年,做出了慘重的犧牲,現在已經不要戰爭了。國民黨縱然想挑起戰爭,無奈人民不願意,它也挑不起來。我看它隻好和下去。“胡杏坐在炕的東邊,舉起一隻手,對大家宣布道:“大家表個態,大家表個態。誰估計會打下去的,坐到我這邊來“她這麽一號召,區卓就爬過去,坐到她的身邊。江炳也爬過去,坐到她的身邊。周炳有點躊躇,最後也爬過去了。何守禮坐在炕的西邊,也同樣舉起一隻手,說道:“誰估計會和下去的,坐到我這邊來“她看見周炳經過了一下躊躇,終於跑到胡杏那邊去了,就譏消他道:“你們大家看,炳哥總是看著杏表姐的臉色行事。“大家笑了一陣。學為淑、張紀文、張紀貞都爬到何守禮那邊去了。

周炳靠著窯壁,平伸出他那隻僵直的右手,說道:“不管它戰也好,和也好,我都沒有什麽意見。隻是我要說,戰也罷,和也罷,全中國一定要實行新民主主義,一定要實現聯合政府!這一點是不能夠講價錢的。“大家談笑一陣,都同意周炳的主張。周炳又指著楊承榮說道”你們看,現在看戰的有四個人,看和的也有四個人,隻有他一個人還沒有表示態度。他一表示態度,咱們就可以分出多數跟少數了。“楊承榮坐在土炕當中,笑著說道:“胡杏、周炳、區卓、江炳,你們是主戰派何守禮、李為淑、張紀文、張紀貞,你們是主和派。這叫我怎麽辦呢?我投哪邊一票才好呢?按我們醫生來說,戰也好,和也好,反正我們每天一樣跟病人打交道。戰起來固然痛快,和下去也有好處。一一按我個人來說,我覺著戰跟和的機會都是均等的,也就是說,各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你們看怎麽樣“大家都七嘴八舌地指責他道你這不是騎牆派了麽?你什麽時候學會這種本領的?想不到你做人這麽圓通!一個醫生應該判斷準確,不能含含糊糊。從來沒有見過騎牆派的醫生。”周炳力排眾議道:“我們也不要過分責備他。讓他好好地再想一想,也許能得出一個比較準確的結論。我們大家看戰也好,看和也好,是不是跟我們各自的利益也結合起來了呢?可能承榮兄弟比較客觀,在這個問題上沒有什麽切身的利益,就看出各有百分之五十的機會。”楊承榮最後說道:“不管戰也好,和也好,我看都能夠實行新民主主義,實現聯合政府。”

一五二閑情

半年以後,周炳又有一次意外的機會回到延安那時候已經是一千九百四十六年的二月底了。一月十日,國共兩黨的代表商定了關於停止軍事衝突的協定。國民黨叫全國人民和平建國的要求鎮住了,被迫在協寇上簽了字。同一天,政治協商會議也在重慶正式開幕。盡管如此,國民黨仍不甘心讓中國人民過和平日子。在停戰協定簽寇一個月以後,重慶各界人士在校場口舉行慶祝政協成立大會,國民黨就指掌它的特務人員在校場口搗毀了這個大會,打傷了郭沫若、李公樸等人。周炳也在這場衝突當中被一個暴徒用棍棒捕傷了腰部,連直立都直立不起來,隻好躺在**休養。他的傷勢很不輕,右邊腰部即起來,有桔子般大小的一塊包。他又不肯進重慶的醫院醫治,組綜上就命令他坐八路軍的軍車回延安養傷。到了延安以後,所有的熟人都來看他,勸他住院,他也不肯進醫院,隻是住在田家坪招待所,每天彎著腰緩緩地步行著,到七裏鋪邊區醫院,找楊承榮給他看病。過不幾天正他的病情有了很大的好轉,已經能夠直起腰,邁開步子,緩緩地,非常安穩地意路了。

有一天早上,周炳到邊區醫院去治療過後,回到田家坪招待所休息。不會兒,他實在坐不往芝,想到曹店區去費看何守禮跟李為淑兩個人。剛走出招待所門口不久,看著要到北橋拘附近,無意中看見迎麵來了一輛吉普車。在吉普車的司機旁邊,端坐著一位意想不到的人物,一位偉大的人物。一一千千萬萬人民心目中的大英雄,他們最愛戴的人民領袖毛澤東同誌。隻見他身體魁梧,相貌文雅,穿著薄薄的灰色棉軍衣,態度又悠閑、又和藹地左顧右盼,瀏覽著延澗兩岸的風光。意外的發現使得周炳心裏突突地跳躍不止,驚喜若狂。在這位領導八年抗戰,為人民立下了偉大功勳的人物麵前,在這位奔走延安、重慶兩地,提倡和平建國,為人民分憂解愁的人物麵前,在這位膽大心細,代表著億萬。民的願望,逼迫蔣介石在停戰協定上簽了字的人物麵前,他自己感覺著十分渺小,無地自容。吉普車已經緩緩地開過來,要躲避也來不及了,他挺直發痛的腰杆,畢恭畢敬地站在路旁,用左手向他愛戴的毛澤東同誌敬了一個最誠摯的軍禮。毛澤東同誌看見路旁有一個壯漢用左手向他敬禮,知道是一個榮譽軍人,也就微笑著點點頭,向周炳揮手致意。吉普車開過去了,走遠了正周炳還一直站在路旁,依依不舍地不願意離開。

後來,他走進了曹店區,先到二鄉找著了李為淑,跟她一道去一鄉看何守禮。他們走上何守禮那個山頭的時候,何守禮正在窯洞門口曬棉被,看見周炳眼李為淑一道走上來,就譏笑周炳道”怎麽,你不認識我住的這個莊子了?還要找一個帶路的人呢。“李為淑聽見她這麽說,就嘟嘟囔囔地說產唉呀,我敢情還是不來的好。”說完了,轉身就想走。周炳連忙用眼色止住她。他們回到窯星,、拇守禮跟李為淑坐在炕上,讓周炳坐在那張木板沙發椅上,三個人品字形坐下。周炳開口對她兩人說他剛才真幸運,走在大路上,碰巧見到了毛主席。何守禮說“見著毛主席有什麽稀奇呢?少說點,我一年至少也要見他十次。在我則到延安的那兩年,還經常坐在地上,跟他起看戲呢”周炳說:“你們在延安的人就是幸福。象我們在重慶的,經常想著要見毛主席也見不著過一會兒,何守禮又問周炳道”你既然見著了毛主席,怎麽不向他提今要求呢“周炳聽了,十分驚愕,不曉得她所謂要求是什麽意思,一直在惦度著,沒有做聲。何守禮看見他那傻樣兒,就明白往下說道”去年你到了重;延安這邊刮起了一陣東韭熱,那個勁兒真是看得我眼紅你想想吧一大除、一大隊的人馬,裝了筐筐、箱子、鋪蓋,馱子上沉甸甸的,隻一個勁兒往東北走!我們學有看前份兒,沒有去的份兒。後來有一說,我們也可以到南方各省,一一說是說,光打雷,總去不成。事到如今,好象連一點影子也沒有了!這樣白白地睡盹歲月,不叫人可惜麽?所以我說,你應該向毛主席求求情。隻要他點頭,我們東北可以去,南方各省也可以去。一那時候,哼,好不風光,好不痛快!紜鼙問乩袼黨穌夥襖矗睦锛話他板著臉孔,嚴肅地對何守禮說道:“阿禮,你別怪我多嘴。一個共產主義的戰士,從來不自己去找什麽門路。他總是按照組織上的安排,放到哪裏就在哪裏,讓做什麽就做什麽。最近我還捉摸,這是咱們的事業所以興旺發達的一個根本原因。我認為我發現了一個真理,一一個藕撲不破榧岫灰頻惱胬懟⑼校想想看老這樣怨天尤人,老這樣發牢騷、不滿意,還象一個共產主義的戰士麽儼,飛何守禮叫他這一番大義凜然的話難住了,配著頭,好一會兒沒有吭氣。後來,她搭訕地說道對,對。我這些行為可能有點兒不象一個戰士。我愛幻想,也確確實實有一個極其美妙的幻想。一一什麽時候回到廣州,進行公開合法的鬥爭,從各種公開合法的鬥爭裏麵,取得共產主義事業的節節勝利。難道說,想去工作,想為共產主義而奮鬥,想回到南方去開展鬥爭,也都是錯誤的麽”周炳的麵容鬆弛了下來,嘻嘻地笑著說道:“阿禮,你看你想得多麽婷。還想回到廣州去,多天真現在國民黨就連重慶也不讓你去呢。可見重要的不在於偌您麽想,而在於咱們覺,咱們組織怎麽想。黨和組織任何時候都比咱們想得更加切合實際。”李為淑一向很少說話,這時候也插嘴進來道:阿禮,你不要嫌我羅嗦,我覺得炳大叔講的是對的。“何守禮聽見她把周炳叫做大叔,就哈哈大笑起來,說道”你怎麽叫他做大叔呢?他什麽時候成丁?你的大叔呢“李為淑解釋道他跟我爸爸是同一輩的人,我當然應該稱呼他叔叔。”何守禮說:“可是你的愛人江炳又跟他是同一輩人,你隻該叫他哥哥。”說得三個人又哈哈大笑起來。這樣子談笑了半天,周炳才跟李為淑一道告辭出來,先把李為淑送回二鄉鄉政府,自己才慢慢地走回田家坪招待所去。

下午,周炳單獨去找胡杏。他一走進胡杏的窯洞,就看見她坐在炕上,炕幾上麵放滿一疊一疊的表格,正在忙著整理。周炳一腳跨進門坎,就想抽腿退出來,覺著這小時候來找胡杏,看來很不恰當。他麵退川一麵說;“你忙著,我改天再來吧。”胡杏說;“不要緊,不要緊。你先坐在凳子主,。等一會兒,馬上就搞完了。”周炳坐下來,對她說;“為什麽星期天還趕衛作的”胡杏說:“撒,、真是沒有辦法。現在咱有稟抓全專區的合作化工作,看看有多少變工隊,有多少紮工隊,存多少互助組。要盡可能地把農民們組織起來生產,走合作化的道路,生產才能更往前發展一步。這個工作一寇要春耕播種以前就完成,不把星期天豁出去,實在完成不了任務。”周炳沒再說話,一個人冷清清地坐在板凳上弘呆呆地看著炕上忙碌不停的胡杏出神。他從來沒有見她這樣忙碌過,一會兒把頭擰向左邊,一會兒把頭擰向右邊,一會兒把頭伸到上麵,一會兒把頭彎到下麵她兩隻手也在不停地穢動,或者壓著紙,或者指著一些數字左手敏捷地在算盤上計算著,右手迅速地抄寫著。她那熟練利落,旁若無人的神氣使她非常好看。周炳知道她編紮的手指非常靈巧,知道她紡織的手指非常提巧,卻不知道她寫算的字指也這麽靈巧。她偶然始起頭:露出她左邊臉蛋上那個深深的酒窩兒,對周炳婿然一泵,象是對他表示種歉意一這個時候,她就更加顯得美麗絕倫。,周炳坐著,看著也忘記了自己的腰疼。一一不,他不止忘記了自己的腰疼,反而覺著這樣坐在胡杏的麵前確確實實是種最高的享受。他輕輕咬著嘴唇,靜坐不動,生怕一個不留神,這種均勻、和諧的境界就會破壞,生怕隻發出一點點小聲音,都會給胡杏一種幹擾,當場把她那種神貫注的媚態破壞掉。周炳不願意目前的景象遭到任何的騷擾眼破壞,相反,他倒願意盡可能維持現狀,在盡可能長的時間裏維持現狀,以便讓他從從容容地,飽飽滿滿地欣賞一番,今天才算挺有自過。、過了不知多丸,周炳終於悄悄地把凳子移到呈炕的左前方坐下,胡杏並沒有察覺。、從這個新角度看過去,隻能看見胡杏的後腦勺子和小半個臉況,他已經坐到胡杏的身手後麵去了;他照著呼吸,凝神望著胡杏那個灑窩兒。這時候,那酒窩兒變成狹長的形狀,正在眼著胡杏寫字的動作蠕動著。他望著胡杏那滿頭油亮、烏黑的頭發,心裏麵感到非常安慰。他把眼光移到胡杏的脖子上,看見那裏的發腳長得更加粗壯旺盛,不禁回想起從前在震南村,。胡杏死裏逃生以後那副活蹦亂跳的年輕生命的勁頭,更覺著滿心歡喜。窯洞裏很冷,他用。口吃哈著手,把兩隻大手互相搓著,渾身都是熱呼呼的。胡杏偶然擰回頭,看見他這個樣子,就問他道餌,你覺著玲麽惆炳回答道“哪裏的話,一點都不玲。我還覺著渾身發熱呢。”胡杏笑了一笑,又把臉孔鑽到表格堆裏麵去了。周炳哇到火盆旁邊蹲下來,用鐵勺子撥開炭灰,從旁邊的紙盒子裏撿了幾塊木炭,加在火上,又把那個開水罐子坐在上麵。這時候,。窯洞裏靜悄悄的,隻聽見胡遝的蘸水鋼筆在馬蘭紙上書寫的,沙抄的,微弱的聲音。

周炳坐了一會兒,又把凳子搬到土炕的正前方坐下來,繼續看著胡杏的臉孔出神。這時候他能看見胡杏的整個側麵,看見她一隻眼睛,俏麗的鼻子和半個圓臉。好象鑒賞一種從來沒有看見過的珍奇寶物,他連眼都不眨一眨地看著不動,、一時蘇醒不過來。從胡杏這副嚴肅而忙碌的神態看起來,他發現胡奮又不同於剛才所看見的那才了人,倒是更象十年前舉行黨宣誓的時候那個純真、虔誠的小姑娘。他隻顧看了又看,不提防胡杏突然抬起頭,轉過臉,對他淺昂地笑了一笑。他感覺到被別人發現了自己什麽秘密似地集心裏麵怪不好意思,連忙低下頭來。飛胡杏嬌嗲地說道:“哥你看你,放了這麽許多木炭,把整個窯洞都烘得酸溜溜的,真嗆人。”周炳回答道川是呀,是呀。我也聞到酸伺很重,百就是忘了你不喜歡這種氣味兒。氣說著,他就站顯起來走到窯洞門口,抱窯門打開,換換空氣。胡杏輕程伸懶腰,把整個身軀趴在炕幾上,她的靈魂叉浮沉在統計數字。當中,一時爬不上岸”。!周炳坐守一會兒,文把凳子搬動了次,坐在。:二炕的右前方、這個角度使他能夠看見胡密的兩隻眼睛,大半個臉孔。這時候,胡杏那一頭濃密柔軟的頭發顯得盤機勃勃,。整個身體非常健康。她那張淺棕氈,微微帶黑的蓮子臉兒露出闃紙涫斕姑娘才會具備的美麗、端莊曲風度向一切人表明她的生命刃正處於巔峰的狀態之中。她那同樣淺棕色前眼睛包含著。種聰慧安詳的光澤,裏麵兩個眼珠子仍然象兩粒燃燒著的火炭,不住地爆發出火花。她臉蛋上那個酒窩兒,換一個角度看,就顯得更加圓,更加甜,更加可愛。周炳正在著意欣賞著抗不提防胡在猛抬頭,和他打了個照麵,便隻慌亂起來了。倒是胡杏笑嘻嘻地對他道歉道:“哥,你瞧我,我隻顧自己忙著,軍都沒有給你倒一杯開水。“不知道周炳昕見了還是沒有聽見,也不知他無意中聽錯了還是有意聽錯了,隻見他立刻站立起來,拿起胡杏的漱口缸子,給她倒了半缸子熱開水,放在炕幾上。胡杏忍不佳撲嗤一聲笑起來了。

她歇了歇,一麵端起漱口缸子喝開水,一麵緩緩地說道:“我從校場口事件的消息就看得出來,咱們跟國民黨簽訂的那個停戰協定是不大管用的。咱們要遵守,人家不遵守,那也是白搭。,所以我想,重要的事情恐怕還是第一要抓好生產,第二要擴軍。有了小米,又有了步槍,咱們什麽也不怕你說不是麽“周炳仍然處於一種昏昏沉沉的狀態,隻昕見胡杏那一副微帶沙啞的,好自脫嗓子,卻沒有昕清楚胡杏對他說些什麽,或者問他一些什麽。他兩眼直瞪瞪地望著胡杏,答不上話來。胡杏看見他這副模樣,就把炕幾上那些表格往旁一推,對他說道:“算了算了。我也不搞這些表格了。讓我體息會兒,咱們好好地談一談吧。“周炳不同意她停止工作,就阻止她道,“沒事兒,沒事兒。還是把你那些重要的工作先做完,咱們再說話。我等一等不要緊。我坐在這裏滿好的,滿好的。“胡杏昕他這麽說,就把身體又挪向炕兒前麵,嘴裏說道”那很好,那很好。讓我把這些工作搞完它椴換岷芫昧耍寸轉眼工夫就行了。你稍為坐一坐,喝一杯水產周炳聽她這麽說,倒好笑起來道,“我又不是小孩子,別哄我。”胡杏也沒有答話,就又全神貫注地沉沒在那些統計數字裏麵去了。

周炳自個兒在炕頭的書盆裏,找出一張十六開大小的馬蘭紙和一根鉛筆,采用一本厚厚的聯共黨蟲》墊在底下。他左右望了一望,便坐下來,把那本書放在膝蓋上,用僵直的右手餌著那本書,固定它的位置,左手在紙上左一筆、右一筆地畫將起來,還一麵畫,一麵說道“小杏子。你別管我,隻顧自己忙自己的。我要給你好好兒畫一個像,把你這種全神貫注的撫媚神態永遠保存下來。”胡杏放下蘸水鋼筆,抬起頭來對周炳說道“哥,你又來了。你畫什麽像呢?別畫了吧!我都穿了這麽?件厚厚的棉襖你畫起來不難看麽”周炳說設的事兒,沒的事兒。別說你穿一件棉襖,就是你穿了三件棉襖,我也能把你那副秀氣、俊俏的神態給畫出來。你相信我吧,忙你自己的。別管我吧“飛胡杏沒有工夫跟他攪纏,就說,“好吧,隨你的便吧。反正你沒有事兒幹,隨便你愛畫什麽,就回個。夠吧說完就拿起蘸水鋼筆,。,意地撲到全延安專區的合作他事業裏麵去,把周炳扔下不管了。“;到胡杏把所有的統計數字都核對完畢,這件工作到底算是完成了,就整理好炕幾上那些文件、紙張,痛痛快快地伸個懶腰,打個哈欠,走下炕來。這時候,周炳的畫像也就差不多畫出了八、九分了。胡杏走到他的麵前,他把那張畫像遞給胡杏看。胡杏拿在手裏,從這邊看看,從那邊看看,覺著畫得頂象,心裏麵十分歡喜。設想到這個時候氛周炳突然站立起來,用左手一把將那張畫像搶過去,接著,用那隻僵直的右手把那張畫像撕成十幾瓣。胡叫、他這種意想不到的粗魯動作嚇住了,瞪大著眼睛,那眼眶裏還閃著淚光,嘴裏想說話都說不出來。過了半天,她才結結巴巴地問周炳道;”怎麽了?你發了那麽大的脾氣是我不好,一一巔,是我不好。我不該讓你一個人坐在凳子上;坐了足足有一小時辰。我不該去搞那些什麽合作化的表報,那些東西天天都有得搞的,不該在星期天“說到這裏,她望望周炳的臉,看見那上麵露出十分悲慘,十分哀戚的神情,更加嚇得不得了連忙加上說道產快坐下,別生氣。是我不好,惹了你生氣。坐下,喝口水,咱們好好地談一談,晚上就在這裏吃晚飯,好不好?

周炳用一個不會撒謊的人撒謊的尷尬神色說道:“小杏子,別多心。我很高興,什麽事兒也沒有。我不過覺著那張畫畫得不好,一一唉,太不好,太不象,就不想保存它罷了。“胡杏說”那張畫畫得滿象嘛。為什麽你說不象呢?反正是你畫的,象也好,不象也好,應該保存起來,做個紀念嘛“周炳緊緊地握著兩個拳頭,渾身發抖竭力爭辯道:“不!不!不要這樣的紀念!絕對不要!一一正是為了這個緣故,我才將它撕碎!畫個畫留紀念,這本來是個好主意,可是按我的經驗說起來,這是很悲慘,很可怕,總之,很不吉利的。但願你命運亨通,絕不遭到任何不吉利的挫折這一點我一想起來,心就痛得非常難過,象有一把刀在裏麵繞著似的。我這一輩子再也不畫像。也不跟你畫一絕對不不錯,我年輕的時候曾經給人畫過一次,可是結果一一這個不用我說你也知道了。我沒有任何理由,也沒有任何權利,擔不愉快的事情,把不幸福的事情,把悲慘的事情和你聯係在起!羅胡杏淚流滿麵。她懂得這是指他從前跟區桃畫像的事情,這件事情在他心中留下了非常悲慘的記憶。她一麵擦眼淚,一麵反問周炳道:“畫像固然不吉利了,不畫像難道就很吉利麽?氣周炳也明白。胡杏指的是她自己跟她姐組胡柳的遭遇,當真叫她問住了,什麽話也回答不上來。氈佩服胡杳現著實為胡杏能夠苗壯成長而高興,因此也不想再說任何的話。最後,胡杏轉涕為笑道”咱們既然願意當傻子,做笨事,要那吉利做什麽?算了巴。“

周炳傷勢好古以後,到重慶去工作幾個月,看看到了六月底,又因為有一項特殊任務,要回延安走一趟。在這幾個月當中儼時局非常動**,到底是和是戰,誰也說不清楚。在這樣一種政治環境下麵,周炳心中非常煩惱。重慶的人們都跟周炳一樣,陷一種極度不安的狀態裏麵。你說它相;它又象戰你說它戰,它又象和。仿佛和中有戰,戰中有和,正所謂打打停停,停停打打的局麵,實在難以捉摸。三月町,國民黨開了二中全會,蔣介石公開號召破壞政協的決議,這樣一來,似乎要打仗了。可是三月底,蔣介石又簽訂了東北停戰協議,這樣一來,似乎又要和平了。可惜,東北停戰協議簽訂不到三天,國民黨就破壞了這個協議,調集軍隊,向東北的營口、本滇、長春、四平街等地大舉進攻。同時,蔣介石發表了反動演說,公開推翻了東北停戰協議。在四月間,國民黨還逮捕了北平中國共產黨主辦的《解放報辛的負責人員。到了五月,它甚至把解放報》根本封閉了,同時還封閉了北平其他的報、刊、通訊社,一共有七十多家。這樣看起來,蔣介石口頭上說要和,實。際上是要戰。中國人民希望和主”,。但是誰知道蔣介石,曠裏麵怎麽想呢?鬥一真是俗話所說的“無曉得”:啟程的前一天,周炳心中悶悶不樂,就獨自信步走到江邊,乘輪渡到了海棠溪,準備找他的親人們聊聊天,散散悶。他在他姐姐周泉的客廳裏一坐定,陳文英、陳文蟬、陳文捷三位主婦都跑過來了,隻有李民天一個人躲在家裏看書,不願意參加他們的傾談。陳文捷如今已經是四十歲的人了,那天穿著一件黑色綢子,原色滾邊的旗袍,情緒看起來非常飽滿。她一坐下,連茶都沒有喝,就對周炳說道:哎喲,真是難得看見貴人一麵。你為什麽不常來坐一坐呢?我們這裏對時局看過來不準確,看過去也不準確,把所有的人都急死了。你怎麽不來自我們大家宣傳一下呢?你們經常昕政治報告“時事報告,知道得比我們多,更比我們快”雪泉如今已鋒是用十三歲的人了,、看起來隻有三十壽歲的椿勞,那天穿著一帶白色綢子也是原?滾邊的旗袍,更加顯得清靜優美。她還沒有坐下,隻顧給大家張羅茶水,聽見陳文捷這麽說,就附和著說道“是呀,哩炳,你沒事兒也應該常來走動走動,也來給我們做做政治槐告才好。”周調聽見他姐姐羈麽說,心裏麵也著實歡喜。在從前,周泉照例不會說出這樣開朗的話來的她變工,的的確確是變了;在周炳看來這帶變化對他姐姐是大有好處的。陳文拂如今四十二歲,穿著一件紫魚滾邊的黑紗旗袍。她的身體虛泡,精神又是那樣的萎靡不振,隻見她坐在一旁,沉默不語。陳文英如今不過四十八歲,可晏看來象五十開外的兒,頭發都白得不少丁。她那天穿著一身湖水給紗的廣東裝,就是大襟衫飛長褲子那種清歸自在的裝豪。她用一個虔誠、藍善的教徒的口吻執拗地開言道叮叮飛“我不管你們站在哪一邊,也不管你們有多少大道理,一一我是頑固派,更不管你們是統治者還是什麽廣大人民,反正我自始至終反對戰爭,主張和平。凡是和平的號召,我就響應,凡是戰爭的號召,我就反對。、我的態度十分明確,不是麽”用泉沉著冷靜地接著說道:“在這一點上,我跟大表姐是站在一條戰線上的。我總是扭,老百姓經過八年的抗戰,已經夠辛苦,筋悲慘的誰還要在這個時候想戰禍加在他們頭牛,誰恐怕就要失去民心。”她說得這麽井並有條,十分象丁個進步民主人士的樣子。

陳文姆在座位裏轉動了一下身軀,有氣無力地說道“你們這個要和平,那個要團結”我看你們這都是空想。我也不是不主張和平但和平絕非單憑主張就能實現的!現在,。國民黨說它要統一國家,共產黨說它抗戰有功,要占據一些地方,這樣子兩個主張,兩股勢力,怎麽能夠團結在一起呢?因此我想,還是打一下好。打一下以後,誰勝誰敗就看得清清楚楚。勝者為玉,沒有話說。也免得多費那麽些唇舌,多發那麽些空論。“周炳昕見她們四個人各自都有各自的見解,就緩緩地說道川和平,我們是竭誠擁護的。個人專製,我們是徹底反對的。我們主張對人民開放政權,讓人民起來說話,起來管理國家。各個政黨都有自己的政綱,到底哪一個政黨的主張對人民有好處,人民可以,加以選擇,選擇好了,才加以接受。一一這就是所謂和平競賽。和豐競賽是好的,可以辦得到的,也是全國人民所希望的。要這樣做,必須得到一個保證政治上實行民主。有民主才能夠有和平競賽。在政治上獨裁專製,有什麽和平競賽可言呢?沒有和平競賽,和平又怎麽能夠保持得住呢?這是客觀的真理!、不管我們承認還是不承認,不管我們有這種主張還是那種主張,不管我們說過這樣的話還是那樣的話,都不可能加以改變。”陳文姆在座位上極力振作了一下,接著冷笑了兩聲,說道:這就看出你們共產黨的用心了。民亟這個名詞當然好聽,我們在五四的時候就是講民主的,誰也不能夠反對可是你也要看看實際的情況他蔣介石肯跟你講民主麽?他抓了那麽大的兵權黨權和政權,當了委員長,還想當大總統會跟你講民主麽?如果講了民主,你不讓他當大總統,那怎麽現呢?難道他能夠下台麽?所以說來說去,民主是一句空話,是不能夠實現的。既然是空話,是不能夠實現的,我想我就應該反對。“陳文英也隨聲附和道”我勸你們這些共產黨,這些民主黨派還是趕快把民主的口號收起來吧!大家想想著你們一定要民主,蔣介石一定不讓民主,結果不是又要衝突起來麽?戰爭不是又要打起來麽?你們不要民主,大家相安無事,當然衝突就不會有了仗也不會再打起來了。從一九二六年北伐一直打到現在,中國人民已經足足打了二十年仗,兩黨也打得差不多,了。還要怎麽樣呢?難道還要再打二十年麽?我的上帝班,拯救拯救他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