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大家走了以後,楊承榮卻單獨轉回來,口稱要找他的手套。手套找著了以後,他順便跟周炳約好星期天早上到胡杏那裏去,他準備仔細地給他檢查一下子胳膊。後來他又匆匆告訴周炳,自從他去了前方,這一年多來何守禮的情緒很不正常。因為那天沒有時間詳談了,就約好以後有時間再仔細地談一談。周炳望著他那張平時談笑風生的孩兒臉,看見他露出一種極不愉快的神氣,也就不好再追問,隻是滿腹狐疑地點點頭。這整整一個下午,周炳一直在捉摸著何守禮的問題,他完全弄不清楚何守禮為什麽會鬧情緒,他決定明天早上去曹店區一鄉看看何守禮,跟她仔細地談一談心。沒想到快吃晚飯的時候,周炳昕見窯洞外麵有一個女孩子的聲音大聲叫嚷道”炳哥,你住哪裏?炳哥,你住哪裏“那聲音又高又尖,簡直叫得左右十幾個窯洞都能夠聽見。周炳連忙趕出窯門外麵一看,原來不是別人,恰恰就是他想尋找的何守禮。周炳趕忙把她讓回窯洞裏麵坐下,問道他們大夥兒早就來過了,怎麽你這個時候才來?事兒很忙麽”何守禮撒嬌地扭動著她的腦袋,說“不忙,我一點事兒都沒有,我是有意躲開,一這個時候才來的。你想想看,那麽多人,連話都說不上一句,我來幹什麽?索性等他們都走了,我再來。”周炳從側麵仔細地看看她,隻見她還是寬寬的前額,秀麗的嘴臉,大大的眼眶,活捷、熱情、嫻娜多姿的神態,跟從前一模一樣,跟一年半以前一模一樣,沒有什麽變動。甚至她的情緒,看來也很好,沒有什麽愁眉苦臉的痕跡。周炳留她一道吃過晚飯,又一同到延河邊上散了散步,然後回到窯洞裏,再給她講一回降龍峪的故事。周炳津津有味兒地講著,何守禮默默無言地聽著,一可是不久就變成一種茫茫然,左顧右盼,心神不定的樣子。周炳講完了以後,還加上一句道,“阿禮,你看,這個事情難死人不難死人!”何守禮過了半袋煙工夫,才平平淡淡地說道“這有什麽作難呢?這種事情,敵後是經常發生的。”周炳說,“我一直到現在還不能夠忘記方虎子端著槍,眼裏不住地淌著淚,但是手指卻沒有摳那個扳機的情景一一是的,我永遠不能夠忘記。”何守禮笑道,“就這個了沒有更好聽的了”周炳說,“這個難道一點都不好昕麽?不一一我想,這件事情包含著許多的意義,它可以說明許多的問題。”何守禮仍然心神不定地說道,“炳哥,你小的時候,三家巷的人都把你叫做禿尾龍,你想想看,禿尾龍進了降龍峪,還不糟糕依嗎斯麽真是不死就算是大命了。”周炳見何守禮對於一樁自己認為驚天動地的單情蔚然無動於衷,覺著很生氣,就閉上嘴巴不說話。何守禮拿起自己的棉帽子,毫無意識地耍弄了一陣子,用帶著一種疼惜周炳、憐憫周炳的口氣埋怨周炳道“炳哥,你年紀比我大十歲,可以當我的父兄,可以當我的老師。你的知識很廣博,你的經驗很豐富,你在政治上很成熟,你經過了很多的戰鬥,也可以說身經百戰,戰績輝煌一一可是,在做人處世上,在趨吉避凶上,在拒禍接福上,你不如我”她停了一會兒,又一口氣往下說道;“你根本不聽好人言,可以叫做百分之百的傻態複萌一一這一點,你可是必須搞清楚。你當孩子的時候,傻裏傻氣的,人人都覺著好玩兒,喜歡你,逗弄你,有些年輕姑娘還因為這一點愛上了你一一這是過去的事情了。你現在已經成了一個大人了,還是這個樣子,傻裏傻氣的,那怎麽辦呢?人家會說你是蠢貨,是笨蛋,甚至還要說你是個白癡,是個十足的傻子。好了、好了,我就說到這裏,你自己瞧著辦吧。”周炳惋惜地搖搖頭,用一種演員的好昕的嗓子深沉有力地,一節比一節高亢地說道;“可是我在前方看見許多職業的革命家,他們有一個真正馬克思主義的世界觀,他們不懂得你所說的吉眼凶,也不懂得你所說的禍眼福,他們隻知道鬥爭,隻知道勝利,除此以外,什麽也不知道。”何守禮輕蔑地笑了一笑,用自己的眼睛正視著周炳的眼睛,說;“炳哥,你又在編劇本了。你又在演戲了。我相信,在你編的劇本裏麵,在你演過的戲裏麵,有那樣的人物。可是現在你不是在舞台上,你是站在窯洞的當中,你的麵前隻有一個觀眾,那就是我。”周炳大聲抗議道:“不!那不是演戲,那是真正的現實的生活。那樣的人就在我的身邊,就在我住的山溝裏、村莊裏,其中,方虎子就是一個。多可惜呀!多可恨呀!我帶頭開了槍,他跟著也開了槍,我倆一起犯了錯誤。”何守禮做出一副和解的笑容,說:“好丁、好了,不談這些了,咱們還是來談一談今後的問題吧。我不認識你那個什麽方虎子、圓虎子的,我也不眼你爭論。你說,你現在該怎麽辦呢?”周炳說:“我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我這次回到延安,來,是,回來治療槍傷的。等把槍傷始好了以後,我當然繼續再幹。一一組織上會安排一切的。”何守禮不以為然地接著說道“組織上?什麽都等組織上?一個人就不能主動一點兒”說到這裏,何守禮停了一下,考慮怎麽樣才能把自己的意見正確無誤地表達出來,同時也在揣摩著用什麽語言,用什麽詞匯才能更加吸引周炳的興趣,更加打動周炳的心。她走到窗前,隔著窗紗,望一望慢慢地黑下來的天空,嘴裏自言自語道盧證擻,天都黑了然後又囚到自己的座位上,繼續往下說道產依我看起來,就是這麽兩句話個人的生活要正常,革命的工作要選擇。一一難道這是不應該的麽儼周炳要求她解釋得詳細一點兒,她於是又扭動著脖子,繼續往下說道:“我認為,即使是職業的革命家,他的生活也應該眼正常人的生活一個樣子,就是有工作,有休息;有革命,有娛樂;有黨,有國家,有群眾,也有家庭,有老婆,有孩子。他有硬的一麵,也有軟的一麵他有理智的一麵,也有感情的一麵他有嚴肅的一麵,也有玩笑的一麵。你說一一炳哥,難道這種要棋是不正常的麽”周炳繼續問她道“那麽,你又怎樣選擇革命的工作呢?”聽見周炳這樣。鬧,何:守禮表現得更加自信了,她說:“這個問題就更加簡單了。革命工作有多種多樣,革命家也有多種多樣;一個人有適合於自己的工作,有不適合於自己的工作有自己的個人才能能夠發揮的工作,有自己的個人才能不那麽能發揮的革命工作一一這不是可以提出很多選擇的機會麽?”周炳鄭重其事地告訴何守禮道“接通常的情況來說,這種選擇是由組織部門來負責的。”何守禮說:“對呀,對呀,組織部門要負責,但是個人難道就不應該有所考慮麽?反正,大家的前提都是考慮什麽對革命最有利益那麽,個人的積極性也充分發揮一下子,豈不是更好麽”周炳點頭說道:“晤,聽到這裏,我對你的想法算是有了一點了解了,可是還不能說十分清楚,你能夠說得更明確一些麽”天色已晚,何守禮戴起帽子,說要回去了。周炳也戴起帽子,出了窯門外麵,送她一程。他們兩個人默默無言地經過小夜溝、大眨溝,一直到東關才轉向東邊走去。一路上,寒風凜冽,行人稀少,山坡上遠處、近處都閃耀著稀疏的燈光,象天上的寒星一樣。快到曹店區溝口的時候,何守禮終於開口說道“世間上有千裏馬,也有老黃牛,它們都是為人民服務的,它們都博得人們的稱讚。可是你回想一下,古往今來有多少詩、詞、歌、賦,全都在歌領千裏馬,甚至還有眼千裏馬立碑作傳的!大家對千裏馬都極其讚羨,頌揚不絕。可是,有什麽人,有哪首詩倒歌頌過老黃牛呢?所以,一個人要當千裏馬,不要去當老黃牛,這不是人之常情麽?與從白家坪到這裏,已經走了很長一段路,周炳一直沒有說一句話。聽見何守禮那番千裏馬、老黃牛的議論之後,他仍然沒有做聲。何守禮有點生氣了,說”你怎麽眼杏表姐采取同樣的戰術,一直沉默著,用沉默來做抵抗?“周炳被何守禮逼得沒有辦法了,就低聲地告訴何守禮,他沒有那麽許多想法。他隻是想,等把槍傷治好以後,再到前線去,再立新功,或者說將功補過。何守禮認為他愚蠢到了極點,可是又拿他沒有辦法,於是,哈哈大笑起來道產炳哥,我說你呀,真是一個不懂進退,不知利害,不分好歹一一唉,說什麽好呢?死牛脖子,死心塌地,死心眼兒。”周炳覺著跟何守禮的距離越來越遠,跟她說話越來越困難,就在黑夜中輕輕地攤開兩隻手,仍然保持著沉默。兩個人在山邊小路上哢嚓哢嚓地走著,從半山坡上的村莊裏傳來斷斷續續的狗吠聲,從遠遠的山溝裏傳來斷斷續續的野狼嚎叫聲。
一三零左撇子
幾天後的一個早上,天氣轉為晴朗,倒反而有點冷起來了。楊承榮一大早就從南川七裏鋪走到東川二十裏鋪。當他走進縣委的時候,他嘴巴冒著熱氣,兩邊臉蛋通紅通紅的,象塗了腦脂一樣。周炳早已坐在胡杏的窯洞裏等候。楊承榮掏出聽診器和血壓計,要給周炳做全身檢查。他先讓周炳解開上衣的扣子,橫著躺在胡杏的炕上,給他量了血壓,又聽他的肺部。他這裏昕一下,那裏昕一下,又要周炳坐起來,在周炳背上到處昕著。聽完了以後,又這裏敲打幾下,那裏敲打幾下。然後,叫周炳躺下,在他的腹部這裏揉一揉,那裏按一按,問周炳這裏疼不疼,那裏疼不疼一一這麽翻騰拾疊地擺弄著,渾沒個完兒。周炳臉上露出不以為然的樣子,可是在行動上,他還是很柔順,很服貼的,楊承榮叫他怎麽傲,他就怎麽做。
胡杏在窯洞裏忙得不可開交。她首先撥開炭盆裏麵的炭火,加上幾塊大大的木炭。她用嘴巴吹著那些紅炭,吹了半天,火還旺不起來。她又拿一本書,在一旁用力扇著,扇了半天,看見火苗都冒起來了才住手。一股炭酸的氣味在窯洞裏到處流竄著。看見周炳要脫衣服,可是胳膊很不方便,脫了半天沒有脫下來,她又趕忙去,幫著周炳脫衣服。看著周炳躺下了,渾身的鈕扣都打開了,她又連忙拉過一張棉被來,要替他蓋上,說怕他著涼。昕見周炳輕輕地嗆咳了兩聲,她又連忙上去,拍著周炳的胸脯。楊承榮要周炳坐起來,可是他的右胳膊很不帶勁坐了半天都沒有坐起來,胡杏又連忙上去,扶著他坐了起來,然後,在一邊站著,靜悄悄地、全神貫注地望著楊承榮跟周炳兩個人。周炳看見胡杏越是忙碌,就越是鎮靜,越是輕巧,越是周到,心裏麵暗暗叫好。胡杏在一旁站著,隻顧瞪大那棕色的圓眼睛在注視著,也忘記了自己手心裏已經出滿了汗,更不知自己臉上那個大酒窩兒也盛滿了汗。周炳笑著對她說道“小杏子,你現在真好看。快去擦擦臉吧,我看你好象剛剛掘了地回來一樣。”胡杏沒有理他,還是鋪心倒命地望著在周炳身上來回跳動的,楊承榮那十個指頭。一她不知道多麽盼望那十個靈巧的指頭能很快地摸出周炳的平安無恙來。
胡杏最近自己製作的那張木板單人靠背沙發因為天氣冷,已經鋪上了一塊舊的、脫毛的老羊皮。楊承榮叫周炳走下來,坐在老羊皮上麵,替他檢查兩邊胳膊。楊承榮先站在一旁,檢查左臂,左臂還好。後來,楊承榮又站在另外一邊,輕輕地舉起了周炳的右臂,把他的右手上麵那已經殘廢了的無名指跟小指也一同舉了起來。當楊承榮把他的右臂舉起來,按著他的手肘,輕輕地往裏拗屈的時候,才發覺怎麽樣也拗不動了。他稍為一用力,設想到周炳竟然輕輕地叫了一聲。楊承榮正想說些什麽,忽然注意到胡杏站在他的旁邊,臉上露出一種可憐的表情,好象一個小孩子做了錯事,站在父親的麵前等候懲罰的時候一樣,於是,他就不說什麽了。楊承榮呆呆地站在那裏,想了一會兒,又重新舉起用炳的右臂,象上一次一樣,把他的手肘按著,輕輕地往裏拗屈。他一用勁兒,周炳又“哎呀”地叫了一聲。這時候,他看見胡杏的臉上都蒼白,完全象一個犯人站在法官前麵,等候著那無情的宣判一樣。楊承榮把周炳的右臂手肘的骨頭、關節前前後後仔細地看了一遍,就露出一副頑強地下了什麽決心的神態。他終於第三次把周炳的右臂舉起來,仍然象前兩次一樣,試圖拗屈他的手肘。這一回,他用了更大的力量。沒有想到,當他用力的時候,周炳刷的一聲從座位上跳了起來,同時大聲地嚎叫著,把楊承榮踉胡杏都嚇了一跳。他無可奈何地攤開兩手,呆呆地望著胡杏。胡杏也呆呆地望著他,臉上充滿了一種擔心受怕的神態,好象有什麽不可抗拒的災禍正在緩緩地壓向她的頭頂,而世界上沒有任何的力量能夠援救她。楊承榮感覺到,胡杏這個時候真是絕頂的美麗動人。他正在為胡杏這種驚人的承受力感到震動和欽佩,隻見周炳對他不斷地使著眼色,嘴唇不停顫動著,好象在說什麽東西,可是沒有說出來。楊承榮很想明確地宣布他對於周炳的傷勢的診斷,可是看見了周炳的眼色,又看見胡杏的臉上那頻頻閃亮的汗珠,他於是又改變了主意,沉默著不做聲。
胡杏用那種嬌憨的低沉嗓子追問道:“哥,真是急死人了,你的身體到底覺著怎樣了”
周炳搖搖頭,微笑地掩飾道:“沒有怎麽樣一一不,應該說什麽事兒也沒有,隻是那種嗆咳還經常會複發,一發就要嗆咳一個月、半個月的。不過你也知道,這是一種老毛病了,多少年來都是這樣子的了。”最後,楊承榮提出了他的意見。他詳細地跟他倆說明,周:屑的全身都還好,心髒、肺部、胃部、肝部都很正常,隻是右臂有一點兒問題,應該找專科的醫生再弩細地檢查一下,明確地診斷一下。胡杏聽見這麽說,首先迫不及待地追問道:
“這樣看起來,一一你們別一味子瞞著我,那胳膊到底有沒有複原的可能呢”楊承榮點點頭,回答道:“可能性倒是有的,不過一一不是我這個人專門愛說些掃興的話,按目前的情況看起來,仍然不能排除另外一種可能性一一殘廢的可能性。”胡杏攥著兩個拳頭,用腳頓著地,厲聲抗議道:“承榮,你怎麽啦?你怎麽用這種語氣說話呢?你剛才說有殘廢的可能性的時候,你的口氣是多麽冷酷無情!我聽起來,好象你在說請把那碗水倒掉吧那樣的平靜,那樣地不動聲色,那樣地淡淡漠漠。難道你不知道殘廢對於一個人是多麽大的不幸,是多麽大的打擊,是多麽大的障礙麽?你怎麽連一點同情心也沒有呢?你怎麽能裝成沒事兒的樣子呢”楊承榮平靜地點點頭,說道不錯,是這個樣子。一個醫生,如果對於病人的不幸都動起感情來,那麽,他就沒有法子當醫生了,甚至就根本沒有法子活下去了。“胡杏悻悻地說:“原來是這樣。怪不得我當不了醫生。我真是當不了醫生。“周炳給他們勸解道:“妹妹,你何必這樣說呢?你從廣州回到震南村的時候,不是病得也很重麽?後來不是逐漸好了麽?現在你的身體不是還不錯麽?可見一個人有病,總是慢慢會好的。“楊承榮走了以後,太陽明晃晃地透過紗窗,照到窯洞裏麵來,把整個窯洞照得通明透亮,十分輝煌。周炳坐在窯洞裏唯一的那張鋪著老羊皮的木板單人沙發椅上,胡杏坐在炕沿上相。
陪。兩個人對坐著,長久時間都默默無言。周炳想逗她樂,就告訴她自己怎樣用左手練習打槍的故事。他說他開頭連槍機都不會摳,後來學會了,可又老是打不準,打來打去都不行。他開頭也不免有點兒泄氣,經過慢慢地刻苦鍛煉,最後終於成功了,現在用左手打槍也打得差不多了。胡杏昕了以後,雖然也很讚賞,但是不覺著怎麽開心。接著,周炳又給她講用左手練習寫字的故事。他把自己開頭那副狼狽祥子刻畫得淋漓盡致,他說開頭左手拿起筆來,簡直不知道怎麽劃法好一極劃不平,一堅堅不直,一點也點得不是地方,一撇就撒到另外一邊去了。他耐著性子慢慢地練哪、練哪,最後才勉強寫成個字樣子。可是現在他寫得很不錯了,他用左手寫字可以寫到叫別人看不出是左筆的程度,一一甚至不但用鉛筆寫,連用墨水筆寫,用毛筆寫都行了並且不止寫一兩個字,或者寫一兩行字,連整整的一封信都能寫得出來了。說完以後,又放聲大笑;笑完以後,又稱讚自己道”不是我當哥哥的誇口,這一門功夫學來可真不容易呢。如今很多人看見我寫的字,都讚不絕口呢。“胡杏聽了,連連點著頭,做出一種十分相信的表示,可是臉上仍然沒有笑容。周炳沒有辦法,想來想去,就想起了何守禮那個關於禿尾龍走進降龍峪的笑話。他把這個笑話講給胡杏昕,承認他自己小孩子的時候很調皮,人家都叫他做禿尾龍,因此何守禮才會這樣說。照何守禮的意思看起來,這次失敗不是他的錯誤,也不是別的什麽緣故。他之所以失敗,是因為那個地名不合適,因為那個地方叫做降龍峪,一一而一條禿尾龍走進了降龍峪,是非撞板不可的。因到這裏,胡杏才撲嗤一聲地笑上來了。那個笑法很勉強,一一周炳心裏也明白,這是她故意笑出來安慰自己的。笑了以後,胡杏又加上說”哥,你真是會窮開心。“周炳更正她道:“不對,這是富開心。“胡杏說產怎麽富開心”周炳說:“你想想看,我這回雖然失敗了,可是我接受了一個很大的教訓,學到了很多的東西,甚至,連左手打槍,左手寫字都學會了。在我的靈魂裏,我不是很富有了麽?這樣子,怎麽能說我是窮開心呢”這個時候,窯洞外麵有人吹起哨子喊打飯,胡杏拿起自己的大漱口缸子和另外一個借來的大漱口缸子,匆匆忙忙地跑到下麵夥房去打飯去了。周炳一個人坐在窯洞裏,把自己的右臂舉起來,看了一番,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過不了多久,他又把右臂舉起來,分外仔細地再看一遍,並且試一試,看看拐肘能否活動一下,可惜那隻右臂無論怎麽樣也彎曲不了。雖然肩部閉關節還很靈活,手臂上、下、左、右擺動都很方便,可就是直挺挺的,象一根木棒一樣。他看著、看著,不覺又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第三次,他把右臂高高地舉在頭頂上,在空中使勁向左邊彎曲,可是,右肘關節一點也不聽指揮,好象完全麻木了,僵硬了,毫無生機的一般。他無可奈何地放下手,在自己的大腿上輕輕地捶打著,嘴裏不斷地噓著長長的氣。太陽照在紗窗上,格外明亮,窯洞裏的每一件東西都玲瓏浮凸地閃著光輝。他皺著眉毛,眯起眼睛一一那象牙色的,光溜溜、固鼓鼓、端正純潔的大臉上,平時那種英武剛強的美男子的風度突然消失了。隻見他的嘴唇扭歪著,兩頰**著,露出一種極其深沉的失望的痛苦。他的耳朵裏產生一種幻覺,仿佛他當真聽見了一種隆隆的雷聲自遠而近,越響越大。一樁一樁的往事,一個一個的人影兒在他的眼前飛快地掠過,一那樣的零亂無章,又那樣的錯縱複雜。他想起廣州,又想起上海想起震南村,又重複想起廣州。他忽然覺著生平的舊恨新仇一起湧上心頭。他越想越生氣,怒火如焚,簡直不可遏止。過了一袋煙工夫,他才遲鈍地站起來,渾身沒勁兒地走到胡杏洗臉的那個瓦盆旁邊,懶懶地蹲下來,沒精打采地用左手呂起一點涼水,在自己的天堂上拍打著一一這樣做了,仍然不能平靜。他在胡杏的窯洞裏麵打著圓圈走著,象一隻毛驢推磨的時候一樣走著,走著,也不知道繞了多少個彎兒,可還是平靜不下來。他覺著心中鬱結難消,實在忍受不了,就大聲吆喝道“畜生!”也不知道他罵的是哪一個人,還是罵的所有他憎恨的人。
他舉起右手,好象正在跟誰打架。縱然他的無名指跟小指已經殘廢了,不能彎曲他的右肘也殘廢了,也不能彎曲,但是他仍然用大拇指、食指、中指三個指頭捏成一個拳頭往下打,同時連聲痛罵著“畜生!畜生畜生!”這樣罵了一頓以後,他的心裏稍許好過了一點兒。他希望自己能夠稍為安靜一下,坐下來歇一歇,可是他的棉褲剛一碰著老羊皮,他全身又象彈簧一樣彈了起來,不知如何是好。他走到窗前,推開紗窗,看著那明亮的、廣闊的天空。他想最好那是一麵大鏡子,可以照出自己的全身,一一如果現在能看一看自己的臉孔是一個什麽樣子,那該多好!凜冽的寒風象刀子一樣刮著他的臉,可是他覺著這樣比較合適。他一動不動蟬,站在窗前,咬牙切齒地對著天空,大口大口地吸著冷氣遠遠傳來胡杏眼別人說話的聲音,周炳連忙關好紗窗,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同時用左手使勁兒擦著自己的臉,打算從臉上把怒火焚燒過的痕跡通通擦掉。不久,胡杏果然高高興興地走進來了。她一隻手拿著一缸飯菜,上麵的紅燒蘿卡香氣撲鼻,下麵的黃米幹飯熱氣騰騰。他倆坐上炕,把飯放在炕兒上,麵對麵坐著,慢慢地吃起來。看樣子,胡杏是餓了,低著頭,吃得很歡。周炳也好象把剛才的事情全都忘記了,也隻顧低著頭,吃得很歡,時不時還對胡杏微笑著說道:“你們這蘿卡種得真好,非常好吃。我在招待所那邊就沒有吃過這麽香的蘿扒”又逗趣地對胡杏說,晉察冀那邊經常都能吃上窩窩頭,他每吃一次,就要想起她來。他再三發誓地對胡杏表明,他確實是想給她帶一個窩窩頭回來,讓她嚐嚐的,可是偏偏在臨走的時候,就把這個事情忘記了。胡杏炕媚地嬌填道:“做哥哥的有好吃的東西都不給妹妹帶點回來,還說呢。行了、行了,別說了。”周炳笑著,沒再說話。他隻顧用左手拿起鐵勺子,把那些黃米幹飯一勺一勺地往嘴裏送。
兩個人有說有笑地吃著,到快要吃完的時候,胡杏忽然放下勺子,用膝蓋在炕席上爬行著,一直繞過炕幾,走到周炳的旁邊。她一手抱著周炳那隻殘廢了的右臂,失聲痛哭起來。她的聲音又激越,又悲切,她那壓抑了很久的感情,一下子全部噴射出來。周炳突然碰上這種情況,不知如何應付。他撲郎一聲撂下勺子,用左手輕輕拍著胡杏的背膊,安慰她道:“別這樣,別這樣,小杏子。為什麽會這樣呢?”胡杏不昕,還是一個勁兒地嚎啕大哭,把她的眼淚全抹在周炳棉衣的袖管上。周炳勸了半天,她還沒有收聲,就強做歡笑,好言相慰道:“妹妹,你看,這我不是好好地出去,又好好地回來了麽?這有什麽好哭的呢?”胡杏一麵哭,一麵問他道“你不覺著難過麽?”周炳回答道:“我不難過產胡杏又問道,“你不覺著失望麽?“周炳仍然用一樣的口氣回答道:“不,我不失望。“胡杏第三次問道:
”你不覺著憤怒麽?你不覺著痛恨麽?你不覺著冤屈麽?“周炳仍然平靜地回答道:“不,我不覺著憤怒,我不覺著痛恨,我不覺著冤屈。我隻是覺著沒有把事情辦好,十分可惜。“胡杏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瞪大著那雙淺棕色的,含淚的眼睛,模模糊糊地望著周炳,心裏非常疑惑。她不明白周炳為什麽會露出那種若無其事的樣子。她嗚咽著,抽著氣,用手拾攝一下子炕頭的衣服,又整理一下子炕頭的書籍,借以掩蓋自己內心的痛苦。周炳伸手進自己的棉襖衣兜裏,想、掏出手帕來給胡杏擦眼淚,卻無意中碰著了一個布團。他興致勃勃地對胡杏說:
”你別難過,我給你看一樣好東西。“胡杏擦了擦眼淚,望著周炳。隻見他從衣兜裏掏出了一團布,他把那團布平鋪在炕幾上,又用手把它接得平平展展的,笑著說道:“你再也猜不著,這裏還有一個故事呢。“原來,那是一個用舊青布衣服做成的掛包,掛包上麵還繡著一朵白蘭花,冗是胡杏在周炳臨出發前線的時候送給他的一個紀念品。胡杏一看,果然活動起來了,說”哥,你怎麽把這些沒相幹的東西還一直帶在身邊呢?“周炳說:“怎麽沒有相幹?這意義可大呢。你先別急,讓我把這段故事告訴你。就是那天在降龍峪跟日本鬼子幹了一仗,我的胳膊受了傷。日本鬼子退走了以後,我才發現,原來我的身上也中了一顆子彈。好在這顆子彈正打中掛包上麵那朵白蘭花,掛包裏麵恰好又裝了一個漱口缸子。子彈沒有穿過來,因此,我腹部也就沒有受傷。要不然的話,我這一輩子就算完成了任務了。“胡杏不以為然地笑道產晤,看你說得那麽玄。”周炳說:“歉,我一點沒有誇張,事實就是這樣,事實就是這樣。唯一可惜的是,一一我後來拿起掛包一看,真心疼。那顆子彈打的洞正好在白蘭花上,把那朵花打碎了,四分五裂了。你看,“他指著炕幾上那個掛包給胡杏看,說“多可惜一一繡得這麽好,簡直跟一朵鮮花完全一樣,看起來還有水分,聞起來還有香味兒呢!可是,就連這麽一朵花,也叫敵人給摧殘了!敵人總是那麽凶狠殘暴,要把咱們中國最美好的東西摧殘掉,毀壞掉”胡杏從炕幾上拿起那個掛包,看看上麵穿過的子彈洞,又看看那朵零落凋殘的白蘭花,默默無言地重新把它放在炕幾上,半天沒有說話。為了叫胡杏高興,周炳加重語氣說道“這個掛包,這朵白蘭花救了我的命,這樣說來,你還是我的救命恩人呢!人死了,什麽都沒有了,人還在,哪怕受一點損失,那又算得什麽呢”胡杏破涕為笑道:“哥,你就是會哄人。”說完以後,她又再一次把那個掛包拿起來,翻來複去地看著,說她可以很快就把這個掛包補好,重新把那朵白蘭花繡上去。周炳不同意,他說,就原樣子留下這個掛包,做一個紀念品也好。將來回到廣州。也可以給陶華、馬明那班弟兄們看一看,作為跟日本鬼子打過仗的一個見證。最後,他元神壯旺地說“小杏子,別難過,別替我擔心。我雖然老了,三十多歲了,又殘廢了,但是我的心情格外年輕,記憶格外鮮明。在革命隊伍中,有一隻胳膊能打槍、能抓筆也足夠了。”
一三一中尉副官
一千九百四十一年一月,皖南事變發生以後,重慶的政局非常動**。國民黨蔣介石一心想投降,一心想打內戰,因此,在新四軍奉命北上的時候,對它進行了突然的武裝襲擊。這次襲擊的結果,使這一支深受人民愛戴和擁護的抗日武裝力量蒙受了重大的損失,可同時也使得國民黨蔣介石獨裁統治的重慶政權顯出撫阻不安,搖搖欲墜的樣子,就在這個時候,周炳調到重慶八路軍辦事處工作,公開的身分是當一名中尉副官。一場非常悲壯,非常激烈的鬥爭剛剛過去。當時,周恩來同誌為了抗議國民黨反動派卑鄙握自足的行徑,親筆書寫了題詞:“為江南死國難者誌哀!“又親筆書寫了一首慷慨的悲歌”千古奇冤,江南一葉!同室操戈,相煎何急“真是何芽的莊嚴壯烈,何等的鏗鏘有力!當這些題詞在《新華日報》上公開發表以後,又引起了多麽劇烈的反響和震動!全世界的人民都為此而感到何等的震驚和憤慨!一一以上種種,都還是辦事處的人們津津樂道的話題。後來,幾乎每一個人都對他講述那些日子裏的有趣的故事當時,國民黨反動派如何驚慌錯亂,如何動員大小特務到街頭上沒收《新華日報問毆打販賣報紙的報童,企圖封鎖正義的聲音周恩來同誌又如何動員全體報館的工作人員,跟他們一道,親自上街叫賣這份報紙,使得國民黨當局束手無策。
每個人都結合了自己親身的經曆,講得親切動昕。周炳聽得十分神往,深深地懊悔自己沒有能夠參加這一場艱苦的鬥爭。
兩個月以後,一個多霧的春天的早晨,周炳去南岸每棠溪探望親戚。白漾漾的,無邊無際的雲霧覆蓋著整個臨時的首都,覆蓋著北麵那滾滾流過的嘉陵江,也覆蓋著南麵那浩浩****的長江,給這個被敵人的轟炸機摧殘得不成樣子的山城設置了一張安全的天幕,使得敵機不能前來轟炸。一團一團的,棉絮般的雲霧承受著太陽的壓力,一會兒明亮,一會兒陰暗地彼此推擠著,撞碰著,翻騰不停,構成一片迷迷茫茫的雲悔。周炳沒有見過這樣的大霧,他站在過江輪渡的船舷邊,一次又一次地伸手去抓那繚繞的雲霧,對這種極為壯觀的奇景十分讚歎。
到了海棠溪,他轉來轉去地找了半天,才在路旁一個木樁子上找到了一塊上麵寫著”海棠別墅“四個字的木頭牌子,他跟著這個路標所指的方向,沿著那條斜坡小路,走上了一個小丘陵,不久,就看見有一帶雪白的粉牆,牆當中有一個大門口。一一斜坡小路到此為止,拐進了右邊的大院子去了。這就是海棠別墅。周炳把這座別墅打量了一番,隻見它背著長江,座北朝南,門牆都很高大,也很氣派。雖然工程質量非常簡阻,這種臨時建築也自有它富麗堂皇的外表,一看就知道是有錢的”下江人“所暫時居住的避難之地。他動手去拉那個門鈴,門鈴響了半天,才昕見裏麵有一個中年婦女的聲音問道:“誰呀“這個聲音,周炳非常熟悉,他一昕就知道是他的姐姐周泉來了,便連忙答應道產姐姐,是我,姐姐。”門一打開,周泉帶著驚訝的神氣站在他的麵前。她仍然是那樣瘦弱,那樣高貴,臉上顯露出一種慘白的顏色。周炳還沒有說話,隻見周泉露出非常親熱,又非常迷惘的神氣,對他說道“真,沒想到!阿炳,快進來吧。真沒想到八路軍,快進來吧。縊淖燉鎿庋擔納砬梢壞鬩裁揮幸貧橇街好奇的眼睛一直貪婪地望著周炳那個推了平頭的腦袋,那張圓圓的,五官端正,血色紅潤的大臉和那一套草綠色的軍裝後來,她自己啞然失笑道”你都已經是一個大人了,我還把你當作一個小孩子呢。唉,進來吧。“說著,就在前麵帶路,把周炳引進了別墅裏麵。周炳看見這間海棠別墅占地約莫有七、八畝,裏麵有很多花草、樹木和四幢高大闊氣的簡易平房。從外表看來,這些建築物雖然不很牢靠,不是一種經久耐用的結構,但是卻都帶著歐洲建築的風味兒,很有點兒洋氣。周泉告訴他,這些平房,每幢都有一個客廳,兩個房間,另外還配備著下房、廚房和衛生間。雖然沒有電燈、自來水和抽水馬桶,但是住起來也滿舒服。周泉又告訴他,在這四幢平房之中,前列兩幢是陳文英居東首,她和陳文雄居西首後列兩幢是陳文拂居東首,陳文捷和李民天住西首。周炳看見別墅裏麵每幢房子前麵都有一個花圃,房屋、花圃之間都有圓石子鋪成的小路做通道,就對他姐姐說道”姐姐,你這裏真是世外桃源嗬。“周泉輕輕地歎了一口氣,沒有說話。她把周炳讓進自己那幢房子的客廳裏,叫周炳坐下,在暖壺裏給周炳倒了一杯熱茶。周炳問”姐夫呢“周泉說:“昨天晚上睡得很晚,現在還沒有起來一一他總是這樣的,每天要到吃中飯的時候才起來。“周炳又問道:“外甥們呢?都上哪裏去了“周泉又歎了一口氣,回答道唉,有什麽辦法呢?孩子們都大了,國棟今年都十三了,國梁也十一了,也不能整天到處逛,到處耍嗬。要找個學校給他們念書,這兒又沒有學校,沒有法子,隻好臨時找了一個熟人,給他們補習補習英文。其實呢,他爹能夠自己教,那該多好,可他爹又不肯,說自己教自己的兒子教不成,何況他又沒有那麽多時間一一我真擔心,這場仗這樣打下去,把孩子的學業都給荒廢了。”等了半天,她又接上說道:
“唉,你說這裏是世外桃源,可是我倒沒有這種感覺。你站起來摸摸這堵牆,隻要你輕輕一推,它就晃呀晃的,好象要倒盼。樣子,連屋頂都晃動起來。這是什麽建築嗬!這完全是一種竹織批**的建築。你別看外麵光光鮮鮮的,裏麵隻有幾根竹子,糊上一層泥巴,在外麵再抹上一層石灰一一這是什麽房子嗬,就好象紙糊的一樣比起我們廣州三家巷那幢房子,才真是差天共地啦;一總之一切都不穩定,一切都浮津****的。仗還要打下去,咱們明天不知道又該搬到什麽新地方。到底哪一天才能回老家呢一。切都說不定,一切都,是臨時措施,這叫人怎麽能安下心來過活呢?這隻能說是臨時避難的地方,哪裏象什麽桃源,一一唉,總之是樣樣都動**不定,兵荒馬亂,六神無主。川”周炳把自己離開重慶以後怎麽樣到晉察冀前線去打仗的事情簡單地眼周泉說了一遍,接著,就問道:“姐姐,你說起廣東,我倒想起來了,廣東的情況如今怎樣了”周泉昕見他這樣問,又愁眉不展地歎了一口長氣,半晌沒有回答。後來才慢慢地說道:“那還有什麽好說的呢?亡國奴的日子,當然否堪一提了。我想,用十六個字就能夠說明全部的情況。哪十六個字呢?那就是大劫太難。生靈塗炭。任人宰割。慘絕塵寰”
周炳笑道:姐姐,兩年不見,你倒成了個詩人了。“周泉嚴肅地回答道:“我如果能夠成為一個詩人,那些詩是用血和淚寫成的呀!“周炳聽她這麽一說,心裏有點著急了,連忙追問道:“姐姐,怎麽了?咱家裏沒有什麽意外吧?“周泉放鬆了臉孔,和顏悅色地安慰她弟弟道:“不,我不是說的這些。咱家倒還好,區蘇最近有信來了,說兩位老人家身體都不錯。他們都已經是六十歲以上的人了,真難得。二嫂踉賢兒也離開了震南村,搬回城裏去住了,賢兒也念書了,一一當然,是受的奴化教育。“說到這裏,周泉把聲音放得很低,告訴周炳道”二嫂的來信還說,洗鑒他們生意興隆,一一這是一種暗語,你當然懂了。又說,西門口那個姓王的得了急症,身亡了,一一這又是一種暗語,你當然也是懂得的。“周炳一昕,眼淚立刻簸簸地流了下來,哽咽著聲音說道”唉,茅通死了。你看,真可惜呀!你看,真可惜呀!“後來,周泉又說:“陳萬利和何應元都回了廣州,陳萬利照樣做生意,何應元還在汪精衛那邊做了官兒,照樣發財。有人說了他們不少的閑話,甚至有人說他們兩個老頭子簡直都是女字旁。“聽到這裏,周炳笑了一笑。周泉最後說道”什麽是女宇旁?那不是個奸宇麽?至於他們到底算不算漢奸,那我就說不上來了。“快到吃中飯的時候,陳文雄才從臥房裏穿了一件上等英國呢子做成的晨樓,慢步走了出來。他一見周炳,就站定了,把客人好生端詳了一會兒,然後走到周炳麵前,伸出手來,對周炳說在這樣一個簡阻的地方,用這樣一種簡陋的方式,穿這樣一種簡陋的衣服來迎接你,實在抱歉。可是,國難期間嘛,一切從簡嘛,哈、哈、哈”周炳看他的神氣還是那種飄灑俊逸,落落大方的樣子,好象對於世界上發生過的一切事情他都覺著滿不在乎。坐下以後,陳文雄也不問周炳的來意,也不談自己的情況,開口就說道“最近發生了你們所說的皖南事變,這不管怎麽說,不管從什麽角度來看,都是一件不幸的事情。你們是受了很大的損失了,是受了一次意想不到的襲擊了,國民黨認為它們這一回是成功了,是占了便宜了。可是,照我看起來,國民黨這樣幹是在替共產黨增加資本,讓共產黨好在群眾當中擴大宣傳,說你國民黨這也不是,那也不是,使得共產黨這也有道理,那也有道理一一哼,照我看,真是愚不可及”周炳摸不透他的用意,就微笑地說道“敢是你給國民黨當了參謀總長了?”周泉坐在一旁,埋怨他倆道:“你們姐夫郎舅的,見了麵都不好好地拉些家常話,光談這些沒搭撒的事情幹什麽呢?”陳文雄望著周泉說:“爺兒們的事情,你永遠不會了解。你是一位賢妻良母,你是一位貴婦人,你的純潔的心靈永遠裝不下我們所談的事情。”說到這裏,他又轉向周炳道:“你看是不是這樣,你現在似乎是代表一個階級來和我談判的,如果我光講一些冷暖寒睦的應酬話,你會覺得我非常庸俗,是麽?”等到周泉麵帶愁容走開去張羅午飯的時候,周炳才緩緩地說道:
“我的言論是代表一個階級的,這沒有什麽秘密。姐夫,你也代表一個階級麽?”陳文雄說:“不,我是反對階級論的。我剛才不過借用你們雙方的話來說明某種情況。你看,好端端的整個國家的人,整個社會的人,怎麽能憑空分出階級來呢?比方說,我坐在這邊,你坐在那邊,我們當中有什麽階級麽?一一事情很明顯,我既不代表階級,也不代表政黨,我是一個純粹的抗戰派,凡是主張抗戰的人和我都是一派。”周炳進一步問他道:“姐夫,難道你不知道現在的中國抗戰是有兩條道路,兩種做法的麽”陳文雄點頭承認道:“不錯,有國民黨的道路,有共產黨的道路;有國民黨的做法,有共產黨的做法。這兩條道路,兩種做法統一不起來,這就是中國悲劇產生的原因。一一哪一派都應該冷靜客觀地承認現實國民黨有幾百萬軍隊,有中央政府,還有一個比共產黨大得多的覺,難道說,這還不是領導麽?這不是一種舉足輕重的領導力量麽”用炳駁斥他道:姐夫,你這就不對了。全國人民都是由共產黨來領導的。共產黨提出了切實可行的勝利的辦法,並且每天都在努力實行國民黨什麽辦法也沒有提出來,整天什麽事兒都不做,專門想著投降,想著打共產黨我看全國人民軍會答應的。“陳文雄高聲笑起來說道:“不要宣傳。在這裏用不著宣傳。論宣傳是你們有本領,國民黨很笨,幹不過你們讓一個嚴守中立的抗戰派說句公道話吧國民黨本來是對的一一道路對,做法也對。你翻開世界史看,正規的國家,正規的政府在戰爭的時候都是這樣做的。那麽,對了的事情為什麽又不能成功呢?那就是因為國民黨貪汙腐敗,各謀私利,把本來對的事情也做壞了,把本來應該成功的事情也做失敗了,這就便宜了共產黨。共產黨隻有幾個鄉巴佬,隻有幾支破槍,怎麽能成大器皿,成大氣候呢?這就全靠國民黨那種貪汙腐敗,各謀私利給他們提供了方便,造成了機會。“談到這裏,周炳用一種政治活動家的,落落大方的姿勢站起來說道姐夫,我去看看民天他們,等一會兒再回來吃飯。”隨後他又加上說道:“不過我想,你本來是一個獨創家,本來是一個很有見地的總參謀長,可惜,國民黨並不貨識你。他們不能考慮你的意見當中那些符合事實的地方,他們隻能夠沿著他們自己的岔路堅持走下去。”陳文雄昕了,冷冷地笑了一笑。
周炳在西首後座那幢房子找到了李民天和陳文捷兩個人。客廳裏麵陳設簡單,到處堆滿了書籍、報紙和雜誌,一看就知道是一個上流社會的學者居住的地方。李民天和陳文捷兩個人一見周炳,就高興得不得了,叫嚷著跳了起來。大家坐定以後,這對夫婦又恢複了他們一向表現出來的那種高雅、矜持、淡薄的神氣。李民天微微一笑,有意壓製著自己的感情,說道“十幾年前,在上海的時候,我就看得出來,你一定是走這條路。”周炳點點頭,也學他那個樣子,微微地笑著,說道:“是呀,老夥計,我也看得出來,你也一定會走你自己那條路。”李民天說我自己的夢想固然沒有實現,我還沒有能夠弄到一個自己的實驗農場可是,你那弄一個自己的大劇場的夢想不是也沒有實現麽“周炳說:“快了、快了。我那個大劇場的夢想快要實現了,不會等太久了。到那個時候,你的大農場的夢想也保險一定會實現。“李民天無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哀歎地說道:“那麽,我隻好等待,等待,再等待了“我的知識,誰也不感興趣,誰、。
也不需要,誰也把我看成可有可無的書呆子。一一目前,我該做些什麽事呢?不錯,在社會上,我的公開身分是一個工廠的籌備處主任。你表姐要辦工廠,要辦一個勞資合作的工廠,要振興實業,我就來給她當籌備處主任。你要注意,一個農學家去籌辦一個工廠一命運是怎樣地在捉弄人嗬”這個時候,陳文捷手裏拿著一把茶壺,從廚房走出來,昕見他們這樣談語,就站住了。她穿著一件杏灰色的秋絨旗袍,那渾身上下,純粹是一副事業家的氣概,十分冷靜,又十分精明。周炳剛想說些什麽,陳文捷搶先開口了。她說:“命運要捉弄的也不是一個人嗬!一我從走進社會的頭一天起,就抱著勞資合作、實業救國的理想,這個理想,到現在我仍然堅持著。我認為,勞資是可以合作的實業是可以救國的。可是命運給我安排下一個什麽樣的耳撓呢?我從開始到現在都沒有碰到一個稍為順當的局麵,總是辦這樣不成,辦那樣也不成現在是抗戰了,一一抗戰又怎樣呢?他們說,如果用進口的棉花來紡紗,再把紡好的紗來織布,那是太貴了,根本沒有競爭的力量。就是進口洋紗朵織布,那也不行,還不如直接進口洋布來得便宜。你們看,象這種情況,不單是農學家沒有用,工業家又有什麽用呢?”周炳笑道:“所以我們說,打倒帝國主義,打倒封建勢力是在中國做一切事情的先決條件。”
李民天點點頭,自我解嘲地說道:“是呀,仔細推敲起來,似乎不應該不承認這一點。”陳文捷態度更加明朗。她一麵坐下,一麵很有風趣地說道:“完全應該承認共產黨提的口號是正確的。雖然我不是一個共產黨,也永遠不可能是一個共產黨,但是我說老實話,我認為共產黨的口號在這一點上是正確的。一一不然的話,我能成為一個抗戰派?我跟民天,我們倆都能成為抗戰派”說到這裏,大家哈哈大笑一陣,空氣十分融洽。後來,周炳又問他們道“那麽,我姐姐呢?我姐夫呢?他們是什麽派呀”陳文捷充滿同情地說道:“你姐姐嘛,她是一個活菩薩。”李民天也接著說道:“你姐夫?他是一個口頭的抗戰派。他嘴裏說抗戰,實際上可什麽事情也不傲。他隻專心搞他的炒買黃金和各種鈔票的投機生意。至於他心裏麵想些什麽東西,那恐怕永遠是一個謎,永遠不會有人知道。”他們一麵喝著泡茶,一麵暢敘離情飛後來,陳文英跟陳文嫌也走過來看周炳。大家對他不幸叫敵人把一隻胳膊打殘廢了,都表示十分的惋惜。陳文英異常堅寇地守著自己的立場,說道“你們看吧什麽樣的和平都是好的,、什麽樣的戰爭都是壞的。我敢以基督的名義宣布任何的戰爭都是罪惡!表弟自己的經曆可以替我證明這句話是永恒的真理。”她穿著一件黑天鵝絨的旗袍,顯得聖潔布高貴。陳文娟和她姐姐剛好相反,她穿著一件粉紅大花直頸駝絨旗袍,顯得富貴和安康。聽見陳文英這樣說,她也表示自己的見解道“戰爭也罷,不戰爭也罷,跟我都沒有關係。我們守仁一他是充滿幻想的,他對於仕途還很有進取,。可我呢,我隻能照顧自己的現實生活。我雖然不能說沒有錢,但是我也知道金錢不等於幸福。要幸福,還得靠自己去創造。你們不要見笑,我是一個沒有理想的人,我是一個現實主義者,隻要我每天都能夠在幸福的生活當中一一怎麽說呢?我就滿足了。”正說笑著,她們的下一代,十五歲的張紀慶、十三歲的陳國棟、十一歲的陳國梁、十二歲的李靜、十一歲的何汝溫都補習英文回來,一起來見周炳,一位在他們家裏很少看見的八路軍軍官,大家都十分高興。
一三二一擋
五月的重慶,草木蔥翠,天氣晴朗,真是一派大好時光。有些人為此感覺到特別高興,有些人為此感覺到特別擔憂。一一因為天氣晴朗,目標清晰,也便於敵機的轟炸。果然,敵人空襲的次數越來越頻繁了。就在這個時候,周炳押著三輛卡車到延安去。從皖南事變發生到現在,已經過了四個月,國民黨反動派的氣焰還十分囂張,重慶跟延安的交通中斷了好些時候。這是重慶八路軍辦事處在恢複交通後第一次派遣車隊到延安去。為了恢複這一條交通路線,重慶辦事處做了巨大的努力。一一周炳事先就明確知道,這不可能不是一次倒黴的旅行。這個車隊一共有十三個人,四個女的,一那就是馮大姐、李英、小張、小楊。還有七個男的,一一那就是周炳、蔣貴、秦山、王德忠、趙老頭、申升、丁元。此外,還有兩個小孩兒,那男孩子叫小魚,女孩子叫小華,都是無父無母的孤兒。除了人員以外,這三部卡車還裝了一大批軍用物資。這個車隊的車隊長是馮大姐,兼臨時支部的書記,副隊長是周炳,兼臨時支部的副書記。蔣貴是司機班長,其他兩個司機是秦山和王德忠。除了這些人以外,其他都是幹部和家屬。這馮大姐本來的名字叫做馮運新,因為她做人和氣,愛接近人,大家都叫她馮大姐,把她的本來名字都忘記了。周炳跟她原來也並不相識,可是一見麵以後,就象老朋友一樣相處。不知道為了什麽原因,周炳老覺著她眼廣州那個遊擊小組的副組長黃群很相似,所不同的就是她看起來比黃群還要穩重一點兒。
車隊咆哮著,嗚、嗚、嗚地邁著沉著的步伐,緩緩地從紅岩嘴出發。中共中央軍委副主席周恩來同誌和鄧穎超同誌站在一棵大樹下麵,向大家揮手送別。大家為自己有幸在重慶跟延安剛剛恢複通車的時候,就有機會回到老家,感到非常興奮可是在送別的同誌麵前,又覺著有許多話還沒有說完,未免有點遺憾。誰也沒想到,車隊剛剛南開重慶市區,到了市郊揮圖關。檢查站的時候,就被留難住了。檢查站的站長首先要眼前去交涉的周炳要護照看,周炳把護照給他看了以後,他又說這護照上麵沒有寫明有效期,因此,整張護照不能生效,車隊也不能放行。周炳回到車隊,跟馮大姐和其他的同誌商量以後,又向檢查站的站長據理交涉,說護照上既然沒有寫明期限,就證明是長期有效,至少是到本年底有效。站長不能同意,說按普通的習慣,即使承認護照有效,也隻能以十天為限,並且必須在護照上麵注明十天有效這些字樣。周炳又回去跟車隊的全體同誌商量,大家認為,承認護照多長時間有效,這無關重要,反正他們一定要往前走。至於把有效期間寫在護照上麵,他們不能同意,要周炳再去交涉。這樣一來一往,幾經交涉,檢查站的站長一會兒說他很難接受周炳的意見,一會兒又推說要請示重慶的什麽什麽機關。他打了一個電話又一個電話這樣子,磨磨蹭蹭地搞了大半天工夫。最後總算勉強讓他們通行,不過時間已經耽擱到太陽快要落山了。他們決定晚上開車,繼續向前奔。
:;
設想到,車子半夜到了內江縣檢查站,第二天他們又不肯放行。這回是由李英出麵交涉。他們對李英說,這個車子上所載的軍用物資跟護照後麵所附的清單是否符合,要一件一件地核對檢查。全隊的人集中起來一商量,都覺著這樣檢查法,一一既要餌車,又要打開包裹,一件一件地過細核對,至少得花一個星期的時間。結果,他們大家共同決定,堅決拒絕逐件檢查。檢查站見他們不答應,也沒有別的辦法,隻是不肯放行。這樣,又相持了三天三夜,才算勉強讓他們通過了。李英一向在蔣管區做統戰工作,今年已經三十八歲了,長得身材高大,很有高級知識分子的風度。經過這次交涉以後,大家都把她叫做統戰部長。